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上琴弦不断, 先是勉世子作词,之后人便散开。有许多人过来给叶挽卿敬酒,勉世子注意到这边, 帮他拦了那些人, 他在宴上待了一会便出去了。
勉世子府邸很大,他绕到了靠近湖边的亭子, 这边没有什么人, 他从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有人在跟着他。
跟着他的不是别人, 是菀浣。这里也没有别人,菀浣偷偷地从梁柱后面探出头来, 怯怯地喊了他一声“嫂嫂”。
叶挽卿招了招手,菀浣便过来了,眼睛里亮亮的, 小姑娘出落地愈发精致, 看人时很讨喜。
“你方才喊我什么?”
表情没有往日那么温和, 但是也称不上责怪, 菀浣还是有些怕人的,毕竟他是以前未曾露面的世子。
菀浣又低声喊了一句“嫂嫂”。
“以后应当喊哥哥。”
叶挽卿把人打发走了, 他看着菀浣一步三回头,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瞧,那声哥哥到底没有喊出来。
他在湖边吹了一会风, 很快又回到了宴上。这些世家公子的宴会, 玩法很多, 有比诗有冠剑,他是第一次来的新人, 难免总是以他为中心。
“前些我爹从仙门那里得来一块璧玉, 璧玉是千年血玉, 听说是从鬼王那里的红莲殿取来的,今日便用璧玉来酬慕诸位,如何?”
勉世子让人把那块千年璧玉呈上来,在女侍呈上来时,众人纷纷吸了口气。
绕是叶挽卿不懂玉,他也能够看出来是一块非常上品的玉。玉石通体绯色,剔透玲珑,内里像是有细碎的鎏金涌动,像是开在血池里的罂瑰,精细的花枝含苞待放。
叶挽卿没什么兴趣,他注意到奉清酒在那块玉呈上来之后就移不开眼了,对方嗓音细声细气。
“我能不能参加?”
有人立刻附和,“自然可以,清酒还是第一次凑热闹,我们比不了剑,可以比文。”
“跟清酒比文?他的才情可是出了名的,我们跟清酒比估计只有输的份。”
又有人提议,“世子可要试试?我看这玉极其衬你,若是不拿可惜了。”
开口的那人只是随口一提,毕竟他也看出来了叶挽卿兴致缺缺,原以为对方不会搭理他,没想到叶挽卿答应了。
“好啊。”叶挽卿看典籍过目不忘,若是论写诗,他兴许不擅长,但是文比的不止写诗这一项。
“我也想试试。”
殿中蔓延着古怪的气氛,明眼的都能看出来这两位不合,很快勉世子打破了气氛,重新圆场。
“你们两人一起,今日倒是热闹,还有没有人?我这美玉只有一块,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大部分人都是看戏,还有的是不想参与进来,最后只剩下叶挽卿和奉清酒。
“既然是比文,就按照我们京州的殿试。殿试第一轮,是考经文典籍。会文首要识百经万卷。”
勉世子显然是擅长这些,经常搞这种文试,他自己以往有文试的梦想,对两人道,“我这里有千秋先生的题卷,便以此题目作为考核,如何?”
两人都没有问题,勉世子道,“一共八题,你们两人每人四次作答机会,最后看答出来的典籍多,谁胜。”
两人分别投银箸,看谁投的远谁先,最后是奉清酒先。
叶挽卿在旁边听着,勉世子问了第一个问题,“当世仙门历史错综复杂,常言‘朝作殿前欢,夕落红莲枯骨’,何出此言?”
“意思是早上朝阳出来时尚且能够在殿前欢愉,夕阳迟暮之时却化为了鬼界红莲殿的一截枯骨。指仙门与鬼界纷争时九州的现象,战乱时人命如草芥一般轻贱。”
奉清酒:“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人非人鬼非鬼,在为人时能够做人,死后化为鬼界众生,那时便是鬼。”
“那清酒若是有这般的命运,该当如何?”
奉清酒:“生时化戈绕南天,死以英魂护昌平。”
底下议论纷纷,在讨论这回答应当给几分,讨论的结果是都给满分。
轮到叶挽卿了,勉世子道,“邺城有一少妇,因为被负心人所负,死后怨念难消化为恶鬼,毁了负心人的大好前程,之后牵连毁了一整座城池。”
“她在佛祖面前自省,佛祖曾劝告她放下执念,如今城池已毁,覆水难收,她所犯孽障皆为生死簿上沉墨。”
“世人称此为第十九层莲狱,此狱名怨难消,害人害己,一念可毁无数生灵。”
“姬无暄,你如何看?”
这是当年邺城真事,被化入仙门典籍引以为戒,甚至当时晓君阑还给他讲过这个典故,当时晓君阑是如何说的?
晓君阑说“彼为黄粱鹤,交颈饮麓酒”,意思是愿意做一席黄粱梦里的云鹤,交颈饮下麓酒,背叛便会灰飞烟灭。
叶挽卿垂着眼,问道,“怨来自负心人,佛祖为何不惩负心人?”
