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糖人。”
“孙悟空还是关二爷?”
半晌没得到回复,糖人摊的老板抬起头,看向摊子前边那人。
男子披着暗色斗篷,灰色的毛领遮住了下半截脸,是个瘦削苍白的高个子。他正微微弓着身子,半眯着眼仔细地端详摊子上插着的糖人式样,脸上虽没表情,却显然陷入了抉择的苦恼。
摊老板扫他一眼,一手还不忘搅和锅里的糖浆。
“家里是小子吧?”他见男子目光停留在那个孙悟空式样的糖人上,随口道,“小子都喜欢孙悟空,小姑娘偏好小金鱼儿。”
男子“嗯”了一声,又看了一会,才慢吞吞地伸出手,指了指那个孙悟空。
“就要这个。”
“得嘞。”说着,摊老板舀起沸腾的糖稀,支了根竹签立在中间,又将空心的管子探入麦芽糖,一气将软烫的糖稀吹开。
他的动作熟练,几乎是瞬间,一个人形就立了起来。又见到摊老板用铁勺带着糖稀一勾,糖人身上的衣衫立即描绘成型,指尖再拈着糖粒子贴于其上,不过眨眼的功夫,一个栩栩如生的孙悟空便出现在竹签之上。
“三个铜板,先生您拿好。”
“多谢。”
话音才落,人群中忽地冲出来一个模样三四岁的小孩,蒙头蒙脸地朝着糖人摊子一摔。
“哎哟!”摊老板惊呼一声,那支还未来得及拿稳的孙悟空从高个子手中掉落。
与此同时,木制的摊子也被小孩狠狠一撞,下头支着的火炉一歪,连带着糖锅也翻倒了。锅里熬着的滚烫糖稀泼了出来,正朝着摔倒在地的小孩。
迅雷不及掩耳,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突然出现,护住小孩的脸。
滚烫的麦芽糖落到厚重的斗篷上,滋滋地冒起白气。
摊老板倒吸一口凉气,赶忙将火炉和糖锅放稳了,前去查看。
“烫到手了么?”摊老板急呼呼地要抓住男子的手检查,却被男子拂开。摊老板愣了一下,转而拽起已经开始大哭的孩子,朝人群中喊道:“这是谁家没管好的娃娃,给我摊子都撞翻了!”
小孩的家人很快出现了,是孩子的爷爷,一出现便拽着莽撞的孩子不停道歉。摊老板见来人是个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的老头,倒也生不出为难的心思,只责难了两句便将自己这茬作了罢。
话语停了停,摊老板又继续道:“我这摊好说,本来锅里就不剩多少了,也不是什么值钱活计,我就不让你赔了。只是那位先生救了您孙子,糖稀还泼了人家一身,您不仅得多谢人家、还得赔人家的袍子……”他边说着边指了指身后的男子。
老头这厢低头一看,对上了男子被糖浆浸透的斗篷。那糖浆此时已经凉了下来,半掉不掉地凝在袍子上,斑驳又邋遢。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没等男子开口,老头就拽着仍在哭叫的小孩一把跪下,“要不是先生,我家娃娃今天怕是压要丢半条命。先生您可真是个大好人,老朽难以回报,愿赔先生的衣裳……”
可这刚跪下,老头便瞅见了身前男子斗篷下边露出的官靴——银丝绣在黑鞋面上,细细密密的飞鱼纹,分明是东厂的图样。
他后背瞬间冒出一股冷意。
这人是东厂的番子……
还未来得及往下细想,男子的斗篷下摆突然动了动。
细微的动静让老头清醒过来。他立即捂住仍在哭号的孙子的嘴,直接扯着孙子的衣领开始磕头,嘴上不住念叨:“先生大恩大德、先生大恩大德……”只是声音里不自觉地多了一丝恐惧。
紧接着,一只苍白瘦削的手出现在眼前。
老头屏着气,说不出话来,攥着孙子衣领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那手里攥着的是祖孙两人的性命。他脑子里慌乱又空白,只觉得时间似乎过了很长,才等到那人修长的指从泼落的糖稀上,拈起了一支糖人。
“哎,先生怎么就不说话走了?袍子赔不赔啊?”
在摊老板疑惑的声音中,眼前那双官靴转了方向,离开了此处。直到那男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人群中,老头才终于松了口气,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沁湿了。
他并没有精力注意到,身侧十步远处的位置,一个紫色衫子的女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黎星跟着魏郯,穿梭在街市中。
她不知道魏郯打算去哪,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
她只是有些意外,今夜会第二次见到他。
分明身上的血腥气还没散去,却又意外沾染上了麦芽糖的甜味。两种气味在他身上交缠停留,相互排斥着,矛盾得厉害。
魏郯步子迈得大,走得也快。他离开了人群,走到了街市边缘。
黎星离得远远的,追着他笔直的背影。蓬松的毛领随着他的行走,时不时露出一截脖子,后颈骨尖锐地凸起,仿佛要刺破魏郯的皮肤。
脚步声愈缓,魏郯终于没再继续走。黎星藏在远处的树影里,看他停在了河边。
宽阔的燕祜河岸边,喧闹的人声已经不在。魏郯站在河岸边,几乎是有些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似乎在寻找什么。
斗篷随着夜风缓缓拂动,在寂静的河岸边带起呼呼的风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道背影,在那一瞬间骤然孤独起来。
就像是一块坚硬而厚重的石,毫无预兆破开了一道缝隙,露出来里面稚嫩而柔软的骨肉。
和冷酷残暴的权宦没有丝毫匹配。
魏郯在河边站了一会,然后弯了弯身子,像是往河岸边的石头上放了什么东西。
等到他重新直起腰的时候,方才那片刻的茫然和孤独便又似乎成了错觉,消失不见了。
直到魏郯转身远远地离开了这里,黎星才走上前去。这时她才发现,河滩上四处都散落着被烧尽了的黢黑的烟花筒子。
他是来看烟花的。
黎星突然意识到。
而河岸上的那块大石上,此时正孤零零地插着一支糖人。
原本吹好的糖人被泼洒的糖浆烫融了,孙悟空的半边身子软塌塌地往下沉,又沾了糖浆,凝成一团沉重的糖块,歪歪斜斜地连人形都分辨不出来。
尽管这样,糖人却还很干净,半透明的桔红糖块上,细细碎碎地映出远处的万家灯火。
她突然很想给他再买一支糖人。
再放一场烟火。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