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我是大晟!妈……”
不管方晟怎么喊,妈妈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口,嘴里念念有词。
医生在一旁说:“刚进来的时候夜里都不肯睡,躺一会儿就坐起来走来走去,一个人说得口干舌燥,现在情况好多了,按时吃药吃饭,中午午休,傍晚天气好的话就动员他们在院子后面走走,透透气。”
成天服用大剂量镇定剂和麻痹神经的药,就是正常人也会变成痴呆,难怪能乖乖遵守作息时间,方晟心里想着却没说出来,毕竟自己长年在外无暇经常过来探望,日常照顾主要靠精神病医院的医生们。老实说妈妈的气色还不错,不像刚进来时憔悴枯槁,体重只剩下六十多斤。
“妈妈,大晟带了你最爱吃的柿饼,尝尝吧,尝尝。”方晟拿起一个放到她眼前。
妈妈瞟了一眼,木讷地接过去咬了一小口,随即眼睛一亮,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方晟看着她津津有味的样子,开心地笑了,又递了一个过去。
“柿饼太凉,不宜多吃。”医生悄悄提醒道。
两个柿饼下肚,妈妈的情绪明显好转,眼中也多了点神采,目不转睛盯着方晟看。
“大晟,我是大晟呀,妈妈。”方晟轻声道。
妈妈迟迟疑疑伸出手,在方晟脸上来回抚摸,从额头到眼睛、鼻子、嘴,方晟一动不动,眼角却沁出两滴泪水。
“仁冲……。仁冲……”妈妈喃喃道。
方晟终于控制不住情绪,紧紧搂住她哽咽道:“妈妈!”
妈妈好像意识到什么,眼光更加柔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这一瞬间方晟恍然回到无忧无愁的童年,每次在外面打架铩羽而归时就是这么委屈地扑在妈妈怀里,而妈妈总是无原则地站在儿子一边,和他共同声讨其他伙伴。
过了会儿医生小声说差不多了,不能让病人情绪有太大波动。方晟这才松开手恋恋不舍地与妈妈告别,意兴阑珊地离开精神病医院。
接下来还有件沉重的事……岑冰冰与百乐园。昨晚刘璐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漏掉,之所以不动声色,是想扔在一边不管,然而在感情的问题上,从来没有人能真正做到拿得起放得下的。经过一夜考虑,方晟决心勇敢地面对现实,到百乐园小区走一遭。
四年了,从未听她提过“百乐园”三个字,她也从未说过另外还有一个家。百乐园是公认的富人俱乐部,郑阳曾协助安图生调查过几桩贪腐大案,无一不与这个敏感焦点有关,据说里面最便宜的房子也在一百万元以上,还不含车库。岑冰冰说自己是自由撰稿人,替各类报刊写短评、杂文,以她的收入别说买房,恐怕连物业费都交不起。
细细回想起来,方晟陡然醒悟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对岑冰冰的了解其实少得可怜,印象中除了不苟言笑和青春鲜活的胴体,竟然没有其他哪怕是一丝丝回忆,她的家庭、她的过去、她的社会关系,他一无所知。
更奇怪的是,每次方晟回来后想见她必须先通电话,有两次他兴冲冲跑到她住的兴化小区想给她一个惊喜,总是吃闭门羹。那套房子好像仅仅为他的到来而存在,岑冰冰真正的家应该在百乐园?!
