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什么?
她想干什么?
孟畅有些恍惚,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好半晌,孟畅才反应过来,严肃道:“穆时,你师父可是正道栋梁。”
“曲长风是曲长风,穆时是穆时,虽然是师徒,但我不用活成他的模样。”
穆时摊开手,一副无辜模样。
“这是我师父自己说的。”
“那你也不能入魔啊!你的身份是太墟弟子,太墟是正道门派!正道!”
孟畅有些崩溃,这要不是曲长风的徒弟,他早就动手开揍了。
……好像揍不成。
现在穆时的修为比他高一个小境界。而且众所周知,单挑的时候,阵修是打不过问心剑剑修的。
“你别这么急嘛。”
穆时拍了拍孟畅的肩膀,稍作安慰。
“我入魔的话,要搞到本像样的魔教功法,才能继续修炼。咱们宗门我从禁阁到外门书阁都翻遍了,就见到些《合欢秘录》、《玉女逢春》什么的。”
孟畅忍不住道:“……合欢宗不是魔教。”
“乐白国的老皇帝膝下无子无女,伽落寺住持还俗,万岳剑阁副阁主偷窃药王谷财库……”
穆时勾了勾手指,一截长着繁多树叶树枝从古树上掉落,落在她手里。她每说一件事,就揪一片叶子。
孟畅沉默地听着合欢宗事迹。
他不得不承认,合欢宗是个很神奇的宗门,它明明不是魔教,但总能惹出魔教都惹不出的麻烦,叫人无力替它辩驳。
穆时举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事不关己的感慨:“这些人竟然这么昏聩,情爱果然会让人脑瓜进水。”
她话语一转:“不过进水也活该,能进水证明脑子本来就有洞,无孔不入嘛。”
孟畅:“……无孔不入不是这么用的。”
树枝被穆时抛入流水中。
她稍稍坐正了一些,语气轻缓平淡:“我要出山历练。”
孟畅一怔,下意识道:“不行。”
这种修为高强,时不时把入魔挂在嘴边的人,留在师门里闯闯祸也就罢了。要是放到尘世里去,惹出什么祸患,太墟仙宗就要受万人唾骂了。
穆时望过来,浅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孟畅的身影,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无论语气还是表情,都很是和善,但这份和善之下隐藏着强硬。
穆时笑着说:“三师叔,你要是不给我通行符,我就在主峰上面拉二胡。”
孟畅眼角抽了抽。
穆时的二胡是从曲长风那里学来的,但不知道这传承的过程发生了什么诡异的波折,穆时拉二胡时既不深沉也不欢快,而是……
当初穆时频繁违反门规,执法峰执意要教训她。穆时在执法峰上拉了两天两夜的二胡,本来是要拉三天三夜的,但执法峰受不了了,投降了。
“等我拉完二胡,我就去撬宗门门禁。”
穆时半是认真半是随意地说道,
“撬完后门禁可能会坏掉,你们修理门禁的阵法可能得修个小半年吧,我尽量撬得小心些,让你们修理起来不要那么困难。”
孟畅:“……我谢谢你啊?”
穆时点点头:“不客气。”
孟畅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他也意识到一件事——太墟仙宗已经困不住穆时了,无论他同不同意,这个剑尊传人都会离开太墟,走向广袤天地和辽阔山河。
孟畅知道自己拦不住她。
孟畅问:“你要去哪里?天机阁?”
天机阁是个卜修门派,天机阁的卜修能通过卦术、星斗、八字推演未来,相当准确。尤其是现任阁主祝恒,批命从没出过差错,准得瘆人。
“嗯。”穆时淡淡地说道,“我有事想问祝恒。”
“咱们在东州,天机阁在中州,走的时候要直接往西走。”孟畅顿了顿,“你离开东州前往北边绕点路吧,去一趟白城。”
穆时眨了下眼睛。
孟畅问:“你知道白城云氏吧?”
穆时点点头:“知道啊,师祖的老家。云氏是修真世家,但师祖在世时就已经开始没落了,如今已经是凡间的商贾世家了。”
孟畅低下头,眼里是止不住的哀凉:“云氏的小姐病了,已昏迷数日,大夫束手无策,求助于宗门。”
穆时:“嗯?”
孟畅向穆时解释前往白城的缘由:“你师祖亡于仙魔大战,太墟作为正道门派,理应对她的家族多加照拂。”
“是该照拂。”
穆时侧头看着孟畅,目光好像在说你是不是个傻子。
“但是,三师叔,我是剑修,不是丹修和医修,我不会治病。”
“没让你治。”
孟畅说道,
“丹心峰的景玉要前往药王谷交流,丹修不能打又有钱,路上容易出事。药王谷离天机阁不远,你和她一起走吧。”
“也一起绕点路,给云氏的小姐治病。”
有个守规矩的弟子一起走,说不定能劝住穆时,阻止她做出一些离谱的事情。
“行。”
穆时在孟畅期盼的眼神中答应了,
“我没出过山,刚好需要个带路的。”
孟畅松了一口气。
穆时:“什么时候走?”
