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里揣摩的时候觉得这话并没有什么问题。
现在说出口,最后“为了我”三个字直接让知摇脸上一烫,逐渐绯红,慌忙低头装作喝茶,等着云行来给她贴上自恋的标签。
那头默了半晌,知摇耐不住好奇,悄悄觑了云行一眼,时机准的可怕,云行刚好移眼与她对上,淡色的薄唇轻启。
“你觉得呢?”
你觉得我是不是为了你?
他眉眼如平静的湖,偏偏又生的俊美,微淡冷的嗓音说出这暧昧不明的话,完全出乎知摇意料,惊得她呛了茶,连连咳嗽,慌忙别过脸,不让云行看到她这窘态。
本以为云行会恼她失态,没成想身侧安静伸来一只修长的手,掌心放着一方月白的帕子。
那帕子丝绸质地与她的截然不同,似是泛着微光,怕又是什么名贵之物,若是弄脏,她怕没有本事复原给人家,那颗就又欠下一笔巨债了。
“多谢,”知摇讪笑着从玄机袖中取出自己的丝帕,“我今日凑巧带了。”
云行垂着眼睫看手中方帕,片刻后将方帕随意丢在桌案一角。
“那个,”知摇收拾齐整,没有注意到他这小动作,清清嗓子,“刘伯山师兄不是故意要说的,是我用了真话符,逼着他说的,他没有出卖你。”
云行仍旧是那张风雪不惊的面庞,举盏饮茶,瞧不出喜怒。
知摇渐渐有些明白她为何惧怕云行了。
琢磨不透他心思、情绪,人对未知的总是抱有恐惧的,更何况云行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真话符?”他没有理会刘伯山,反问道。
知摇点点头。
“我并没有特意让他去寻你,只是让他去法修峰招见习弟子而已,你去了,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知摇,复又补充一句,“日后若有所成,也是你自己的努力与天赋,与旁人无关。”
“天赋……”知摇禁不住自嘲一声,“我没有那东西。”
还要再说,被云行打断。
他凝着她的眼,“有没有天赋,不要妄下断论急着否定自己,兴许从前只是走错了路。”
知摇怔怔看着他,眼神有些微妙的古怪。
这人……莫不是在宽慰鼓励她?
与他曾经的种种画面如同陈旧的书籍在脑海中倏然翻开,被风吹着哗啦啦翻过。
知摇得出一个结论。
这人也许有八成成分是个……好人。
“敢这么盯着我看,不害怕我了吗?”
清凌凌的嗓音响起,知摇两眼一眨倏然回神。
眼前男人侧坐着,脊背端的笔直,一盏茶凑到薄唇边正浅尝,耳尖有淡淡的粉。
知摇情知不礼貌,连忙收回视线垂眼,“方才一时走神……”
“不要这么盯着别人看。”
云行放下茶盏正眼朝她看来,漆黑的眸子噙着认真。
知摇当他是在善意规劝,点点头,“记下了,我保证,绝不再犯。”
云行凝着她眉眼定定瞧着,单手握着茶盏,在知摇看不见的角落,指腹有些躁动不安的抚着茶杯壁,力道逐渐加重,直将指腹的血色挤压成白。
知摇被他盯着,仿佛有千万柄薄剑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让她浑身不适满是压力的感觉再次袭来,不安地拨了拨垂在肩头的发丝,尽力跟他错开视线。
刚刚还教育她盯着别人看不礼貌,现在自己是在做什么……
罢了罢了,看在他是个八分好人的份上,不计较。
再就她这修为,计较又能如何?
