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落下后,猎场竟比无人时更安静。
众人面露震惊,尤其是佑嘉县主。
“殿下…殿下你说什么!”
佑嘉县主猛的一抬头,比众人反应更大,即便是步摇甩到脸上也顾不得呼疼,她提着华衫罗裙一路奔到顾云承的马侧。
“殿下你是不是以为是我在说话?你听错了,那不是我…”
佑嘉县主着急的仰头解释着,生怕是顾云承认为她要嫁人才开口应的。
“没听错,也没应错,我是在同江小姐说话。”
想起佑嘉县主从前所作所为,顾云承忍着不悦皱了眉,轻甩了缰绳,骑着马向江婉琼而去。
马蹄声哒哒哒,男人策马靠近,江婉琼眸光微颤,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一人骑于烈马之上,英勇俊朗。
一人站于马前,温婉端庄。
一高一低遥遥相望。
默默不言。
除了一边向顾云承跑来一边发疯的佑嘉县主之外,其余人皆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江家大小姐才退了婚,二皇子竟要娶她。
要知道二皇子的皇子妃之位许久没有定下来,无数双眼睛皆在盯着,结果…竟要落到与二殿下毫无交集的江婉琼身上。
直到风吹动了姑娘鬓边的花,流苏轻晃,她触到他眼底的轻笑,眸子轻颤。
想起那夜花灯会,这人也是这般清润的朝她笑。
她忽的也弯了眉,对他说好。
温柔轻缓的声线却很坚定。
男人利落的衣袍被猎场的风吹得轻扬,众目睽睽之下,顾云承朝她扬了唇:
“那便如此说定了。”
高头骏马上的男人俊朗无双,朗笑着落下这么一句话之后,率着身后抬着猎物的众人离开。
马蹄扬起的尘土糊了很多人的脸,围观众人的脸色也皆差。
贵女们一脸如梦似幻的不可思议,尤其是佑嘉县主。
二皇子离开好一会后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然后发疯似的嚷嚷着要去挠江婉琼,好在江知墨与江恂儒迅速赶来,护着她回府。
“婉琼,回去了。”
送走宣旨的太监后,江知墨瞧见她在发愣,好笑的走到她身旁拍了拍她。
碧山色罗裙的姑娘回过神,鬓发上珠钗轻晃,“好。”
江婉琼轻声应着,握紧手中圣旨,抿唇朝父兄轻笑了一下。
女儿眉中带着化不开的愁绪,江恂儒便知她那笑有多勉强。
“婚事已成定局,二殿下脾性很好。”
话落,江恂儒突然想起,从前给她相看陈容青时他似乎也说过这句话。
中年儒雅的尚书大人握拳轻咳,立即补充道:“为父在朝中多年,也算看着二殿下长大,多少了解一些。”
陈容青那是完全陌生,只能靠短暂的接触与探查,这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江婉琼低低一笑,乖顺的点头。
她知晓父亲的好意,也知二殿下的美名。
“听管家说,今日采买的下人出去了一趟,又运了一车小石子回来。”
江知墨含笑提醒着,被打断了想要继续找补的话,江恂儒给了长子一个赞许的眼神。
江婉琼则是目光亮了些,这回应声时的笑显然更真心实意。
江知墨与父亲对视,无奈的笑。
旁人烦闷以抚琴作画,亦或是以独坐来排解心中愤闷,而江婉琼却不同。
只要她心里装了事,便会去院子里的小池塘边坐着,让伺候的人都退下后,一个人席地而坐,一边丢石头子一边发呆。
这秘密还是江知墨告诉父亲母亲的,不过后来她院子的小池塘险些被石子填满,周围的石头也不够她丢的了,而外边湖边运石头回来的动静太大,父母便也知晓了。
“行了,圣旨妥善保管好,快回去吧。”江恂儒负手而行,不言苟笑的人语气却平静温和。
得了父亲的话,江婉琼扬了抹笑,双手捧着圣旨快步离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的心情属实难以平静。
需要一个人待会。
圣旨被好好的放到了盒子里,江婉琼一个人在池塘边,不复平日的端庄贤淑,也不顾被沾湿的裙摆就地而坐。
身旁的石头堆成了小山,她随手捡了一块,往地上轻轻砸了砸抖落石头上的灰,然后随手往水里丢。
“扑通扑通——”
清脆的落水声一声接一声。
若有旁人撞见定会觉着奇怪,姑娘背脊挺直,坐姿端庄大方,可偏偏身旁环境不对,这坐姿该配的是笔墨纸砚与琴棋书画,而不是在荒芜的池塘边丢石头子。
可偏偏,江婉琼就喜欢这样排解心中郁气。
前几日来还在为退婚之事烦闷,今日却是内心茫然得有些无措。
她猜不透二皇子的心思。
夺位之争中尚书府一直以来持中立的态度,殿下是想借此婚事改变局势拉拢父亲吗。
她心底猜测最大的可能便是此结果,但…想起半年前那次花灯会,她心中仍是留有一丝妄想。
他可还记得她。
他送的花灯同赐婚的圣旨一起,被她用盒子装起来放到了衣柜最顶上,与陈容青退婚之后她拿出来过一次,当时她便有此妄想了。
但她知晓父母不愿让她嫁入宫闱,那权利的漩涡既吸引人却也能推人入深渊,母亲不希望她过得那样累。
于是那一丝想要争取皇子妃之位的念想被掐断,她这一月未出门,既是因退婚的不解与气愤,也是在犹豫中抉择。
可没想到世事难料,不过是去了一趟猎场,回来她便成了二殿下的皇子妃。
她承认,当时在猎场听见他朗笑问她可否敢嫁时,她是窃喜的。
在此前,众人皆言,二皇子妃人选应当是容贵妃的侄女,也是二殿下的表妹。
谣言传了这么久也无人解释,便也就此默认了。
所以佑嘉县主追在二殿下身后的行为,才让众人觉得自不量力。
那次花灯会生出的倾慕心思,来得也那般不合时宜。
那时她与陈容青已有婚约,而二殿下明面上也被大家默认会娶母族表妹,于是她的那一丝意动被自己强压了下去。
可之后,心里留意起了这人,此后处处都有他的存在。
见他与人举杯交谈,见他赈灾安抚流民时的平易近人…
可奈何,她的身份在京城算得上一句尊贵,但与皇族依旧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意在朝堂,赏花雅集那些闲情逸致的东西也从不入他的眼,甚至江婉琼回忆起来,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次,便是上次宫宴对他行礼时。
仅凭着花灯会那晚的短暂相处,她便应了这门亲事。
她有些冲动了。
昨日回家之后,她以为父兄会苛责她,可没想到父亲沉吟许久,只是面色复杂的让她回院子。
父兄最知朝堂之事,她这一应,估计给他们带来不少麻烦。
江婉琼微微叹息一声,石头'扑通'一声在水面荡起涟漪。
“小姐——”
“二皇子殿下来了!”
