在见到霍景安之前,段缱是有些不安的。
母亲说的那些残害忠臣良将之言, 她一个字也不信, 至于把朝堂“搅翻天”、让众人都“不得安宁”, 她不知晓实情,或许这是真的,但不论真假如何, 都是母亲变卦在先,霍景安是被惹恼了才出手反击, 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 母亲却仿佛他做了大错事一样, 要自己去劝他住手, 这简直简直是厚颜无耻。
对于赵静,段缱一向是敬重的, 就算是之前, 赵静在这门亲事上临时变卦、出尔反尔,她也是震惊和不可置信居多,失望虽有,却还保留着一线天真的期冀,直到今日,她亲眼所见赵静颠倒黑白,把一切错处都推到霍景安身上,这才彻底死心, 对其完全失望, 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之所以跟着回宫, 也不是因为她被说动了,而是她的确想见霍景安一面,想知道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是否真的回绝了赵瀚,他们的亲事又是否能够顺利继续下去。
这半个多月,她都过得惶惶不安,几次梦见被母亲阻拦,被硬逼着嫁给赵瀚,满头冷汗地醒来,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与不明内情的丫鬟,无人可寻安慰,那种孤寂几乎要将她压垮,惶恐、疲惫,都让她无力再承受更多。
在那样的境况下,她对霍景安的思念变得越发强烈,她思念他,想念他,想见到他,和他说话,陈诉衷肠,却又害怕见到他,怕他因为母亲的变卦而对段家不喜,甚至连带着对自己也不喜起来。
她就这么在忐忑不安中等到了霍景安的到来,当转眸望见他的那一刹那,她惊喜万分,却也迟疑不安,甚至紧张得不敢开口说一个字。直到霍景安眉眼含笑地唤了她的名字,她才打消了所有的疑虑,快步上前,扑进了他的怀中。
“霍大哥”
她紧紧抱着他,压抑着激动轻声呼唤。
对于段缱的举动,霍景安毫不意外,早在刚才对视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隐藏在她惊喜目光下的紧张不安,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什么,所以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他率先笑着唤了她一声,果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热切回应。
“是我。”他低声回道,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在她鬓发间落下一吻,“我在这里。”
听见他和以往一般无二的温柔回应,段缱心中一酸,眼底泛起一阵泪意,勉强才忍着没有让它落下。
“霍大哥我好想你。”
她的声音很细,轻柔绵软如同柳絮,但只要仔细听,就能察觉出其中的哽咽之意,霍景安岂会不觉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人都受其所害,他尚能出手对付别人来发泄怒火,她却是毫无办法,只能在府中干等,一想到她这半个月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又会是如何的担惊受怕,他就一阵心疼,不自觉收紧了手臂,加大了拥抱的力度。
“缱缱。”他俯身将怀里人更紧密地搂紧,低声呼唤她的名字。“缱缱”
段缱被他箍得肩膀有些发疼,但什么都没说,柔顺地倚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下传进耳里,把自己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带得平静起来。
熏风缓缓从窗棱吹入,拂过两人向外荡开,带着夏日末尾的暖意,流入两人心底。
段缱就这么安静地靠在霍景安的怀中,直到泪意彻底退下,激动的心潮也完全平复,才稍稍动了一下身子,想要退出怀抱。
霍景安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没有松手,而是又抱了她片刻,才放开了她,后退一步,在两人间拉出些许空隙,低下头仔细端详她。
段缱迎上他的目光,在怔了一瞬后垂下眸,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被霍景安抚上脸颊的手掌给打断了。
他的掌心很温暖,虎口处有着一层薄薄的茧子,轻微的粗糙触感不仅没有带来任何不适,反而让她更觉得安心,手掌也是轻轻贴着面颊,像在呵护着珍宝一般,轻柔而又温和。
