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不绝的麦田呈波浪状向远方伸展,与碧蓝色的天空在地平线上交融,染织出一层淡淡的青紫水色,就像郑娆娆常穿的淡紫色长裙,远看雾气蒙蒙,走到近处才看到隐隐约约的水仙花图案,清清爽爽,还有股淡淡的香气。
郑娆娆是方晟少年的梦,这个甜蜜的梦持续了好长时间,直到被另一个噩梦惊醒……
方晟双臂抱膝坐在田埂上凝视远方,往事如快镜头般从脑海中闪现,恍惚中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那个无忧无愁的大院。
“大晟,摘颗葡萄喂到我嘴里。”
“大晟,把窗台上的茶杯递过来。”
娆娆小腿钩住木板倒悬在秋千上晃来晃去,时不时冲方晟发号施令,方晟毫无怨言地一次次丢下暑假作业跑来跑去,那双白白嫩嫩的小腿和肆无忌惮裸露在外面的肩膀让他心烦意乱,他一遍遍擦掉不知所云的错误,口干舌燥。可娆娆才不管呢,她总是那么漫不经心,那么洒脱爽直,全不在意这些举动让一个可怜巴巴的小男生忍受多大的折磨。
那时候真是太纯了,方晟感叹地想,后来遇到岑冰冰似乎又太直截了当,一个月不到就上了床,可又怎么样呢?至今落得个不尴不尬的局面。
不能再拖下去,任务一结束就回去了结此事,他暗暗下了决心,然后甩甩头将思绪拉回现实。
田埂前面是郭川辖内的国道,离市区约40多公里,方晟坐的前面不远处便是三天前的枪战现场,如今已清理得干干净净,地上的血渍也被洗刷干净,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
再向前四公里就到了唐新镇,典型的卫星小镇,白天热热闹闹、车水马龙,傍晚随着下班回城大军的撤退,镇上立即冷冷清清,难得碰到几个人。
格蕾丝带着万琪从包围圈里冲出来,第一站会逃到唐新镇吗?
鳄鱼杀手团素以嗅觉灵敏、行动快速、配合默契著称,肯定要在第一时间赶到小镇仔细搜索。当时是晚上十点多钟,镇上所有店铺都打烊了,按说没人敢贸然收留一个外国女孩,而且她手里还拿着枪。
郭川市刑警大队长安图生和副队长黄永泉也会迅速带人过来,这两个家伙为人是不怎么样,刑侦方面上却是行家里手,干起活来雷厉风行,没准要把唐新镇翻起来梳理一遍,有他们俩压阵,别说两个大活人,就是两只苍蝇也藏不住。
而且特工守则中说:永远不要出现在小镇上,那会让你过分引人注目。
综上所述,格蕾丝不可能去唐新镇。
她会逃到哪儿呢?继续向前走,躲到17公里外的新化镇?更不可能,她带着证人,行动、枪战都不方便,尽量避免与杀手团持久战才是上策。
特工守则还有一条:当你逃跑时,必须往人最多的地方跑,人群是最好的掩护。
格蕾丝是一名优秀的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因此她会严格遵循特工守则行事。
晚上11点钟,城市夜生活才拉开序幕,杀手团虽人多势众却不敢在市区撒野,同样安图生也不敢轻举妄动。郭川是地级市,近十年来城市化步伐加快,市区不断蚕食附近的卫星城而急剧扩张,成为本地区举足轻重的大市,想一夜之间进行拉网式搜查,凭这点警力力有未逮。再说全城搜捕可不是小事,容易造成民心不安、社会动荡,政治影响非同小可,公安局长、分管市长都拍不了板,要书记点头才行,以安图生的精明不会自讨没趣。
格蕾丝初来乍到,在郭川人地两生,如果出于防范心理想避开所有的人,还得依赖万琪。
万琪是谁?问题就在这里,方晟对他一无所知。
因为十多年前的一桩悬案,方晟与公安局闹得很僵,双方从无互动。不过由于郑阳的关系,他对郭川地面的事了如指掌,包括青藤会,包括蒲桑炯,然而万琪除外。他从不出席青藤会各种形式的聚会,从未参与,至少表面上没有参与他们的犯罪活动,蒲桑炯在家会客或招待朋友时他也不露面,对外界而言他简直是个隐身人,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何时来到蒲家,正如不知道他的过去。
有好事者向蒲桑炯打听万琪的底细,蒲总是含糊其辞一笑带过,似乎为他掩饰什么,又似乎不屑多说。可另一方面万琪对青藤会的控制力与影响力又不可忽视,蒲桑炯对他极其信任,不光所有私人事务全交给他打理,很多涉及青藤会核心利益的事也征求他的意见。有一阵子蒲到欧洲游玩,万琪成为事实上的决策者,躲在别墅里电话指挥,使得萧连都看不下去颇有微词。
只有掌握万琪的社会关系和基本情况,才能判断出他和格蕾丝的藏身之地。格蕾丝认为中止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就很安全,殊不知“无脸人”最欢迎她这么做,免得他费太多手脚,杀完了就走,不会被警方纠缠。
方晟决定约郑阳见面。
郑阳是方晟在郭川关系最铁的死党,也是郑娆娆的弟弟,曾有段时间郑阳背地里管方晟叫“姐夫”,尽管发生那件事后再也没提起过,但心理总有一种亲上加亲的感觉。郑阳在城南派出所任所长,有人说这个职位是某些人出于种种原因搞的心理平衡,也有人说这里面可能存在某种交易。
