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晟,是不是觉得很意外?”黑暗中有人说。
张局!
方晟绷得紧紧的肌肉一寸寸放松下来,吐了口气,淡淡道:“在郭川,一切都有可能。”
张局突然收回枪坐到他旁边,看着远处快艇在水面上左冲右突,深有感慨地说:“十多年了,我们第一次坐到一起……这一刻是否来得太迟?”
方晟紧闭双唇,默然不语。
“黄永泉死了。”张局说。
方晟眉毛一挑,冷笑道:“早在格蕾丝带着滕自蛟突然失踪后,黄永泉就注定死路一条,想不到那个人很有耐心,一直挨到纪大嘴出现才下手,可惜了郑阳,他本来能做一名好警官,却被迫成为警察的对立面。”
“那件事黄永泉做得天衣无缝,动机、现场、物证一应俱全,就算想从里面挑毛病也困难,不愧是老刑警、老江湖,”张局道,“不过他太性急,正如十多年前一样,他总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关于那天晚上的真相,你知道多少?”方晟语气生硬道。
张局正色地说:“方晟,我知道你对我,对整个郭川市公安局都有怨气,这些年我暗中托人给你捎过信,想坐下来好好谈谈,每次你都拒绝了,因为你和方局的脾气一样,非常自信,相信不依靠别人帮助照样能达到目标。其实这个世界很复杂,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很复杂,很多事不能简单地分类,好人有可能做坏事,坏人也可能做好事,假如以僵硬的概念去生搬硬套,那将一事无成。”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没有细细领悟我的话,”张局微笑着反击道,“就拿那天晚上的事来说,你问我知道多少,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我、滕自蛟、黄永泉、蒲桑炯,还有王小安,每个人的回答都会不一样,原因很简单,各人站在立场、角度和参与的程度不同,对整件事的认识也不同。”
“你也知道王小安?”
张局微微道:“我并非你想象的酒囊饭袋,十多年来也没有闲着。就拿纪大嘴来说吧,关在监狱十多年安然无恙,你以为是黄永泉慈悲为怀有意放他一条生路?”
方晟一愣:“你,你在暗中保护他?”
“很多事都在暗中进行,没法说也不能说,”张局喟叹一声,“当然站在你的立场可以指责我为了当官委曲求全,缩手缩脚,可若让出副局长的职位,谁能比我做得更好?何况我做这些事,不是为报答所谓的知遇之恩……方局一手提携了我,所以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不是这样的;而是凭一颗老公安的良心,凭一个警察面对恶势力应有的原则和抉择!”
方晟微微动容,过了会儿说:“当年你参与我爸爸处理黄永泉了吗?”
“没有,调查黄永泉是在非常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方局嫉恶如仇,做事果断而有魄力,可毕竟只是副局长,名不正而言不顺,在没有获得真凭实据之前不会轻易泄露,因为这里头还涉及到一个关键问题,黄永泉是省厅确定的培养对象,真要动他需要经过复杂的组织程序。”
“培养对象?”
张局看看表,慢悠悠道:“准确地说现在我这个位置应该是黄永泉坐……当年方局以副局长身份主持工作,本身就不太容易服众,加上他性格耿直,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丝毫不留情面,引起其他班子成员的不满。这种情绪下集体讨论培养对象时我因为是他的嫡系而遭到排斥,结果在基层几十个所长中挑了黄永泉,打算先把他抽调到刑警队,干个一年半载取代我的位置拨正,然后进是党组成员、副局长,一步步做下去。方局事后找我谈过,要求我服从组织安排,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中,并说既然班子成员都那么赏识黄永泉,那么黄肯定有其过人之处,要求我积极向他学习,取长补短。因此说一开始方局并不排斥黄永泉,相反希望他早点熟悉刑警队工作以挑更重的担子。”
“难道我爸爸以前不了解黄永泉?”
“方局一直分管刑警队,对基层新提拔的年轻干部不太熟悉,然而当他深入调查之后就发现问题了,很多基层干警反映黄永泉与黑社会背景人物交往过密,尤其是白天鹅舞厅的滕自蛟,称兄道弟像一家人似的。方局立即将这个情况在党组会上作了通报,有人不以为然,说每逢干部任用提拔举报信就满天飞,此乃正常现象,如果没有才奇怪呢,我们不能偏信极个别群众意见而影响一名优秀干部的前途。表决下来支持压一压的意见占了上风,方局只得服从,但还是以刑警队编制满员为由将黄永泉调到派出所。紧接着白天鹅舞厅发生火灾,调查组发现舞厅无证无照经营,方局责令黄永泉停职并要求我彻查到底,可是调查遇到很大阻力,我们一度面临无法进行下去的窘境……”
方晟敏锐地问:“是哪个人从中作梗?”