“你消瘦了许多。”霍景安看着她,柔声开口,也只有在面对她时,他的声音才会变得柔和起来,“这些天,你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段缱好不容易逼回去的泪意再度上涌,睫翼一颤,一滴泪珠就这么顺着滚落了下来,落在他贴着她脸颊的拇指指腹上。
霍景安手指一僵,不等他有所动作,段缱就飞快地后退一步,抬手拭面,本是想将泪痕擦干,却不想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地落下,她越擦,落的泪就越多,仿佛要把这几日的委屈都一同流尽了。
泪珠滚滚而下,很快就模糊了段缱的视线,她不想在霍景安面前哭成这幅模样,连忙急急忙忙地拭泪,但泪意哪是能轻易止住的就当她想转过身去时,手腕忽然一紧,霍景安抓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继续拭泪。
“别擦了。”他压抑着声音道,“不要再擦了。”
段缱听出他声音里包含的痛苦之意,心中就是一颤,深吸口气,好歹止住了接下来的泪意,带着满脸的泪痕抬头看向他。
“霍大哥”
双颊被温暖覆住,霍景安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唇上还沾着刚才的泪水,咸味伴随着苦涩涌入两人口中,让这个吻也染上了几分沉重的味道。
段缱闭上眼,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悄然消失在鬓发之中。
她微微张开樱唇,主动让霍景安加深了这个吻,感受着从他处传来的热度与温暖,觉得这几天来的惶恐不安和见到他时的委屈酸涩,都在这个吻中渐渐消弭了,只剩下满满的安宁与平静。
这个吻绵长而又温柔,等到两人分开时,段缱脸上的泪迹都已经半干了,还剩下的一些,则是被霍景安轻柔地擦净。
段缱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她和霍景安两个月没有相见,原本已经习惯的亲密举止也变得不适应起来,刚才是情到深处,如今从情迷意乱中清醒过来,回想起自己刚才一边流泪一边亲吻的模样,她就感到一阵难为情,霍景安的指腹又在她脸上摩挲,就更是双颊发烫,难以抑制地泛起红晕来。
殊不知,她的这份娇羞,对霍景安又是一种冲击,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再度亲吻的冲动,放下手,轻咳一声道“你娘宣我入宫,却让我们两个见面,想来,是对你有什么吩咐”
段缱一滞,她之前都在有意无意地忘记着这一点,没想到霍景安却主动提起了它,不由面色一白,心从云端跌入谷底,深陷泥中。
“是。”缠绵带来的温情迅速冷却,她全身都发着冷,连话都说不完整一句。“我娘让我劝你收手,让你不要再陷害那些忠臣良将”
“陷害忠臣良将你娘是这么说的”霍景安神色一暗,“那你呢你也信吗”
段缱一个激灵,抬起头道“我自然不信霍大哥,我当然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她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喃喃道,“此事是娘有错在先,她出尔反尔,不守约定,你出手回击,是在情理之中”
“不要去管那些情理。”霍景安道,“是谁有错在先都不重要,我只问你一句,你信不信我”
段缱低声道“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霍大哥。”
这一句话出来,霍景安心头就是一松,他信任段缱,也相信她不会听信一面之词,但心中依然还是会有些顾忌,怕她选择相信赵静,此刻见她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丝毫不为赵静辩护,心底就忍不住涌出一股喜悦。
“你就这么相信我”他微微弯起唇角,放缓了声音道,“你娘肯定不止跟你说了这些,她还说了些别的什么”
段缱一愣,忽然意识到从他们见面以来,霍景安就再也没有称自己的母亲为“殿下”过,一直都是各种指代,看来娘这一次的确是惹恼了他。
她的沉默不语让霍景安心中一沉,有了误会,好在没过多久,她就抬起头道“这两个月我都待在家里,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娘说的话,我也不敢全信。不过她说陈姐姐、陈相一家因为你全部被关进了大牢,是真的吗”
听她话中没有质询责问之意,霍景安心中稍霁,想了想,道“这件事的确和我有关,但要说我陷害忠良,完全是无稽之谈。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动怒的,你娘明摆着就是要反悔,甚至有取我性命之意,我若不动手,就会任人宰割,只得先下手为强。”
段缱一惊“取你性命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霍景安淡淡反问,“就说今日宣我入宫,你以为,她是真心想让你来劝我住手的吗”
