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京州仍在下着雨。
叶挽卿带着戚烬,他们花了一个时辰赶到晓君阑所说的地方。
京州城外原先受瘟疫的影响死了不少人,此时状况好转, 路上却不乏有尸骨, 尸骨陈在路边将近一个月,已经变成了累累白骨。
叶挽卿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此时仍在下雨, 寒气扑面而来, 地面的泥土很湿润,许多尸骨陷在泥地里。
这边荒凉, 夜间阴林里笼罩着鬼气,他的修比以前好上太多,如今能够不怎么受鬼气的影响。
“一会我和晓君阑过去, 你在外面等着, 如果有什么不对给我传音。”
戚烬在外面应了一声, 人靠在门边, 说道,“世子, 为何方才不跟晓剑神一起。”
不过一段路,这两人还非要分开走,一前一后, 明明隔得不远。
叶挽卿:“此事不必你操心……那那副病歪歪的样子, 我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戚烬好一会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才道:“世子,你有没有注意到长老会的人, 他们前两天过来, 一直在城中待着。”
叶挽卿自然注意到了, 那日他还和萧不易说了,他不明白戚烬为何突然提这个,“注意到了,怎么了?”
“今日我们出城的时候,长老会的人特意问了我们去哪里。”
“原先城中已经限行,但是他们还是放我们过去了,我觉得有些古怪。”
长老会办事不需要经过城主同意,按理说他们应当会被留下来。
叶挽卿靠着车壁,他闭上眼,这事很容易理解。如今长老会在查邪咒,放他们出去,自然因为他们是怀疑的对象。
若是猜的不错,说不定现在有长老会的人在暗中跟着他们。
“不必管那些,我们先把邪咒的事解决了。”
他脑海里浮现出来晓君阑的身影,现在的晓君阑人不人鬼不鬼,他不想再跟晓君阑有牵扯。
马车晃晃荡荡,一路行至城外的地宫,在阴林前停下,叶挽卿下了车。
夜间下着小雨,阴林几乎遮蔽云月,这里光线昏暗,晓君阑比他们先到一步,撑着伞在不远处等着他。
“你在这里等我。”叶挽卿这么交代戚烬一句。
他去了晓君阑那里,晓君阑的黑袍如墨染一般,又像是深层的血堆积在一起,与暗夜天然融在一起。
阴林枝桠在半空中交纵,黑色的乌鸦发出古怪的叫声,深处展现出一角陈旧的古迹与枯骨。
晓君阑黑靴踩在泥地里,上面分毫没有溅到泥泞。他过去时,晓君阑朝他伸出手。
“小挽,此地多阵法,我牵着你。”
叶挽卿不大情愿,他对上晓君阑眼底,原先晓君阑眼底还是有光的,如今却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暗无天日,什么都没有了。
他略微拧眉,看了眼远处的山路,一片树叶落上去,瞬间被无形地阵法震得粉碎。他把手放进晓君阑掌心。
晓君阑牵着他,那把竹骨伞上是浅淡是兰花纹路,墨兰在伞边沿盛开,雨水像是滴下来的墨汁。
他们两人踏进无形的结界之中,里面风声萧瑟,空气中非常安静,恍若没有活物。
晓君阑的手指很凉,冰的像是寒玉,他感到有些冷,指尖略微缩了下,他这么一动作,晓君阑注意到了。
“是不是冷。”晓君阑低头看他,眉眼敛着,掌心慢慢地涌上来热度,热度将他的指尖包围,他没有那么冷了。
叶挽卿没有说话,这山上的空气也是湿冷的,外面明明在下雨,这里却没有,厚厚的云层遮挡住月色,往前是地宫的入口。
他们两人一起走着,晓君阑牵着他避开阵法,无形地威压向周围蔓延,他不知晓是晓君阑踏足的缘故,才让这座山安静下来。
“小挽,解了邪咒之后……你还会见我吗?”晓君阑问他。
叶挽卿面上没什么表情,“我不想见到你,若是我去见你,兴许是要你的命,你最好不要想我见你。”
晓君阑似乎是笑了,他今日面容格外明艳,像是壁画上跑出来的艳鬼,兴许是修了邪术的原因,眉眼若画朱唇玉面,俊朗又殊艳。
“我有一些话……从来未曾对你说过。”
“你日后不愿意见我,今日我便都告诉你。”
晓君阑眉眼仿佛被遮掩,一字一句嗓音很轻,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陈旧的记忆剖出来。
