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曾让他做这些。”
叶挽卿从来没有要求晓君阑为他认罪, 做一些多余的事情,是用来感动自己?
“你似乎很为他说话,你前一日不还说和我是朋友, 为何一直帮着他。”
叶挽卿面无表情, 他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明显的不怎么高兴。
“谁说我不向着你的……你是我的心肝儿, 我只是跟你这般说, 看你对他这么冷酷, 有些替他惋惜罢了。”
叶挽卿不想搭理萧不易,这话说的简直自相矛盾, 他把茶盏推回去,淡淡道,“你叫我来, 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的?”
“自然不是,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我要走了, 这里已经不必留。”
“师弟在此地多多保重,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
叶挽卿话音微顿, “何时动身,明日?”
“今天夜里就走,师弟不必送我, 你若是有空, 不妨去水牢里见见晓君阑最后一面。”
叶挽卿没提去看晓君阑的事情, 他淡声道:“真不要我送你?”
“不必,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
平日里都是他先走, 今日萧不易却先他一步。萧不易今日穿了一身兜帽长袍, 他戴上了帽子, 遮住了半张脸,眉眼落下一层阴影,带着浅淡的笑意。
“师弟,你若是真不喜欢他……”
剩下的话萧不易却没有说,只是叹了一声,“若是我们早些认识,说不定又是另一个结局。”
神经病。
叶挽卿估计萧不易什么也不会跟他说,天天跟他打太极,什么事都知道,什么事却都不跟他说完。
“还是不要了,现在这样就挺好。”
叶挽卿说:“祝你一路顺风。”
萧不易一直跟他卖关子,迟早会有抓住他尾巴的那一天,他期待那一天。
窗外的风吹进来,窗边只剩下叶挽卿一个人。
梧桐树叶纷纷落下,萧不易的身形出现在远处街角,他穿着黑色兜帽袍,从他的角度,能够看见窗边坐着的少年。
狭长的凤眼深黑浓稠,萧不易看着窗边那道身影,视线停留了好一会。
直到身后半空中浮现出几道黑雾,黑雾若隐若现,在半空中口吐人言。
“主子,我们该走了。”
萧不易慢慢放下帽袍,身形在原地消失,同黑雾一并消散。
……
长老会的决议在三日之后,在第二天晚上,长老会的人过来找上了叶挽卿,让他去一趟水牢。
“晓君阑如今不省人事,昏迷时一直喊着世子的名字,若是他死了,决议恐怕难以进行,还请世子随我们去一趟……这是司徒长老的意思。”
司徒长老是晓君阑的恩师,也是在剑南山庄时他们的长老。
叶挽卿许久未曾去过剑南山庄,司徒长老于他有恩,他就算不看在长老会的面子,也要看司徒长老的面子。
他前往关押晓君阑的水牢,那里有许多长老会的侍卫守着,他见到了司徒长老。
司徒长老看到他时明显一怔,老爷子头发发白,好一会没有出声,眼眶红了些许。
“当真是造孽啊……小挽……小挽……你还活着。”
叶挽卿垂着的指尖略微动了动,他没有出声,此时自然不能认下,若是认下了想必老爷子会自责,当初是老爷子的安排,他和晓君阑才会相识。
“我听闻司徒长老让我过来一趟,我今日便来看他一眼……只是诸位兴许认错了人,晓君阑要找的人已经死了,我不过是与他相像。”
“我过来,可能没什么用。”
叶挽卿说完,司徒长老眼睛更加红,对他道,“你哪怕愿意看看他……也是好的。”
他便没有再说什么,随着侍卫的带领前往水牢。水牢建在地下深处,两边的走廊阴暗潮湿,这边透不见光,光线昏暗,结界把水面隔开。
黑色的铁门连着坚固的阙仙石,镣铐在其中发出沉闷的声响,这里的空气压抑的人仿佛喘不过气来。
叶挽卿随着侍卫到了走廊尽头,这里是单独的牢房,他在水牢里看到了一道已经认不出的人影。
水牢中泛着陈旧的腐朽气息,里面的水浑浊泛着淡淡的血色,那道人影瘦的如同枯骨,墨发变成银白散落在水池边,手腕上有深重的血色痕迹,深可见骨。
晓君阑的衣袍血迹斑斑,他从地宫里出来就被关在这里,双腿似乎是废了。冬日寒冷,晓君阑的手指生出来冻疮,他整个人瘦的脱形,眼中枯井无波,仿佛与腐烂的暗色融在一起。
此时的晓君阑,与几个月前风光霁月的他形成极致的反差。
若是不知道,还会以为在此处关着的是病入膏肓的病痨鬼,病痨鬼又脏又狼狈,连路边的乞丐都不如。
“我来见他一面,算是完成了长老会的任务。”
叶挽卿只扫了一眼角落里的人就收回了视线。
