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接过虎符的自己,眉眼低垂,像死了一半。
“放手啊,大荆还是会亡……”梦中的暮芸无力地站在“自己”身后,试图拦住她:“你不要伤害他……”
驾车的柳四娘忽然听见轿子里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尚且来不及反应,已经先有一柄长刀伸了过来,猛然挑开了残破的车帘。
“顾大帅!您几时来的?”
柳四娘看清了来人是谁,刚问了一句,却又立时噤了声。
因为他们顾大帅的脸色简直寒得可怕。
车厢内,娇小的女子已经翻身坐起,身上原本盖着的皮货滑落了一半,只能用右手虚虚提着;另一手则勉强搭住了马车的车窗,用以维持平衡。
她胸膛上下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唇色因病情而殷红鲜艳,就连小小的耳垂也透着粉。她满脸都是泪痕,眼角也缀满绯色,眼中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目光中还带着大梦方醒的残破。
就像只可怜兮兮的小艳鬼。
暮芸的眼泪还没擦干净,人却已经清醒了;这一醒,那个属于辅政帝姬的靡艳灵魂便回来了。
她指着碎裂在脚下的一个瓷瓶笑道:“大帅不必紧张,大抵是我梦中挣动,将东西不小心打碎了。”
顾安南依然寒着脸不说话。
暮芸将皮毛提起,自己两手一摊,又灵又媚的眼含笑看向他:“眼下我已是奴身,就算打坏了也赔不起——要么肉偿?这我倒是很愿意的。”
柳四娘剧烈地咳嗽起来,顺带捂住了少年姚谅的耳朵,把赶车的马鞭往大帅手里一放,自己赶紧带着小少年跑掉了。
暮芸见状,抱着被子往马车门口凑了凑,弯着眼睛笑道:“你要为我赶车呀?”
顾安南手里拿着马鞭,瞬间便想撒手,但又不知道是在和谁较劲,恶狠狠地将马鞭攥紧了。他盘膝坐在马车外赶车的地方,驱车跟上大部队的速度,冷声道:“车驾甚大,我只是不想让你耽误行军的速度。”
暮芸披着被子坐到了马车门口,向后倚靠在车门上瞧他,咕咕哝哝地说道:“我又没让你解释。”
顾安南不说话了。
暮芸看着他背影,终于从梦里清醒了过来,她静静地想,这个人还活着,真好啊。
虽然大荆已亡,山河已覆,但这个人还活着,真好啊。
她抬眼瞧了瞧,又好笑又稀奇:“这不是我那个和亲用的六角金鸾车吗?明明都让我烧了,怎么又让你们捡回来了?”
也是工部那些人督办得力,她这辆“婚车”结实得很,又是放火烧又是拖豁延,车的整体骨架竟然还没散!只不过被烧过的马车到底有些漏风,怪不得她睡梦中总是觉得很冷。
想来顾安南他们安定了匈奴这个大后方之后还有着急的事情要办,她晕倒之前影影绰绰地听见是要去南境牧州。
不过也是,北边的楚淮势大,南境的大小势力又多如牛毛,不说处处是敌人,至少好过的安生日子也没那么多。
“芸殿下,”顾安南将这几个字咬得很紧,仿佛一种讽刺:“你落到我手里,一时还未死,那是因为我留着你还有用。”
暮芸点点头。
她不答话,顾安南就想看她一眼,但他梗着脖子没动,冷声道:“你和亲匈奴的嫁妆里有南境堪舆图,在何处?拿出来。”
“拿也可以,”暮芸觉得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太阳穴胀得厉害,眼前也一阵阵地看不清。她烧得都有点糊涂了:“你拿红糖饼来换。”
顾安南蹙眉道:“什么?”
暮芸哼了一声,攒起力气大声道:“我要红糖饼!热的!现在就要!”
