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孤鸾殿上, 这里位于京州城的边缘,穿着银袍星月纹的长者在檐底看着被皑雪覆盖的京州,等了约摸一个时辰, 未曾等到人。

倒是侍卫出现在占星台, 跪在了地上,低声道, “晓君阑那边传来了话, 人没法过来。”

侍卫是在旁边看着全程的, 晓君阑一走,晓府四公子的脉搏几乎不跳动了, 没办法赶过来。

“国师若是有话,可以命人传音。”

“罢了。”国师叹了口气,看了眼远处天际, 天空被乌云遮掩, 星象混沌难辨。

“天意如此……看来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扑簌雪花纷飞, 整座梧桐山一片寂静, 叶挽卿好几次差点被风雪掀飞,整片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梧桐山远远地看上去像是凤凰栖在树枝上, 这里种了许多梧桐树,梧桐树通灵,在夜间会亮起簇簇幽蓝的火焰。

叶挽卿踏入了火凤的地界, 方踏进去, 他便感受到了浩荡的威压, 在层层夜幕中像是有凶猛的巨兽盯上了他,视线如芒在背。

他每行进一寸, 身体便传来威压, 仿佛要将他的背脊压弯, 让他在雪地里动弹不得。

叶挽卿咬紧牙,他耳边能够听到从地下传来的心跳声,强烈有力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整个地面仿佛在随之颤动。

火凤属上古神兽,无人能将其唤醒,但是沉睡时的威压,便轻易地能将山上的草木灼烧殆尽,另山上寸草不生,另来者有去无回。

越靠近,地面都变成了绯红,身后还是雪白千里,这里和结界外完全是两个天地。

叶挽卿感觉整个人从心口蔓延出来一片灼烧之感,在他面前的是一处巨大的凤凰图腾,凤凰展翅啼鸣,姿态绝傲,周围是生生不息燃烧的火焰。

“我只要一滴血便够了。”

叶挽卿轻声细语,都已经到了这里,若是空手而归实在可惜。他现在明白了为何人世总有贪欲,想来此时自己便是犯了贪念。

灼烧感蔓延至全身,叶挽卿并不知晓此处结界本身便会扰人心弦。他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在受烈焰灼烧,不远处凤池里的血对他来说仿佛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他只要一滴血便够了,明日是他心上人的生辰,他想送绯月玉坠给他。

叶挽卿自己被父母抛弃,不知晓亲情应当是什么样的,但是师父待他也不错。他此时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让晓君阑开心。

若是疼一些倒也无妨,他从小经常干活挨打,并不怎么怕疼,若是论忍疼,他应当会比一般人能吃苦忍痛。

叶挽卿嗓间涌上来血腥味,像是铁锈烂在舌尖,他生生地咽下去了,忍着灼烧的痛苦到了凤池边缘,把玉坠放了下去。

在他把玉坠放进去的那一刻,凤池摇晃的鲜血平静了一瞬,然后,整座山传来一声凄厉的嗡鸣。一道掌风裹挟着威压迎面而来,叶挽卿差点没能握住手里的玉坠。

玉坠在他掌间摇晃,他胸口皮肉像是被人掀开烧烂,他整个人从山上直接滚到山下,回到了山脚。

叶挽卿滚在雪地里,他整个人瘫在地上,看着自己手里,手里玉坠还在,但是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凤凰血。

从山脚到山下有不仅的路,他这一回走的比第一次吃力,受了那么一下胸口一直有些闷,自己似乎能够摸到些许温热。他自己用雪清洗了伤口,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这点伤也不是不能承受。