方晟不敢想下去,也没有勇气再想下去,情妇、二奶……这些恼人的名词像苍蝇般在眼前飞舞,又汇聚成四年前两人偶遇的一幕。
那天晚上他和郑阳多喝了几杯,昏昏沉沉独自骑着自行车拐过大道穿越市中心附近的娱乐地段,无意中瞥见几十米开外的梧桐树后有个女孩子扶着树干呕吐,旁边两个不怀好意的青年假借搀扶乘机动手动脚。趁着酒意他上前大吼一声:“你们干什么!”两个家伙看势头不对慌忙离开。他打好车子上前想关照女孩子几句,谁知刚靠近她便昏沉沉一头栽倒在他怀里,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方晟只得连抱带拉将她扶上车,一路推着回到自己的家,夜里她又是哭又是闹,中途还呕吐了三回,方晟索性好事做到底,坐在床边陪到她天亮。
两人就这样相识并开始了淡淡的交往。
后来提及那天醉酒失态,她轻描淡写地说心情不太好,一个人跑到酒吧喝酒,没想到鸡尾酒后劲儿太大,喝到嘴里甜滋滋,酒劲发作来势汹汹,将她轻而易举地击倒。
这个解释有些勉强,不过从此之后她确实没喝过一滴酒。
岑冰冰有辆银白色奔驰,外形很优雅,说是朋友的,偶尔借过来开开。有关她的朋友又是一个谜,因为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
第二年两人就上了床,性爱关系并没有使方晟加深对她的了解,相反她更显得神秘和不可捉摸。逛街、吃小吃、散步,这些普通女孩喜欢的户外活动她一概拒绝,宁可和他猫在小屋里看电视、玩游戏、做爱,四年里只勉强同意以女朋友身份出席与郑阳、刘璐的聚会。这是方晟的底线,他不能容忍对最好的朋友隐瞒实情,但若谈到婚姻又是一个死结。
“时机不成熟。”她说。
他困惑地问:“怎样才算成熟?”依他的想法,男女只要上了床就可以确定婚姻关系,还要怎么“熟”?
“我也不知道。”她无所谓应了一句,将头依偎在他怀里香甜地睡了。
恼怒于她的冷淡和不通人情,方晟多次想跟她一刀两断,可……可又不甘心,岑冰冰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越神秘就越有吸引力,越能驱使他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探索秘密,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现在看来他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兴化小区那个家,出了门她就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想到这里方晟的心像被千万根针刺穿似的:冷冰冰的岑冰冰,背后到底有多少秘密?
门被轻轻推开。
屋内没人,阳台上晾着一件衬衫和外套,卧室、书房装潢得很漂亮,床、布艺沙发等都是品牌家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新剂的味道。
他注意到一个细节,整个屋子没有一张照片,与兴化小区的房子一样。他问过原因,她说自己不上照,拍出来比实际效果差很多,不如不拍,免得丢人现眼。
唯一能确定岑冰冰主人身份的是梳妆台上的香水,一种很优雅、很别致的香味,好像是法国香水,她说过它的名称,他没放在心上。
屋内陈设、衣柜里的衣服、生活用品、卫生间洗漱用具,都显示只有年轻女孩独居的痕迹,这让方晟感到一丝丝安慰。
没耽搁多久他又来到兴化小区的房子,同样没人,不同的是家里到处蒙着布罩。
很显然,岑冰冰在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晟心事重重回到郑阳的住处,刚进门便听到郑阳的惨叫声,紧接着是刘璐的呵斥:“活该,谁叫你看到美女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刘璐正替他的伤口敷药,边教育边惩罚,郑阳苦不堪言。
昨夜方晟好不容易找到昏倒在地的郑阳,郑阳醒来后坚持不去医院,一来晚上的行动属于“私活”,郁局知道了肯定要发火,二来这回栽得有点丢人,传出去影响不好。
上午刘璐听说后立即风风火火赶过来,方晟见势头不对找个借口溜出去,没想到转了一大圈回来刘璐还在嘀咕。
方晟被逗乐了,走进卧室道:“不能全怪他,是美女特工太紧张,看谁都是敌人……还好,就是后脑勺有点伤,两三天就会好。”
郑阳愁眉苦脸连连叹气,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
原来今晚刘教授正式邀请郑阳“过去坐坐”,刘璐自然明白其中的分量,可以说是“一考定终身”,可关键时候郑阳偏偏掉链子,总不能后脑勺上贴块大纱布上门相亲吧?
方晟搔搔头,暗想倒霉事碰一块儿了,两人谈三年多了,刘教授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郑阳一受伤就约见面?
刘教授是逻辑学教授,夫人是中文系副教授,刘璐则在市移动公司培训部负责网络研发和教学,标准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由于只有这么个宝贝女儿,自然视为掌上明珠,刘教授一心要觅得乘龙快婿,前前后后至少替她安排了十多次相亲,学历都是硕士以上,博士居多,因为高学历才有高智商,高智商才有高品位。每次相亲刘教授都端坐其中参与会谈,不时抛出高端艰深的问题让人家答得满头大汗,就连她妈妈也看不过去,私下怪老头子:又不是论文答辩或智力闯关,搞这么复杂干什么?
