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宏明双肘支在桌上,两手抱拳撑在下唇,欲言又止,无力辩白。到最后才说了句:“我有很强很强的欲望,各种各样的欲望。”
“可你更是个内心丰富而敏感的人,你想得要比我多得多,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经常不回家,找各种理由蹲在上海,可又这么爱嘉丽。”柳钧顿了顿,“你怕把你的丑陋暴露在嘉丽面前吧。我刚刚才替你想明白。”
钱宏明迅速但并不干脆地反驳:“柳钧,我没你想象的这么单纯。”
“我们都奔四十的人了,怎么可能单纯。我刚才说了那么一堆,就意味我单纯吗?不见得。宏明,我只真诚地希望你别亲手摧毁自己的心。找时间,你好好面对一下自己。你都已经不敢面对嘉丽了。”
“柳钧,不要想当然,行吗?我跟你虽然是好朋友,可到底是不一样的人,你别把你的想法生拉硬扯到我的头上。我确实不单纯,内心不单纯,我不愿瞒你,其实我可以敷衍你,这种问题很……对我很弱智。”
柳钧却是定定地看着钱宏明的眼睛,“我不信。”
钱宏明心头烦躁起来,“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事实。”
“事实是你本质并不坏,你别糟践自己。好吧,今天讨论到此为止,你都快把你嘴唇磨肿了,别人看到还以为你疯狂怎么了呢,还真不能回家见嘉丽了,嘻嘻。”
钱宏明一愣,迅速撤回双臂,心中有种被透视的不快。他尽量克制,微笑道:“柳总现在指挥惯了千军万马,饭桌上也这么有张有弛有条不紊了嘛。”
柳钧也笑,不再深挖。不喝酒,两人虽然说了很多话,可还是很快吃完了饭。柳钧问刚才的服务小姐究竟是谁送酒,小姑娘不肯说,眼光却飘啊飘地飘向一处包厢。柳钧会意,走过去那包厢,打开门一看,就一脸木然地回来。里面坐的有个美女他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余珊珊。
钱宏明一听说刚才送酒的是余珊珊,顿时拍桌大笑,招手让服务小姐过来,抢着结账同时加六盅木瓜牛奶炖燕窝,让送去到余珊珊所在包厢。柳钧大不以为然,“你送什么不好,送这种容易引起误会。”
“美女想找机会在你面前扬眉吐气,我涮她一道而已。”钱宏明笑嘻嘻地拉柳钧离开饭店。“难得我们单独聚会,我想看你怎么开我的车,你赶紧想个可以越野的地方,我们飚过去。”
“你不是今晚很忙吗?”
“再忙也得给你让位啊。走。”
柳钧坐在车上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朋友的一处基建工地,打个电话过去确认一下,便杀奔过去。钱宏明懒得开口指点特殊操作设施,让柳钧那老手自己摸索去,对那种天生的机械狂人而言,自己摸索反而是种乐趣。只是他旁观柳钧的操作,心中不禁愤愤不平,这款虽然是欧洲生产,可全然美式设计的车子针对的市场主体是五大三粗的老美,他这一米七十出点儿头的身高开这车子很是不顺手,许多柳钧只需要勾勾手指就能达到的功能,他得移动整只手,所以有些人的优势真是全面到从脚底武装到牙齿。
夏天的晚上八点来钟,路上还人来人往,好多乘凉的市民。不过通往工地的路还是石块路,基本上就没有行人。但柳钧才将车子开进去一百多米,就迎面对上一个穿圆领碎花布衫,黑色人造棉大脚裤子的老妇人,老妇人手里捧着一堆木条,木条之间还有一把本地人爱用的蒲扇,石块路狭窄,天色又暗,走错了就得掉进旁边烂泥地,老妇人站在路中央,有点儿不知所措。柳钧将车子靠路边停住,让老妇人就着车灯慢慢擦着车身离开。
柳钧看着老妇人手中还沾满水泥沙石的木条,奇道:“好像是本地人吧,这年头本地人还烧柴灶?”
