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一阵薄云飘过,月亮上的人影瞬间消失。

“戒备!”梁竟背上汗毛一耸,立即高喊道。

“是!”得令与甲胄相撞的声音齐刷刷在院中响起。

李跖咬了咬后槽牙,将心中冒芽的恐惧压下。他从腕间拉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绒球往指尖一套,接着一只薄如蝉翼的银丝手套便瞬间成型,将他的整只手罩住。

“所有人守在原地,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许离开位置!”李跖一面大声下令,一面右手从廊柱边缘一捋,将一把淬毒的金蚕丝丝头握入掌中。那金蚕丝是异域奇物,刀砍不断、火烧不燃,丝线透明无色,白日里难以识别,夜中更是难寻踪迹;偏偏还坚韧无比,一根蚕丝便能提起数十斤的重量——将此物用作防盗的手段,倒是再合适不过。

李跖扯住那丝线后,朝前行走数步,按照原定计划守在了内院中央。

他与黎星同出一门,十数年来同吃同住,对她的本事造诣再了解不过。黎星将须臾山三当家“夜御蝉”的功夫学得透彻,轻身功夫就是在师门同辈中,亦是数一数二;倘若让李跖单独对上黎星,大概他的胜算并不超过三成。

他扫视一眼院中精良的护卫,指腹捻了捻手中的金蚕丝——此夜成败,在此一举。

此时,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李跖施展本领,将五感放大。

在须臾山中,有一无音洞,此洞宽广难觅边界,无缝无光、无草木无活物、无声息无颜色,故名无音。

每一个山门童子,都要独自在这无音洞中待上四十九日,辅以特殊功法与草药修炼;等到童子无恙出洞,五感便会练得无比灵敏,能视极远而闻音如枕边。

李跖这本事一旦施展开,整个怀王府便尽在掌握之中。

外院池中有游鱼摆尾,高墙缝隙有野花生香,三重屋脊外有一滴油正缓缓滑落。

他努力从杂乱的讯息中分辨出黎星的踪迹。

可随着时间愈久,黎星并未出现,王府内的声息却越来越大。

数不清的心跳出现在他耳边。

咚。咚咚。咚咚咚。

那些心跳声越来越快。

风中飘散来阵阵隐约的汗味。

冷汗。虚汗。惶恐的汗。

那些混杂的汗味也越来越浓。

黎星越不出现,王府的护卫便越不安。

只因所有人都知道有人会进到院子里来,可所有人却都不知道那人会在什么时候进来。

又或者,那人是不是此刻已经进了院子。

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所有人都紧绷着身体准备着,却又因为未知、怀疑、不安与恐惧产生了难以自控的情绪。

——而情绪,是有声音、有气味的。

别人感觉不到,可是却有人可以。

被放大的五感成了双刃剑。

在李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一阵轻缓却粗粝的风声已经成了那些心跳的背景音。他甚至难以分辨那风声自何处而来、又是何时悄然出现。

接着他的鼻腔,探入了一丝呛人的烟气。

王府大门处有人高喊了一声“敌袭”。

与此同时,一股浓稠的黄烟自东南角汹涌而来。

“外面情形如何?”

王府一处角屋中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那老者嗓音虚浮无力,显然已经病入膏肓。

“回王爷,院中浓烟弥漫,灯火已失了用处,什么都看不清。”即使隔着一层紧闭的窗户,梁竟仍然躬着身子,十分恭敬地答话。

“魏郯的走狗,倒也只能想出这样下作的法子。”怀王哼道。

他是武将出身,在战场上厮杀数年,凭借一身的本事扬名立威,自来最是瞧不上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若非此番是独子阚淩亲书让他留下李跖,照着他自己的意思,那下九流的贼人连王府的门槛都别想踏入。

而今夜,他肯听从李跖搬入角屋,已算是屈辱,若非是自己天数将绝,他非得站在院子里跟那叫做黎星的贼人狠狠战上几番才好。

“贼子狡猾,如今形势确是对咱们大大不利,”梁竟劝道,“王爷,您不如先下王府的密道躲藏,等今夜过去,咱们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怀王沙哑的声音陡然粗哑起来,“本王戎马一生,何曾做过缩头乌龟?”

梁竟闻言忙道:“王爷,这只是一时缓兵之计,等世子回朝……”

“别说了!”怀王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由于用力过度,还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要走……本王是不会走的。战场上的逃兵最教人耻笑,我阚奇威一生清白,岂能因为一条阉·狗而失了人样?本王今夜就是要死,也要堂堂正正!绝不教那阉·狗得逞!”

又是咳了几声,怀王的声音渐渐放低。只见浓烟之中,角屋的窗子露出来一条缝,有什么东西被递了出来。

而窗边的梁竟,神色亦越发凝重,半晌,才接过那东西,犹豫着离开了此处。

而黄烟之中,并不安生。

这烟气浓郁呛人,不仅剥夺了人的视线,更是熏得满院的护卫涕泗横流。他们是怀王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兵,可即便训练有素,也难以在这烟气中保持全神贯注。

他们按照李跖的指示,苦苦坚持在原地,只是心中的慌乱却也抑制不住地越来越多。

谁也不知道浓烟之中何时会露出怪物的利爪,谁也不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还是不是曾经的挚友。

更教人不安的是,细微的响动不断出现在每个人身侧——像是严冬时冰霜骤然凝结,又像是山林间有山鬼踩断了枝桠。

可当腰间的刀锋出鞘,却永远都在落空。

他们甚至分不清那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稳住!”李跖的喝声不知自何处而来,传入众人耳中。

如醍醐灌顶,他们从混乱中瞬间清醒。

“呵。”

紧接着,浓烟中传来一声女人的嘲笑。这笑声像是罩了一层纱,似远似近让人分不清方位,却又清晰无比地出现在所有人耳边。

夜风探入衣衫,擦过众人身上的热汗,叫人不禁打了寒颤。

护卫们握紧了刀。

只是——

“一,二,三。”“嗵,嗵,嗵。”

在女人的声音再次出现的时候,伴随着她轻吐的字音,是三人闷声倒地的声音。

“兑泽园!”近处有护卫高喊汇报。

“四,五,六,七。”

没等有人应声,女人冷厉的嗓音又在夜中传出,却在顷刻之内换了个方位。

随之而来的,是又有四人倒地。

“勿动!固守!稳住!”李跖在浓烟中大声指挥着,心跳怦怦,几近跃出胸膛。

他终于明白了。

黎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做贼。她只是烧了一把烟,借着浓烟掩护大大方方从正门进王府,大大方方地将护卫打晕,大大方方地闯进内院。

不躲闪、不藏匿,没有翻墙入户、没有潜行无声——她让他在这府中精心布置的机关筹谋都成了笑话。

不愿做贼却百般设计的自己。

自诩为贼却偏不行贼道的黎星。

——谁才是贼呢?

李跖的心重重下沉。

可事已至此。

八,九,十。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

院中驻守的护卫们眼前发黑,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瞧见,便纷纷倒地。

数数的声音连绵不绝,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上的丧钟。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浓夜将恐惧无比放大,方才还在身边共同对敌的同伴一个个倒在身侧。没人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可常常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个影子已经出现在自己身后。

很快,就没人倒地了。

只剩下这间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黎星(摆手):小场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