叶挽卿在路上算好了次数,他试三次……若是三次没能成功,他就回去,在里面放一滴自己的血算了。

毕竟若是次数多了,他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回去。

每被掀飞一次,他身上都会多一处被灼烂的伤口,夜晚漆黑他没有仔细看,只上了一些平日里用的伤药。

若是伤几次便能取到凤凰血,怎么会没有修士过来取血?他此时并不知道,凤凰火会入骨,不止表面的皮肤会腐烂,内里的筋脉也会坏死。

换句话说,筋脉若是坏死,便会失去修炼的资格,灵气难以凝聚,没有资格再入仙门。

叶挽卿试了三次,他的胸口、背后,肩膀里传来皮肉筋脉被灼烧的疼痛,现在还有能力行动,他在雪地里站着,如今夜色已深,远处灯火也渐渐地灭了。

他在原地停留,缓了好一会,是回去还是试最后一次?他选择了后者。

晓君阑修为高,比他年长,平日里都是晓君阑照顾他,他什么都没有为晓君阑做过。何况师兄从小教导他的,便是去珍惜对自己好的人。

他身边待他好的人并不多。

叶挽卿胳膊处被灼烧的最严重,他剑都有些提不起来,自己为自己包扎了伤口,换了只手去拿玉坠。

兴许是前三次有了经验,这次他在掌风来临的时候勉强避开了,迎接他的是第二道更狠戾的掌风。

他在月色下看到了玉坠里盛着的凤凰血,被掀飞的时候他像是放下了执念,任由自己晕了过去。

这一年京州大雪,梧桐山上散落的血迹很快被遮住,叶挽卿的身形在雪地里实在是渺小,雪花一点点地将他掩盖,只留下来一个微渺的点。

雪下一整夜,晓府全府上下都在因为奉清酒紧张,没有人知道冰河院的人彻夜未归。或者是有人知道,此时也没有人敢禀报给晓君阑。

若是让晓君阑现在去找人,便是会得罪四公子,何况晓君阑方才已经明确地连国师都拒绝了。

晓府今夜有许多人彻夜未眠。

“三公子所说的移植灵根……以往古籍上确实有记载,只是灵根不能是普通的灵根……要是纯质灵根才行。”

晓君阑一夜未曾合眼,此时才想起来什么,问侍卫道,“他人可还在院子里?”

侍卫此时才有机会禀报,“主子,小公子昨日一夜未归,此时不知下落。”

闻言晓君阑视线投过来,眼眸如同无边的墨,冻得人发寒。

侍卫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低声道,“昨日本来想跟主子通禀,但是二公子交代了四公子此时不能受刺激……”

“属下已经命人去寻了。”

晓君阑嗓音很淡,“若是找不到人,你们便不必再回来了。”

他们找了一整天,侍卫几乎翻遍了整座京州城,到了夜晚的时候,晓府灯火通明,不少王公贵族前来赴宴。

这一日,半边京州都挂满了红灯笼,像是祥瑞映满人间山河。

叶挽卿是自己回来的,他在雪地里被冻醒,自己脑袋昏昏沉沉,勉强按照记着的路回去。

今日街上很热闹,但是他身上伤势有些严重,没心思注意街上为何热闹,不知晓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剑神宅心仁厚,今日乞丐都能入晓府宴上得祥瑞之祝。

叶挽卿嘴巴里都是腥甜,他自己醒来的时候简单地处理了伤口,但是似乎没什么用,伤口还在细细地朝外渗血。

他感觉略有些不妙,似乎身体里的灵力正在流失。

自己心里有些担心,他下意识的便想起晓君阑,想赶快见到自己师兄。

叶挽卿到晓府时,侍卫见到他明显非常意外。他唇角抿着,咳嗽了两声,又有腥甜涌上来。

“三哥现在在哪里?”

“小公子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三公子如今在宴上,小公子随我来,我先带你去处理伤。”

叶挽卿唇角绷紧,他发丝上沾着雪花,看着侍卫道,“我现在就想见他,你能不能去跟他说一声。”

侍卫略有些为难,“这……我一会替小公子通禀,小公子先随我来。”

叶挽卿见侍卫答应才放下来心,只要侍卫去传话晓君阑肯定会过来。他放下心,此时完全没有任何防备,掌心还紧紧地握着绯月玉坠。

整座晓府歌舞升平,没有人注意到他这边的角落,他也不喜欢热闹,只想和晓君阑待着。

他此时心里还有些高兴,凤凰血难取,但是被他取来了。

在转角处他没有看到侍卫古怪的表情,在侍卫袭向他后颈时,他没有意识到,何况此时身上灵力尽泄不堪一击。

他压根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

在他晕过去时,掌心还握着那枚玉坠。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漆黑的房间,他手腕处戴着镣铐,有些不明所以。

这处房间狭窄逼仄,窗沿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他身上的伤还没来得及处理,脑袋昏昏沉沉,喊了两声,没有人应答他。

他讨厌待在狭窄没有光的地方,尝试凝聚法术给晓君阑传音,但是他现在丝毫灵力也凝聚不出。

叶挽卿隐约知道原因,兴许是跟凤凰火有关。

“有没有人……?”