无非就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知摇额上冷汗又开始悄然流淌,脑海中飞速旋转琢磨如何破局离开,余光却瞥见男人抬手按上眉心,闭目似在强忍什么。
必然是她刚才不礼貌的行为将他惹怒了,这会儿正在克制呢。
知摇悄悄往后退了退,打算随时跑路,就听得男人微沉的嗓音。
“茶喝完了,你走吧。”
知摇如蒙大赦,当下撑着身子站起,扭头就往外走。
行至门前,听得身后衣袍簌簌,男人起身理了衣袍褶皱紧跟着她踏步行出。
“云行师兄留步,不必相送。”一步走出门外,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知摇像是从牢笼脱逃,心头豁然开朗,回头冲着云行一礼。
云行向前迈出的脚步顿住,看了她一眼,在她抬眸前收回视线,等她转身离去,复又抬眸,追寻她背影。
知摇缓步下台阶,似是在思索什么越走越慢,等行离屋子几米远后突然止步回头,望着那还是跟出来相送的身影。
“若我日后有所成,或许与旁人无关,但定与师兄有关,是你先前对我说的话,才让我做了那些决定,无论你是有意无意,都于我有恩。”
包括前世,他于万千混战人中凌空飞来,一剑刺向夺走她性命的沈云星。
那兴许是他因为其他缘由而杀了沈云星,但也于她有恩。
知摇站在原地,郑而又重的冲他行了一记礼,“知摇,在此多谢云行师兄。”
言罢提步离去。
风徐徐吹过,旁侧细长的柳枝条被扬起,遮住知摇离去的身形,等枝条再落下,前方已然空无一物,唯剩空旷的道路。
云行心下仿佛跟这路一样倏然一空,穿着月白的袍子停在原地,仍旧望着知摇方才站着的位置。
“我与你早就有关了……只是你不记得了。”
他口中喃喃念着,抬手抚上胸前心口处金线缝制的刺绣。
是一只知了,趴在一片树叶上。
心口处又痒了,紧接着化开点点酸涩。
他从袖中摸出饴糖送入口中,转身回屋,将佩剑取出。
铮的声利剑从剑鞘拔出,寒芒四射,映照他眼,没有波澜,没有情绪。
她便是每每对上这么一双眼畏惧的想逃。
不是该让她远离他,而是他该远离她才对。
啪的一声,利剑重归于鞘,他闭目深吸口气,再睁开眼,望着桌案上的栗子糕怔怔出神。
屋内,他孤身一人。
心中装着另一人。
倒也没有过去的数十年间孤单。
从柳树居出来,起初知摇是紧步走着,没出十几米远便放缓了速度。
心头紧张惧怕的感觉轻了不少。
回想着刚才柳树居云行将忘忧茶泼出去的画面,她没忍住低笑出声。
今日的云行,改变了以往他留给她的印象。
还未到放学时辰,知摇走的这条小道上只有零星几个女修并肩往前走着,交头接耳,说着女儿家的悄悄话。
从前知摇很羡慕这样的画面,也尝试努力融入她们,但发现扭头就会被她们忘记,不解、疑惑、低落,到现在的释然。
虽说有人陪着很好,但若陪在身边的人居心不良,反而会拖垮自己。
便如那沈云星。
只要活的潇洒舒心,一个人又有何妨?
那云行身为宗门唯一的无情道剑修这辈子都会孑然一身,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还享受着宗门上下的崇拜,所有上等的资源。
她也不求到云行那高度,丰衣足食,有闲钱四处走走逛逛就好。
人生,小满即可。
终于跟云行道歉说谢,心中轻快无比,知摇手负在身后,加快脚步越过了那几位女修。
她们注意不到知摇,也没压着说话嗓音。
“前日我又碰到那位了。”
“那位?修无情道的那个?”
“是,面对面走来,冷冰冰的一张脸,差点没吓死我。”
“其实……说实话,我觉得云行师兄,更像是幽族的人……你们觉得呢?”
“我也觉得,没有七情六欲,眼神空洞,更像是幽族那些以杀人取乐的。”
知摇本不想理会,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实在没忍住,顿住脚步回转过身来。
“云行师兄确实冷冰冰的有些吓人。”
突兀的嗓音在正前方传来,几位女修只觉不远处有薄薄迷雾散去,逐渐显出个女子身形来,都有些迷茫错愕。
知摇浑然不理会她们像是青天白日见鬼的眼神,口中继续道,“但你们怎能拿他与幽族相提并论?”
“我记得拜入宗门时,大典上宗主亲口所说,云行师兄自愿入无情道,是为成为正义宗门最锋锐的剑,为世间荡平灾厄,尔等从踏入宗门起,便一直受着云行师兄庇护,可如今却在背后嘲笑非议于他,更是拿他这把正义之剑类比为幽族那等邪恶之徒,不觉得惭愧吗?”
“至于那双眼,”知摇回想起那如平静冰湖的漆黑眸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仔细看还是好看的。”
言罢,也不管那些女修如何想,提步继续朝前走。
迷雾掩身,很快她便消失在众人眼中。
云行改变了她的印象,那她也顺带改变一下众人心中对云行的刻板印象。
八分成分的好人,不应该被人在背后这般议论。
感觉欠云行的又少了些,知摇连骨头都轻了三两,潇洒这些时日,决定去符修峰临摹一会儿符篆,目标是画一堆保命的符篆,其他的不奢求。
行过一条宽道,日上正中,晒的皮肉疼,她犹豫片刻,扭头钻入树林,打算沿着这阴凉的小路往符修峰去。
没走几步,就听得不远处有人在低声说话,其中有道嗓音,刚听到她便脊背汗毛直竖。
掉头就想悄悄离开,却听得那谈话中有女子的声音传出。
“少主,您唤我。”
这女子的声音,竟也分外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