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姒孟白在楼下质问掌柜的,姜严著微笑着斜眼透过纱帐往下看,那伙计也看见掌柜的支支吾吾,站在一旁神色尴尬道:“许是有些误会,让您见笑了。”
掌柜的此时已出了满头汗,这些明器实是他瞒着东家在此私下兜售,只因他年前从店里挪了银子,如今填补不上,实在无法跟东家交代,又碰巧遇着这批明器,才斗胆冒险。
此刻他正在苦思怎么打发掉这两个外地口音的客人,正想着,忽从侧廊走来一人,那掌柜的抬眼见了,膝盖一软险些没当众跪下,声音颤抖:“王…王孙?”
姒孟白也回头看这来人,身形高大,丰神俊朗,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金丝蟒纹锦袍,手里拿着个金刚子念珠串。
这人站在堂中四顾环视,一边拨弄珠子,一边笑道:“怪道说今年的年账要迟一个月,原来是在这儿倒卖明器填补亏空呢,好哇,拿我当冤大头呢?”
姜严著见又有人来,朝下看了一眼,认出楼下堂中站着的正是燕王长孙姬夕。
姒孟白听来者的口气,知道这是东家来了,也是凑巧全听见了,又见掌柜此时面色已白,两条腿抖似筛糠,他在一旁摇了摇头。
姬夕这时候注意到了他,见他身上穿着的执事服有些眼熟,问他道:“你是忠毅侯府的?”
姒孟白颔首回道:“是。”
姬夕和善地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现跟着哪个主子?愿不愿意来这里,与我做个掌柜?方才见你说话,是个识货的,为人又正直,做掌柜也不算委屈。”
姒孟白答道:“在下姜白,王孙盛情,原不应辞,只是我与主家订契在前,还望容谅。”
姬夕满不在意地说道:“忠毅侯府我也熟悉,老太太和几位太太也都好说话的很,要个人想来不是难事。”
这时楼上发话了:“这可不行,他是我的人。”
姜严著一边说一边款款走下楼来,站在两段台阶的中间拐角处,笑吟吟地看着姬夕。
姬夕抬头看见她,怔住了,反应过来先是拢了拢鬓角,又正了正腰带,惊喜道:“见微妹妹几时回来的?”
姜严著也以表字相呼:“司晨哥哥,别来无恙。”说罢走到他面前行了个平礼,笑道:“我年前就回来了,昨儿去给老千岁磕头,怎么没见你呢?”
姬夕听了一拍脑袋:“这事闹的,我昨日往山上寺庙还愿去了,竟把妹妹错过了,家中也没一个人和我说。”又问道:“怎么今日想起到这里来?是要寻什么玩器吗?”
姜严著笑道:“我写了个小曲儿,想寻个好笛子,一同给晋王寄回去。”说完只见伙计将装好的笛子盒恭恭敬敬的奉上。
姬夕见了道:“都挑好了?那就算我送给妹妹的。”
姜严著笑拦道:“开门做买卖,没有不收钱的理。”还是让姒孟白付了银子,伙计先还不敢收,姬夕知道她的性子,也没坚持,点头让伙计收下了。
他这时瞧见在一旁付钱后接过盒子的姒孟白,回过味来,指着他问她道:“这位是…你房里人?”
姜严著笑道:“不是,我回蓟州路上捡的,我瞧他生得俊,准备认了做儿子。”
姒孟白原本低着头站在一旁,但此刻好似有个炸雷在胸中訇然作响,整个人僵在当场,脑中不断闪过:“捡的?儿子?”
姬夕听了有些疑惑:“生得俊,不收在房里,怎么倒认儿子?哄我呢吧?”
姜严著笑道:“给我的亲信部下留着,将来好亲上做亲,你不是军中人,不懂这些,休要再问。”她又说道:“对了,正巧今日碰见你,我想起一些事,想问问你,不知你是否有空。”
姬夕原本还担心她买了东西就要去了,正不知想个什么由头留她再说几句话,听见她问,赶忙说:“有空有空,我这一天也闲得很。”说完指着街对面一家茶楼说道:“那家也是我的店,茶点还算可以入口,就去那里吧。”
此时姒孟白还神游天外,并没听到她二人在说些什么,脑子里仍然是:“儿子…儿子…儿子?”
直到姜严著用力拍了他一下,他一惊,抬起头来,听她吩咐道:“你先带了笛子回去,我在附近吃茶,晚些回去。”
出门前,姬夕跟身边执事人说道:“把这掌柜的看管起来,等我回来发落。”说罢同姜严著一起走出店门,往街对面茶楼去了。
原来这茶楼还有个后院,是专门留给姬夕会客用的,比外面雅间要精致奢华许多。
落了座,姬夕问道:“妹妹先回洛阳,定见过晋王了,她可还好吗?”
姜严著品了一口茶,苦笑道:“她还好,每日修仙打坐,我看快要得道了。”
姬夕摇头叹了口气:“燃妹妹可惜了,那么聪慧能干的一个人,被拘成这样,屈才!屈才!”
