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从河里游上岸的时候,魏郯早已经走了。

夜市散了,灯火暗了,河上的风变凉了,连这几日一直暗中盯着黎星的厂卫们都不见了踪影。

黎星攀上圆滑的石头,垂着眼睛脱了自己的短靴,从里边倒出一条翻腾的小鱼来。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激起肩畔阵阵的钝痛。

黎星朝着皇城的方向看了一会,这才慢腾腾地站起,沿着另一条街巷离开了。

只留下一串湿答答的脚印。

回到莳香馆的时候,已是深夜。

进了屋,她身上的衣裳还湿着,黏黏搭搭地贴在身上。黎星拆了衣带,将湿衣服随手扔在地上。

脱了外袍,薄薄的内衫便透出了两片红。

黎星举着房内长日燃着的灯盏靠近镜子,左手抚上脖颈。

紫红色的指印还残存着痕迹,比三日前消散了许多,却依旧清晰可见,显出几分狰狞。

她又扯开了自己的衣襟,查看自己肩上那道发红的掌印。

她轻摁了摁这块今夜被同一人新鲜添上的痕迹,皮下感受到一阵尖锐的痛楚。

像是早就习惯了似的,她连眉头都未蹙一下。

才刚披上外袍,耳中忽地捕捉到一缕细碎的声响。

草鞋摩擦地砖,来人翻过了院墙,正沿着墙根朝自己房间走。这人的动作极为小心,听声音是踮着脚尖,尽挑拣着角落走。

黎星慢吞吞地系好袍子的衣带,等到那脚步声停在了房门前不远处,直接将门打开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站在门口,他没料到黎星会突然开门,吓得后退了半步。

——正是今夜被黎星捉住的那个小贼。

“是你啊。”黎星丝毫未见惊讶,“来找我做什么?”

今夜在天桥,黎星将魏五的钱袋拿回之后,随手便放了这小偷儿,魏郯心思全放在黎星身上,便也没去计较。

——现在倒好,漏网的鱼儿还自己钻了回来。

少年定了定神,收起脸上的惊讶。

“我来求见女侠,是希望……”清亮的嗓音划破沉寂的黑夜,少年咽了咽唾沫,壮着胆子道,“……希望女侠能收我为徒。”

黎星双眸微眯,没管他的话,注意力倒放在了称呼上。

“你叫我什么?”

“女侠,”少年重复一遍,眼神热切,“我称您为女侠——倘若您肯收我为徒,我便立即奉茶叩头,改称您为师父!”

少年灼灼的目光和坚定的语气将黎星逗笑。

“就这么想做贼?”

“是,我想,”少年见她笑了,心里便安稳许多,答道,“可我不想做一个市井偷儿,我想做个大贼、做个义贼、做个劫富济贫的好贼。”

黎星一哂:“那你得先找着一个所谓的义贼才行。”

“我不是你要的义贼、也不收徒弟,”她转身朝里屋走去,背对着他道:“你赶紧走——记得给我把门带上。”

谁知少年竟走进了屋,“咚”地一下重重跪倒在地。

“我是真心实意想拜女侠为师,今夜您露的一手本事让我开了眼界,我才看清了自己是几斤几两。”他认真道,“我知道您瞧不上我那点不入流的伎俩,可我能努力——只要您愿意收我为徒,我一定尽我所能勤谨练功,有朝一日将师父的本领发扬光大、扬我贼道威风。”

见黎星没出声,他便觉出了几分莫名的纵容和鼓舞,继续侃侃道:“只要师父肯收我,我定会遵从道上的规矩,头三年所得全部奉给师父;师父有难,徒弟以身相替绝不含糊;师父年迈,徒弟端茶倒水养老送终。一日为师、终身为母,我这辈子都会侍奉敬爱师父……”

“打住。”黎星半屈着腰,眼光如利剑刺向少年,语气中含了一丝嘲讽。

“做贼的人,从手到心都是脏的,还提什么师徒之情?今日你能为了多偷些钱跪在我面前昧着良心叫我女侠,明日就能为了更多的钱朝我的尸体上吐唾沫。你觉得我会傻到养一条时刻都可能反咬主人的狗吗?”

少年脸色涨红,大声分辩道:“我不是那样的。”

“我不是生来就想做贼的,我是实在没有法子。我父母双亡,唯一的祖母重病在身,倘若我不出来偷,就没法子给祖母治病拿药。我自小就是祖母一手带大,我不能眼看着祖母死在我面前。”

黎星冷哼一声。

“你继续编。”

少年抬起头,同黎星对视:“我没有编……”

“你说你祖母生重病,你为了药钱而偷;你又说你被祖母带大,要报她的养育之恩——可是你家里倘若真住了个病重的祖母,你身上为什么一丝药味都没有?”黎星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

少年愣了愣,解释道:“我方才没说清楚,我做贼的确是为了祖母,可您也见到我的本事微薄,还未曾偷到多少钱,我祖母就……”他低下头,擦了擦眼角,“……就先过世了。”

黎星冷眼看他:“既然祖母已过世,为何还要做贼?你好胳膊好腿年纪又轻,做点什么不成?”

“我做过活的,可工头嫌我个头瘦力气小,扛东西比别人慢,就变着法地嘲笑我折磨我,”少年掀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层层叠叠的伤痕来,“他用鞭子打我,我忍了一年,最后实在受不了就跑了出来,又没有别的手艺,才只能重新做了偷儿。”

黎星的视线在他充满斑驳伤痕的手臂上一过。

“你手臂上的伤,全是工头在这一年里用鞭子打的?”

少年点点头:“不止手臂上,身上也是。”

黎星便道:“那将身上的衣裳也脱了,让我看看。”

少年迟疑片刻:“……毕竟男女有别……”

“你是怕男女有别还是伤痕有别?”黎星冷笑着,直接上前将少年身上的薄衣裳扯开,露出皮肤上凌乱难看的伤痕。

“谎话精。”黎星冷冷一笑。

“你身上的伤痕有新有旧,除了寥寥几道鞭伤,其余的有棍伤、有铁钳烫伤、有柴刀砍伤、右手也被打断过……你这根本不是做工得来的伤,这就是做贼被捉住了受的主人家的打。”

“除此之外,你身上最老的伤痕距离如今至少有五年——做了五年的贼,偷盗的手段还这样差劲,这只能证明你蠢的令人发指,”在少年通红的脸色下,黎星轻慢地说,“我就算是收徒,也不收你这样又蠢又爱说谎的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在除了督公以外的人面前,阿星还是挺不好相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