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牧州城郊大寨。
全寨上下张灯结彩,除了仍需日常操练和巡逻的士兵们,其余人等全在热火朝天地忙;这寨中除了士兵外,还有他们随行的家属,老人女子孩子都不少,几乎各个都在脸带笑容地奔忙。
但今天着实不是个好天气。
先是一大早便起了西风,到得上午,更是连着打了几道闷雷,天空中阴云密布,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天色也是一阵暗过一阵,明明是正午时分,屋子里甚至需要点上灯才能看清楚东西。
即便如此,顾安南的士兵们也依旧非常热情。因为他们都知道今日是南郡九州会盟的日子,而他们的顾大帅就是会盟之主,既然是要宴客,那自然不能落了下乘。
一片欢欣之中,唯有两个人在愁眉苦脸。
娃娃脸的张鸿骑在窗框上,都快将他那本就有点秃毛的羽扇扇烂了:“裴姑娘到底遇上什么事了,怎么竟然还不来?没有她这个主母,还真有点不好交待。”
“快别扇啦,为兄仅剩的这点精气神都快让你扇没啦。”何三扶额蹲在窗外:“你真以为主母不来就是最大的问题吗?”
张鸿笨拙地翻过另一条腿,和他并肩蹲下:“怎么说?”
“你去匈奴时间太长,不大清楚当年老顾打九郡的时候是怎么约定的这个会盟。”何三抢过他的羽扇给自己扇,试图消去头上的热汗:“如今我们所在之处乃是牧州城郊,但当初我们约好的会盟之处,可是牧州城里。”
张鸿嘴唇张了张:“可牧州知州符盈虚十分擅长守城,南境各郡早都沦陷了,唯独牧州还在朝廷掌控之内。这,为何会约在城里?”
“那自然是因为,得先把牧州打下来。”何三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不是咱们打,而是南境九郡自己打。”
当年顾安南带着人依次挑了南境九州,本该当时就将城池占了,但一来他不愿那么早就出头,二来他还要赶着去抢亲打匈奴。
若按常规做法,自然便是像楚淮那样走到哪屠到哪,好歹也得将地方守君杀了才是。但顾安南之所以放过了这些人,是因为守君们答应了一个条件——
那就是在顾安南打退匈奴之后,南境九郡会一起将重镇牧州打下来,送给他这位新任主君当“上任礼”。
“明白了,”张鸿点头道:“打匈奴这事听着就跟摘星星差不多,这几位守君可能原本就不觉得大帅会活着回来。”
所以自然也就没有打牧州的必要了。
何三重重叹了口气,往自家大腿上狠狠一拍:“但是牧州对咱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他将羽扇往地上一放,指着它说道:“牧州西靠玄灰山脉,东依大荆愿江,只要打通这个节点,无论是想要北行去打陪都,还是更进一步与楚淮决战,牧州都是必行之路。”
可他们两个也都知道,牧州城高楼坚,如果没有南境九郡的助力,单凭眼下他们手里这些人是决计攻不下来的。
“约降本是好计策,”少年军师垂下眼眸:“只是大帅手里总该有些制约他们的东西才是。”
何三沉默良久:“鸿啊,你以为咱们为什么需要一个主母?”
张鸿抬眼看他。
“你以为人家南境九郡就不想求个稳吗?”何三挠头:“这九位守将各有爱女,都主动提出要将女儿许配给老顾,便是做妾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将来若是事成,那便是尊贵的妃位贵妃位,正是两边得宜,大家都安心!”
张鸿:“倒也是个法子。”
“谁说不是呢!我一个文人,都去给他跑保媒拉纤的活了,老顾他却怎么都不点头!”何三甩开他那文士袍的袖子,指着心口老妈子一样地心酸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给谁守身如玉!”
张鸿很懂地哦了一声。
何三:“你哦什么?!”
张鸿看向他身后:“在想这也不能怪大帅,他择亲的标准确实有些高。”
何三道人跟着他视线回头,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登时磕磕巴巴地问了声好:“殿,殿下大病初愈,怎么出来吹风了?”
廊下转出一个笑吟吟的美人。
明明是粗布荆钗,却能一笑生花,就连这朴素的议事堂后院也因为她的存在而显得华贵了不少。
暮芸示意他不用起身,带着点笑意说道:“我大荆都亡了,何三当家又何必这么客气?”她灵动的眼睛闪了闪,看向了张鸿:“倒是探花郎,既然亲手从本宫手里接过杏枝,又为何要落寇草莽呀。”
何三唰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看向张鸿:“你中过探花?!”
少年军师摸了摸自己滑溜溜的脸蛋:“我的长相不配吗?”
何三快抓狂了:“这是配不配的问题么!”
