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余晖,千山披霞。
兰林殿朱檐色染,殿前金桂飘香,原是一派热烈模样。
然飞鸦掠过寒柳,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
坐在窗前本就心神不宁的陈婉闻声忽颤,只搅着手中帕子,掌心渗汗。
“你安心便可,左右查不到我们头上。”舞阳将安胎药捧给她,眉宇间也尽是无奈和不解。
按她之计,今日唐氏母子入端清公主府,用过府中膳食,回来无需太久,安王殿下就该毒发身亡。
端清公主下毒的缘由很简单,安王殿下顽劣,毁坏了她心爱的书册,是故她在茶点中下药。原是一点腹泻不伤身的药,作以惩戒。毕竟公主没有下毒的胆子,也不至于为这点事毒杀手足。只是头回做这样的事,心下惶恐,用错了药,下多了剂量,导致安王中毒而亡。
这不是多高明的计策。
但是,动机合理,端清公主万分珍爱那几箱子典籍。这是在唐氏入宫后,舞阳入她飞翔殿拜访,正遇她看着满箱残书犯难,回来问过陈婉知晓的。
其次,下手稳操胜券。端清公主开府,少府送去的人中有舞阳安排的人。按照陈婉所言,江见月谨小慎微,故而舞阳特意让杜亮在送器物前往的当日在江见月前面露面,以示不恭,如此激起江见月戒心。果然,没有多久,江见月便借故东西被窃为由,打发了少府的人。但是各宗亲府邸人数都有规制,需再拨一批上去,舞阳真正要用的人便在这一波中。至此,或许江见月依旧戒心未退,但是至少已经放松许多。舞阳便在这两日偶遇唐婕妤时,闲话家常,聊起苏彦即归,暗示她赶紧为残书之事见一见端清公主。
最后,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借端清公主之手除去安王,即便陛下念在骨肉亲情不赐死女儿,但是唐氏及其亲族都不会放过她。换言之,彼时舞阳在暗中除了她,世人也只当是唐氏一族复仇,陈婉处当全身而退。
然而安王殿下从公主府回来,确实身体不适,午膳都未用。未几便腹中绞痛,上吐下泻,闹得阖宫皆惊,太医署全体出动。结果近两个时辰折腾下来,医官处会诊道是误食寒凉微毒之物导致,并无性命之忧。
舞阳因此不解,既然中毒,如何又未伤性命?
一时虽有心安慰女儿,心中却也不甚安宁,只翘首望着派出打探消息的人早些回来复命。
飞翔殿外,侍卫正将一具鲜血淋漓的尸身抬走。
而正殿中,得端清公主府婢子白芷吐话,确定安王殿下乃服食了含有藜芦水的点心所致。
太医监尹丰扫过鲜血残留的廊住,被罚跪在地一声不吭的公主,只擦了把汗,朝天子拱手道,“藜芦无毒,叶子可入药入膳,原是寻常植物。一般种植于花圃草地中,作杀虫疗藓之用。然藜芦叶子煮沸后,若与人参同服,则生剧毒,催吐无用,一个时辰便可夺人性命。”
“而安王此状,正是服用了含有藜芦水的点心,加之他平素喝参须水之故,如此两厢结合方生疼痛。若是茶水浓了些,只怕……”
“我说你当时如何不给我儿用参须水,说什么熬的太浓之故,原来是怕弄出命来。你……”唐婕妤闻如此细致的手法,不由毛骨悚然,素指直指地上跪着的少女,片刻转头跪向江怀懋,“陛下,您要给麒儿作主啊!”
江怀懋面色铁青,只让唐婕妤去照顾安王,又谴退太医,方将一双虎目盯死在殿中长跪无声的女儿身上,起身向她走去。
江见月今日入宫匆忙,没来得及换宫装。只穿了一身素白祥云的曲裾深衣,衣襟和袖沿缀满碧色竹纹。头发梳成了最简单的垂云髻,以一枚竹形玉簪挽在背脊,是极清雅的装扮。只是这会胸口因被江怀懋前头怒极掷来的砚台砸中,湮出大片乌黑墨汁;而袖角裙裾上则是白芷触柱喷洒的斑斑血迹。连着她鬓角下颌都是红黑夹杂的污渍。
以前,她在荒途流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如今,她为天家公主,依旧是披头散发,衣袍肮脏。
她跪在地上,背脊笔直,头颅深埋,完全是一副被逼压跪首的模样。不得已而低头。
面前光影暗下,她掀起眼皮,看见一双盘龙云靴。看了一眼,重新垂下眼睑。
许是瞬间的恍惚,让江怀懋看见了发妻的影子。
许是地上碎裂的砚台,让他意识到少女身躯羸弱。
他原本赤红的眼中颜色淡去一层,话语也尽量平和,“朕本还想着,你将将开府,震慑不住府中奴仆,奴大欺主,做事敷衍导致膳食不洁也是有的,本想借这档口给你训诫立威。结果呢,竟是让奴才吐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江怀懋叹了口气,看女儿微微打颤的身形,忍怒想给她擦一擦面上污渍。
江见月晃了一下,避开。
江怀懋看自己伸出的指端,直起身来,“你阿母总说你勤奋好学,聪慧懂事,你的聪慧就是用来动这番脑子的?博览群书,就读出个这么下毒的法子?陪坐离席,就地取材,这是你的聪慧机敏?真真好本事!