钱宏明笑道:“你这公子哥儿从小就何不食肉糜,你知道现在煤气多少一罐?一百二三十大元了,看原油价格走势,这煤气价还得往上升。寻常工薪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又没见升,好多人家用不起,家里改烧煤球炉了。”
“钱总你怎么知道的?太神奇啦。”
“凭我是劳动人民出身,凭我始终扎根在劳动阶级。”钱宏明一笑。“上回带小碎花去乡下乘三轮车,随便绕小镇转了一圈。那三轮车夫告诉我,夏天一到,他一天得喝五热水瓶的开水。家中煤气转眼就烧没了,怎么用得起。正好邻居有人支起一只老虎灶烧开水,一瓶一毛,像他那样一天五六瓶的就八分一瓶批发价了。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跟你撒谎似的。老虎灶烧开水为什么便宜,就是因为现在房地产发烧,到处是工地,工地上到处是扔掉不要的木条木片嘛。不过刚才那老太太捡去的木板可能是给自家烧煤球炉做引火柴的。烧煤球二三十块一个月,比起烧煤气就便宜多了。”
柳钧这才明白昨晚进入农村,为什么到处都是生煤球炉的。原来不是农村特殊一景,而是生活所迫,不得不将时钟倒退十几年,捡起煤球炉。“哦,还有最近的面粉涨价,方便面涨价,猪肉涨价……公司食堂这两个月的支出确实有涨,我一直没过问,还以为是就餐人数上升的缘故。”
“你公司不是提供免费餐的吗,可能对有些低工资人群来说,那是他们一天中吃得最好的一餐了。”
“刚才一盅木瓜牛奶炖燕窝得多少钱?真是朱门酒肉臭。”
“我经常带小碎花去城乡结合部走走,去山区结对助学家庭走走,送点儿吃的用的去,让小碎花懂得点儿世事艰难。可别走你这公子哥儿何不食肉糜的老路。”
“呵呵。”柳钧被揶揄,皮实地笑,“我刚才就说你了吧,本质挺好的一个人,硬是要糟践自己。”
“我们这把年纪,说难听点,半截身子已经埋进黄土。孬也好,坏也好,已经就那样了。我懒得多想,活着不容易,别再给自己添堵。”钱宏明不容柳钧再说,一口气接下去道:“知道杨巡做得怎么样吗?他现在可是正宗煤老板了。我前阵子跟老乡们上海聚会,看到他也来,一水儿三辆悍马,身边紧跟着的两个人很像保镖。听说他一直在为手头膨胀的资金寻找出路,寻思着投资点儿什么。”
“我早知道,杨逦跟我说了。”柳钧有意又八卦了一把,“杨巡今年终于答应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据说给身在美国的前妻一笔不少的钱,两个孩子归杨巡,但依然放在美国由前妻教育抚养。杨逦说,其实杨巡很信任前妻,也很器重前妻,许多事情杨家弟妹们都不知道,他跟前妻全说。但等事到临头才后悔,晚了,他前妻那种人不可能容忍男人在外面胡搞,还屡劝不止。我也顺便提醒你,嘉丽不可能看不出丈夫在外面做什么,你别欺负她软弱。”
钱宏明不语。两人在黑暗中沉默了会儿,柳钧就调转车头回城。钱宏明过了好一会儿才开腔:“柳钧,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连我姐跟我提起的时候,她跟我说的理由是不许祸害女孩子,而不是站在我的角度。这世上,像今天一样跟我说那么多肺腑之言的人,只有你了。我唯一要求,你别让我表态,给我留下一点儿转圜余地,你放心,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进去了。来,握握手。”
柳钧在黑暗中伸出右手,兄弟俩紧紧握了一下,不用再多说什么。
等柳钧回家,已经快十点,淡淡刚刚睡下。柳钧进去看了一下,就被崔冰冰踢出去洗澡。柳钧斜着眼笑问:“半夜三更,一个女人叫一个男人去洗干净,有什么意思?”
