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缱一下从榻边立起, 铺在膝上的锦缎毛毯从身上滑落, 她浑然不觉, 只盯着采薇道“你说什么谁过来了”
“世子是晋南王世子”采薇喘着气道, 她像是刚从外边跑来,双颊红扑扑的, 头顶上还沾着零星的雪花,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刚才、刚才陈姑娘来寻奴婢, 说是世子来了府里,正在花厅里等着, 请郡主过去呢”
霍景安
他来了府里他回长安了
段缱惊疑不定, 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正要再问, 采蘩也挑起帘子走了进来,一边捡起地上的锦缎毛毯, 一边对她笑道“正是这般, 陈姑娘正在外边候着, 郡主可要去见一见”
这一下,段缱才真的相信霍景安来了府里, 回了长安,只是依旧有些不敢相信, 前些日子她还以为再见面要等到来年四月, 怎么不过转眼之间, 他就来了长安
“他回长安了”她犹自难信, “什么时候”
话一出口,她就回想起了宴上陈谭对母亲附耳私语的一幕,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刚才陈谭就是为了这事入内禀报
采薇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听陈姑娘说,是才回长安,安置好了人马就立刻赶了过来,想见郡主一面。”
才回长安安置好了人马就立刻赶了过来
段缱怔怔立着,心中反复念着采薇的这两句话,一时间心旌摇摇,思潮迭起,整个人如踏云端,犹置梦中。
霍景安居然在这一天回了长安,在这个大雪纷飞、年关将近的时候在她的生辰之日,登门过府地来见她
想着这些,她就柔肠百转,半晌说不出话来,采蘩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默然不语,还以为她是被这消息给惊住了,一边整理着手上的毯子,一边道“陈姑娘按着殿下的吩咐把世子安排在了别苑的花厅,现下正候着呢,郡主您看要不要去见上一见”
不等段缱回答,采薇就急急道“当然要见了,今儿个可是郡主的生辰,世子赶赴长安,定是为了不错过郡主的生辰,要是错过了这一回,就是明儿再见,意义也不一样了。”
她一心向着段缱,前几日私底下抱怨霍景安,也是在为段缱鸣不平,觉得霍景安慢待了自己郡主,直到今晚得知他连夜登门的消息,这才明白过来自家郡主是得他真心相待的,登时去了往日的那些偏见,一门心思地为他二人打算起来。
段缱靠着几案,一边平复着心情,一边道“采薇,你去取那件红梅压雪的斗篷来。采蘩,你”
她伸手抚上面颊,想了想,还是在梳妆台前坐下,命采蘩给自己描眉点唇,又簪了枝碧玉簪,细细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起身行至珠帘处,披上斗篷,戴着雪帽出了兰渠阁。
陈谭已在外间等候多时,一见段缱出来,就向她敛衽行了一礼,带着主仆三人往别苑花厅走去。
外头细雪纷飞,寒气深重,饶是段缱裹着厚厚的斗篷,也无法避免地手脚发凉,可她的一颗心却异常火热,一下下地咚咚跳着,让她忘却了这天地间的寒冷。
她紧握着双手,跟在陈谭身后,一路从廊下穿行而过,很快来到了别苑的月洞门处。
陈谭向她道了一声“世子就在里间”,就行礼退下了,采蘩采薇也识趣地停下了脚步,没有再往前去,余下段缱一人提着琉璃宫灯,独自进了别苑。
花厅离月洞门并不远,她只行了片刻,就望见了花厅前的台阶,也望见了台阶上立着的人影。
这一路上,段缱都在想着见到霍景安时该说些什么,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可当她真的见到了人时,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细小的雪花从黑暗的天际簌簌而下,花厅外挂着精致的宫灯,烛火摇曳,照亮了晶莹剔透的雪花,也照亮了台阶上立着的那个人。
霍景安立于台阶之上,一袭玄黑袍衫,大氅加身,长发以玉环束起,有零星的雪花落在他的发梢肩头,悄然融成点点晶莹,昏黄的烛火在他的脸庞上洒下一层朦胧光晕,映照得他整个人如仙如画。
他盯着段缱看,眼底似有风雪回旋,又似浩瀚夜河,深邃如同墨玉。
段缱也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喉头哽咽,眼眶发热。
霍景安从台阶上走下,行至她的跟前,对她颔首见礼。
“郡主生辰大喜,”他道,“下臣恭贺来迟,还望郡主见谅。”
段缱心中一暖。