江见月意识有些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身子抖得厉害,只掐住掌心让自己挺直背脊。
“不过几册书籍,你实在要出气,你为长姐,训斥杖打他一顿皆可,怎能生出这等阴毒心思!你日日随在你阿母身畔,到底是你没学到她半分敦厚慈悲的心肠,还是是她太骄纵你?”江怀懋于教养儿女上没有多少耐心,见女儿又硬又犟,不由动怒甩袖坐去一旁榻上,“慈母多败儿!”
闻话至最后,少女再忍不住,只猛地抬头,杏眼圆瞪,两鬓生汗。
她双手攥紧衣袖,任由汗流,吐出这日入宫来的第一句话,“我没有。阿母将我教得很好!”
怒意喷涌,抖如糠筛,看起来又恨又惧。
果然,江怀懋瞧她容色,斥道,“索性还会怕,想来没有丧尽良心。你或许是没有害你阿弟的心,只是一点张狂意。但你今日犯的最大的错,是死不认错,口言诬陷,逼得人以死证明,活活逼死一条人命。你要是敢做敢当,倒还有两分我江家儿女的骨气!如今这幅样子,真如一介蛇蝎女。我是没怎么教养你,但是你想想,行这般龌龊阴毒的事,可对得起你死去的阿母?对得起她的日益教养?”
“儿臣要认什么?儿臣又要怕什么?”江见月喘着气直视江怀懋,似是想到些什么,颔首道,“您可是看儿臣汗如雨下,面色如鬼,方觉儿臣因犯错而惶惶惧怕?儿、我告诉您,我不是为此难过,我也没什么可怕…… ”
“还在嘴硬!”江怀懋怒极反笑,“那你倒是说说何故如此?”
江见月仰头看他,突然便笑了,不再言辞激烈,只问道,“阿翁,你说我为何怎样?冷汗淋漓,抖个不停?”
江怀懋愣了愣,蹙眉看她,半晌道,“罢了,朕也无力和你攀扯。念你初犯,亦看在你阿母面上,也不重罚了。即日起至年关,禁足府中,闭门思过吧。”
外头暮光敛尽,秋风伴着寒露一阵阵吹来。江见月倚在阿灿怀中,拖着步子走出飞翔殿宫门,拐过一条甬道。
“姑姑!”她气若游丝,轻声唤她,“就这里歇一歇,我胃中绞痛,实在走不动了。”
半大的姑娘坐在道边的石凳上,额头抵在侍女胸膛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良久,她抬起虚弱的眉眼,看来时的宫殿,想留在殿中照看幼子的男人。
他真的从未对她上过心。
她虚汗遍体,手足打颤,不是犯错惶恐,是发病了。
江见月回到府中,已是霜华漫天。她额头滚烫,唇色灰白,似被抽尽了力气。
阿灿原还愁府中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眼下又无人可信,自己一人去请了大夫,留主子一人实在不放心。却不想正给江见月宽衣盥洗,夷安翁主便来了,未几太医令齐若明也来了,还带着一个婢子。
细看,竟是这府邸中人。
江见月卧在榻上用了药,缓过劲来,神思恢复些,对着那婢子道,“孤该多谢你,晌午将那盏参汤换了。”
她看着垂首恭敬站在床榻便的人,问,“谁让你来的?”
“属下原名陆青,是苏大人暗卫营的人。”婢子回道。
苏大人。
江见月嘴角噙了点笑,猜对了。
陆青继续道,“大人离京前,原将我插入少府,拨去侍奉保护您的。不想您离宫开府了,属下便传信大人。大人让属下入您府中,又觉您开府开得仓促突然,遂叮嘱属下暗里严查您府中奴仆,尤其是衣物饮食上。果然发现那白芷举止有异,她常日盯着花圃左侧的植被。直到昨日你吩咐膳房今日给安王殿下备膳,特指要参须茶,属下方想起花圃那处的藜芦草。只是为证此人身份,不曾打草惊蛇,她做事也算周密,属下今日盯了一个晌午也不曾发现她使用藜芦草。故而情急之下,为防万一,只得换走了安王殿下的参须茶。属下本想左右安王殿下性命无虞,又恐府中还有旁的细作,故而午后也不曾与殿下言明,只打算将计就计以引出更多的人。不想那白芷竟以命苟陷殿下,累您受这般委屈!”
“那眼下府中可安全了?”阿灿急道。
“殿下被带走后,属下假传殿下不测的消息,部分预谋生路的墙头草已经逐出府外,两个欲要报信的小黄门被发现后吞药自尽了。”陆青道,“眼下剩余的侍者奴仆,基本都是可靠的。自然,还需再筛两遍方可妥当。殿下安心,这事属下办便可。”
江见月靠在榻上,静静看着她。
陆青自当她要求证身份,解释道,“婢子潜府做暗卫,只有上线知晓,没有证明身份的信物。今事出权宜,按大人前头指示,若殿下有疑,属下可去寻太医令齐若明。如此告诉殿下,属下与齐太医是一样的人。”
陆青稍顿,禀道,“受大人之命,护守殿下。”
江见月静若秋水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低声问,“你能和他通信是不是?”
陆青颔首。
案头烛火微光,映出少女神色。
她苍白面容唯余欢色,眸光清亮无比,“那你和他说,我很好,很开心。就是……有些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