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分钟前,匆匆下楼的黄永泉已经知道了答案。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11层的刑警,通过近距离观察,感觉钢索上的两个人很不对劲,在钢索上一动不动,无论围观人群和刑警们怎么喊话都无动于衷,只管慢腾腾一点一点地向下挪。
又一阵风吹来,将上面的人吹转了个方向,这才看到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橡皮人!”参加过拳击训练的刑警们都熟悉,不约而同地惊呼道,“上当了!”
这一刻黄永泉头脑中闪出一个念头:这回丢人丢到家了!
为捉住两个可笑的橡皮人,刑警们一窝蜂跑到南侧各层窗户防止两人冲进去,原来精心部署的卡位、岗哨、人员配置全被打乱,此时根本摸不准方晟混到哪儿了。
然而多年的官场经验告诉他,这会儿慌不得,非但不能慌,还要保持超然的冷静和威严,否则无法收场。
他定定神,咳嗽一声,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然后说:“弟兄们,外围封锁线都坚守在岗位上,大门那边也严密盘查,方晟再耍花招也飞不出这块地盘,大伙儿凝点神,还按原来的布置各就各位,不信逮不住他!”
刑警们轰然应了一声,各自散开,大家均心知肚明,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经过这一搅锐气尽失,又没有相对准确的定位,剩下不过是走走过场打道回府罢了。
此时方晟和格蕾丝正在大厦附属楼的茶水房里,他边走边不时蹲下来敲敲地面,好像在寻找什么。
“刚才的行动用成语怎么形容?”格蕾丝歪着头问。
“嗯,声东击西,或者叫金蝉脱壳。”
“金蝉脱壳……”她反复念了几遍,“很有意思,中国语言。”
之所以把橡皮人从南侧楼面上挂下去,因为南侧正对着大街,前面全无遮挡一览无余,很容易被人发现。当所有注意力都集中过去时,两人从北侧援索而下……大厦北侧相对僻静,20多米外矗立着一幢30层高的商务大厦,有效遮掩了街上行人的视野,一直到达三楼维护层,穿越管道井进入一楼茶水房。他们没有采用钢索,用的是扎在腰间、特种队员必备的攀登索,柔韧而结实,不惧水火。
“就在这儿!”方晟指着最东端角落一块青色石板,面有喜色。两人一起动手先撬开一条缝,再挪开沉重的石板,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地洞。
“这里通向地下的管道井?”格蕾丝有点怀疑。
方晟点点头:“郭川市所有高层建筑都是这个模式,郑阳专门写报告反映过问题,担心被犯罪分子利用,想不到……犯罪分子没来得及下手,倒被我们抢了头筹。”
两人束好衣衫,用布包住头发,一前一后钻进去,然后四手合力再把石板移回原处。
由于空间狭小,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才能碰到石板,挤压着格蕾丝丰满柔软的身体,明显感到胸部富有弹性的球状结构,她细微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发端细碎绒毛在他脸颊上来回摩擦,加上手臂骤然发力,几乎不受控制地,他的身体蓦地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
这股冲动爆发之突然,连他也吓了一跳。
多年苦行僧式的生活使他学会了压抑自己,以意志控制欲望,实在撑不住便以大运动量、用单调刻苦的训练来释放。所以在方晟的记忆里岑冰冰更多的形象是在床上,因为她是他尽情宣泄的闸口,每次回家他都把积蓄大半年甚至一年的能量悉数挥洒在她纤细的胴体上。是的,相对来说语言交流是匮乏了些,他本以为两人既已发展到性关系,那些形而上学的东西已不再重要。
格蕾丝立即以女性特有的敏感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两人贴得实在是太紧了,眼睛向下瞟了瞟,这一霎时他困窘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可该死的欲望并未因为这种羞愧而收敛,相反更加嚣张。
“对……对,对,对不起。”他涨红着脸拼命往内侧移动。
她突然露出甜美的笑容,在他脸上轻吻一下,身体向后一缩,使他顺利摆脱困境。
方晟脑中乱糟糟,不知怎么表述才好,默默走了会儿,闷声闷气道:“格蕾丝,我……我感到很抱歉,可我……”
她善解人意地拍拍他,半开玩笑道:“没关系,我不会告你性骚扰。”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是说罗马尼亚女特工?”
