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有史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以彼此都是成年人的身份讨论属于成年人的话题。柳钧手上拿着的是前进厂目前意向的几单生意意向。他粗粗看下来,奇道:“为什么都是出口生意,我记得以前大半是国内生意。”
“那你肯定还记得我一年到头在家时间不到两个月,其余十个月时间,三分之一在接洽生意,三分之二在追应收款。内贸难做,回款太难了。不仅回款难……我们干脆一边谈工作,一边我随时介绍国内情况给你。内贸还有一个问题是所需流动资金多。不像外贸是做订单,订单确定,信用证过来,我把信用证拿去银行换贷款,自己几乎不用出流动资金。内贸不一样,做内贸的流动资金在原料采购上压一块;采购来的原料在生产中又要压一块;成品库存还得压一块;最后是应收款压一大块。最后这么算下来,流动资金得是月产销量的三倍才能维持正常运转,这种流动资金要求有几个吃得消。换你会选择外贸还是内贸?”
柳钧听着听着,渐渐将眼睛从纸面转向爸爸,不由自主地点头。“难怪,这几年我总看报纸上说,市场在哪里,工厂搬去哪里,全世界都在觊觎中国的十亿消费人口,许多企业投资中国,还以为国内的公司更应该得天时地利人和,没想到……”
柳石堂心里满意自己的表现,脸上愈发雍容大度,“没做过嘛,当然不知道。可是手头这些单子我又吃不下……”
“很简单啊,我们两个车间的加工能力足够了。”
“问题是没人做啊。老一辈的技术好,可操作不了那些新设备,学都学不会,我也学不会。我招了几个中专生专门去学线切割编程,等他们学会,做熟,没几天就飞了,我连培训的本都找不会来。”
“你是不是工资出得太低?这些设备我等会儿看下说明,问题不大,整个工厂只要有一个人会就行,其他都是傻看设备的。说到底这种入门级数控设备跟傻瓜相机一样,简单得很。”
柳石堂大掌一拍,“就等你这句话。别人家都是送自己的儿子侄子外甥去培训这个编程,偏偏我们柳家只有你一个儿子,我只好请外面人。但再高的工资没法给啊,总不能比几个老技工高吧,总不能人工费用太高吧,你看这些报价,我做一个都没几分毛利,拿什么发高工资。我只有看着他们飞走。所以你不来,我去年开始看市道紧,干脆停着。既然你来了,我们赶紧把这几单的样品拿出来跟外商去谈,谈下来立刻开工,先把所有费用转出来冲平。你一边帮我转起来,顺便看市面上缺什么,给我开发几个新产品。”
柳钧愣愣地听爸爸说完,“那要是我不回来,你又没钱请人开新设备,厂子是不是就一直开不起来了?”
“哪会,市道总有变好的时候,那时候利润一高,我出人工费就不费劲了。人家别的大厂怕停,我这儿又不怕停,我没一分钱贷款,厂房设备都是自己的,停下只要付两个会计和一个门卫的工资,担得起,只有税务恨没法刮皮。”
柳钧更是听得眼花缭乱,“那你不需要付停工时的工人最低工资?不替他们交保险什么的东西?”
“我又不是国营企业,我这儿当然是做一天给一天工资。你放心好了,市面上多的是人……”
“就是找不到能用的人。爸,你不能再走这条老路……”
柳石堂也打断儿子的话,“爸也知道,但爸爸的思想已经跟不上,现在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柳钧一点都没意识到老爸就这么七拐八弯地将担子撂到他的肩上,也一点都没意识到这担子岂是一年可以完成。他只是听着爸爸所说非常扭曲的现状,气贯长虹地想到,需要他施展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不仅仅只是技术。
父子俩谈到很晚,柳石堂赖到实在没办法才走,给儿子留下崭新的捷达车钥匙和一只新出的诺基亚手机。还吩咐儿子不用做家务,以后每天自有傅阿姨上门打理。
钱宏明中午接到姐姐电话,要他晚上见面说话。他不知道姐姐忽然找他有什么事,晚上回家做好饭菜,与妻子一起吃了,就独自急匆匆赶去姐姐家。见到姐姐他先本能地留意了一下脸色,见姐姐脸色平常,才放下心来。进去里屋见过父母,兄妹两个关门谈话。
“跟你商量件事儿。市一机准备整个搬迁,那地块打算综合开发房地产项目。郝姐今天跟我说市一机的申总和杨总找她谈话,让她过去管销售,她想拉我一起去。我问你,申宝田和杨巡那两个人口碑怎样。”
钱宏明自然不敢怠慢,想了会儿,慎重地道:“两人目前在本市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杨巡是外地来的暴发户,申宝田正规些,口碑也更好些。关键是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财力把那片地开发起来,听说他们两个买那块地都差点倾家荡产,欠了银行好多贷款。”
钱宏英笑道:“你就直说吧,我能不能去那儿。”
钱宏明也笑:“姐心里早有主张了,还需要问我?你说吧,第二件是什么事。”
“鬼祟,掏你一句话有这么难。我当然不去,最好郝姐去,她的位置正好腾出来给我。我打算等郝姐一只脚去那儿站定了,请我们老总吃饭谈谈这事儿。现在哪家餐厅小单间豪华点儿?”
钱宏明闻言心里一颤,“我替你去吧……”
“钱宏明,你想哪儿去了?!”钱宏英柳眉倒竖,怒目圆睁,“你把我看成什么人,我那么贱?”
“没,姐,我没这意思。你请老总吃饭总得送礼,这种事还是我们男人喝几杯下去更容易谈。”
“钱宏明,你连我也哄着,我不是你那个小姑娘老婆。你给我实说你想哪儿了,今天不解决这问题,你别想走。”钱宏英将椅子一横,拦在房门口。
钱宏明拿姐姐没辙,左手搁嘴边与姐姐对峙好半天,才犹豫地道:“我希望你断绝与柳石堂的任何交往。”
“这不结了,你也不怕这句话闷心里闷出癌来。我跟柳石堂没关系,但既然他介绍朋友来我这儿买好几套房子,我没有不记情的理儿。再说了,他即使老婆跳河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也没把我交出去,我得罪他有好处吗,鼓励他翻脸抹黑我吗?我得敷衍他。我的事你别管,你不用去他儿子面前献殷勤帮我积人情。”
“我不是那意思。姐你相信吗,柳钧见面先跟我道歉。谁都可以道歉,唯独不是他。”
钱宏英大惊,“不会老滑头生出的儿子是傻大头?”但钱宏英随即刷了弟弟一眼,“因此你就鞍前马后地企图赎罪?”见弟弟低下偷去,钱宏英也低头叹息。“我害了你。你回家去吧,我问清楚了。”
“姐,别这么说。柳钧是个好人。”
“知道了,你别太委屈自己。走吧,走,磨蹭什么。”
钱宏明只有离开,从小父母病弱,姐姐就跟是他的妈一样,他一直很听姐姐的话。但走出门,他发了半天呆,又不想这样子地就回家去,看看时间已经九点,他就转去夜总会,一个人闷声不响看完全场歌舞,才默默回家。那时候妻子已经睡着,红润的圆脸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