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黎姑娘今夜,真叫本督大开眼界。”魏郯缓缓抚掌。

“雕虫小技而已,在督公面前献丑了,”黎星眉眼弯成一钩月,“督公愿意听,阿星言无不尽。”

水光夜色间,她的目光比星子更亮,几乎教魏郯恍惚了一瞬。

黎星露了一手后,魏郯便有意无意继续将话题放在了江湖贼道一行。

他从记事就入了宫,生自皇城养自皇城,幼年时战战兢兢走着钢索,得势后汲汲营营攀着权柄,对这满浸了人间烟火气的市井江湖从未真切体会;加上黎星也乐意顺着他,仿佛什么都没察觉似的,尽挑拣着些有趣的江湖轶事说,一时倒也让魏郯得了不少新鲜。

“方才说了这寻常的市井偷儿行事,再同督公说说别的。”两人并肩缓步行走在燕祜河畔,和着夜风说话,魏五魏七等人则远远跟在后边。

“这贼之一道,分门别类众多,隔行隔山,要学的本事和功夫也不尽相同。”

“譬如墓盗,自小便要习练缩骨、屏息之法,掘壁穿石、寻位定穴的门道更是要钻研数年才能得以小成,我见过的墓盗,大多力可扛鼎有搬山之能,亦目力惊人可于黑暗中视物如白昼。”黎星道,“我的一位旁支师伯,一夜功夫不歇能挖三里盗洞,一双铁臂练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河盗一支,又是另一门学问。翻湖泅水的能耐自不必说,只说憋气,就得习练至少三年。河盗常年于水上维生,四肢多因自小练功而壮硕修长,手指的力量极大,可凭空攀附湿滑船底数个时辰,比海螺粘的还紧。”

“不知黎姑娘,又是这其中哪一支?”话听到了此处,魏郯开口。

“督公这是明知故问,”黎星唇角翘起,“我长于轻身功夫,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避开重重羽林军潜伏宫内,还能是哪一支?自当是夜燕儿飞贼。”

“我们飞贼一支,要蹿房越脊、要登堂入室,既要练墓盗夜间视物的眼力,也要练河盗攀梁上柱的手劲,还要学开锁撬簧、掀瓦破窗……虽最常见,却也最考验真本事。”黎星漫不经心地搓了搓指头,“本领上乘的飞贼,当做得到清·天·白·日可穿门入户,重垣迭锁却防不胜防。”

“那如黎姑娘所言……”魏郯话音顿了顿,“……你这一身功夫,在贼道之中可算是上乘的?”

黎星朝他眨了眨眼:“若我身上没点真本事,又怎么敢大白天的摸进宫里去?”

魏郯哼了一声。

“旁的不敢夸口,但这轻身功夫,我倒是有几分心得,”黎星侧过脸看他,狐狸似的眼瞳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督公要不要试试?”

“如何试?”魏郯看她。

还没等到黎星的回话,魏郯的腰带便被面前人勾住。

“督公,那你抓紧了。”

温热的手擅自握住了魏郯,黎星的脚尖只在地上轻轻一点,两道腾空的身影便踏出了河岸。

魏郯眼瞳不受制地张大,将出未出的叱骂卡在了喉咙口。在身后魏七的惊呼中,他感觉靴底蘸上薄若无物的平面,低下头就看见了落在身后的圈圈涟漪。

——游鱼在他脚下,月影在他脚下,燕祜河在他脚下。

在意识到自己正在水面上行走的同时,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那只手。

魏郯脑中少见地变得空白。平稳的胸腔开始狂跳,久而未见几乎快要变得陌生的情绪占据了他,不安、慌乱、惊惶和骤然来袭的恐惧,如猎人一般攉住他没来得及防备的心肝脾肺。

熟悉的窒息感汹涌而来。

“一个低贱的阉人,竟敢碰本宫的袍子?”座上的少女睥睨而视,将身上的袍子扯下,“上贡的杭锦一尺千金,被你的脏手碰过了,叫本宫还怎么穿?”

年幼瘦弱的小宦官趴在地上,浑身颤抖:“求殿下开恩,饶了奴才……奴才不是有意的,求求殿下……”

“求本宫开恩?”少女嫌恶地看他,仿佛在看一条低贱的蛆虫,“就你这样的贱奴,宫里一抓一大把,凭什么让本宫开恩?”