“与年龄和相貌无关……噢,我不是那个意思……尽管你很漂亮……”方晟觉得自己越描越黑。
格蕾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嘴角绽出笑意:“你太紧张了,其实并没有什么,我们的职业很特殊,但同样有普通人的需求,谁也不能回避这一点。”
危险的话题。
方晟警告自己不能再谈下去,否则……否则……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走了大约六七十米,前面出现三条岔道,方晟停下来,轻轻叩击管道上壁。
“上面是什么地方?”格蕾丝问。
“应该是大厦后街某处拐角窨井,”他说,“为安全起见,我们必须再等六个小时以上。”
“老天,”黑暗中她的眼睛明亮透彻,“不过想到能脱离危险,再多等待也值得。”
两人坐在污泥里相对无言,上面窨井盖被车辆碾压不时发出刺耳难听的闷震声。
格蕾丝主动打破沉默:“方,刘小姐会不会出问题?”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知道怎么应付,只要抓不住我们,所有指控都不成立。”
“听起来你很欣赏她?”
“郑阳很幸运,碰到一位好女孩。”
“你还没确定前女友到底做了什么,怎能判断她不是好女孩?”
“感觉,”方晟长长吐了口气,黑暗似乎容易让人说出内心最深处的话,“她和我十天还不及我们一天说的话多,交流,缺乏交流是致命伤,我不认识她的父母、朋友……一切与她有关系的人,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居然保持了四年……”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碰到她,会有什么反应?”
“不知道,也许她还像以前那样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回来了’,然后一切恢复正常,吃饭、上床、看电视、睡觉,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交流障碍。”
“有意思,神秘的东方女孩,”格蕾丝微笑着说,陡然转换话题,“你吃狗肉吗?”
“没吃过,狗肉内火旺,南方人很少吃。”
“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行为,在西方,吃狗肉会遭到公众呵斥,因为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
方晟知道她仍对之前痛击警犬的事耿耿于怀,遂打趣道:“中国人普遍认为牛才是最好的朋友,可并没有阻止你们西方人吃牛肉。”
“这是两回事,”她认真地说,“在西方,狗是家庭中的一员,而牛在中国并没有享受那种待遇。”
“据我所知……”
方晟正要批驳,突然对讲机响了,里面传来清晰的声音:
“方晟,我是刘璐,你听见吗?”
两人对视一眼,吃不准刘璐为何在如此紧张的时候冒险通话,甚至怀疑她是否在被挟制的情况下主动呼叫,因为方晟只要一接听,警方便可侦知他的位置。
思想斗争了三秒钟,方晟决定再信任刘璐一次。
“我是方晟,什么事?”
刘璐舒了口气:“上帝保佑,我以为你们逃得远远的联系不上了,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刑警们还没有撤,但声势明显弱下来……喂,你听到吗?”
方晟等头顶上连续四五辆摩托车驶过去应道:“听到,继续讲。”
“虽然全部退出机要室服务器系统,但上午我们输入的指令还有效,还在自动运行,刚才系统发了条信息到我电脑上,显示二十分钟前滕自蛟与万医生通过电话……”
“在什么地方?”方晟激动得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
“大致位置在水景花园小区一带,时间太短,没法再具体定位。”
“知道通话内容吗?”
“很少的几句话,就是问她有没有受伤,被问了些什么,然后说以后再联系,总共不到两分钟。”
“万医生情绪正常吗?”
“很平静,两人就像普通朋友之间聊天一样。”
“锁住手机讯号后,一旦他转移出这个区域,系统应该发出预警。”方晟学过类似监视系统。
“是,还有件事……”刘璐好像遇到难题似的,吞吞吐吐起来。
“你说。”
“嗯……系统调到岑冰冰两年前的一次通话记录……”
方晟呼吸几乎停滞:“谁?”
“滕自蛟。”
方晟心中一震,过了会儿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方晟颓然吐了口气,无力地倚在洞壁上。
格蕾丝看出他的失落,打岔道:“水景花园远不远?”