他在费力思考着会是谁把他打晕,带到这里是做什么。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胸口闷得喘不过来气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时候他被关的日子。

叶挽卿每分每秒都觉得异常煎熬,他身上好几处伤很疼,他的牙齿咬着自己舌苔上的肉,逼着自己保持清醒。

从他的角度他只能看到窗外飘进来的雪花,隐约能够看出来模糊的轮廓,不是在晓府。

到门外传来动静时,他像是迷途的旅人看到了希望,待到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他心中的委屈、身上的疼,全部在此时此刻涌现出来,他眼角几乎有些热。

“师兄——”

他唤了一声,有许多话想要跟他说,他以前见过晓君阑的剑。剑名坠寒,他以前未曾感受过来自地狱一般都寒冷,今日却仿佛能感受到了。

晓君阑还是平日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刚从宴上回来,身上沾着浅淡的酒气。

那双眼底平日总是温和的模样,此时露出来了原本,那是一双极寒极黑的眼眸。

看着他时,没有平日的温度。

叶挽卿不明白只是一日未见,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变化,但是他又能确定,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是他的师兄。

“师兄,我身上很疼,你能不能先带我回家?”

晓君阑微微垂眸,嗓音一如平日一般温和。

“小挽可知道这里是哪里。”

叶挽卿摇摇头,他脸色有些白,指尖紧紧握着那枚玉坠,这样的晓君阑让他感到害怕。

“这里是无涧崖,传闻此处常在夜间子时显灵,让人能够忘记一切痛苦,也能放下前尘。”

叶挽卿不明白晓君阑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随着晓君阑一步步地走近,叶挽卿一点点地向后缩,他想握紧袖中的长剑,但是此时已经没有力气。

“师兄……我不想放下前尘……你是担心我取凤凰血身上的伤……现在已经不疼了。”

“我身上冷,你的剑不要对着我。”

在坠寒剑落下的那一刻,无尽的寒意从腹部蔓延出来,叶挽卿从不知道原来被剑刺中能这么疼,他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为什么受伤的不是心脏,他的心口却那么难受……像是被人狠狠攥住,要将他的心脏捏碎。

他靠在墙边毫无反抗之力,张口想要问为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内心发出撕裂一般的尖叫声,疼痛令他扭曲,眼前一片模糊。

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对他?

难道之前对他的好都是在骗他?

他好疼。

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叶挽卿很少因为疼而哭,此时他眼前却一片模糊,男人的冰冷神情刺痛他,他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拽住了对方的衣角。

“为什么……你恨我?”

他没有从男人那里得到答案,他脑海里嗡鸣一片,窗外落满大雪,他浑身被冰冷浸透,整个人像是被丢进名为绝望的池子里。

浑身颤抖,手里的玉坠无力地松开。

他脑海里划过各种各样的记忆片段,心中不甘、愤怒,难过,还有一种名为“恨”的情绪在此时涌现,嗓间鲜血溢出。

混乱中眼前也变得一片血肉模糊。

他生于落景三年二月。

如今是落景二十一年十二月。

他的人生不过短短十八载,如今要死在自己所谓的心上人手里。

叶挽卿在闭上眼前看到了窗外的大雪,不远处有一株梧桐树,在他意识沉下去的最后一副画面,是记忆深处时的初遇。

他第一次在剑南山庄见到晓君阑,晓君阑也是站着梧桐树下。晓君阑年少成名,生得芝兰玉树、仙姿出尘,貌如秋锦,比夏日的菡萏还要耀眼。

记忆中的晓君阑冲他一笑,姿态儒雅温柔,温声地唤他,“小挽。”

如今画面在他脑海里褪色,被烈火吞噬消失殆尽,变成了一团深沉晕染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