“我初见你……是在伥鬼巢穴,那时便很喜欢你……小挽似乎天生吸引我,总是让我移不开目光。”
“我在剑祖门下,剑祖曾告诫我不可妄动情爱,天生剑骨通常意味着需要断情绝爱,若我动了情念……便会有劫数在等着我。”
“我谨记在心,入剑南山庄认出你却未曾和你有交集,那时候长老让我教人练字,我不知道是你……直到我重新见到你。”
“我忍不住……忍不住还是喜欢你,但是那时候我未曾将你放在心上……我一直在为清酒寻纯质灵根。”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便是纯质灵根,直到属下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哪怕我后来后悔了……还是没办法挽回。”
“我没有保护好你……你的遗体,你的凤凰血,都在我院子里。”
晓君阑停下来,沉如枯井的眼里倒映着他,嗓音低了几分。
“小挽,我只想问一件事,若是我未曾带你去京州……我们能不能重来。”
叶挽卿一直听着,他没有打断晓君阑,那些陈旧的记忆在他心里褪色,他以为自己应当忘了,却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意思是如果当初没有选择带他去京州,他知道后会不会重来?
哪怕晓君阑轻视过他、欺骗过他。
这个假设在他脑海里转了一遍,他对上晓君阑眼底,兴许是许久未曾想起来,今日旧事重提,他的心仿佛又被扎了一刀。
他那腐朽不堪的内心早已血迹斑斑,隐藏起伤口露出柔软光滑的表面,内里却已经完全坏掉了。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人人都会说如果,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事已至此,我们的结局早已注定。”
“我们并不合适,晓君阑……我已经捅了你好几次,你还想我再捅你一次?”
“我不会对你心慈手软,我恨你。”
叶挽卿嗓音平淡,他有些惊讶他居然会这么平静的说出来,这也是他心里的想法。往事不可泯灭,不说晓君阑挖他灵根,单单是他们在一起时,关系便是不对等的。
那时候晓君阑拿他当玩意儿,他却是切切实实地欢喜,想要跟晓君阑过一辈子。明明都打算带晓君阑回去定亲,晓君阑却让他陷进绝望里。
他好不容易重生,晓君阑却又过来骗他,一次又一次……他们两人是一摊算不清的烂账。
他最恨有人欺骗他。
晓君阑三番两次明知故犯,若是真的在意,又怎么会做对方厌恶之事。
他眸中清明平淡,心口浮上来淡淡的疼,这些伤都会好,他不会上第二次当。
谈话结束,他们也到了地宫入口,叶挽卿没去看晓君阑,他在到之后立刻便松开了晓君阑的手,和晓君阑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晓君阑面容苍白,眼睫垂着,兴许是地宫这边能够进来月色,他恍惚看见晓君阑红了眼。
“我知晓了……小挽,接下来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
“长老会是过来查我的,有人早就盯上了我,今日出来已经暴露。”
“之前我教给你的剑法……都是适合你的,你不要因为我而苛待自己。”
“日后……日后若是有机会再见,你能不能……不要忘了我。”
叶挽卿沉默着没有回复,他不想给晓君阑留任何希望,选择了漠视以待。
“今日之后,我们不必再见。”
他留下这句话,踏入了地宫之中。
在地宫之中,叶挽卿见到了山神佞肆的神像。佞肆神像有两头四身,一个是人首,一个是羊首,身体隐藏在黑雾之中,羊首的眼眸隐约泛着漆黑猩红的光芒。
神像巨大遮目,它背后是无数咒文,黑色的咒文闪烁,在半空中汇聚成山羊图腾。
很快叶挽卿便发现了这里不止有一座神像,还有一座神像。另一座神像瞠目铜臂,手臂上有无数只眼睛,眼睛在黑暗的环境中骤然睁开,是瘟神将秽。
在他们踏进去的那一刻,将秽身上的无数只眼睛睁开,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二人。
无形的威压笼罩着这座山,他们两人在邪神面前显得无比渺小,他们被睥睨,宛若地上的蝼蚁。
叶挽卿手中剑刃出鞘,将秽和佞肆都害人,他们之后会唤醒其他邪神,不如早些除了。