“明日辰时初。”孟畅交代道,“你回问剑峰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明日卯时六刻来主峰找我拿通行符。”
约定好时间之后,穆时和孟畅同时起身,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穆时回了问剑峰。
太墟仙宗内门有两个剑峰,一个是问剑峰,一个是藏剑峰。
藏剑峰的剑虽然没有问心剑厉害,但峰主和长老都愿意开枝散叶,广招弟子,因此弟子众多,峰里非常热闹。
再看问剑峰,偌大的宅院无人居住,剑坪上也没有剑修练剑,愿意叫两声的狗也在半年前交给驭兽峰养了。
问心剑离失传不远了。
穆时走进院子深处,她稍稍顿足,抬起头看着树上的粉白杏花。
“……怎么这个时候开花?”穆时从树下走过,嘀咕道,“分不清春秋了?”
她进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有几日没人住了,不过这里有阵法,屋里干干净净的,半点灰尘也没有。
离门很近的地方有个木架,上面放了个铜盆。
穆时从乾坤袋里拿出个葫芦,往铜盆里倒水。这葫芦是个法器,看起来不大,但里面很能装,咕噜噜地倒了半晌也没倒干净。
水倒得差不多,穆时把葫芦收起来。
她抬起左手,用右手摸了摸,手掌上已经有了一层被剑柄磨出的茧,远不如右手的茧那样厚重粗糙,但摸得出来。
穆时将左手浸入铜盆里。
大约半刻过去,她再抬起手时,左手掌心白皙柔嫩,不见半点茧子。
这是洗形水,是药王谷研究出来的一种药水,皮肤一旦触碰到洗形水,就会从粗糙变得细腻。如果对外出售,一定会受到许多想要永葆青春的人大肆欢迎,甚至不惜以万金相求。
但似乎是因为材料稀有、产量稀少,或许还有些别的原因,药王谷没有将洗形水放到各地的百药堂售卖。世人至今都不知道药王谷有洗形水这东西,就连普通的药王谷弟子都不知道。
而远在东州太墟仙宗、不是药王谷弟子的的穆时,不仅知道洗形水的存在,还拥有大量的洗形水。
她每隔半个月,就会用洗形水洗掉左手的茧。
穆时倒掉盆里的水,回到屋子里,关好门。她面朝北方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入定。
次日,天色将明未明。
穆时来得不早不晚,她迈过主峰大殿的门槛时,卯时六刻刚到。
穆时一进门就见到一堵挂着画像的墙,墙前有一张桌子,摆着水果和一杯白水,香炉里燃着三炷檀香。
画像上的是太墟仙宗的开山祖师,桌子前没放蒲团,因为祖师当年说过,希望后人不要跪拜。
穆时站在刚进门的位置,对着画像拱手行了个礼。
绕过这堵墙后,才是真正的主峰大殿。
殿内房梁极高,十分开阔。远处纸糊的窗户透进来的亮光稀微,殿中摆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夜明珠,灯罩下还有永燃不息的鲛人烛。虽然还是光线昏暗,但已经足以让人看见修饰边角的雅韵雕花。
孟畅坐在一张乌木桌前,桌上摆着卷轴与竹简,墨盘旁边躺着一支毛笔和一条松烟墨,宗主印则放在朱色印泥边。
在穆时走进来后,他放下手里的卷轴。
“过来,坐下。”
穆时站在孟畅面前:“我拿个通行符就走,用得着坐下再起来吗?”
孟畅揉了揉眉心:“……你坐下。”
穆时用法术拽过来一个蒲团,在孟畅对面坐下了。
孟畅清空桌上的竹简和卷轴,拿出来几件东西摆在桌子上。
首先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这里面是钱,都是碎银两,买东西方便。”
接下来是一块玉牌:“里面是昆仑钟,昆仑还在的时候,昆仑山撞一下钟,全修真界都能听见。这钟挺结实的,遇到危险可以把自己扣进去,一般人打不破。”
还有一堆小瓷瓶:“常见的丹药都在这了。”
最后才是一纸通行符。
孟畅问:“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挺齐全的。”穆时把东西往自己乾坤袋里塞,“但是你觉得,我遇到需要把自己扣进去的危险时,对手会是一般人吗?”
孟畅有时候特别想堵住穆时这张嘴。
他一点也不想和穆时多聊,但有些话他必须要和穆时交代明白:“穆时,你必须把景玉完整地送到药王谷,不能缺胳膊断腿,更不能性命有损。”
穆时问:“她多少岁?”
“不太清楚,她成为丹心峰峰主的亲传弟子,应该有将近六十年了吧。”孟畅说道,“她的年纪在太墟还是个年轻人,你对人家和善点,收收你的脾气。”
穆时没答应也没拒绝,继续问:“境界呢?”
“元婴后期,这几年应该就要突破到化神了。”孟畅回答完问题,连忙找补,“她这进境速度算快的了,你是个太墟从未有过的特例,不要按你的标准来苛责别人。”
“突破到化神之后呢,能到大乘期吗?”
孟畅只思索了片刻,就有了答案:“双灵根,挺难的,但有机会。”
穆时点了点头:“没有到达渡劫期的可能,对吧?”
“确实没有。”孟畅无奈地看着穆时,“小祖宗,你到底想问什么?你想表达什么?”
“化神期的寿命是两百岁,大乘期的寿命是五百岁。到不了渡劫期,就没办法飞升,没法飞升就要死。”
穆时抬起手,放在书柜上的算盘飞到她手里,她随意拨拉了两下,说道,
“就当她能到大乘期吧,她现在六十多岁,要是死掉,能少走四百多年的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