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入这间屋子时,方晟觉得疲惫、困倦、懈怠,唯独没有欲望;躺在床上临睡前想着第二天如何审讯滕自蛟,如何与刘璐联系打探消息,唯独没有想到与格蕾丝发生浪漫。
方晟一向认为自己毫无情调,也不讨女孩子喜欢,是战场上的勇士,女人面前的懦夫。
然而最不可能的事偏偏发生了,又偏偏被岑冰冰逮个正着,两个人生中最小概率事件奇妙地组合在一起,只能说是天意。
一开始是按计划行事的,方晟利用小区里最喧嚣的时间段……学生放学回家,把电视声音调得很高,然后单独对滕自蛟审问,短短两小时内让他经历了地狱般的生死轮回。
滕自蛟头一回领教了世上竟有这般令人生不如死的酷刑,头一回产生厌世之感,头一回体验到最不堪忍受、最难熬的痛苦。
然而即便如此,滕自蛟的忍耐、意志和心机之深仍出乎方晟意料。尽管处于极度难受、接近崩溃的状态,但他内心深处始终坚守一条:坦白交代肯定死路一条,抗拒不交还有一线生机。
滕自蛟有自知之明,这么多年犯下的罪孽太深太深,不可能奢望被宽恕。
但他深知谈判与博弈的法则,只在一个问题上做出详尽的回答,那就是录音带绝对出自金小咪之手。
“她是辛德诺集团全权代表,与蒲桑炯具体讨论贩毒合作事宜,有什么理由偷录谈话?这不是给自己套上绞索吗?”方晟逼问。
“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不过确实如此……”滕自蛟唯恐他不信自己又得遭罪,连忙讲述具体情况。
那天晚上滕自蛟去过海天大酒店,不是参加欢迎晚宴,而是蒲桑炯把手机忘在家里,一直“嗡嗡”响个不停,他担心耽误大事,特意与蒲桑炯联系后开车送过去,当然他也想看看那位金小咪……为何能将老大迷得神魂颠倒。
到酒店时晚宴已经结束了,蒲和金小咪、乔闭门密谈,萧连则一个人坐在大厅打盹。滕自蛟本想把手机交给萧连后回家,萧连好容易捉到说话的伴儿哪里肯放,拉着他絮絮叨叨谈了很多,直到三个人满面笑容出来。几个人在大厅里闲聊了几句,金小咪突然说哎呀,手机扔在沙发上了,稍等,我回去拿。萧连正在服务台办理住宿手续,蒲桑炯想代劳她坚决不肯,一个人跑进去。
滕自蛟看看蒲桑炯关切的样子,料想他还是不放心,遂追了上去,走到他们会谈的包厢门口,却见金小咪正蹲在沙发面前从底下摸出一只小小的、黑色的,状若u盘的东西,慌慌张张塞进包里。
这绝对不像手机!
他一愣,赶紧退后几步大声咳了两下,还没到门口金小咪就迎出来。
“手机找到了?”他故意问。
金小咪点点头。
下楼时滕自蛟一直暗暗琢磨这件事,本来就是猜猜而已,并不奢望能找到答案。
由于金小咪和乔都持着境外护照,住宿手续上有点啰唆,萧连不得不回来叫金小咪和乔,蒲桑炯也陪着过去,而她的手提包却落在座位上。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滕自蛟先是尽力控制自己的好奇心,然而服务台那边服务员又是打电话,又是调电脑记录,手续迟迟没办好。
管他娘,看看再说,大不了扔回去!
他想着,果断伸进包里将u盘状的东西翻出来,目光所及顿时一惊,因为上面很清晰地印着一个单词:bug。
滕自蛟虽不懂英语,但他走私过境外违禁品,其中包括窃听器,窃听器的英文名为bug,就是臭虫的意思,特别好记。
金小咪偷录与蒲桑炯的谈话!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当下不多考虑,直接将窃听器揣入怀中。
又过了会儿终于办妥手续,金小咪回来后只摸了摸包,并没有仔细查看。
回到家打开一听,内容倒没什么新意,主要是接受辛德诺启动资金,开拓新疆到内地的贩毒路线,同时整合原来低端贩毒渠道,加强与沿途区域黑社会横向联系等问题。这些事蒲桑炯早在他面前吹过风,属于老调重弹。
金小咪为什么偷录在他们几个看来并不算秘密的谈话?
莫非想交给警方?滕自蛟很快否定这个最不现实的想法。须知论起罪来金小咪应该是主犯,尽管有美国国籍作掩护,可一旦被引渡回去,作为贩毒犯同样没好果子吃。
除了作为证据,其他还有什么用途?
