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睨是个死心眼,这个高禧如此得她的意,就必不会让她在定远县埋没一生。
她将信纸塞回信封,细长皎白的手指在信封上捻动了几下,她心中自有一番对渝州未来的畅想,罢了,总归是能再见的,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
她坐在木制的秋千上,四平八稳,也没那个意兴去晃动玩耍,秋千立在一小片秤锤树的阴影下,有丛丛绿草在四周恣意生长。
姜睨伸出细弱的脚尖,点在前方的草坪上,那里有一束束阳光从树缝里偷溜进来,在地上铺下凌乱的光斑。
空气中,微小尘埃在细碎的光影里上下腾飞,泛着微不可察的彩光,她翘起脚尖,将云丝绣鞋伸入这亿万尘埃中,那些晶莹的颗粒顿时被打乱,四处漂浮,不过片刻便聚拢萦绕在她的绣鞋四周。
她雾灰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尘埃,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金革之声,姜睨立马站了起来想要找个地方躲藏。但是,那边的树木掩映间,几个一身暗黑锁子甲的羽林军已经出现在视野内,她索性便面向她们走过去。
奉了卫尉邹士荣的令,羽林军骑都尉刘汉卿正领着几个下属去到她那里领新的布防安排,刘汉卿远远地就瞧见一个约莫桃李年华的粉裙女子,细看一眼便心下一抖,立马偏身站在路旁拜倒。
“太子殿下金安!”她高声一呼,后面的几个下属也一同恭敬下拜。
姜睨走至她们身旁,这几个女人都高大的很,姜睨在她们面前越发娇小,她点点头温声询问,“刘督尉这是去哪?”
“回殿下的话,臣等正要去准备布防事宜。”她立马回道。
姜睨颔首,“督尉辛苦了。”她又继续客套了几句,也不再多言便离开了。
刘汉卿等到姜睨消失在路那头才继续领着众人向前走,“太子殿下真是弱质纤纤。”一个一向嘴里打滑的建章监回头偷瞄了几眼姜睨,而后向同伴打趣道,“瞧那杨柳腰,金莲步,倒是比那男子都要迷人。”
刘汉卿瞟了她一眼,“你这话可不要乱说,被好事的听见了小心你的脑袋。”
“姐妹几个说说玩笑话,玩笑话。”她呵呵一笑,“这要是个小王子那该多好啊,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去尚她的。”
另一个建章监在后面对这她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说她不是个男子,你也不看看京中多少贵公子为她茶饭不思,你就是去为她捧鞋还得排队呢。”
“那我也愿意呐,那双小脚,握在手中把玩一番,岂不美哉?”
“元琪书,你这个老粉嘴,没羞没耻了还。”另一人张口骂她。
刘汉卿也是在西北军队里立过军功的,军中的男男女女腌臜事儿是这些家里送进宫混个闲职的世女们闻所未闻的,她撇嘴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咱们的太子就算是个女子又怎么了?那娇花儿似的,咱们这些娘们儿还不能一亲芳泽了么?”
那几个建章监听了一愣,立马会意,皆小声笑道:“大人您真是孟浪~”
刘汉卿说完也哈哈一笑,她突然想起什么,笑着笑着就停了,“不过我可提醒你们几个小嫩妇了啊,咱这话私下说说,要是传出去那可就捅了天了,别忘了先头被剐了的章五娘。”
礼部章大人家的五小姐他们几人谁能忘记,那死的真是惨,刑房里拖出来,全身没一块好的。
“那是自然的。”那几个女人也是宫里的老滑头了,多少知道些秘辛。
“哎,五娘多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其中一个人感慨不已,“你说这殿下,怎么就这么狠心,五娘当初也算是她的人了,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不能原谅,居然就让先帝剐了她。”
想当初姜睨还不是太子,没及笄的年岁就生如花似玉,但是那性子可是冷得很,章五娘一头扎进了这个冰窟窿,可谓是事事唯她马首是瞻。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先帝就以章五娘品行不端,意图谋害姜睨为责,一纸诏书,剐了章五娘为戒。
“所以说咱们还是少议论她为好,保不齐哪天就大祸临头了。”刘汉卿说道。
元琪书不以为然,“那是先帝在的时候,先帝多喜欢太子啊,现在嘛,陛下手里头。”她转了个音道出心中所想“陛下如今还是壮年,那高位还没坐几年,一个只差了他一轮的太子天天盯着他,他还能护着她么?”
刘汉卿听她一番谬论直摇头,“非也非也,要是陛下真忌惮太子殿下,那早就将她软禁起来了,最近怎么会放她出来参政。再说了,先帝几个女儿都去了封地,就说那蓉亲王,如今手里头几十万西北军,不比太子得势得多?陛下都能任她在梁州按甲休兵,鞬櫜干戈,暂时还轮不到一个手里头一无所有的太子来让他担惊受怕。”
“总之无论何时殿下毕竟是殿下,你我这些下臣怎能妄议她。”刘汉卿正色道。
那几人闻言甚觉有理,皆点头附议。
刘汉卿转而又起头说起了京中趣闻,几人边走边聊,将姜睨抛之脑后。
那些背后议论他的话儿,姜睨是一句没听到的,她向小檀山走去,就是随意地散步,看起来也是款步姗姗。
没走一会就碰上了阴沉着脸的姜垣,她看见他坐在撵上,一众侍从簇拥着他,她正要上前。就看见姜垣不知道说了什么,几个金吾卫从御辇前分开,露出一个跪在地上的一个佝偻着身子的女人。
她赶忙拐入一旁的树丛里,向前方望去。
两个金吾卫上前一人一边架起那个女人,姜睨这才看清那个老妇的面容。
是宋尚宫!怎么回事?