也许物极必反,见多了,刘璐便打心眼儿里讨厌那些风度翩翩、戴着金丝眼镜口若悬河的学术圈俊才,所以在同伴家看到同学录中的郑阳后眼睛一亮,拍手叫道:“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男子汉,快替我联系,本姑娘吃定他了!”
两人的交往很顺利,双方在茶座见面后开始攀谈,整个晚上成了记者招待会,刘璐好奇地询问各种问题,比如说你们平时带不带枪,发现坏人作案时有没有权力先开枪之类,一谈就是三小时。当晚郑阳陪她回去的路上,刘璐指着一堵围墙说:“能跳过去吗?”
“不能,”郑阳连连摇头,“纪律规定我们不能在公共场所炫耀身手,不过,”他踏踏实实说,“如果你在那边被坏人骚扰,别说这么矮的墙,再高一倍我也会跃过去救你。”
刘璐“扑哧”一笑:“万一你骚扰的话,谁来救我?”
他脸红了,期期艾艾半天说:“不……会的,除非……你同意。”
两周后他们已经手拉手漫步在街心公园,心情舒畅地看着洁白的鸽子忽上忽下飞来飞去,恋爱中的情侣看什么都是美好和灿烂的。
再后来他真的频频骚扰她,刘璐也喊过救命,声音很轻很轻。
如何与刘教授见面,以什么方式见,始终是横亘在郑阳面前的难题。人贵自知,他知道凭自己在警校学的那点文科知识根本招架不住刘教授连珠炮式的提问,尽管刘璐苦心搜集了大量的面试题目让他背,还是有很强的畏难情绪。
机会总在不经意间来临,由于刘教授连续两篇论文在国家级学术刊物上发表,高兴之下一家三口到意大利餐厅吃晚饭表示庆贺。晚餐刚刚开始郑阳恰巧出现在餐厅,恰巧看到刘璐并上前打招呼。刘璐对父母介绍说这是高中同学,毕业后第一次遇到,接着邀他坐下聊天,有意无意地询问他的职业、家庭情况,有无结婚等敏感问题。刘教授得知小伙子在派出所工作颇感兴趣,说若没有其他朋友就坐这儿吧,人多热闹些。郑阳笑道刚接到线报有可疑分子在这家餐馆接头,所以我过来盯着,有你们作掩护真是太好了。此言一出两位教授顿时惴惴不安地东张西望,刘璐嗔道瞧你们这紧张样,坏人一看早吓跑了。
晚餐进行得其乐融融,刘教授平时喜欢喝点酒,正好郑阳酒量还可以,两人推杯换盏倒也喝得惬意。酒至半酣刘教授老毛病又发作了,摇头晃脑道:“小郑,问你个问题,有个词叫‘烂醉如泥’,其中‘泥’字作何解释?”
郑阳心一紧,刘璐的“相亲题库”中可没这一条,明知答案不是想象中的,还是硬着头皮说:“烂泥吧,形容一个人醉得像烂泥一样走不动了。”
“非也非也,南海有虫无骨,名曰泥,在水中则活,失则如一堆泥。再提一个问题,现在炒股属于热门话题,我想问你,当十元钱的股票跌至四元时,根据价值转移原理,那六元钱到哪儿去了?”
郑阳汗流浃背,面红耳赤道:“这可真难倒我了,关于股票我真是一窍不通,我……我自罚一杯。”
刘璐冲父亲撒娇说:“人家成天忙着抓坏人,哪会像你一样在书本里钻牛角尖?如果他谈起枪的性能、子弹的射程、炸药的安装,你不也是一问三不知吗?”