“我十六七的时候不懂事,被家里逼着参加过科举。”张鸿两手在胸前无辜地摆了摆:“真的只是中了个探花交差便回来了,从未在大荆领受过官职。”
暮芸同情道:“毕竟是河西张氏的嫡长子,考不中确实会被打断腿的。”
何三已经完全没有表情了。
这一刻他突然很希望自己脑后生出一根反骨,让他立即举兵造顾安南的反,然后狠狠将此人捶进地里去!
当年顾安南是这么跟他介绍张鸿的:“姓张,读过点书,因为读得不好被家里赶出来了。”
河西张氏也能叫“姓张”?!
中了探花也能叫“读过点书”?!
全国第三怎么就他娘是读得不好了?!根本就是因为跟着你造反才被家里赶出来了吧!
何三握拳:“老顾在哪,我要干他。”
少年军师立即冲上去,两手一展将他抱住:“何大哥别气,咱们眼下还得帮大帅把会盟这摊乱子摆平才是,回头有空咱再算账奥!”
“是呀,”暮芸自顾自地在后院找了个小石凳坐下:“另外我还想问问,你们方才说的‘主母’是怎么回事。”
原本处在狂躁状态的何三登时静了。
就连张鸿,也不动了。
他们两个维持着这个抱在一起的姿势,内心瑟瑟强装平静地干笑了几声。
“殿下,我刚从匈奴回来,不大清楚。”张鸿率先往后退了半步,后背重新靠在了廊下的墙上,小手往前一伸:“还是何大哥跟着大帅的时间最长,他一定知道!”
“……哈,哈,这个嘛,”何三头上的汗啪嗒啪嗒掉下来:“老顾不肯娶南境九君的千金,但是直接说他看不上人家也不成,于是就编了一个顺口的理由。”
暮芸托腮。
何三把心一横,语速飞快地说道:“所以他就说他已经成亲了!说他家里有一个糟糠之妻!九郡的千金不肯放弃,便自认是妾身,都认了这位没见过的‘姐姐’当主母!”
“是这样啊,”暮芸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那主母是谁呢?”
“我真的不知道,殿下。”何三快跪了:“但是当年老顾亲口答应过他们,这位主母会出现在此次会盟上。”
张鸿已经贴边溜达到了暮芸身边,十分恭谨地接过了茶壶给她倒水,继续煽风点火:“咦?何大哥,不是你跟我说裴姑娘要来当主母的吗?”
何三看起来快要哭了。
“想起来了,”暮芸两掌轻轻一拍:“我一开始之所以没注意到你们这支势力,是因为你们一直顶着一个裴姓女土匪的名字,主母……看来就是这位了。”
何三心都死了。
等顾安南回来,要是发现他已经把裴璐的存在透给了殿下,说不定会一掌将自己打死——还不如让顾安南死在外头得了!
暮芸看他满脸写着壮烈,一时有些好笑;她走上前去将热茶放在何三手中,淡声道:“顾安南之所以掳我回来,是为了利用和报仇,即便他这辈子还会有儿女之情,那个女子也不会是我。”
张鸿起身,和何三对视一眼,都感到了一点无措。
“别紧张,”暮芸单手给自己捶了捶肩:“反倒是你俩,夜里会盟之宴就要开始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守君过来,难道不用着急吗?”
何三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如何不急,只是帖子已经发了出去,人家不来我们也……”
他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了九声长长的军号,一声长过一声,从山脚下渐渐传上来,如同隐在云中的闷雷在响。
何三和张鸿一起踏出了议事堂后院,脚步还没来得及跨出外门,冷不防一个传令兵就撞进来了。
何三立即紧张地问道:“是哪位守君来了?”
传令兵:“图州官氏父子!”
张鸿眉梢微抬,一针见血地点评道:“来了一对没主意的和事佬。”
“和事佬也是客!”何三:“大帅人呢?客都来了,我去迎规格不够啊!”
传令兵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三当家,我便是来报此事的!今日凌晨,大帅突然带着铁三石将军冲出去了,至今,至今……”
何三急得挠头:“至今如何?”
传令兵跪地磕了个头,眼眶赤红,目眦欲裂:“铁将军他自己回来了!”
“啪嗒。”
是张鸿手中的羽扇掉在了地上。
传令兵之后,另一个铁塔般的汉子也风一样地冲了上来,一路跑一路大叫何三的名字,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正是刚刚赶回来的铁三石。
铁三石抓着何三的衣服,快要给他跪下了,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半跪在地,把头抵在何三身上,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何三整个人都打了个晃,面色如死,连声音都是飘着的:“三石,你跟我说实话,大帅怎么了。”
“没有了,都是我的错,他没了……”铁三石深深吸了几口气,连声音都是哽咽的:“大帅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1V1,大帅和裴璐没有关系哦~(下章就提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