宋尚宫摊在地上,那两个金吾卫使了点力才将她拖起来,可这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双腿几乎不听使唤一般荡在地上,“陛下!奴才都这个年纪了,你还要赶尽杀绝么?!”宋尚宫的声音似乎都苍老了,她凄厉地喊道。
姜睨听得一清二楚,她立马从树旁走出来,快步向姜垣走去,“怎么的,我的嬷嬷犯什么罪了,你们要这么糟践她?”
她看了眼那两个拽着人的金吾卫,语气严厉,“放手!”
姜垣一看她来了,赶忙挥手让金吾卫把人拖走。
“本殿让你们放手!”姜睨向前一步挡在她们面前,顿时双方僵持,眼看着金吾卫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她心中逐渐冰凉。
“姜垣,我连这点权利都没了是么?”姜睨这一声是对这姜垣说的。
姜垣看她这幅样子顿时心痛不已,他一把拉住姜睨的小手。“睨儿!”
“我这么做当然是有苦衷的,你别问。”她抓着她的手就往心口按。“别问了,乖——”
姜睨偏头看着宋尚宫问:“宋尚宫,你做了什么事,说与我听,我定为你主持公道。”
宋尚宫仰头,望着背光的太子殿下,心里无比惶恐。说什么?说我留下了使姜皇室蒙羞的证据,留下殿下你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的耻辱么?
她似乎觉得如姜睨这般不近人情的主子,必定不会在这件事上为她开罪,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满是泪水:“殿下,老奴有罪!老奴罪有应得!”说完她便站直了双腿,齐盛立马挥手让金吾卫离开此地。
最后到底金吾卫还是带走了宋尚宫。
姜睨转头美目圆睁看好了姜垣:“七叔,你杀了多少我身边的人,现在你连一个嬷嬷都不放过了么?”
姜垣听了顿时大为光火,他压着怒气,一字一句从喉咙里挤出:“我杀的都是该死的,那些敢和我争的都该死!”
“和你争什么了?谁争得过你,你坐在皇位上,普天之下哪一个不是你的奴?就连我也是你的奴!”
姜垣那双阴鸷的双眼几乎要将姜睨射穿:“谁和我争?不知死活的才和我争,但是这世间总有不自量力的人。”他冷笑一声,“与其让他们求不得,不如我替他们解脱。”
“什么都没做你就如此恨他们了,要是真发什么了什么,你难道连我一起杀了?”姜睨气的大喘气,肉鼓鼓的胸口上下起伏,摔袖就要离开。
姜垣一把拉住她,“我杀你?!睨儿,你太伤我的心了,当初那个贱人苏守裴染指你,我何曾迁怒于你!”
苏守裴——
姜睨怔住了,她多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他一向喊苏守裴作“小苏”,以致于宫里头没人记得小苏真名苏守裴。
但是姜垣不同,姜垣多喜欢姜睨啊,所以这个在姜睨眼中比别人特殊的“小苏”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后来得知姜睨和小苏的关系的时候,疯了似的违背他母亲的意志也要弄死这个人,如今几年过去了,他还依然耿耿于怀。
姜睨想起小苏,又是难过又是痛苦,心中隐秘的一个伤疤被揭开,实在不想再提起这个人。
她揉了揉眼角,疲惫不堪,“七叔,过去的就过去了,莫要再提了,但是现在,我想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姜垣说完便有些后悔,又听见她妥协的话语,哪里会再咄咄逼人,他紧绷的下颌慢慢放松下来,将她拉上了輦车,姜睨偏头不看他,姜垣伸手扳过她的脸,“是我不好,我不该提陈年旧事。乖——别气了,宋尚宫是你的人,我绝不可能随便治她的罪,你相信我,别问了好么?我都是为你好。”
他循循善诱,开始伏低做小。
宋尚宫一个女子,先帝还小的时候就在宫中为奴,是绝对不会作甚么有害皇室的勾当的,是什么让姜垣如此愤怒,非要治她的罪?姜睨满心疑惑,问了好些问题,姜垣就是油盐不进,怎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姜睨心知这回他必定不会告诉她真相,便不再追问,只不悦地说:“你好生待着她,你要治她的罪,除非事出有名,否则别想我原谅你。”
姜睨也是摸清了姜垣的脾性,现在和他硬着来,只怕宋尚宫要遭殃,她这么大年纪了,不能受苛待,如今只好先缓一缓,待她几句好话一哄,磨软了他,自会弄清楚来龙去脉。
可是姜睨这回注定要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