他手中的长剑折射出凛冽寒光,晓君阑的剑名坠寒,在夜幕中泛着幽光。
整座地宫发出巨大的动静,佞肆垂着眼,羊首眼睛睁开,那双眼睛里蕴藏着无数的黑色咒文,咒文在半空中形成两道若有若无的人形。
“砰”地一声,他们在这地宫中与两位邪神交手,邪神称得上神,实力自然不凡。
在他们交手的这一会,整座地宫传来巨大的动静,叶挽卿看到了连在他们身上的邪咒,只要毁了佞肆的神像便是。
在他们两人毁掉神像时,邪咒在空中消散,叶挽卿感到心口一松,像是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整座地宫坍塌,他们来不及逃出去,叶挽卿有意识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晓君阑朝他扑过来的身影。
他看着巨石落在晓君阑背后,晓君阑将他揽在怀里,他在那时仿佛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眼前是晓君阑垂落的白色发丝,晓君阑唇角处沾了雪,眉眼处挂着冰冷的霜花,鲜红的血顺着手腕滴落。
那滴刺目的血落在他眼前,模糊了晓君阑的容颜。
他喉咙里挤不出来字句,最后映入眼底的便是晓君阑的模样,晓君阑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最后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两人被埋在地宫之下,他最后时候在想……难道是要死在一起吗?
“小挽……还有一件事我方才骗了你。”
“我对你……不止喜欢。”
“我爱你。”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心口处。
……
叶挽卿睁开眼,入目的是姜月姬关怀的神情,他眼前有些模糊,人声在他耳边放大了好几倍,脑海里是纷乱的碎片记忆。
他指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回忆起来自己似乎和晓君阑埋在地底下……现在这是得救了?
“娘亲。”叶挽卿喊了一声,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嗓子像是被人用铁皮刮了一道。
“娘在,娘在,暄儿身上可还疼?”姜月姬眼里尽是关怀,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传了一边的医师。
医师很快为他把脉,对姜月姬道:“月姬娘娘,世子已无大碍。”
“娘……我怎么会在这里。”叶挽卿拽住了姜月姬的衣角。
“你是被晓君阑背出来的,可吓死娘了,你昏迷了三天,这三天一直在睡着。”
叶挽卿眼中略有些涣散,他半晌问了一句,“晓君阑呢?”
“晓君阑?你说他……他受了重伤,双腿似乎被压的废了,出来之后长老会的人把他带走了,似乎因为他和邪咒有牵扯。”
“还不知道结果如何……谁能想到,堂堂剑神,居然会修炼邪术。”
姜月姬颇有些唏嘘,这消息几乎是立刻传遍九州城,现在都在关注着此事的事态。
“据说十二邪神也和他有关,说不定瘟疫是他命人下的,短短一日,许多难民在写血书上谏,要求处死晓君阑。”
叶挽卿听得有些恍惚,他想起来那时候晓君阑写药方,城外那些百姓的性命都是晓君阑救的。
如今不过是怀疑的消息出来,尚且没有定论,救命恩人变成了杀亲仇人。
姜月姬为他倒了一杯茶,他接过来喝了,低声问道:“娘信那些吗?”
问的是信不信那些都是晓君阑做的。
“自然不信,民智多愚,最善受谣言影响。”姜月姬凤眸微挑,“我也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此事我也改变不了结果。”
“主要看长老会如何处理……晓君阑这次算是栽了,若是长老会不为他证明清白,他便是坐实了罪名。”
“单单是牵扯邪咒便是死罪,何况他修为又高,王族忌惮他,世族人人都巴不得他赶紧去死。”
“但是他救了暄儿的性命,暄儿……长老会那里若是投票,到时候你舅舅那一票肯定会交给你,他是生是死,你可以参与决定权。”
叶挽卿微微愣住了,他参与决定权?
