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丹从停尸房里的藏尸柜里爬出来,披头散发,浑身血肉模糊,她破碎的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她慢慢走出了停尸房,然后慢慢走出了医院的大门。看门的保安已经睡着了,她浑身冒着白气,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足迹。她来到了王子洋住的小区,她进入小区时,那醒着的保安也没有看到她。她上了王子洋那栋楼的电梯,电梯无声无息。下了电梯,她来到了王子洋的门前,她按下了门铃,杨林丹听到了里面的脚步声。
谁——
杨林丹说:是我,开门。
王子洋在里面说:杨林丹,你还是走吧,我爱的不是你,而是安蓉。我不想再和你苟且偷欢了。
杨林丹发出孑孑的笑声。她说:我不会放过你的,还我命来——
她把血淋淋的手穿过了门,朝门里的王子洋抓去……王子洋是被急促的闹铃吵醒的,否则,他还沉浸在噩梦之中。现在已经是早上七点钟了。他的头很痛,像要裂开,他全身酸胀酸胀的,十分无力,眼睛也睁不开。昨晚他一个人在美琪小筑喝了一瓶威士忌,美琪一直在制止他,但他坚持着,他记得自己去拦张洪的车,但后面的事情他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一片空白,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留过这样的空白。王子洋强行让自己从沙发上爬起来,跑进了卫生间。五脏六腑一阵翻滚,他趴在马桶上狂吐起来,快把肺都吐出来了,吐完之后,他洗了一个澡,然后刮胡子,换上一件干净的白衬衣和一条白色的西裤,准备去上班。
电话铃骤然响起来。
他多么希望是安蓉来的电话。可电话里开始就沉默,过了会就发出了一个男人沉重的喘息声。
你是谁?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啊!
喘息声还在继续。
王子洋啪地放下了电话,他发现自己也在喘息。他知道是谁,他已经不止一次这样了,但王子洋不敢去找他,那人让王子洋恶心。
王子洋像往常一样上班,除了脸色有些发青外,没有什么异样,来到医生办公室,医生们在准备着什么。病房里有病号在叫,主任对王子洋说:王医生,你去看看十七床。他的情绪十分不稳定,他不是本地人,亲人又不来,你去安慰安慰他。
王子洋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浓郁。十七床显得十分痛苦,他浑身都在发抖。王子洋检查了一下,发现他没有发烧,其他也未见异常,就对他说:十七床,你恢复得不错,忍着点,情绪波动对你的伤口愈合没有好处,要像个男人!
十七床大口大口地喘息。
王子洋正想走,十七床的手拉住了他的白大褂。
十七床沙哑地说:安护士为什么没来?
王子洋说:她马上就会来的,你放心吧。
十七床问:王医生,你见过安护士的笑吗?
王子洋撒了个谎:没有。
十七床有些得意:我问过很多人,都没见过她的笑,我见过了。她的笑容很美。从眼睛里就可以看到。
王子洋的心被针刺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就出了病房,他看到了安蓉,安蓉正推着小车走过来。
安蓉的双眼毫无表情。
她经过王子洋身边时,王子洋压低声音对她说:无论怎么样,我不会放过你的。
安蓉没理会他,好像王子洋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如果白天去太平间找七喜,很难找到他。除非医院领导交代的紧急任务,他才有可能在那里,否则,他不会在白天里为尸体美容。兰芳采访过他,他说只有在晚上他才有灵感,他才会像做一件艺术品一样为尸体美容。七喜原先也是个外科医生,他迷恋上这行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
医院里的人觉得他古怪,尽管他是医院里的名人,但很少人愿意接触他。
别的医生在早上上班的时候,他就该下班了。
七喜一走出太平间的门,就看到了云层中透出的一缕阳光。他身上在黑夜里聚敛起来的阴气雾一样在金色的阳光中化开,他像块冰在太阳底下融化,他喜欢这种感觉,很刺激,阳光和夜色一样让他兴奋。他走路的样子有些飘然。