段缱先是有些费解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大双眼,白着张脸往后踉跄一退。
“不不会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
母亲怎么可能以自己为饵,引霍景安入宫,来个瓮中捉鳖呢这太荒唐了,绝对不可能的,娘怎么可能这么对待自己呢
在段缱心中,赵静虽然被权势熏心,想逼着她嫁给赵瀚,但到底是自己的生母,她会死心,会觉得失望,却从没有把母亲往最坏的方面想过,因此甫一觉出霍景安言中之意,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能,可霍景安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她就是再不愿意相信,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怎么可能呢母亲怎么会这么狠心呢
她恍惚,失落,不敢置信,直到最后神情浮现出绝望,霍景安看得心中不忍,低低叹了口气,道“好了,你放心吧,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我怎么可能会让你难做呢,你娘纵是有这个心思,也是成不了事的。”
段缱又是一怔。
成不了事这是什么意思
“你早有准备”
“没有准备,我怎么会单刀赴会”霍景安道,“更何况还有你在这里,我不会拿你的性命冒险。”
段缱苦笑,霍景安不会拿她的性命冒险,可母亲她的亲生母亲,却愿意拿自己女儿的性命来冒险,事情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她居然还不愿放弃。
她低下头,抱着仅剩一丝的希望低声问道“霍大哥,会不会是你想错了娘娘她不会这么心狠手辣的”
霍景安不想打碎她的希望,但也不愿意骗她,或者说,就算他开口骗她,她心底也还是不会相信的。
自欺欺人,只会越欺越伤而已。
“或许是吧。”他只能这么说,“反正你娘这如意算盘是打不成了,既然我和你现在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我们就当做她没有这个打算好了。有些事,就让它过去吧。”
段缱没有言语。
霍景安也理解她此刻的心情,遂上前一步握住她的双手,本想安慰她一两句,却在低头时瞥见她指尖处有着一块血痂,不由眉头一皱,握住她的指尖道“你的手怎么了”
段缱没有反应,他又问了一声,她才怔怔道“没什么,被针刺了一下。”
“针刺”霍景安皱眉道,“怎么会被针刺”
“就是绣些东西。”段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没这个心思和他详细解释,只能含糊道,“一不小心就被刺着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涂药了没有”
“小伤口,用不着涂药。”她道,目光定定的不知道在瞧哪处,“我就是想不明白,”她喃喃道,“为什么她会这样,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她还是执迷不悟。”
霍景安开始后悔刚才把话都说开了,何必让她知晓自己母亲的真面目呢,给她一个收手的承诺,让她以为这件事已经揭过了多好,她可以继续安心地做女儿,当郡主,快快乐乐地嫁给自己,不用像现在这样,就算最后皆大欢喜,心里也还是永远都会有个去不掉的疙瘩。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他只能无奈一笑,道“你娘是什么性子,你应该比我清楚。她掌权多年,哪会这么容易地对他人低声下气地求和更何况我此番出手,让她元气大伤不说,恐怕也会失去朝中大半人心,更要紧的,还是她和赵瀚之间的交易变得彻底不可能了。你觉得她会不对我怀恨在心”
段缱心中一紧“可是,那也不一定”
“人在事败之前的挣扎,总是疯狂而又盲目的。”霍景安道,“我只身入宫,不带护卫,多么好的一个翻盘机会,你觉得她会放过”
临华正殿。
赵静阴沉着脸,极力忍耐着怒气质问跪在下方的卫尉“怎么回事为何汀兰轩无人埋伏本宫昨日嘱咐你的话你都忘了吗”
汀兰轩位于碧玉阁左侧,赵静本来已经吩咐好了禁卫,让他们都埋伏在其中,只待自己一声令下,就冲进隔壁将霍景安拿下,这是她最后的翻盘之机,也是最容易成功的一次,为了能够一击必胜,她甚至把女儿都豁了出去,可事到临头,却发现号令无人应,如何能够不勃然大怒
“到底怎么回事你的人呢”
“我的人,都听我的吩咐各司其职,巡逻宫中,守卫左右。”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不是用来让你做这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