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荆北方,长安。
巍巍百年古都,繁华四百余年,如今不过一夜之间,已大半化作焦土。遍地都是呛人的黑烟,百姓压抑的哭声不绝于耳,身穿轻甲的骑兵穿梭往来,若见到还有在负隅顽抗的贵家府兵,便冲上去一剑洞穿。
城墙上,这座城市最新的占领者默然而立,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城,这座独属于他的,伟大的战利品。
“都督——”传令兵上得城墙,见到那人扑地便跪,双手将信报呈上:“最后一队反抗的金吾卫已然全歼,无人愿意投诚;北大营统将越青被俘后于今日早间自刎,如今我们的人已经顺利地将几个大营都接管下来了。”
那人沉默良久。
他今年四十有余,肩膀宽得过分,像这样无言伫立的时候,简直像一座沉默的山;即便只有一个背影,也令人不敢逼视。
这便是当今天下实力最为强悍的起义军首领,楚淮。
他结果战报翻看:“知道了。”
存在了四百年的大荆江山江河日下,普天下或许没有几个人知道如今小皇帝的名字,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没听过楚淮的大名。
楚淮像一场避无可避的噩梦,笼罩在整个中原的上方。
在他身后,有一具焦了一半的指挥官遗体,死前仍然保持着守护城墙的姿势,至死都没有退开半步。那指挥官腰配镀金牌,正面刻着麒麟纹样,背面刻着一个“郝”字。
楚淮将那牌子摘下来,收进腰带里,突然问道:“南边的消息呢?”
传令兵咬住下唇,把心一横,还是将怀里已经焐热的那封战报逞了上来:“这是咱们在南境边界地区的人传回来的。请您过目。”
“生擒大单于,”楚淮的声音有些低沉,显得十分厚重:“是我小瞧他了。”
南境、牧州、崖州、宁州,而后直到洛阳。
这些重镇排成一列划过楚淮的脑海,比舆图还要清晰;如果顾安南要与自己争夺天下,这就是他最简洁的攻伐路线。
楚淮身后,一名老师爷小心地躲开地上的尸首,咳嗽着走过来:“姓顾的小子是有些匹夫之勇,但都督你坐拥北壁江山,更何况还有皇帝在手——嗤,顾贼的名字都不配和你出现在同一张纸上!”
“我也是个反贼。”楚淮眼角毫无笑意,嘴角却轻轻勾起来:“师爷忘了。”
老师爷的脸登时涨得通红,连番请罪,楚淮却只是摆了摆手:“如今长安虽破,但天下还不是我的。”他沉吟片刻,忽然道:“不对。”
老师爷小心地问道:“什么不对?”
楚淮侧过身来——这一侧身,昏暗的日光以一个刚好的角度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竟然不是寻常汉人的深黑,而是很深很深的蓝,就像是暗夜里最深处的海,波动着令人心惊胆战的诡谲纹路。
老师爷情不自禁打了个颤,听得他问道:“帝姬如今在何处?”
师爷回答不上。
他心说难道不是你亲自和那栾提顿定下了盟约,骗了帝姬出长安,这才一举攻城的吗?
“栾提顿既然败了,帝姬自然便在那位顾首领手中。”楚淮手指捻动,自问自答道:“不,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想尽办法从顾贼手中逃脱。”
这话中的未尽之意他们都明白,却没有说。
不能让她活着。
帝姬暮芸对大荆子民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甚至是一个精神图腾。只要她还活着一天,以阴诡手段夺下长安的楚淮就永远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反贼。
更何况眼下京都虽破,大荆却并非全境陷落,尚有一十三个州府仍在各守孤城。如今能调动它们的也就只有暮芸了。
要么杀,要么用,总之不能让她缓过这口气来。
“都督,老奴有一计。”老师爷诚惶诚恐地磕了个头:“南境九郡虽然都已系在顾安南手里,但毕竟还差着一个通往洛阳的牧州……牧州的布政司使符盈虚年事虽高,如今可还在呢。”
楚淮静了静。
“有意思,”他向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投射出一片昏暗的影:“告诉符盈虚,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活捉帝姬,或是将顾安南的人头送来……只要能办成其中一样,今后这大荆南境,便归他了。”
老师爷立即躬身退下:“是,老奴这就去办!”