七喜看到了安蓉。
安蓉从医院的大门口进来,和许多在这个时候上班的医生护士们走在一起。但安蓉是孤独的,其他人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她只是自己走自己的路。他躲在了一棵柏树后面,透过柏树浓密的叶子缝隙,他的目光胶一样黏在了安蓉的身上。他一直看她走进住院部的大楼,安蓉略带忧郁的款款身姿像阳光一样让七喜的神经在白昼里得到了有效的舒缓。
女人是一帖药。
漂亮的女人是一帖良药。
漂亮而有质量的女人是一帖上好的良药。
七喜的脸中变幻着不同的色泽。
兰芳采访结束后,立即驱车赶回赤板市。
在水曲柳乡村的两天里,她以自己的方式采访到了第一手的材料,她相信主编一定会满意,他深度镜片后的小眼睛一定会焕发出难于名状的光彩,可是兰芳并不希望他对自己感兴趣。
兰芳认为这次来水曲柳乡村最大的收获不是采访的成功,而是她找到了安蓉回赤板后奇异现象的合理的解释。
安蓉发生的奇怪事情似乎和那个正午挖开的坟墓有关,和那具尸骨有关。尽管她觉得这些东西十分的玄,兰芳平常大大咧咧,不修边幅,但她内心还是细致的,记者的工作除了学识和敏锐,还需要细心勤快。兰芳了解到那具尸骨生前的一些情况。
那是具女性的尸骨。
她叫夏敏,是水曲柳乡村走出去的为数不多的一个女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她一直在赤板市工作,偶尔回水曲柳乡村,因为她的父亲还在村里。直到她父亲重病不治死去。乡村里的人对她尊敬,认为她是个孝顺的女儿,她是当年一个女知青在水曲柳乡村留下的种子,女知青回城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夏敏从小就和父亲相依为命。夏敏在三年前因车祸而死,有人把她的尸体偷运回水曲柳乡村,安葬在那片青草荡漾的山坡上。
兰芳觉得夏敏的死是个疑问。
她十分想了解夏敏死亡的真相,但水曲柳乡村的人对此一无所知,就连在水曲柳乡村里号称是万事通的朱向阳也无法解释。
朱向阳找村里的一个巫师给安蓉画了几道符,要兰芳带回去给安蓉。
兰芳还知道了乡村里关于绿蚂蚱的一些事情。
说起这事,兰芳感觉到有些神秘和不可理喻。但她联想到安蓉搬家那天安蓉见到绿蚂蚱的情景,当日兰芳怎么也不相信,安蓉当时吃惊的神情让兰芳觉得水曲柳乡村关于绿蚂蚱的传说有了几分可信。
水曲柳乡村的人认为,人死后会变成绿蚂蚱,在一些时候返回人间。
人们在山野或者田野碰见绿蚂蚱,都敬而远之。
朱向阳为了证实这个说法,他向兰芳讲述了一件事。
那是朱向阳父亲去世后第二年端午节的事情,端午节的前夜,朱向阳做了一个梦。父亲穿着破烂的衣裳,拄着一根棍子,颤颤巍巍地朝他走来,父亲见到朱向阳就老泪纵横。他哽咽地说,儿哇,我在阴间苦哇!朱向阳说,我逢年过节都给你烧纸钱,烧的都比别人多,你怎么会苦呢?父亲说,阴间和阳间一样,也有许多横行霸道的鬼,每次你烧纸钱给我,我都收不到,都被恶鬼抢走了,那些鬼官也老来盘剥我呀。朱向阳说,那怎么办呢?父亲说,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你明天中午到青草坑的那棵老樟树下烧钱给我。朱向阳又问,我怎么知道你来了没有。父亲说,你在老樟树朝东方的树根上就可以看到一只绿蚂蚱,那就是我。父亲说完朱向阳就醒了,他把梦和母亲说,母亲一夜哭到天亮。第二天,朱向阳就去买了纸钱,到了中午,他和母亲一起去了青草坑。他们找到了一棵老樟树,在朝东的树根底下等了一会儿,果然就看到了一只绿蚂蚱,它立在那里,好像朝他们点头。母子俩就边哭边给绿蚂蚱烧纸钱。烧完纸钱,一阵风吹过来,把纸钱的灰吹得四处飞扬,倏地,那只绿蚂蚱就不见了踪影。
兰芳今天的车开得飞快。
七喜回到家里,冲了个澡,换上了一件干净的T恤,T恤是白色的,穿在他身上显得宽大。他来到客厅里,打开了电视,电视在播着新闻,电视上的女主持人不停地向七喜抛媚眼。新闻上在说一件事,说哪里的煤矿又发生了透水事件,死了几个人,伤了几个人,某某领导十分关注此事云云。
七喜泡了一壶茶,这是一个死者的家属给他送的上好的龙井,茶的清香让他陶醉。他轻轻地说:中国那么多人,死掉个吧算什么。说这话时,他迷离的目光落到茶几上的一个小镜框上,镜框上女人的照片清晰而明亮,他顺手拿起了小镜框,愣愣地看着。
照片中的女人有一张瘦削而漂亮的脸,她笑起来微微翘起的嘴角成熟而又迷人。七喜轻轻地说:亲爱的,你是个风骚的狐狸精。