“只要公主殿下肯饶了奴才,奴才什么都愿意做,只求殿下饶奴才一条贱命。”小宦官不断磕着头,胸腔中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他知道,晗雲殿下性情残忍,住在自己隔壁的仝金就是不小心摔坏了她殿内的茶盏,被活活敲断了四肢、在榻上生生熬了半个多月才断了气。那段时间仝金夜夜的痛呼哀嚎仿佛还在耳边,小宦官唯恐也落得同样的下场,磕头求饶的力道也越来越大,直到华贵的石板出现一块模糊的血迹。

“饶了你倒也不是不行。”少女见状,慢悠悠地靠向椅背,说道:“本宫素来宽宏大量,只要你为本宫办一件事,就饶了你的贱命。”

“奴才一定照做!只要殿下能消气,奴才万死不辞!”小宦官果断道。

“可真是一条好狗,”少女哼笑一声,傲慢道,“本宫要你做的事情,说难倒也不难——昨日本宫游园,不慎失落了一支金钗,你只要能将本宫的钗子找回来,这条贱命就算是保住了。”

只是寻找金钗?小宦官心中一喜——皇宫虽大,可殿下肯纡尊降贵游赏的去处却并不多,再加上金钗耀目,只要他仔细寻找,说不准很快就能寻回。

相较于晗雲殿下冷酷无情的名声,只是寻找金钗就能换回一条命,他着实是撞了大运。

想到此处,小宦官便立即道:“殿下放心,奴才一定能为殿下寻回金钗!还请殿下同奴才说,是在宫内何处赏玩时失落了金钗?”

大抵是死里逃生的喜悦实在难以遮掩,小宦官的声音里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喜色。少女看着小宦官舒展的眉宇,唇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便见她素手一挥,指尖指向身侧的湖泊。

“喏,就是落进了这湖里。”

还未来得及反应,小宦官已经被人踹下了水。

冰冷的湖水将他的身体浸湿。水侵入他的眼耳口鼻,占据他的呼吸。

可等初时的惊惶过去之后,小宦官马上就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努力在水中睁开了眼,开始寻找起那支所谓失落湖中的金钗来。

杂乱的水藻与游鱼在身侧晃动,湖底的淤泥被水波激起,视线一片浑浊。还未曾摸到湖底,小宦官便开始觉得呼吸困难,胸腔开始难以起伏,他摆动着双臂朝着湖面游去,试图呼吸一口后再继续寻找。

脸才刚刚露出水面,一双大手便恶狠狠地将他的脑袋压下了水。

他下意识地再度浮起,却又再一次被那双手压了下来。

他开始扑棱。眼前的湖水越来越浑浊,他隐约能看见岸边站着的人们脸上肆意张狂的笑脸。笑声隔着湖水变得混沌,伴随着因他挣扎而起的水涌咕噜咕噜地灌进耳朵。

衣着华美的少女愉悦的笑声在他出水的间隙中传进耳朵——他终于意识到,或许从来就没什么金钗。

在一次次挣扎和一次次被重新压进湖水的轮回中,甚至心中的恨意还未来得及产生,小宦官的手脚就已经开始冰冷。鼻腔和胸腔感受到剧烈的刺痛,痛苦和绝望缠绕着他的四肢。

奋力的挣扎和恐惧只会加速他的死亡,他的力气极速地消耗着。很快,就连再一次游上水面的劲都没有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水草也趁机缠上了他的手脚。明亮的水面离他越来越远,生的希望亦是。他害怕得动弹不得。

可却也就是在死亡降临的前一瞬,有人箭矢般跳下了水,将他拽了起来。

在能够重新开始呼吸的那一刻,一个穿着明黄色袍子的男人出现在眼前。

死里逃生的小宦官同他短暂对视,瞧见那双如墨般深邃的眼中,映出了一张惨白的脸。

——一如此刻。

“放肆!”魏郯突然嘶声低吼。

令人窒息的恐惧记忆尽数涌现,对水的恐惧在时隔多年后将他重新包围。这些年来的梦魇和恨意化作了怒火,于瞬息间喷薄而出。

魏郯的神色变得失控而可怖,眼中浮现出深重浓烈的杀意。

两人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岸边,魏郯踩在坚硬的地面上,而黎星的手指仍勾着他的腰带。

没从魏郯突来的爆发中反应,狰狞而瘦削的手掌已然凶狠地拍上了黎星的肩头,她的手因吃痛而骤然松开,下意识地抓向虚空。

“噗通”一声,黎星被推下了河。

作者有话要说:黎星(磨刀霍霍):歪?是作者吗?我他娘的到底什么时候能追到督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