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知何时停下了。崔幼柠睁开一双被吻到迷离失神的杏眸,轻轻推了推宁云简的肩。
外头响起肖公公的声音,禀明此刻已到城西皇庄。
宁云简万般不舍地从崔幼柠唇上离开,却意犹未尽地又低头啄了两下才直起身,为她理好衣襟和鬓发,又将那件披风拿来帮她系上。
崔幼柠看着他认真专注的眉眼,不由晃了晃神。
莫说他是皇帝,就是寻常人家的男儿也不会这般事事亲力亲为,偶尔一时兴起为妻子描眉挽发,都能称得上是体贴了。
她被宁云简扶下马车,牵进了门。
这个庄子自是不如京中的皇庄园林富丽辉煌,但也雕梁画栋,飞檐青瓦,环山绕水,清静雅致。
宁云简侧眸看了她一眼,温声道:“这儿的景致差了些,但南阳的皇庄就这一个,只好委屈阿柠住几日。”
崔幼柠一怔。
她是知晓的,宁云简不是个贪图享乐的君主,他自己在南阳的这半月为便于处理政务,一直住在衙署内,若非为了她,定然不会来皇庄住。
而且宁云简原本今日就该启程回京,是因为她病着,才破例留了下来。
但他一贯心系国务,最合适的做法应是将她留在此处养病,自己先动身回宫,过后再派人来接,完全不必陪着她。
何况就算是立时带她一同回京也无妨,纵然马车再颠簸,路上再劳累,她也不至于死在途中,只是会难受些罢了。
宁云简在马车上的那番话、那个吻,其中之意已然很明显,她却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会有人在被她害成这样后,还肯喜欢她呢?
即便是她的亲哥哥,若被她害瞎了眼睛再种下噬心蛊,也定然会寒心,就算狠不下心杀她,也绝不会再待她好。
崔幼柠忽然想到,宁云简好像只质问过她一次,且就算那时他愤怒到了极致,也未曾恶言相向。
她偏过头,微昂着俏脸凝视他俊逸的侧颜。
惊才绝艳,芝兰玉树,又是江山之主,坐拥天下。
这样的人,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非得执着于与她的那段过往。
崔幼柠的目光移到他头上那隐在墨发中的两丝霜白之上,轻声开口:“臣女好像忘了问陛下,这一年……你过得好么?”
宁云简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当即一愣,尔后别开脸,看向不远处那株红枫,静了须臾才涩然道:“阿柠还会关心这个?”
“嗯。”崔幼柠低下头去,“关心。”
宁云简牵着她的那只手轻轻一颤。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淡去,浓重的夜色渐渐袭来。崔幼柠手心微微渗汗,忐忑而酸楚地等着他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对方低沉而落寞的声音:“不好。”
一点都不好。
宁云简今晚似乎不想旁人来打扰,用膳时连肖玉禄都被赶了出去,所以崔幼柠并未见到栩儿和梓儿。
宁云简静静看着她将药喝完,往她嘴里塞了一小块桂花糕,温声道:“我先沐浴。你才喝完药,缓缓再去。”
甜意在口中蔓延开,崔幼柠轻轻点头:“嗯。”
宁云简抿了抿唇,走到浴房门前却忽地侧转回身来:“架子上有许多书,我还命人买了些话本子。阿柠若觉得无聊可拿去翻看。”
崔幼柠没想过他会想得这般周全,当即一愣:“好。”
浴房中传来水声,崔幼柠脑子顿时成了一团乱麻,花魁教的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东西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终于停了,崔幼柠不由捏紧了手上的话本,低下头去。
过得片刻,她听见一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捏着话本的力道立时又大了些,掩在书下的几根纤指也微微发抖。
宁云简又叫了一回热水,然后低声唤她:“阿柠。”
崔幼柠这才稍稍抬起头,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修长玉白的双手和那身宽松的雪色素缎寝衣。
她听见宁云简再次开口,声音却比方才喑哑了一些:“可以去沐浴了。”
崔幼柠长睫一抖:“好。”语毕放下话本,起身往浴房走去。
里面的一应物事都已备好。
这香胰子是糅了牡丹花瓣做的。热水中也放了牡丹干花,都是极名贵的品种,是京中的大户人家命专人培育,用于华宴上供贵人观赏赋诗的。
便算是天子,能在一两日的时间内在这个偏僻县城找到这些名种牡丹干花,也是不易。
而牡丹,是她在京中时的最爱。
崔幼柠默然不语,仔仔细细洁发沐浴,然后穿上那身柔粉寝衣,犹豫片刻才鼓起勇气迈步出去。
她迎着宁云简灼灼的目光走到他面前,声音细如蚊呐:“陛下。”
烛光之下崔幼柠容颜娇美,玲珑有致。宁云简喉结滚了滚,轻“嗯”了声,尔后按着她坐在旁边的圈椅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下,用手中那块柔软的洁净干布为她绞发。
这实在不合规矩。
崔幼柠抬眸看去,见他眉眼舒展,神色温柔,显是半点都不觉得自己此举是在自降身份。
她沉默着抬手,探向他的头发。
伸手摸皇帝的脑袋是件足以令九族惊惧的事,崔幼柠虽神色不显,却不免还是有些害怕,所以动作极缓,给了他足够的反应时间。
可直到她的手触上他的发,再一下下轻抚,宁云简都未将她推开或是偏头躲过,整个人像是木塑般一动不动,望向她的眸光怔然而难以置信。
他竟真的还喜欢她。
崔幼柠樱唇翕动几瞬,终于敢轻声唤他名字:“云简哥哥。”
满屋静寂,她在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中看着宁云简的神情一点点归于平静,看着他仿若无事地换了块干布继续为她绞发,直至她的头发几近全干。
没得到回应,崔幼柠失落地垂下眼眸,却听一声闷响,是宁云简将帕子往旁边一抛,正疑惑他一贯爱洁又脾性温和,怎会将帕子丢在地上,却突然被抱了起来。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近乎粗暴地丢在柔软的被褥之上,尔后眼前一暗,是宁云简欺了上来,接着听见他沉声道:“阿柠刚刚唤朕什么?”