城墙上再次静了下来,只剩下士兵们清理城墙上尸身的声音——昨夜战到最后,正经兵马早就打没了,这些尸首里面还混着穿着家丁衣裳的男人,穿着正襟官服的文臣,甚至还有抱着祖宗牌位的女子。
死国者也,何须身份。
那活生生被血液浸润的城墙缺口上还伏着一个半大孩子,手中握着一柄和他整个人一样大的巨弓,死前尚未松手。
“那是镇国公家最小的儿子,今年十四。”城墙后侧的阶梯上,传出一声轻盈的叹:“年前镇国公在南境打蛮子,阵前暴病而亡,这位小世子刚袭爵没多久。”
是个女人。
楚淮将那小世子的尸身抱下来,放平了,头也不回道:“城墙上风大,你回去吧。”
女人没应声。
楚淮想帮那孩子把失神的眼睛合上,女人却立即道:“你别碰他。”而后她蹲下身来,恭敬地用柔软洁白的手合上了这年轻镇国公的眼。
这女子举手投足间仙气飘渺,一袭紫色纱衣无风自动,恍如姑射仙子;俯身的时候,就像一尊空洞又哀伤的美人像。
她脚上还结着一副长长的镣铐,随着走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那女子的声音有些冷:“你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都说了,就放我回去参加南境九州的会盟。”
楚淮任由她动作:“裴璐。”
她没有抬头。
“顾安南也是反贼,你分明是支持他的。”楚淮的声音依然不疾不徐,语气却分明有质问的味道:“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好好跟着我?”
裴璐指着被他铁蹄践踏的长安城,简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璐,你还不明白吗?你是我的。”楚淮半蹲下去,灼热的大掌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那里有一副叮当作响的脚镣,沉甸甸地锁住了她:“想让我放你回去给顾安南当夫人,那绝不可能。”
裴璐避过了他的目光,极目远眺,看向了南方。
可没有了自己这个夫人,顾安南又怎么可能顺利地参加南境会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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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想到,暮芸进帐子换个衣裳的功夫,竖着进去,竟然是横着出来的。
她病倒了,且一昏就是一整日。
她从京都长安来到大漠草原,本就被长途奔波损耗了精神;刚一到地方,又先后设计杀死了左贤王和右谷蠡王,前前后后整整三日都没闭过眼,更别提她身上还有一道柳四娘打在她身上的鞭伤。
本就有伤,又落了水,若不是当时被顾安南捞了起来,说不定现在魂都飞回大荆皇室的祖坟里了。
梦里日夜深长,暮芸鼻塞头晕,整个人都是昏沉的,似乎有人在身边大声吵嚷,其中一个女人的嗓门格外大,听着倒像是柳四娘在喊:
“必须马上找大夫!她那小身板弱得像鸡崽一样!挺不住的!”
被她恳求的人似乎没有应答,安静了一会儿,还是何三的声音在说:“柳四娘,牧州那边等不得,各路守君都已经到了,七月中咱们必须得到——你就不要为难大帅了。”
牧州?
牧州兵强马健,城高楼坚,更何况还有符盈虚那个老不死坐镇,难道也沦陷了吗?
暮芸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似乎是被抬到了一个不算暖和的地方,整个世界都在晃,但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一不小心,就陷入了更加昏沉的梦境。
“你看你,弱得像只黄毛小鸡。”似乎有人在摸她的头发,无奈地同她说话:“阿芸起来,喝了药再睡。”
是大哥啊。
好些年了,总算是梦见他一回,要不就说这当皇帝的全都负心薄幸,死了这好些年,竟连亲妹妹的梦也不怎么进。
暮芸半梦半醒,只留一丝清醒的意识,整个人仿佛一分为二,一个还停留在当年的年幼的躯壳里,另一个则虚浮地留在半空静静地看着。
小时候自己总是生病,虽然住在偌大的皇城,却也没人将她和哥哥当成正经主子;每到病得重了,也只有哥哥一个半大少年笨拙地熬药煎茶。
“我不想喝,”暮芸仿佛看见那个年幼的自己埋在大哥怀里,又小又肉的一个,娇蛮又委屈:“嘴里好苦呢。”
十七岁的大哥穿着身半旧的锦袍,此时的他还没来得及成为满身戾气的暴君,眉眼依旧鲜活生动:“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把药吃了,哥给你弄个红糖饼去。”
“真的?”年幼的暮芸霎时开心起来,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手交饼一手喝药,你先拿出来嘛!”
大哥暮苑笑着垂眸,从怀中慢慢拿出了妥帖藏好的油纸包,可就在他将东西递过来的时候,旧日宫殿却唰然破碎,一霎时天地重塑,哥哥的衣裳成了龙袍,鲜活的少年皇子就这样在她眼前一点点被改变了。
变成了满眼戾气,一身血腥的青年帝王。
而他手中还哪有什么温热甜暖的红糖饼,在他宽厚的掌心,只剩下了半只玄色虎符。
“阿芸,现在没人能控制得了顾安南了。”皇兄一个人挡住满朝愤怒的文武,对自己轻声说道:“他带兵去咸阳对敌,半年来数次违抗皇命,我们没有办法了。”
暮芸听见自己头上的步摇簌簌而响:“他不会反。”
皇兄没有再说话,暮芸昏沉的意识却看见,当年的自己拦住了哥哥,而后从他手中拿走了那块虎符。
她听见当年的自己轻声说:“我来解决吧。”
那时的帝姬暮芸是如此坚定,可现在梦中的暮芸却感受到了如江河湖海般浩大的悲痛同时涌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1V1!顾大帅这辈子就芸妹一个,和裴璐没有特殊关系,后面会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