张局又看看表,道:“当时方局已感觉到黄永泉只是出头鸟,背后另有高人,于是说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想别的办法解决……”
“他找的是郑娆娆!”
张局摇摇头:“方局出于保护我和安图生的角度,此后真没有透露过一丝信息,直到他去世那天我们才意识到方局独自应对着怎样险恶复杂的局面,唉,”他长吁了口气,“那天晚上……简直像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我派人保护你们母子俩和郑阳,安图生派人寻找郑娆娆,派人监视滕自蛟,派人注意市区所有异常动向,可惜千算万算还是漏掉一着……忘了封存方局的办公室,等我夜里想起来的时候进去查看,里面已被翻得一塌糊涂,有关黄永泉的所有资料均不见踪影。后来党组扩大会上有人当众责问我到底有没有查出黄永泉的问题,我说没有,他说没有就应该让人家上班嘛,老拖下去是对干部的不负责,以后谁还敢干工作?尽管如此,这场风波毕竟耽搁了黄永泉的前程,而我顺利通过组织程序走上领导岗位……”
“你怎么发现纪大嘴与那件事有联系的?”
“方局刚刚在医院去世,他就带人到城东抓捕纪大嘴,单独关押,一周后就移交到检察院提请公诉,给人一种匆匆忙忙的感觉。纪大嘴被押送劳改农场服刑的第一天,我特意赶过去探望,跟他谈了两个小时,最后我说了两点:第一,好好改造,重新做人;第二,保证他完好无损地出来。”
方晟讥道:“完好无损,这是一个犯人最起码的人权,可对纪大嘴却成为一项福利。”
“那股势力很厉害,明里暗里想了很多办法暗算他,这些年我每年都到劳改农场去两三趟,就是防止他们把黑手伸进去,还好,他终于提前释放,我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几小时前安队说经过紧急抢救纪大嘴已苏醒过来,目前被秘密安置在特护房接受进一步治疗。”
方晟松了口气:“太好了,这是目前唯一活在世上的、能证明我爸爸死于谋杀以及黄永泉、滕自蛟、蒲桑炯沆瀣一气的证人,张局,谢谢你!”
张局似笑非笑道:“纪大嘴的事是我职责之内,用不着谢;郑阳能在短短几年内从普通警员做到所长,主要是他本人努力,我和安队不过在背后推了一把,也用不着谢;但有件事你必须要谢,还记得水景花园那场枪战吗?”
方晟念如电转,失声道:“难道是你……你带人赶跑那帮杀手的?”
“当时有过往车辆打电话报警,安图生不在单位,黄永泉立即集合队伍准备出发,我听说后把他们堵在刑警大队门口,我说移动大厦闹出那么大动静还不够?移动公司告到省厅,最后局里出具书面材料解释并登门道歉,前面的账还没算清现在又要硬来?你给我守在家里一步也不准动!”说到这里张局笑了笑,“然后我亲自带队,到了那边一看杀手们正把你们压着打,就命令弟兄们盯在杀手后面穷追猛打,又是游泳,又是长跑,又是开车,差不多赶上铁人三项赛了,足足追出十多里地,呵呵……”
“为了保护我们张局真是煞费苦心。”
“不能这么说,”张局道,“这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安排,目的还是四个字,伸张正义,无论这一天来得有多迟,只要能看到,我们为此所做的努力就没有白费,对了,再说王小安,”他第三次看表,“邰子俊死后他一直处于严密监视之中,自始至终没有脱离过我的视线。”
“王小安是那天晚上必不可少的一环,因为金小咪就是郑娆娆。”
张局并不意外:“我看过金小咪的传真照片,确实像郑娆娆,所以他身上一定有故事,但我迟迟不动手是估计蒲桑炯和金小咪要找他,他是一个诱饵,能为我们钓大鱼。”
方晟怦然心动:“他还钻在家里?”
“这几天他在陈家巷一带东躲西藏,不过我得到准确线报,蒲桑炯约他今夜到一个地方见面,时间大约在四十分钟之后,”他指着表笑道,“我频频看表就是怕错过时间。”
“王小安会按时赴约?”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昔日黑道老大,蒲桑炯既然找上门,王小安很清楚违抗命令的后果,哪怕是鸿门宴也要硬着头皮上。”
“在哪儿见面?”
“城门北侧小山丘。”
“什么?”方晟惊出一身冷汗,“十分钟前郑阳和格蕾丝带着滕自蛟也朝那边去了!”
张局张大嘴:“啊!竟会这么巧?……快,我这就送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