总之十多年前那件事确实影响巨大,直接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其中有郑阳,也有方晟。
华灯初上,方晟踱进城南街角一个小酒吧。营业高峰还未到,里面稀稀拉拉坐了五六位客人,他点了杯果汁,坐到光线最暗的角落等郑阳。一杯果汁喝掉了,人没到,再叫了一杯,这时郑阳打电话连说抱歉,说格蕾丝失踪后局里压力很大,三天两头召集派出所所长开会,这不,刑警队的会刚结束,郁局又把人叫过去训话,再这样下去精神快崩溃了。方晟说忍着点别崩溃,否则刘璐没人照顾,郑阳“嘿嘿”笑了两声匆匆挂断电话。
按惯例凡有郁华峰讲话的会议肯定短不了。他的拿手绝招是讲三个问题,每个问题分三个要点,每个要点里面包括三个注意事项,每个注意事项又分三小点,凡有他发言的会议起码得两三个小时。最长纪录是从早上九点说到下午两点,参会者又累又饿,当场有人出现低血糖症状。
方晟要了碟盐花生打发时间,边慢慢剥边听着周杰伦独特的歌曲,享受着难得的闲暇。记忆中这种机会太少了,在部队要身体力行带着队员出操、训练、演习,外出执行任务不是荒漠就是丛林,或是群山,条件艰苦恶劣,好容易回家探亲,岑冰冰是好静不好动的性格,宁愿躺在床上吃东西看电视也不出去散步逛街,因此很少涉足娱乐休闲场所。
过了八点,酒吧渐渐热闹起来,有四五个朋友围成一桌谈笑风生,有年轻情侣挨在一起窃窃私语,还有站在吧台前随意喝上一两杯的,人来人往,热气腾腾。
方晟喝完第三杯果汁起身上洗手间,慢悠悠走到卫生间时突然硬生生打了个寒噤,顿时生出芒刺在背的感觉……这是长期生死考验中锻炼出的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多次在刻不容缓间挽救过自己的性命。
他闪电般回头,与门口一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那是一双毫无生气的脸,眼神邪恶、冰冷、无情。
脸已不是那张脸,眼睛还是那双眼睛。
“无脸人”!
“无脸人”迅速收回目光,敏捷地闪出酒吧。
方晟当即拔出手枪,推开挡在前面的客人追上去。
站到门口向两边张望,“无脸人”已不见踪影。
此时造型独特的街灯将大街照得亮如白昼,街上车来车往,人行道上是三三两两散步的市民。右侧依次分布着工商银行、电动车行,然后是十字路口,左侧是一块大草坪,中间水泥地有几十位老人伴随着音乐打腰鼓,孩子们穿着溜冰鞋在周围蹿来蹿去,家长们则坐在两边花台上聊天。
方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右手持枪贴在大腿外侧,侧着身体一步步逼近草坪……这样可以减小身体受弹面积,当然对杀手来说只需一处致命点就足够,但保持良好的职业素养在任何时候都十分必要。
人行道到草坪有三级台阶,方晟静静站在台阶边等了四五分钟。
人的视觉容易受外部环境影响产生钝化。如果大家都在人行道上悠闲地行走,中间只有一个人步履匆匆就显得与众不同;而一群人动作幅度很大地跳舞、做运动,即使有人在附近奔跑也会被忽视,职业杀手通常善于利用这种视觉差掩护行动。方晟虽然站着一动不动,视野却覆盖草坪每个角落,不管哪里有动静都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这一招对“无脸人”形成了震慑,“无脸人”领教过方晟的出枪速度,并无把握在现身的同时抢先一步击中方晟要害,他的原则是决不冒险,一击而中,确保全身而退。
方晟见对方毫无反应,稳稳向前迈出一步踏上台阶,没有动静,再迈一步,还没有动静,方晟提足十二分小心抬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
“咔”,为腰鼓队伴奏的录音机戛然停止,所有人都一愣,纷纷中断动作看怎么回事。这时右侧花坛里突然腾跃出一个人,在半空中冲着方晟射击。方晟向左前方卧倒,举枪还击。瞬间草坪里乱成一团,上百个人尖叫着、大喊着四处乱跑,摔倒在地的人更是惊惶失措,好像世界末日来临。
方晟如钉子般立在原地,任凭身边人群推搡拥挤,屹立不动,眼睛锐利地扫视着一张张面孔。陡然间他身体下沉,左手向内一划,格开“无脸人”从人群缝隙间刺过来的匕首,“无脸人”立即放手快速向后退,方晟似灵巧的游鱼逆流而上紧追不舍。
“无脸人”率先突出重围,几个起跃跳过花台,从水花四溅的喷泉穿过去。方晟随后赶到,却在喷泉面前刹住脚步。
喷泉一字排开喷涌成一道晶莹透彻的“水墙”,飞滴出的水珠像毛毛细雨,在街灯的映衬下如雾如烟,煞是美丽。然而方晟看不清对面的情况,无法判断“无脸人”有没有离开,冒冒失失穿过去等待自己的可能是一颗子弹。
“唉!”方晟重重顿了下脚,心里既失望又佩服。
不愧是欧洲头号职业杀手,这份应变与机智信手拈来又浑然一体,好像经过精心设计和演练似的。但方晟相信自己的出现对“无脸人”而言绝对是个意外,“无脸人”根本想不到在有十多亿人的中国,他居然与唯一见过面的中国特种兵再度重逢。
“喂,方晟!”
