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更刚敲响,雨便随之停了,小檀山的院子里全是宫人们来来回回踩出的泥泞脚印,关关跪在院门附近的潮湿的石板上,两条细瘦的腿直发麻,他可没遇见过今晚这种要命的大事,现下内心惶恐不已,好像太子就是被自己劫走似的,两排细白的牙咯咯打颤。
突然从远处的正殿里传来一声尖细的喊声,“小苏在哪?传小苏进殿——”。
小苏,小苏!关关低着头,眼睛止不住往四周瞟想要找寻小苏的身影,几个时辰前他赶来扑火的时候还去了小苏那里喊他,结果找了一遍都没看见小苏的人,现在哪里能找到他嘛。
正胡思乱想着,他的后方传来一声回应:“小苏在此。”是小苏!关关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穿得灰扑扑的男人从院门旁的墙角的一片阴影里站起身,他此刻衣衫尽湿,布料贴在高大健美的身躯上,他一头墨黑的发挽了个髻,耷拉在肩旁。
“小苏!”关关一惊,小声地唤他的名字,伏云鹭并未看前方的关关,径直抬脚穿梭过一众弯伏的脊背,往正殿走去。
关关小幅度地抬头,圆溜溜的眼追寻着走的从容不迫的小苏,直到他走进了殿内。
怎么会?关关疑惑地回头看看那处墙角,刚刚明明哪里还没有人的,难道我看错了?他心里直犯嘀咕。
姜垣重新坐回了宝座上,他一手抚摸着手中的一串宝珠串儿,见那边小苏正向他走过来,“站住——”
姜垣微微仰头,坚毅的下颌抬起,有些睥睨地看着下方的那个男人,“太子被你带去哪儿了?”
齐盛站在姜睨身旁,他听了皇帝这句话就豁然抬起头来,这——这——
“陛下,小苏一直守在正殿前,寅时突然偏殿就起了火,奴才立马和众人一起去扑火了。”
姜垣闻言,探究的眼神盯着伏云鹭。
伏云鹭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抬起头来。”姜垣吩咐,小苏这才抬头直视姜垣
姜垣如刀刃般的目光紧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是个多称职的暗卫,就是这种时候,他眼神依然一片坦荡荡,看不出丝毫慌乱,姜睨几乎以为自己冤枉他了。
他本坐直的身体渐渐仰倒在宝座的靠背上,“下去吧。”他挥挥手让小苏退下了,姜垣一只手伸入怀里,他掏出还带着一丝冷香的小衣握在手里,一想到姜睨落在不知根底的人手里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搓摩,他的一双阴沉的眼便透出无限沉痛来。
睨儿,你可要了我的命了。
姜睨要没要她七叔的命暂且不知,如今姜睨的半条命可是就要没了,她本就生的比寻常人体弱,现在又是迷香又是大雨,折腾的她整个人难受的要死。
“庚使大人,你快来看看!”一个黑衣人蹲在姜睨旁边对着远处拨弄火堆的庚使喊道。
庚使放下手中的树枝站起身,“怎么了?”
他走近蹲下身,“怎回事!怎么脸红成这样?”他伸出手背贴在姜睨额上,“好烫!发热了?”
“我看是的,你看她呼出的气都烫呢!”一旁的黑衣人凑在姜睨的脸庞,感受了一下她的呼吸。
“去去!”庚使踢了一脚那个黑衣人的脚跟,“你这登徒子,凑那么近干嘛?一边儿去。”
那人讪讪地笑了两声便走开了。
庚使见那人走开了,自己却凑近姜睨,他的面具几乎都要贴在姜睨脸上。
姜睨紧闭着眼,蝶翅般的长睫微微颤动着,她蹙着秀眉,脸颊绯红一片,小嘴微张,偶尔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庚使隔着面具,似乎感觉那张檀口里呼出的腾腾热气就快要穿透面具扑在他的脸上。
條然,面前的美人张开双目,庚使一嚇,身体后仰差点跌坐在地上。
姜睨歪过脸斜着眼看他,庚使扶了扶面具重新站起身,他桀笑一声,“哟,这什么眼神?”
“你看着我作甚么?我又不会放了你。”他抱手站在姜睨面前。
“看样子你试过用眼神说服别人放开你?”姜睨头靠在山洞的石壁上,只觉得喝了一口毒药似的,咽中又涩又痛。
庚使闻言怪声怪气地回道:“还会回嘴,看样子病的还不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姜睨病怏怏地缩成一团,发出几声讥讽的笑,“姜国高贵的太子,如今成了阶下囚,还能使出翻天的本领绝地逢生不成?”
“瞧瞧你~”他蹲下身体望着姜睨,发出又怜惜又心痛的叹声,“这么个迷人的,怎么就生在那龌龊的姜家呢?”
“不对,你也不算真正的姜家人。”他轻笑一声。
姜睨本偏过头,对他的话无动于衷,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便回转过头看他。
“你这么恨我姜氏?”她面无表情地,“还想烧毁正德宫,你难道真是那败寇后郑皇室?”