“你等着挨揍吧,我怕揍脏我的手。”崔冰冰是真的不高兴,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柳钧洗完,只穿一条裤子回到客厅,乖乖趴到沙发上,嬉皮笑脸地道:“开揍吧,我今天右肩有点儿酸,你帮我揍揍那儿。”
“你这条沙皮狗。”崔冰冰不禁一笑,跳上去揍人,不过雷声大雨点小,一半老拳还落在右肩上。可是两人才开始打打闹闹,卧室里面就传来淡淡的哭声。两人连忙罢手抢进屋去,却见小不点儿越哭越伤心,抱着爸爸含含糊糊地道:“妈妈不要打爸爸,妈妈不要打爸爸。”两人哭笑不得,崔冰冰只好发誓不打爸爸,哄好半天才又把淡淡哄睡着。掩上门出来,崔冰冰果然只敢呲牙咧齿,张牙舞爪,不敢再吱声发狠。
“听宏明说,杨巡手握巨资,亟待找地方投资。你说这世上怎么忽然多出来那么多的钱,到处都是投资者,连我身后都有几个PE追着要约见我,而我自己则是正准备投资建设新热处理分厂。这么多投资的产出最终给谁用?但再一想也是,你说我们小时候有辆自行车算是很厉害了,可现在我家有这么多汽车,满大街还总堵车。外电总说中国膨胀的石油需求加剧石油供求矛盾,才抬高的原油价格,我看还是有点儿道理的。这么一想,我新建热处理分厂就非常有必要。”
“你跟宏明谈这个?两人不能电话里谈吗?”
“我跟宏明谈人生观,希望他别越走越远。他跟我说,正打算办澳大利亚的投资移民,说那儿的环境清静,嘉丽必定喜欢。”
“那是真发落到冷宫了。哎你说嘉丽怎么跟面团一样,我受不了她了,每次都是替她干着急,她一点儿不急。”
“两夫妻的事,外人怎么管得了,连淡淡都误以为我们打架呢。我劝宏明,他听进去了,那就行了。明早我先去你爸妈那儿把插座换好,顺便把淡淡抱过去,完了直接去机场。你送不送我?”柳钧听说岳父母家换了一只大功率柜式空调,就自觉提出替他们换插座,怕大功率空调过电厉害发烫,不合格的插座塑料壳体就等于是在高温下放毒。岳父母自然是听了非常欢喜,表扬女婿主动周到。
“国际业务……不可以交给专人负责吗?”
“我也想交出去,在慢慢培养人手,主要还是慢慢培养新手的护照,再多盖几个稍微重要国家的戳,估计往后到任何大使馆签证都可以通过了。罗庆抓的销售队伍,真不是盖的,我都不用过问,他把技术培训搞得非常好,弄得我现在很替销售队伍中的聪明人可惜,这些人要是把好脑筋用来做技术,该多好。”
“对了,这事儿我得好好提醒你,你心里侧重技术,可你言语中不能倾向得这么厉害,一家公司每个部门都重要,你资金非配上暗暗厚此薄彼也就算了,说话别再体现不公平了,会打击人。我们管理上常说,上司一个口头表扬有时候比一笔奖金还让人高兴。”
“是,太太。”
“朋友传话,腾飞所在的工业区主任终于要走了,新主任是市里下去的。让你爸找时间去拜访拜访。”
“走了条吃饱的,来了条饿狼,有什么可高兴的,又要重新打点。今年上半年我们利税很好看,科研成果很国家级,我现在只关心怎样把F-1拿去换个科技进步奖,省级的,国家级的,都行。新主任那边,对,我爸无拜访就行,我这半年缴的那么多税,创的那么多外汇,不是白挣的。”
“你还真拿自己当纳税人了啦?呵呵,你既然能创那么多利税,那么柳总,是不是该多拿点儿出来,让弟兄们一起替你高兴高兴啊?兄弟,这个想法是大错特错的。好了,我们再说下一桩……”
柳钧明天早上又得出国,两人坐下来公事私事一说就是一大堆。崔冰冰还拿出一条清单,让丈夫出国时候带异国他乡的东西回来,她要送人情。柳钧不由得想到包厢看到的余珊珊,不知道他如果同余珊珊在一起的话,这日子会过得怎么样。起码这么有商有量是不可能的,而生理上的满足嘛……这事儿还真不能多想。他只是不知道余珊珊盯着他做什么,以前是看他踢足球,现在是送好酒,他不知道他还有多少事落在余珊珊眼里。同样是曾经有点儿瓜葛的女人,杨逦就大方得体得多,他现在与杨逦是谈得来的朋友,连崔冰冰都知道,而且崔冰冰并不放在心上。而他一看见余珊珊就想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