刘教授一愣,哈哈笑道:“这也是,这也是,来,我们喝酒。”
后来郑阳怪刘璐准备不充分,这两条题目题库中都没有,她撇撇嘴道:“得了吧你,老爸出的是预赛级别的题目……”
自此郑阳打消了再次碰壁的念头,日复一日与刘璐发展地下情,刘教授夫妇明知她的异动,也猜到可能与那位警察有关,苦于女儿没挑明,出于知识分子的矜持和修养,只能旁敲侧击暗示对这段恋情的不乐观,刘璐自然充耳不闻。
这次邀请见面或许是一个信号,刘教授打算摊牌了,但即使不看好会谈结果,刘璐也希望郑阳以最佳状态出席,输也要输得漂亮些,而不是这般狼狈。
“我想……”方晟见郑阳焦急地冲自己挤眉弄眼,不得不出面圆场,“作为基层派出所领导,突发事件很多,几天几夜连轴儿转是常有的事,所以……”
刘璐冰雪聪明,当下听出他的意思:“所以临时取消见面情有可原,对不对?”
“不过没有你配合肯定不行,”方晟道,“就说市局组织突击检查,严厉打击卖淫嫖娼活动,顺便让二老保密,千万别把消息泄露出去。”
刘璐看看郑阳一脸苦相,又爱又恨道:“你呀,真拿你没办法……今天说好了,等伤一好主动上门接受审查。”
“当然,当然。”郑阳忙不迭道。
刘璐又关照了几点注意事项,监督郑阳吃下一大把药,这才赶回单位上班。
门一关郑阳便长长出了口气,捂住胸口说烦死人,还没结婚就这么啰唆,将来怎么得了?
方晟苦涩地说被人管也是幸福,只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
郑阳见他脸色不对,知道上午去百乐园没好结果,遂打开昨晚在车上拍的DVD,转移话题道:“那个臭女人不愿接受帮助,也不想跟我们接触,怎么办?”
方晟略一思索:“你亮明身份在先,她动手在后,说明格蕾丝对郭川警方深怀疑虑,担心那场麦田枪战故意演给她看的,当然也不排除她单独控制万琪是另有目的,但有一点很奇怪,你注意到没有,‘无脸人’和鳄鱼杀手团从未同时出现过,这是什么原因?”
“或许……有一个人在幕后遥控指挥?”
“一个或多个,而且信息相当灵通,”方晟道,“格蕾丝从东谷小区撤到湖畔花园,行踪极为隐秘,万琪也应该运用最秘密的资源,可还是被杀手团追踪过去,这些杀手大多是东南亚一带的人,到这边语言不通,凭什么做到这一点?”
郑阳点点头:“这一点我也想了很久,格蕾丝的装束、武器是通过‘国际反贩毒组织’外交邮件特运,应该没问题,那么破绽就在万琪身上了,一是在看守所,二是移交给‘国际反贩毒组织’的中转期,都有可能在他本人不知情的状态下做手脚,相比较而言看守所时间充裕,应该……应该……”
说着说着将怀疑的目标指向市局,郑阳心情复杂地闭上嘴。
方晟道:“好,先肯定万琪身上被做了手脚,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做。最普通的办法是在衣服里装电子跟踪器,但无论是哪个环节,这种做法都有很大的难度。”
“难度?”郑阳困惑道。
“首先要拿到万琪的衣服,接着是安装,然后送回原处,既不能让万琪本人生疑,还要办理好几道手续……不管市局内部是谁包藏祸心,毕竟只是极个别人,很难避过各种检查监督机制办成这件事,而且格蕾丝何等精明,她会对万琪进行反窃听反跟踪检查,因此电子跟踪器的方式可以排除。”
“那……那么……”
方晟在屋里来回兜圈子,DVD里传来几声犬吠,然后是“哗哗哗”的声音,他一个箭步冲到郑阳旁边:“再放一遍。”
连续听了三遍,方晟抬起头,两眼灼灼有神:“很多案例表明,越传统的手法越有效,过分依赖于高科技反而容易迷失自我……郑阳,从叫声看不像农村的看家狗,而近于猎狗或狼狗,杀手们把这种狗带在身边干什么?”
郑阳猛一拍大腿:“气味追踪!有人在万琪衣服上涂了特殊的气味!”
“上次你说过刑警队从德国进口了两只牧羊犬。”方晟悠悠地说。
郑阳愣愣看了他半晌,摸摸后脑勺道:“找安图生肯定行不通,不过负责训练警犬的刑警跟我有点私交……这件事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