崔幼柠被吓到结巴:“云……云简哥哥……”
宁云简眼尾瞬间红了,静静看了她许久,忽而喑哑着声线说道:“亲朕。”
“啊?”她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
宁云简冷着脸掐了下她的腰:“亲!”
太凶了。崔幼柠轻轻一抖,圈着宁云简的脖颈,将樱唇送了上去,只主动了这一瞬,接下来便又由宁云简主导。
他的吻铺天盖地般袭来,那样霸道又不容反抗,崔幼柠被他紧紧抱着,鼻间全是他身上高贵清冽的气息,身上的寝衣被他的手捏揉到发皱。
他怎的……变得这般孟浪了?
崔幼柠羞红了脸,伸手去推,却被他单手制住,高举过头顶,尔后听见他嘶哑的声音:“阿柠,这是你欠朕的。”
只一句,便叫她歇了反抗的心思。
崔幼柠被他逼着一声声唤着“云简哥哥”,到后来已被欺到泣出声,泪眼朦胧中忽然想起从前自己总难过于他虽温柔却也冷淡,总要她主动贴上去两人才能有所亲近。
他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就没正常过。
不知过了多久,宁云简终于放过了她,叫了凉水,又进了浴房。
崔幼柠怔怔听着浴房传来的水声,等了许久才等到宁云简出来,见他未立时上床,而是在碳炉前站了一会儿,有些担忧地问道:“云简哥哥是冲凉时冷着了吗?”
“不是。”
那是为何?
崔幼柠疑惑不已,直到宁云简带着暖意进被才无心多思。
宁云简体格壮健,刚刚又在碳炉前取过暖,驱散了冲凉的寒意,整个身躯热烘烘的。崔幼柠如今体寒惧冷,手脚冰凉,有些不好意思靠得这般近,怕冻着他,便又往里侧挪了挪。
不料宁云简竟是直接把她拽入怀中,用自己的身躯为她取暖。
崔幼柠的双足被夹在他腿间,手亦被他的一双大掌握着,后背隔着衣料与他炽热的胸膛紧紧相贴。感受着这源源不断的暖意,她羞怯道:“多谢。”
宁云简沉默了一瞬,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崔幼柠浑身暖和,很快便有了困意,却在步入梦乡的前一瞬听见他唤自己:“阿柠。”
“嗯?”
宁云简却静了下来。
夜色深重,他在心里默默劝着自己:阿柠小他四岁,又是他心中爱甚的女子,他应待她宽容些。
就算他的眼睛留了病根,不能淋雨,不能在烈日底下站着,不能流泪,蛊毒也会伴他一生,但他是男人,又不怕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况且当初她也很为难,身为崔家女,自是要站在她表兄那一侧,哪有为了他一个外人背弃家族和嫡亲表兄的道理?夺嫡历朝历代都是一场腥风血雨,阿柠虽伤他多回,却不好论对错,只能说是与他立场不同。
至于裴文予……她是因着裴文予允诺会投入她表兄麾下才点头应嫁的。裴文予喜欢她多年,她却从不逾矩,又岂会说变心就变心?那夜七夕灯会她是去了,但裴文予当初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总得给他情面;她的确与裴文予谈笑风生、对猜灯谜,但两人相识多年,说笑几句,收个礼物也算寻常。
如今崔幼柠活生生躺在他身旁,今日在马车上亲口承认舍不得他,方才唤他名字时眸中也是真真切切藏着情意。所以,她定是像自己一样,从未忘过这段感情。
那就够了,不是吗?
他已身心俱疲、遍体鳞伤,那种想她念她到肝肠寸断却无法再见到她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他一天也不想再过了,一心只希望快些回到从前,快些重得欢喜。
崔幼柠等了许久,直到扛不住快睡过去了才终于听到他再次开口:
“阿柠,我们往后,好好在一起罢。”
崔幼柠一怔,困意顿时散去了七八分。
“朕会封你为后,让他日史书工笔,将你我名姓书于同页;百年之后,你我共享后世香火。”
“朕会忠贞于你,不纳妃嫔,不令你在宫中勾心斗角地活着,且会堵上朝臣的嘴,不叫你背负骂名。母后那儿朕亦会摆平,不让你因旧事挨责。”
“至于你父亲和表兄,你也无需担心。朕已是皇帝,他们不会再阻挠你我的婚事,朕亦愿放下仇怨,礼待他们,不叫你为难。”
他涩然道:“朕会把那些事都忘了,但你日后……莫再伤朕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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