这个问题像是随口一提,叶挽卿敛了神色,回答的中规中矩,“怨生怨憎会,后有求不得放不下,佛祖说苦难都是自身造化,当抛开怨尘,不为痴念所扰。”
“我为千秋客,化旅一沙尘。”
少年红衣皓目,眼神中神色淡然,嗓音清润动听,容貌太过于灼眼,很容易让人被他的外貌迷惑,让人以为他真的能够放下怨憎。
接下来两人各自还有三个问题,他们两人都拿了满分,第二轮是比文章,叶挽卿不想写字,他让身旁的侍卫帮他执笔。
“义弟可是身体还没有好痊?我上次听闻义弟的字迹蹁跹惊鸿,原以为今日能够看见,实在是可惜。”
叶挽卿没有回复,一个人的字并不容易改,再让他每天抽时间去练字……
他这般出神,念了一篇文章出来。
两人的文章完全不是同一种风格,奉清酒充满温暖希望,想要拯救世人一般的仁慈良善。而叶挽卿偏沉郁冷凝,字里行间能够看出皮囊底下的性子。
这一局两人又是平手,最后一局是典故,九州的典故,勉世子净挑一些冷门无人知晓的。
托了叶挽卿过目不忘的能力,他全部都知道,这局是他完胜,最后那块璧玉到了他手上。
叶挽卿让人收起来,他准备回去送给姜月姬,姜月姬应当会喜欢这种玉石。
隔着人群他都能感受到奉清酒的视线,带着几分凉意,如果视线能够伤人,想必他身上已经被戳出来几个洞了。
“清酒,你不要难过,他兴许是侥幸答出来的,这可是千秋先生出的题,上个答出来所有典故的是京科状元。”
“是啊,清酒……那什么雪遇参商、碧落怀藕……这典故我可从来没有听过。”
奉清酒闻言脸色更加难看起来,指尖攥紧了轮椅,手腕青筋凸显,远处的红衣少年显然已经成了宴会的中心,然而少年眉目敷衍,显然已经无心在宴上。
“雪遇参商,碧落怀藕,典故出自列仙传。传闻人间落下百年难见的大雪,当日神君显灵,参星和商星得以同时出现,神君融化了人间大雪,大雪化成碧落河畔边的黄泉,上面开的有无数藕花。”
“此寓人世尽头未必是尽头,峰回路转,严寒之处可得新生。”
叶挽卿待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准备着回府,还在想着如何跟勉世子推辞,勉世子非要拉着他去喝酒。
他并不想去,瞥见一边的小厮过来,略有些眼熟,似乎是奉清酒身边的小厮。
“姬世子,我家主子在湖外亭那里等你。”
叶挽卿正好以此作借口跟着人出去了,绕过两条小道,就在亭子见到了奉清酒。
他身边跟着侍卫,奉清从他出现视线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对他道,“姬世子,我有话想单独问你,可否能支开你身边的侍卫。”
叶挽卿略微思考,让侍卫留在听不见但是能立刻赶来的距离。
他打量着奉清酒,宴上没有好好看,如今看来,奉清酒的脸色比三年前好的多,现在看起来依旧是病殃殃的,但是气色没有那么差。
“奉公子要跟我说什么?”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湖泊,松柏竹叶沙沙作响,奉清酒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掌心攥紧轮椅边缘。
“你没有死……你回来是做什么?要继续勾引三哥?”
奉清酒表情略有些失控,“三哥和我已经订了亲,你若是还要些脸,就该知道离他远点。”
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叶挽卿有些想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心里那种被人攥住的感觉又浮现出来,让他感到难以呼吸。
“四公子在说什么,你我以前未曾见过面,你可是因为今日我赢了璧玉难以释怀?”
叶挽卿似笑非笑,“你三哥……你说的是晓君阑?你以为人人都喜欢你三哥?”
他看着奉清酒,嗓音里发出一声笑,“你三哥给我当狗都不配。”
看见奉清酒脸色发白,叶挽卿好整以暇地退开些许,这可是晓家捧在掌心里的宝贝,若是磕着碰着了,说不定到头会赖在他身上。
他受不起。
眼见着他转身要离开,奉清酒拽住了他的衣袖,叶挽卿厌恶地拧眉。
“你……”奉清酒推着轮椅追上去,“你站住。”
“若是你伤害三哥,我不会放过你。”
叶挽卿总觉得奉清酒把他叫到这里,不发生点什么都不正常,他的手腕被拽住,皮肤相触让他心生反感,他下意识地推开对方。
“清酒怎么还没有回来,你确定在这里?”
奉清酒身后便是长长的阶梯,在小厮领着人过来的时候,被他这么一推,奉清酒整个人向后栽倒。
然后从阶梯上滚了下去。
石阶上染了一片深红,叶挽卿看一眼,来的人还不少。
“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