她问道:“你怎么发出这样感慨来,是听说了什么?”
“听说皇叔已是打定了主意,要立豫王为储,只是要再等两年,一则要他再长大些,一则还有些老臣要应付。毕竟立储从长,是皇妣规矩。”
她听了不禁皱起眉来,默默喝茶不语。
姬夕又说道:“连我父亲看样子也领了密旨,要帮着皇叔为豫王扫清障碍,头一等大事自然就是要让忠毅侯老太太,不再支持晋王。”
她笑道:“你倒实在,这话也同我说。”
他也笑了:“当着见微妹妹,我知无不言。”又道:“再说了,这事我也有些不满,究竟晋王比豫王差在哪里?放着已成年的长女不立,要立个话都还没说利索的小娃娃,这万一长大了才发现是个不贤明的储君,岂非拿江山社稷当儿戏?真是糊涂。”
姜严著吃了一块他夹来的糕,笑道:“多大的人了,说话还这么一点顾忌没有。”
姬夕不以为意的咧嘴一笑:“自家地盘,又没外人,说话还要顾忌这那,也太憋屈了。”又朝着洛阳所在的西南方向努了努嘴:“再说了,天高皇帝远,他就是有心,手也伸不了这么长。”
又给她添了一杯茶后,姬夕将茶叶渣子倒掉,另取了个茶盒出来,说道:“再给你尝尝这个霍山黄芽,也是进上的,跟刚才那个比起来,别有一种清香。”
她拍了拍肚子:“好么,我中午也是不用吃饭了,在你这儿灌了个水饱。”
他一面倒水烹茶一面说:“我只想着你这些年在军中,必没什么好茶可喝,所以什么都想给你尝尝。”又问:“你才说想起什么事要问我,是什么事?”
她低头沉吟片刻,说道:“我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当年太上皇是因何禅位的?那时候我正往蜀中赶路,一夜间就变了天了。若问人吧,要么是一无所知,要么是讳莫如深,勾得人愈发好奇起来。”
姬夕给她倒了一杯新茶,又给自己杯里也满上,缓缓品了一口,笑道:“我就知道,你还是要为晋王打算的。这事情,问别人确实难讲,问我倒问对了,有什么是我不敢说的呢?”
接着他便从十年前太上皇南巡说起:“当年圣上往江南去,太子留在京中监国,南巡路上带了祁王相陪。
“前面一路倒还顺利,却不想到扬州时遇到叛乱,御船遭人炸毁,一时都传说圣上已薨,但却未寻到御体,乱了两个月,只迎来一副衣冠,随后太子在众臣催促下,在京城登基。
“谁知登基不久后,圣上竟被找到,身边还有祁王,因救驾折了一条腿,医治不及时落下了残疾。可此时大局已定,圣上只得发了个禅让诏书,也没回洛阳,直接往汴州行宫去了。
“这事情虽大,但也只是在京中和扬州等地,还有些宗室人知道罢了,对外只说是圣上在江南旧疾复发,才退位养病的。”
姜严著眉头紧锁地听他说着,待他说完,问道:“太上皇和皇上这些年母子二人关系如何?”
姬夕撇了撇嘴:“我瞧着是不大好,从没见皇上往汴州去过,每年也只是万寿节时,带着群臣在集灵台上朝东遥拜太上皇。”
她微微点了点头:“原来还有这些曲折,要不是今日听你说,我是再想不到的。”
他忽然一拍腿说道:“对呀,还有太上皇在,要立豫王,我看也难。”
她将面前没喝完的半杯茶一饮而尽,沉声道:“若真是打定了主意,必是想好对策矣。”说罢站起身来就要告辞,姬夕也站了起来送她出去。
到了茶室门口,“你留步吧,我认得路。”她笑说,“多谢你今日好茶款待。”
说完转身去了,姬夕站在茶室外廊下看着她走出院子,直目送她身影消失,仍伫立在那,良久才回身进屋。
姜严著回到舒园,又陪着老太太和二姨妈说了半日闲话,用过晚饭才回到自己院里。
回来见书房灯还亮着,她推门进去,姒孟白正在灯下看书,见她回来,忙站了起来,笑道:“将军回来了。”
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走到案前坐下,翻出一张花笺,姒孟白走过来替她磨墨,不一时,曲谱已写好。
她拿起来将墨吹吹干,他在一旁问道:“这是笛子曲谱吗?”她见墨很快干了,笑道:“是,你会看谱吗?”说完递给他瞧。
他看着谱在心中哼了一遍,说道:“这曲子…”,他想这吹起来可不大好听,但又觉得不好直言,所以停顿了一下说道:“很别致…”
她看他在那思考怎样委婉夸赞这个难听的谱子,不禁笑了起来,这其实是她和晋王从小玩时编的密文,因这次要说的话有些复杂,中间用了不少变徵音调,吹出来就像是欢快中夹杂着几丝悲壮。
她不提密文的事,笑道:“我也就是这水平了,见笑见笑。”
见她心情不错,姒孟白试探问道:“将军,白日里的事…我想问问,认儿子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