七喜凝视照片的目光复杂起来。
他眼中跳跃着飞腾的火焰和冷却的灰。电视上的新闻结束了,开始播放懒婆娘的缠脚带一般又长又臭的连续剧。七喜关掉了电视。他原本准备放一个美国的恐怖片看的,现在突然没了兴趣。他看着女人的照片,心里顿时阴暗起来。
女人是他的妻子。
窗外的天和他的心情一样灰暗起来,刚才还有阳光透出的天此时乌云密布,他知道一场暴雨将要来临。
那也是个暴雨天吧。
不是,那个晚上星斗闪烁。
女人开始时和他一起在阳台上数星星。很多人以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看星星是浪漫的事情,其实,那许多时候是一种无聊。生活中忙碌的事太多。和女人一起看星星,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女人像只母狼,她似乎要把他撕碎。他也不甘示弱,他更像一只猎豹,随时提防着母狼的进攻。他们从阳台上吵到了屋里,谁也没有占着便宜,如果真动起手来,只有两败俱伤。女人轻蔑地对他说了声:你和你的死尸去过日子吧!说完,女人拎起红色的坤包就摔门而去。他看着她离去,默默地站在那里,他的嗓子眼疼痛极了,每次吵完架,他的嗓子眼都会疼痛老半天,他的喉炎是和女人吵架吵出来的。
风把女人摔开的门砰地关上了。
他被关门声震醒了,这娘们一定是去找那个丘八了!
他捂住了胸口,他一想起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就会犯心绞痛,他不是病理上的心绞痛,而是心理上的。
他倒在沙发上。
他的脸扭曲着,口里发出受伤的豹子一样的嚎叫,叫声尖锐而绝望。
是什么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是那些需要美容的尸体,还是那个男人,或者是他自己本身?
嚎叫完后,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起来,很多时候,他碰到什么委屈或幸福过头,他都会趴在女人的怀里哭,女人会像搂着儿子般抱住他的头轻声地哄着他,给他哼着歌,让他在自己的爱抚中安静地沉睡。如今,他只能无助地独自哭泣。哭着哭着,他就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个比自己妻子漂亮的女人珠圆玉润,而且年轻……他拨通了这个女人的电话,在电话里,他用另外一种声音和她说话,他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有暴露自己的娘娘腔。
放下电话,他阴险地笑了。
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他想,今夜,他的活干得一定会很漂亮。
想到这里,七喜捂住了胸口。
他的心绞痛又犯了。
七喜捂着胸口在沙发上叫唤了一会儿后停住了声。
他正了正自己的上身,把小镜框平放在红木茶几上,突然低嚎了一声,一拳砸了下去。
镜框的玻璃碎了。
七喜把拳头举了起来,上下左右检查了一遍,碎玻璃竟然没有刺破他的手。他把碎玻璃从镜框中倒掉,取出了女人的照片。
照片上有斑斑点点被破玻璃刺破的地方。
七喜冷笑了一声:怎么没有流血。
剪刀呢?他从沙发上弹起来,四处寻找剪刀,他在一个抽屉里翻出了剪刀,他拿着剪刀咔嚓咔嚓空剪了几下,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芒。
七喜坐回到沙发上,重新拿起那张照片。
他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女人的照片一点一点地被绞碎。
照片的碎片落了一地。
天空中传来一阵雷声,闪电从窗外划过。
剪完照片,他把剪刀随意一扔,虚脱地靠在沙发上,仿佛干完了一件重大的体力活,窗外下起了暴雨,雨水沫子从窗外飞溅进来,落在他脸上,冰冷的雨水使他也全身战颤了一下。
七喜似乎恢复了正常。
他把窗门一扇一扇地关起来,并且拉上了窗帘。
屋里一片黑暗。
黑暗中七喜看到了碎片,破碎的东西在黑暗中熠熠生光。七喜的喉咙咕嘟了一声,他吞下一口唾沫,伸出手,按下了灯的开关,屋里亮堂起来。