“你这一副正经模样,没想到还是个牙尖嘴利的。”庚使闻言也不恼,只继续发出嬉笑声。“你可知你那功勋卓著的姜家太/祖是如何的背信弃义的,对了,还有你的好孃孃,满口的仁义道德,临了还不是为了能永远手握权柄,做那天下至高无上的皇,害死多少人,做了多少缺德事呐。”
姜睨此刻才变了脸色,怒视庚使咬牙斥道:“住口!”
庚使见她终于改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于是替她整了整已经被捂干的风衣,“没关系,你又不是姜垣那丧尽天良的老母的亲骨肉,你这么生气作甚么?”
姜睨这么多年最敬重的人不是太学里德高望重的帝师,不是那个忠义两全的晋伯侯,而是她的孃孃——先帝姜广瑜,孃孃多么心系百姓,多么明德惟馨,多么的仁爱慈祥。她就是坐在孃孃的腿上长大的,孃孃搂着她说那减税利民的新政,开渠修路的决策,彻夜批阅奏章,忧万民之所忧,她只想做一个像孃孃那样的人。
可如今居然有人在她面前诋毁先帝,她厉声喝道:“泼皮小儿,满口胡言!”
庚使见她一副绝不相信的样子便摇摇头说:“你知道你生身父母怎么死的么?就是你的好孃孃亲自下旨杀害的!”
什么?不可能!她又惊又骇,她从记事起就在宫中,孃孃告诉她父母在平乱归来的途中路遇歹徒,惨死在匪徒手中,她尚在襁褓里便被接入宫中,准备过继到蓉皇姨膝下。
绝对不可能!姜睨怎么可能相信一个初次见面还是以绑匪的身份出现的人,她望着这个自始至终都不愿透露来意的面具人,一颗愤怒的心渐渐冷却下来,她拉着脸冷冷地看着庚使,“如果你想要离间谁,我想你是打错注意了。”
庚使暗暗地挑了挑眉毛,“不相信算咯~”他手撑膝盖站起身,向正烤着野味的火堆走去,那火堆生在山洞狭长的壶腹口,燃烧的一堆树枝和绒草发出一阵阵熏人的烟雾,所幸洞外的风呼呼地吹,烟全往洞外飘。
姜睨被捆着双臂和双腿放在洞的最里面,她刚刚一阵子情绪激动得很,现在安静下来,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地,她精神不振,拢拉着薄薄地能看见些微青色血管的眼皮。
“大人!是官兵!姜国的官兵封山了。”
她眼皮越渐似那千斤重石,终是闭上了眼。那边火堆边的几人传出一阵轻微骚动,混混沌沌间,她真的昏死过去。
庚使站在出去探路的下属面前,他思索片刻便吩咐道:“你们几人一队出去向北走,你们几人向南走。”
“是!”那几人分了队,就准备出动。
“慢着!”他止住了几人,“你,你。”他手指其中身材娇小的二人说道:“脱了夜行衣,扮作姜睨。”
那二人立马意会,三两下脱了漆黑的夜行衣,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来,他们又脱下面具,打散头发。
两队人劫持了假姜睨向一南一北奔去。
庚使看着几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中才回到洞中,他用沙土扑灭了火堆,又将其掩盖,才背起昏睡着的姜睨出了洞。
他背着姜睨,在雨后的林中飞跃,潮湿的空气与草木散发出阵阵磬人心脾的清香,他此时却没时间仔细感受,因为他正好遇上了卞都统带着的一队金吾卫精兵。
卞都统正拿着火把挥舞着长枪扫长到膝盖的地蕨,突然远处树枝间传出异响,她眼神锐利,一眼就看见一团黑白影一闪而过。
“什么人!”她也跳上树梢,追在那团黑影身后。“追!”
一声令下,几个颇具身手的金吾卫跟在卞都统身后向前方跳跃。
倒霉!庚使暗骂一句,他轻功在十二使里算不上拔尖,如今背着个姜睨就更加施展不开了。
好生厉害的人!庚使眼看着卞都统离他越来越近,心里暗暗吃惊。
“休走!”卞都统跟在庚使身后,踩在他方才落脚的枝椏,“贼子,放开殿下!”她一伸手就要去拽姜睨鼓动的披风,庚使咬牙使力躲过了卞都统。
“尝尝这个!”他原以为可以凭借轻功甩开追兵,哪知遇见了对手,他扭转过头,手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徐晃一招。
卞都统猛地后仰,又落后了几步。
庚使方才那一招扭了胳膊,现在托着姜睨的臀,手臂一阵钻心的痛传来,还能忍受,他心道。
有朝阳就要升起,他的视线也渐渐清晰,他一边奔逃一边观察了一下地形,真是天不亡我!
他想,如今我可不是要让我绝处逢生么?
想着他便又猛提气加速,向侧面拐去,前方好几颗榉树挨在一块生长,把前路堵得死死的,他注视着互相交叉的榉树枝,急速向上撞去。
卞都统看了大惊失色“不可!”她高叫一声,太子千万别伤了!
“哗啦——”一声,许多根树枝断裂,只见那白衣人背着太子穿过了树墙。卞都统几个呼吸间便跳到了被撞出一个洞的树枝上,她凝神向下一看。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