“城南近郊,离国道只有两公里,我们必须提前出去,”方晟勉强振作起精神,“他很可能天黑以后从公路出逃。”
格蕾丝一跃而起:“ok,现在出发。”
两人找到窨井盖,先贴在上壁聆听附近有无车辆过来,确定没人后一齐用力,将盖子掀开一半移到旁边,几乎是同时,一个乌黑的枪口顶在方晟额头上,窨井上方传来一声威严的低喝:
“不许动!”
方晟没有动,他根本不需要动。
格蕾丝在一侧快如闪电地出手,一把捏住那人手腕,一扭一拉,将他整个身体拖入窨井,方晟迅速把铁盖恢复原位,井下一片漆黑。
“啪”,格蕾丝缴走手枪,打开手电照在那人脸上,漆黑中受此强光刺激,他不由闭上眼睛。
“安队长,”格蕾丝到郭川第一天见过他,“怎么知道我们从这里上去的?其他人知不知道?”
安图生神色自若,毫无败军之态,微微将手腕转了几圈,坦然道:“我是单独行动,身边没有其他刑警。至于我为什么在这儿死守,原因很简单,这幢大厦竣工安检时我是检查组成员,知道这口窨井是唯一逃生路线。”
“我可以理解为善意?”格蕾丝说。
安图生没有直接回答,转向方晟道:“你想从滕自蛟嘴里知道什么?”
“这与我在郭川的执行任务无关。”
“怎么没关系?你挟持滕自蛟失踪,郑阳杀死邰子俊后潜逃,两个人都在纠缠十多年前的旧账。”
“不可能!郑阳绝不可能杀他,”方晟断然道,“几天前我们还谈论过,即使是邰子俊下的毒手,也是受人蛊惑,幕后另有高人。”
“郑阳究竟是不是真凶,发言权在警方,现在争论为时过早,我只想确切知道滕自蛟的情况,他是否安全?”
格蕾丝模棱两可地说:“在美国联邦调查局与中方协议结果出来之前,谁也别想见到他。”
“恐怕你们都不知道一件事,”安图生道,“从案情发展看,美国联邦调查局已对滕自蛟失去兴趣,转而要寻找蒲桑炯和金小咪,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站在美国联邦调查局和‘国际反贩毒组织’立场看,滕自蛟的生死已无关大局。”
“啊!”方晟和格蕾丝都愣住了。
过了会儿格蕾丝道:“就是说滕自蛟无须接受保护,我和方的任务自然结束?”
安图生深沉地一笑:“不能这么说,尽管美国联邦调查局改变主意,但我个人认为滕自蛟才是所有事情的焦点人物,他掌握的秘密远比大家想象的还要多,尤其是蒲桑炯等人的下落,录音带后面的谈话内容等等,都是至关重要的。”
格蕾丝低头想了想:“我会找机会跟我的上司联系。”
“你需要把事情的经过尽可能讲得详细一点,”安图生提醒道,“对你有好处。”
这是暗示有人在美国联邦调查局方面说了很多不利于她的话,格蕾丝感激地点点头。
“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么多?”方晟突然问。
安图生意味深长道:“郭川的水有多深我岂会不知道?我跟蒲桑炯斗了这么多年,多少知道些内幕,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我拎得出轻重。”
方晟与格蕾丝对视一眼,道:“既然如此,安队长,麻烦你陪我们出去,等到了安全区域自会放了你。”
安图生笑道:“当然,我是俘虏嘛。”
格蕾丝见他如此爽气,心里不由犯了嘀咕:刚才到底是我出手快还是他有意落到我们手上?
“对了,有个人建议你有空去探望一下,”安图生对方晟说,“他叫纪大嘴,今年一月刚刑满释放,目前住在城东老砖瓦厂宿舍平房区402室。”
“纪大嘴是谁?他与滕自蛟有何关系?”方晟一头雾水问。
安图生含蓄地笑笑:“老实说我也不十分清楚,只是凭感觉认为此人身上一定有名堂,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一直没动他,还是交给你比较妥当……有空去看看,城东老砖瓦厂宿舍平房区402室。”
他又把地址念了一遍,好像防止方晟忘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