有细小的雪粒沾染上她的睫毛,不消顷刻便化成了水珠,一眨眼,就在黑夜中泛起一点晶亮。
她低下头,软声浅笑道“世子多礼了。”
她本就生得极美,今日又穿了一袭红白相间的裙裳,外罩着件红梅压雪的斗篷,整个人如同一枝绽放的红梅,低头垂首间便带出一丝娇怯风情,光是看着,就忍不住让人一阵口干舌燥。
霍景安离开长安近四个月,不说时刻念着段缱,每隔几日总会梦上那么一回,他正直年少,血气方刚,有这种梦再正常不过,那时身在晋南,美人远在天边,可真近在眼前了,他却又不敢妄动,生怕唐突了佳人。
比如此刻,望着垂首浅笑的段缱,他就有一种把她搂入怀中的冲动,想亲她、吻她,可最终,他还是压下了这份绮念,上前一步道“快进来,外面冷。”
段缱微微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花厅。
花厅本是接见外客之所,但因着赵静常年宿在宫中,段泽明多于正厅前堂接见同僚,段逸更不必说,正经往来的友人没有几个,这里就被搁置了,只是偶尔派人洒扫一番。
厅中烛光昏暗,只能看清一方事物,段缱扫了一眼,就着夜色立在东侧的花几前,望着摆放在上面的花枝盆景沉默不语。
数月不见,她终是有些紧张,无法如常地面对霍景安。
霍景安看出她的心思,也不勉强,立在她身后道“我此番来京,主要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奉上父王奏折,与殿下请期,定下你我二人的婚期;另外一件,就是恭贺你生辰大喜。”
听见婚期二字,段缱面上一热,心跳有些加快,等听完了他后半句话,更是动容不已,低声道“生辰年年有,不是什么大喜事,你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从晋南赶来你刚回长安”
霍景安道“才回来不久。”
“不久”
“一炷香前才入了城。”
一炷香那可真是够短的了。
论着规矩,无论京外官员,亦或是封地藩王,在入京时都需进宫述职,才可居府住下,更没有大晚上进城的。
想起采薇说的安置人马,又回想起陈谭匆匆入室的模样,段缱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想来是霍景安带着人马晚间入城,惊动了守城士兵,守将前来请示赵静,是否要放人吧。
也只有他才敢这么嚣张了,连夜入京,不向母亲述职就登门过府地来见她。
不既然是由陈谭带着自己来见他的,那么这一次的相会母亲必是清楚,也定是默认了的。
想到这里,段缱面上一红。
“缱缱。”正在此时,霍景安低低开了口,“你转过身来,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段缱一愣,心跳再度加快了半分。
她转过身,面上微热地看着霍景安道“霍大哥,你要送我生辰贺礼”
霍景安摇摇头,托起她的手,从腰间取下一件东西,套上了她的手腕。
段缱只觉一阵凉意袭来,紧紧贴着肌肤,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霍景安握着她的手腕道,“母妃出身南疆,极爱银饰,尤其这枚外祖母传给她的錾花银镯,她视如珍宝,临终时交给了我,让我给我以后的妻子。并且告诫我,一旦送了,就要一辈子爱她怜她,终身只她一人,若办不到,想三妻四妾,就把这银镯留给我以后的女儿,如此代代相传”
“今日,我把这镯子送给你。”他抬起头,漆黑如墨的眼眸盯着段缱,一字一句地道,“一生不负,只你一人。”
一生不负,只你一人。
段缱在心中重复着这两句话,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她是幸运的,不仅生长于高门世家,爹娘也恩爱不疑,数年来只有彼此一人,让她艳羡不已,心想着自己也否能有幸遇上这样一个人。
但多数时候,也只是想想而已。
比起爹娘的情深不渝,她见到的更多还是相敬如宾的夫妻,更有甚者,貌合神离,丈夫养外室,妻子豢面首,大家各过各的,这还算是洒脱的;也有那等夫妻,天天争吵,日日打骂,身为至亲夫妻,却恨极了对方,说是怨偶也不为过,鲜少有见恩爱伴侣,就是有,丈夫也多有妾室通房,妻子则是担着贤良淑德的名头
她见得多了,听得多了,心思也就慢慢淡了,不再有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她母亲这般幸运、遇上像她父亲这般的男子的。
可没想到,霍景安却在今晚给了她这么一个承诺。
一生不负,只你一人。
世间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话,竟让她遇上了,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