七喜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打开咕咕喝了两口。然后把散落一地的照片的碎片拾起来,他决定在暴雨过去阳光重新破云而出之前把它们粘贴好,然后枕着照片沉睡。
七喜修长的手指灵活有力。他的表情专注而沉稳。
他面对的不是一堆照片的碎片,而是一具需要他精心美容的尸体。
他吹起了口哨。哨声像是安魂曲。
七喜走到了窗边,他拉开了窗帘。他看着暴雨在肆虐着这个城市,他的心里充满了暴雨的声音,这种声音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撕裂。他突然看到一只鸽子从暴雨中扑哧哧地飞过来,落在了他家的窗台上。鸽子的羽毛被打湿了,它好像在看着七喜,向七喜求救,它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也许它是被暴雨吓坏了。七喜看着鸽子,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他真想把那只可怜的鸽子抱在怀里,温暖它,并且消除它的恐惧。
但是他没有出去。
鸽子也许看出了他的心思,知道他是不会救它的了,鸽子的头扭向了外面,接着,鸽子扑哧哧地飞走了,它在雨中的身影落寞而且无助,七喜觉得此时自己是个残忍的没有感情的人。
七喜记起了刚刚结婚的时候,他和她在广场上,他们的身边围满了鸽子,鸽子是善良和平的,一点也不怕人,七喜和她买来了两包玉米喂着鸽子,有一只鸽子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她欣喜地拍下了一张照片。鸽子打动了他们,她的脸上洋溢着和平幸福,七喜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多么希望自己一生都可以和心爱的人一起在广场上和鸽子和平相处。
可现在,一切都起了变化。
美好的东西并不长久。
暴雨的突如其来,让兰芳放慢了车速,雨鞭抽打着车窗玻璃,雨刷器快速地摆动,也无法驱赶她眼前的迷蒙。暴雨下得狂烈时,她根本就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和迎面而来的车辆了。她把车停在了一旁,她要等雨稍小了点再走,这样行车充满了危险,她不希望在归途中发生意外。安蓉,杨林丹,王子洋,夏敏,这些人在她的脑海里变幻着,她理不出一条清晰的脉络,他们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似乎毫无关联。
兰芳和安蓉都在孤儿院长大。兰芳一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了。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她多次问过老院长,老院长也不知道,或许她保守着一个秘密不愿向兰芳透露,直到她终老死去。老院长死时,兰芳和安蓉都守在她身边。这个做了一生善事的老人无疾而终。某一天清晨,她觉得自己要离开美好而又污浊的人间了,她分别给安蓉和兰芳打了电话,然后就躺在床上等待死亡。兰芳和安蓉赶到后,她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朝兰芳和安蓉微笑了一下就闭上了双眼,她死得那么安详和从容,像是去天国赴一个家宴。
兰芳看着狂暴的雨,雨刷快速地来回摆动着,而雨水依然固执地接连不断地漫上来。车窗外面是一片黑暗,深沉的黑暗,天地间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在蔓延。
她感觉到了危险。
危险无处不在。
在前方的黑暗中,在暴雨下,她突然看到安蓉就站在旷野中,狂风暴雨吞噬着她,安蓉披着长发,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那件薄薄的连衣裙在暴雨中似乎还在飘动。她浑身颤抖,对着兰芳张开了双手,那双晶莹透明的双眸无助而哀怨。
兰芳说了声:不——
安蓉的影像从旷野中消失。
兰芳身上冰凉。
她开动了车,她要赶快回到赤板,她不能让安蓉被邪恶的力量吞没。汽车在暴雨中冲撞着前行,把一片片的污泥浊水甩到车后。
汽车像一片叶子在暴风雨中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