她以为自己很大声,实则因为病着,声音很轻很轻,又加上嗓子肿了,简直就像只奶猫在发脾气。
顾安南:“你睁开眼睛看看。”
暮芸不用看也知道,既然是要往牧州去,那么现在肯定就是从草原荒漠往大荆方向走;这条路荒僻阔远,走上十里都未必能看到一个人影,更别提什么红糖饼了。
“我不管,”暮芸精神了一小会儿,病气又上来了,恹恹地垂着头,将整个身体都缩在皮货里:“一手交饼一手交货,你自己想吧。”
顾安南深吸了一口气,将他那柄沉甸甸的长刀一抛,分毫不差地扎入了暮芸身边的车厢地面。长刀微微打晃,散着如有生命般的寒光,以为离得太近,甚至还能闻到上面些微的血腥气。
这柄刀名为‘宙沉’,是天下有名的凶兵,经过几代煞神的手,早在跟着顾安南之前便不知沾了多少血腥;待到了他的手上,更是随着他四处征战。
宙沉之下亡魂无数,抽刀出鞘的时候,仿佛还能听到百鬼嚎哭;便是栾提顿这样的魔头,也会在见到宙沉的时候勃然色变。
顾安南手中仍在御马,微微仰头看着前方:“我没工夫跟你玩,你不拿图,便有的是苦头给你吃。”
他半天得不到回应,总算偏头去看了一眼——
却发现暮芸已经睡着了。
竟然睡着了!
有这样的凶兵在身前镇着,她竟然还睡得着?!
暮芸就靠在马车边上,脸上还泛着病态的薄红,她的身体状况大抵是真的不怎么好,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一阵一阵地发晕。
凶悍的宙沉在她身前微微打着晃,似乎也很无辜。
她到底是真的心大,还是真觉得自己不会把她怎么样?!
就在此时,拉车的骏马似乎是踩到了石块,车身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暮芸身子一歪,竟是朝着宙沉的刀锋倒过去了!
宙沉有吹毛断发之利,若真叫她碰上,只怕就此便死了。
顾安南唰然出手,瞬间将她向后按在了车壁上,他的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臂简直如同自己有意识一般——
暮芸被他一搡,迷迷糊糊地醒了,莫名其妙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做什么这么紧张?嗳?宙沉怎么扎在这了?”
顾安南的胸膛还在上下起伏,后背上都是被她吓出的冷汗,但他实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收刀回鞘的时候,他简直恨不得打宙沉一拳。
没用的东西,就知道丢人。
“堪舆图就在我脑子里。”马车口的风太大,暮芸大抵猜出来宙沉被抽出来是做什么的了。她往里缩了缩,只在皮货外露出小半张脸:“是我胡闹了,不要什么红糖饼了;你让我睡一会儿,等天大亮了就给你画出来。”
她盖着的皮货还是从栾提顿的营帐里搜出来的,匈奴人就喜欢那些宽宽大大的东西;她缩在里面小小的一只,不知怎么就显得有点委屈。
明明是个翻手云覆手雨的政客,怎么还能委屈上了呢?!
顾安南瞧了她一眼。
红糖饼,不要了。
这娇气的狗东西竟这么好说话了?
从前她想要什么,总是不闹到天翻地覆不罢休,若说想吃什么东西,自己便只能天涯海角地去给她找。
最过分的一次,是他作为禁军统领,陪同她这个帝姬去参加王公贵女的及笄礼。暮芸一时兴起,非要吃仪典上要用的“桃花羹”。
若不给她弄来,她就要趴在怀里左一遍右一遍地撒娇。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堂堂一个禁军统领,只能亲自去将桃花羹偷出来了。
“就这么好吃啊,”彼时的自己抱臂站在廊下,看着她开开心心地用小勺子舀甜羹吃,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桃花羹让你吃了,一会儿人家贵女用什么祭奉祖宗?”
小暮芸眉眼弯弯,哒哒跑到他身前,举起一勺羹递到他嘴边:“管她作甚——尝尝嘛!”
他刚吃了那勺羹,她便立即踮起脚在他唇边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一下。
然后,这漂亮的小流氓笑眯眯道:“好甜呀!”
那羹实在甜得腻人,可也就是这么一点点的甜,在他口中蔓延了好几年,直到她亲手将刀锋插入了自己的肺腑,腥甜的铁锈气才终于将桃花的香气冲散了。
“现在就画。”顾安南拿出一个木盒,扔在了暮芸身前的地上,木盒被摔开了,里面掉出了纸张和放在竹筒里的墨:“今夜子时若不画完,你就滚出这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数年前,长安陆太师府。
及笄礼上,正想端着甜羹祭奉祖宗的陆家贵女陆金蓝:“我羹呢?我好大一碗羹呢?!”
一回头,猛然看向惯爱吃甜的帝姬。
小帝姬(微笑):“陆氏女瞧本宫作甚?”
陆金蓝:“……我就想问问。”
帝姬:“请讲。”
“你偷吃羹,”陆金蓝咬牙切齿:“顾大统领嘴边哪来的桃花片?!!”
于是此日之后,遍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顾统领乃是内定的准驸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