滕自蛟想破头都没得出答案,但出于谨慎习惯,还是将窃听器藏匿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
谁知第二天警方突击查封商务会所,除了蒲桑炯、萧连,青藤会上下被一网打尽。警方提审他时无意中提到录音带的事,他灵机一动,声称自己是录音带的真正持有人,从而引起安图生关注,然后向“国际反贩毒组织”通报,再然后引来美国联邦调查局。
听完这席话方晟微一沉吟:“既然对金小咪的行为产生怀疑,为何不立即向蒲桑炯报告?”
滕自蛟苦笑:“说什么?说金小咪窃听谈话?窃听器又不是当场从她包里搜出来的,蒲桑炯能相信吗?在他眼里金小咪是天上的太阳,我不过是地上的爬爬虫,不好触霉头的。”
“你从金小咪包里取出窃听器然后藏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也就是说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接触到窃听器,那么警方收到的录音带片断又来自何处?”方晟咄咄问道。
“这个……”滕自蛟一时语塞,搪塞道,“也许,也许我没注意,金小咪可能放了两只窃听器……”
“照你这么说,警方手中的录音带是金小咪寄的?”
“好像又……又不大可能……”
方晟冷冷一笑,“这件事你由头至尾都在撒谎!”方晟喝道,“你手里没有完整的录音,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你根本就是在蒙蔽警方和美国联邦调查局,梦想弄假成真躲到国外去逃避法律制裁!”
滕自蛟闻言挺直腰道:“我承认我在很多问题上说了假话,但绝没在录音带这件事上说谎,否则骗得了一时能骗一世?美国联邦调查局那帮人又不是呆子,办引渡手续时肯定要我先交出东西,验完货后才带我出去,到时候你不妨参加旁听,如果美国联邦调查局允许的话。”
方晟瞪着滕自蛟,滕自蛟毫无惧色与他对视,两人相互逼视谁也不退缩。
良久,方晟点点头道:“好,你有种,最好等到双方交接时你的嘴还这么硬,否则,你明白后果。”
滕自蛟微微一笑:“你不会失望的。”
方晟哼了一声,解开束缚将他放平到床上,左手腕与右脚踝分别固定好,然后回到客厅。
“一无所获?”格蕾丝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他只解释了金小咪与录音带的事,包括一些生动而有趣的细节,感觉不像在编故事,否则他就是一个高明的剧作家,”方晟道,“可金小咪有什么理由窃听?”
“也许是一种特殊嗜好,我遇到好几例类似案件,凶手随身携带微型摄像机将整个犯罪活动完整拍摄下来,事后津津有味地欣赏,据说有人能因此到达性高潮。”
“从掌握的资料看金小咪应该是位聪明而善于把握机会的女人,不然怎会在众多侍应生中脱颖而出获得占姆士的青睐?这种女人懂得如何处理嗜好与犯罪的界限,她不会无缘无故做某件事,正如不会无缘无故回避某件事。”
“男人们都欣赏聪明的女人?”格蕾丝诘问道。
方晟一滞:“我想……大多数男人可能更注意女人的身材。”
格蕾丝莞尔一笑:“不,只有成熟男人才对女人的身材感兴趣,你没有结婚,还停留在只看容貌的初级阶段。”
“使男人成熟的不仅仅是婚姻,感情挫折也能达到相同的效果。”方晟不服气道。
“那么我比你更成熟,因为我失败了三次。”
“我想都是那些男人的错,他们总是不停地犯错误,然后再不停地后悔。”
她忍俊不禁:“你除外,你是标准的中国式好男人。”
方晟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可是我没有享受到与之对应的,或者说意料中的真正而甜蜜的爱情……你说得对,干我们这一行好像都有类似的困难,也许是职业特点养成过于冷静现实的性格,也许是神秘的行踪让爱人产生不安全感……有时,当两人正沉浸在甜蜜的梦乡,突然来了电话,你被要求立即返队执行任务,可却说不清楚到哪儿去,办什么事,何时结束……时时处处充满不确定性,这是一个正常家庭的大忌。”
“作为女特工还需要加一条,随时听从指令担任某人的女儿、秘书、情人,骚扰不可避免,很多时候被赤裸裸地挑逗,大庭广众之下被用力搂抱、亲吻,你不能生气,因为对方可以解读为任务需要,或者是表演太投入,不过,”她顽皮地眨眨眼,“有个家伙自以为我不敢惹他,居然从背后袭击,猜猜我做了什么?”她起身示范,将小腿向后一撩,“就这一下,他足足疼了四十分钟没直起腰。”
方晟下意识双腿并拢:“看来做你的搭档具有很高的风险性。”
格蕾丝嫣然笑道:“那得看是谁,换做你的话,这一脚能不能踢中都是问题。”
“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难道你从没试过冒险?”