贴身丫鬟听竹咋咋呼呼的唤她,江婉琼看着她冒失的样子皱了眉,但下一瞬听清了之后,她提着裙摆快步走了过去。
“殿下来了?”
定是为了婚事来的。
姑娘脚步加快,但行动间步子徐徐,并没有因急而失了端庄之姿,也顾不上换一套衣裳了,她要去前厅迎…她的未婚夫。
可到了之后,下人却告知她,二殿下已被父兄邀去书房议事。
约摸是商谈如今局面之事。
商谈一时半会定无法结束,江婉琼无法,只好趁着等候的空闲回院子换身衣裙。
往常丫鬟怎么搭衣裙她便怎么穿,可今日却有些不同。
她站在衣柜前犹豫许久,挑了件槿紫色压金襦裙,臂间挽竹月色的披帛,淡雅又温婉。
不出意外,待会应当会有机会说话。
明明她见过许多俊朗无双的公子,但为何只有面对他时,她才会心生紧张。
姑娘捏紧了木槿花的绣帕,估着时间不紧不慢的回到书房门口等待。
等到她腿有些站麻,等到紧张的心情平复,书房的门才缓缓打开。
吱呀一声。
江知墨拉开门,与门口的妹妹面面相觑。
对视一眼之后兄妹俩笑了笑,江知墨后退着,恭敬的朝身后人做出了请的姿势。
随后从书房中走出来一位矜贵的男人,墨发白袍,腰间悬玉,眉间带笑,眸中星星点点如朗月清风让人见之不忘。
门口站着人,他不免抬眸看去,江婉琼的目光与他撞上。
只是一眼,平静的心再次荡开涟漪。
“见过二皇子殿下。”
她低头福身行礼,眉梢眼底皆带着弯弯弧度。
如蜻蜓点水,轻轻柔柔落在荷叶尖尖。
男人噙着笑,目光略微的深。
“无需多礼。”
两句话的功夫,父兄已同顾云承一起走了出来,江恂儒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眼,客气的与顾云承道:“既然事已说定,我与知墨还有些事,让小女送您出去可好。”
顾云承看着她在一旁安静温顺的模样,唇边弧度更深了些,“可。”
江婉琼含笑与父兄颔首,轻转手腕,“殿下,这边请。”
男人笑了笑,跟上她的脚步。
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缓缓往外走,江恂儒与长子看着他们的背影对视一眼,这还是第一次见婉琼这般拘谨。
尚书府花园。
两人相顾无言。
顾云承负手而行,眸光像是在瞧路边花,可余光却皆落于身旁之人。
怎的这般安静。
往日见她与旁人可不是这样。
江婉琼双手搭在腹前,微低着头佯装认真看路。
这可如何是好,平日她与谁都能言笑几句,但在他面前,几番想要开口皆心跳如雷。
明明,只是些许倾慕罢了。
“江小姐——”
“昨日猎场——”
话撞到了一起,两人皆是一怔。
随后两双笑眼对视,顾云承低笑一声,温声开口:“江小姐先说。”
男人墨眸如林间清风,能轻易让人放松下来。
江婉琼轻笑点头,鬓上白玉簪也不如她的笑颜惹眼。
“昨日猎场,臣女气急有些失礼,还望殿下恕罪。”
她说着朝他福了福身,微低着眸,眉目皆敛。
顾云承不得已停下脚步,失笑着虚扶着她,“江小姐口中所言,认为自己失礼,不知晓的还以为江小姐后悔与我定亲了。”
她微敛着眉,闻言意外的抬眸看向他。
那双星眸依旧浅浅带笑,但眸里沉得她看不清,也猜不透这句话隐含的意思。
“那殿下后悔吗。”
她的心猛的跳了两下,温声反问。
他可后悔?这般儿戏的多了个未婚妻。
花园中落地无声。
顾云承静静看她半晌,倏然笑得清润:“本殿所言所行,从不后悔。”
更何况,这是他的期盼已久。
他不过是去北边巡查三个月,一回来看上的姑娘便同别人定了亲,他悔得闷苦不已。
可没想到他一查,发现那人就是个烂人,压根配不上如此貌美温婉的她。
于是他出手了,她也与那人退了婚。
只是她伤心得整整一个月没出门,顾云承心疼的去过江府门外许多次,可偏偏没有任何立场与身份去安慰她。
谁知,昨日打猎她竟来了,甚至…还说要嫁就嫁他这样的。
谁知,那刻顾云承的心情有多欣喜。
还有这般好事?
那他自然是不能错过这般好的机会,当即一口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