这些信息汇聚在一起,他好一会儿才问,“他现在在哪里?”
“在水牢里,本来腿就受伤了,这下冷水一泡……估计会直接没半条命。”
水牢是长老会关押犯人的重刑,晓君阑此事可大可小,如今事态已经传遍,显然是大事,加上长老会本来就是冲着晓君阑来的,只会苛待,不会手软。
姜月姬还顾着姜郇那边,在他身边陪了他好一会,后面见他精神不济便出去了。
他在自己殿里待着,回想起来在地宫里最后一刻晓君阑把他推开了,那时候他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兴许不是错觉。
晓君阑修炼邪术被发现,此事罪有应得,如今人在水牢里,可能不日便要被处置。
他应当觉得快意,一直盼着晓君阑早点死,近来老天眷顾他,似乎要灵验了。
京州的冬天寒冷,外面寒风萧索,叶挽卿在殿里闷了几天,收到萧不易的书信,他便出去了。
城里依旧繁华热闹,他的马车却在路边被人拦住了,叶挽卿寻声问怎么回事,仿佛听到了略微熟悉的声音。
他掀开车帘,看到了不远处的奉清酒。
戚烬颇有些尴尬,“世子,奉公子拦在马车前,他前些日子一直要见世子,我让他离开,今日……”
这是在街道上,周围立刻有人看热闹,奉清酒被侍卫拦着,目光直直地穿透人群落在他身上,眼睛红红的,眼里带着怒意。
“姬无暄,你出来……你是要害死我三哥,你到底有没有心?”
“当年的事你要算来找我,为何要牵连三哥……难道他为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你这个贱人……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你一定会下地狱!”
奉清酒双目欲裂,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匕首,被侍卫拦着奋力挣扎,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脱侍卫朝着他过来了。
他在马车里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奉清酒没能到他面前,被侍卫拦住,整个人被按在地上,手里的匕首也掉落在地。
“我三哥是造了什么孽碰上你……你这个害人精。”
叶挽卿合上了车帘,嗓音透过珠帘传出去,“他不是想见晓君阑,既然如此,去问问长老会那里愿不愿意通融,将他和晓君阑关在隔壁。”
他靠着车壁,马车继续行驶,奉清酒的身形早已看不见,那些恶毒的言语也逐渐消散。
到地方是一刻钟之后,街上发生的事已经传到萧不易耳边,他和萧不易相对而坐。
“师弟,我听闻方才你路上发生了一些不愉快。”
叶挽卿眉眼未抬,“一些小事。”
“哦?你如今倒是淡然许多……我听闻你和晓君阑出了些许意外,你可有受伤。”
叶挽卿受的是轻伤,他现在伤口愈合的很快,三日的时间,已经全部都好了。
“小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没事就好,若是你再有事,兴许晓君阑在水牢里都会难以安生。”
萧不易略微挑眉,“师弟,他为了你可是把什么都认了,你当真不去看看他?”
闻言叶挽卿略微拧眉,他觉得萧不易说的话有歧义,然后细想起来,他静静地盯着萧不易看。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也是刚刚得知,你们两人是被佞肆耍了,你不会真的以为……中了邪咒是小事吧?”
“此事是大事,何况和十二邪神有关,若是你参与其中,哪怕你是中了邪咒,并没有和佞肆有牵扯,长老会也一定会彻查你。”
“现在晓君阑把一切都认了,你什么事都没有……虽说彻查兴许你也不会有什么事……但是他倒真是事事都为你考虑。”
对面的少年眉眼冷然,萧不易狭长的眼眸里敛着笑意,他只说一部分,偏偏其他的什么都不告诉对方。
他可是旁观了这两人的感情纠葛,这两人牵扯当真是命中注定。
面前这少年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灵根好好的在自己遗体里,也一定不知道自己根骨得以改变是有人为他剃了剑骨。
他什么都不知道,马上那个人就要死了。
真是期待,他知道后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