角落里的晓君阑听见了动静,慢慢地抬起头,长发遮住的眼眸慢慢地聚焦,镣铐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砰”地一声,镣铐撞击,水面掀起来水花,晓君阑隔着牢笼看到了那道身影,他瞬间挣扎下来,被锁链束缚的手腕向前,试图去碰那道身影。
晓君阑试图去喊那人的名字,他嗓间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他的声带坏了,喉咙嘶哑地发出来气音,手腕处的镣铐勒得更深,镣铐上已经血迹斑斑。
苍白的指尖在半空中伸直,晓君阑眼中执拗,眼前模糊不清,只剩下面前的人影。
小挽,那是他的小挽。
“小……小……小挽。”
晓君阑艰难地发出来声音,他嗓间仿佛被堵住,在少年转身的时候心里被巨大的喜悦淹没,他已经说不出来话里,光是喊出来对方的名字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的视线里只有漆黑暗夜无边的水牢,视线里少年听见之后转过了身,只是看了他一眼,之后再也没有回头。
晓君阑的手垂在半空中,慢慢地又垂落。
身后传来水花晃荡的声音,还有侍卫惊呼声,有侍卫到底不忍心,开了口。
“晓剑神,你不要再挣扎了……这样下去,你的手也要断了。”
水牢里落下的阴影将他们两人分割,他们两人一人在水牢中命不久矣,一夕之间成为人人厌弃的邪徒。
另一人是新任的天才,今年刚刚十九岁,尚且有无限春光的未来。
仿佛只踏出去一步,却将他们领上截然不同的路。他们两人曾短暂的相爱,如今散落两尘,很快就要阴阳两隔。
叶挽卿耳边是水花晃荡的声音和锁链碰撞的声音,他踏出水牢,那些声音便听不见了。
四周安静下来,水牢里的窒息感褪去,他的心里莫名陷进平静里。
不远处是长老会里的侍卫,还有一些仙门弟子,他们脸上带着朝气的笑容,执剑肆意从容。
叶挽卿出了一会神,他路上便听闻了,奉清酒在隔壁关着,他没兴趣去看奉清酒;来这里一趟算是完成了任务,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第三日京州落了雪,长老会的决议在京州举行,听闻水牢里结了冰,冻死了不少犯人在里面。
叶挽卿收到萧不易的消息,萧不易没有回风莱,而是打算去一趟鬼界。
鬼界近来不太平,长老会多次派人过去盯视着鬼界动向,尤其是无尽炼狱。一旦无尽炼狱开了,他们会立刻派人过去。
姜郇将决议权交给了他,他出门的那一日是大寒,他带着戚烬过去,姜月姬不放心,出门时反复叮嘱他,给他裹上狐裘。
“你以前最怕冷,我听戚烬说你在风莱起初被子都暖不热……去完早些回来,回来娘给你炖汤喝。”
“前几日采薇才去摘的蒲耳,那物件最御寒,喝了之后身上都是暖洋洋的。”
叶挽卿今日的狐裘是姜月姬给他找的,狐裘是灼艳的红,边缘嵌着白色的绒毛,绒毛暖和,看着便软绵绵的,衬着叶挽卿容貌更加夺目,棱角似乎被磨平几分。
“我知晓了,会早些回来的。”
叶挽卿摸摸姜月姬的手,姜月姬是小火炉体质,穿的少却一点也不冷,这么冷的天,姜月姬还在穿裙子,只外边披了一件狐裘。
“娘也不要贪凉,你在宫中等着便是。”
他走远了还朝着姜月姬招招手,唇角处带着浅淡的笑意,和戚烬一同去了长老会那里。
长老会决议在钦则殿,这里上承天启,下映地阙,常年白雾缭绕,恍若一座天然仙宫。
叶挽卿在这里见到了几位长老会的长老。
决议非常简单,不过是定晓君阑的死活。投票是公开的,叶挽卿觉得此事他只有一票的权利,其实和他没有太大关系。
长老会的长老有一半以上的长老投了死票,叶挽卿原本便打算随着多数一起投。
“姬世子……你可是在走神?只剩下你了。”
叶挽卿手边是两块一模一样的木牌,上面的字不同,他闻声才反应过来,垂着眼睫看着手里的令牌,上面有长老会专属的朝阳花纹。
其中一块被放出去,陈旧的黑墨,冷冰冰地写着一个“死”字。
晓君阑的死是注定的,未等到长老会彻底决议,无尽炼狱却先一步开了。
无尽炼狱开,万鬼齐聚,红莲枯骨哀鸣。
晓君阑奉命前往无尽炼狱将功抵过,作为修仙界的诱饵。
数年前,晓君阑为长老会首席,那时他还是九州剑神,一剑斩灭鬼界众生风光无两,被奉为修仙界的传奇。
如今他成为长老会的弃子,听闻他废了双腿,在路上已经没了半条命,到无尽炼狱时只剩下一副残躯。
鬼界无人不知晓君阑,切骨之仇得以报之。晓君阑在无尽炼狱被分尸,死后头颅挂在鬼界红莲殿上受辱,他的残躯被万鬼分食。
无尽炼狱尸血沉酿,有人在红莲殿上亲眼所见晓君阑的头颅,消息传遍九州。
不过是饭后闲谈,一代剑神黯然陨落。
——此后,世间再无晓君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