郑阳将警车停在路过,手伸出车窗挥舞,见他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诧道:“谁惹咱们堂堂的大教官不高兴?是不是岑冰冰?”
“她?坦率说这趟回来我没有跟她见面的打算……或许,或许我应该从长远角度考虑今后的生活。”
“哦……”郑阳颇感意外。
岑冰冰这个女孩很古怪,性格孤僻不合群,与方晟交往期间始终别别扭扭,矛盾不断,郑阳早就想劝他下决心一刀两断,女朋友刘璐坚决不肯,说拆散别人的姻缘有损阴德,最好由他们自生自灭。
方晟指指左边道:“到老城区找家安静的小饭馆,今晚好好聊聊。”
“好啊,我通知刘璐过来。”
郑阳说着掏出手机,方晟一把按住,道:“就我们俩。”
郑阳愣了愣:“你鬼鬼祟祟的搞什么名堂?怎么感觉你这次不是探亲而像办案?”
“猜对了,刚才你不是说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失踪事件闹得市局鸡飞狗跳吗?我也为这事而来,不过,”方晟说,“我是单干。”
郑阳惊异地瞪大眼睛:“等等,等等,失踪案是郭川市局负责的,没有邀请其他部门介入。”
“这么大的事,你以为市局那几个人能顶得住?”
郑阳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你对郁局、张局还有安队一直耿耿于怀,其实十多年前那件事……”
方晟摆摆手:“扯远了,今晚只谈失踪案,咱们对事不对人……你老实交待,青藤会在郭川存在了十多年都没人管,一盘小小的录音带就让它阴沟翻船,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玄机嘛倒谈不上,青藤会的情况你也熟悉,幕后肯定有人撑腰,但弄不清是谁,平时大错误没有小问题不断,勒索、强收保护费、欺行霸市、贩卖k粉摇头丸,样样有它的份儿,真追查起来又拿不出证据……”郑阳叹了口气,“这次行动是安图生先斩后奏下狠心干的,趁两位局长到市委开会,再把黄队支到基层检查卫生,然后一声不吭带了几十个弟兄包围三里桥商务会馆,闪电般将一帮人逮捕,事后领导们个个捏着鼻子不置可否,你让他们怎么表态?既成事实嘛,索性万言不如一默。”
“你认为万琪被关押期间谁想杀他灭口?”
“对万琪你了解多少?”郑和反问道。
“我正打算问你,他是个很神秘的人物,直接关系到案情的走向。”
郑阳突然一踩刹车,将车停到路边,凝视着他说:“刚才我说了一半就被你打断,我想说的是,关于你父亲的死,原来我与你意见相左,始终不能接受你提出的阴谋论,直到几个月前发现一个人的下落……”
“谁?”
“邰子俊。”
“邰子俊,”方晟将名字反复咀嚼了几遍,“导致我爸爸死亡的三个医疗事故责任人之一,他不是消失了好多年吗?怎么又出现了?”
“为了寻找他我费了很多心思,这些细节以后再慢慢说,总之我一直在秘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两个月前一天晚上,他偷偷摸摸跑到一家茶楼与人见面,你猜他见的人是谁?”
方晟目光闪动,紧紧盯着对方。
“滕自蛟。”
方晟浑然忘了坐在车里,刷地站起身,头“咚”地撞在车顶。
“他放出来了?怎么一直没发现他?”
“可能提前释放吧……看到滕自蛟之后我立刻转移了注意力,等两人谈话结束后尾随在滕自蛟后面一路跟下去,看着他走进蒲桑炯的别墅,后来我连续盯了好几天,又暗中查访附近居民,得知他竟然是蒲桑炯的管家。”
“啊!”方晟一激动又刷地站起身,又是“咚”一声。
“闹了半天滕自蛟就是万琪,万琪就是滕自蛟?”
郑阳沉重地点点头:“是的,但那天晚上之后邰子俊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