两人目光剧烈碰撞一下,随即各自避了开去,显然,说到这个地步已超出普通搭档应有的尺度,再向前一分便是悬崖绝壁。
在秘密行动中男女搭档是柄双刃剑,一方面能充分调动能量,高质高效完成任务,另一方面倘若两人关系超出同事甚至朋友的界限,行动中患得患失、牵挂太多,会直接导致行动失败。
外面刮起了大风,厨房窗户“咣”的一声重重关上,方晟吓了一跳,弹簧般弹起来与格蕾丝同时冲到厨房门口,见无异状才舒了口气转身,却与她撞了个正着。
格蕾丝蔚蓝色的眼睛如软软的潭水清彻见底,挺直的鼻梁,温润的嘴唇,还有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
不知谁先主动,也不知谁做出过什么暗示,两人突然紧紧搂在一起,双唇水乳交融……
从深入骨髓的甜吻中回过神来,方晟索性不管不顾地沿着她的颈脖一路吻下去,格蕾丝呻吟一声,喃喃道:“太疯狂了……”
“我就想疯狂一回。”方晟说着,嘴唇已移到她雪白的胸口。
这时防盗门陡然被人打开,岑冰冰出现在门口……
其实以方晟与格蕾丝的警觉,从钥匙插进锁眼到打开门足以做出很多防范动作,然而两个因素使他们浑然不觉。一是电视音量太大,本来是掩盖谈话的;二是两人太投入,太忘我,这一瞬间根本顾不上危险因素。
岑冰冰现身的一刹那,方晟从格蕾丝怀里愕然抬头,屋子里仿佛时间停止流动,变成了一个冰雕世界,三个人均呆若木鸡。
格蕾丝看着方晟,方晟看着岑冰冰,岑冰冰先看看方晟,再将视线移到格蕾丝脸上、身上。
“冰冰……”方晟嗫嚅道。
岑冰冰苍白冷淡的脸上仅仅闪过一丝失落,旋即恢复傲慢的神色,目光在两人身上再度转了两转,返身出门并关上防盗门。
她关门的声音果断,力度适中,没有包含任何不悦或愤怒的情绪。
“冰冰!”方晟忙不迭地要追。
格蕾丝从身后拉住他:“方,你想让整幢楼都知道这件事?”
方晟一怔,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脸上忽儿怅惘,忽儿懊恼,忽儿担忧,忽儿自责,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咬咬牙追出去。
不想没追上岑冰冰,倒意外碰到郑阳。
郑阳听完他的叙述先是呆了几分钟,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很幸灾乐祸是不是?”方晟恨恨道。
郑阳笑道:“反正你早就想跟她分手,这样不是水到渠成吗?”
“可……可……”
“是不是觉得以这种方式结束恋情很丢脸?本来你站在正义一方,这样一来反成了负心汉,并且在属于她的房子里偷嘴,换了刘璐恐怕不是负气而走,而是把你们全部赶出去。”
方晟双手一摊道:“当时,当时我们像中了邪……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切在毫无预兆、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仓促发生了,郑阳,你不会有那种体验,当与搭档经历重重磨难,经历生与死的考验后,有种很特殊、很微妙的情感在内心滋长,你可以视同她是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人,至少在这个阶段……”
“我懂,这是朋友加战友的感情,但不意味着你们能上床。”
“我们仅仅在接吻……”
“这是上床的前奏,大家都是成年人,明白自己要做什么,”郑阳打趣道,“或者你可以解释成任务需要。”
“去去去,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方晟烦恼地说:“以前执行任务从来都是心无杂念,唯独……这是我第一次想犯作风错误,可是我这种人就是命苦,才出手就被活捉……”
“应该叫未遂。”
“滚你的吧。”
两人说着上楼,刚推开门就见格蕾丝衣着整齐地站在两个大旅行包中间。
“这是干什么?”郑阳惊讶地问。
“准备撤离,”格蕾丝平静地说,“难道等她带警察来堵门?”
方晟一犹豫:“按说冰冰不会……”
“这种局面下我不相信任何人。”格蕾丝道。
郑阳道:“撤就撤,小心驶得万年船,正好我有一大箩筐话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