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芸站着不动,顾安南语气便凌厉了些:“柳四,带她走!”
四娘早就讪讪站在一旁等着了,她也是浑身湿透,上前二话不说就抓住了暮芸的手臂,力道却不知比从前柔了多少:“走走,我也要换,快随我来!”
暮芸前脚被“拖”进了王帐,顾安南后脚便抬掐住了栾提顿的脖子;仿佛暮芸刚一离开,他就掀开了自己最后的伪装,露出了其下森然恶鬼的模样。
顾安南漠然地将栾提顿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何三的脸色也跟着沉了,全然不复暮芸在场时的柔和。
“来,咱们聊聊。”顾安南对着何三吹了声口哨,后者极其利落地牵过一匹骏马,卸了马鞍,只留一根缰绳:“你这么会戳人心窝,干什么专捡女人欺负?”
顾安南几乎是将栾提顿整个人甩上了马背,何三便很麻利地抖起麻绳捆了栾提顿的双手。
何三系好了绳子,满意地拍了拍。
他二人配合得无比默契,一看就不知道是搭伙干过多少回了,可见之前何三自称是“绿林好汉”,也并不全然是信口胡说。
栾提顿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第一次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你要放我?”
顾安南嫌弃道:“废话真多。”
“我部下亲兵三百多人,尽数死在你手下。今日你留我一条命,将来我可是要来讨债的。”栾提顿只剩一条腿,竟然也在马背上稳住了身形,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取代楚淮,与我们木苏尔部结盟吧?”
顾安南继续用绳子将他固定在马上,又连着捆了好几圈,绑得比要浸猪笼还严实,头也不抬地说道:“怎么着,不行?”
栾提顿看着他的目光变了。
如果说从前只有隐秘的仇恨和怨怼,那么现在就多了几分敬畏,以及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惺惺相惜。
这个顾安南不是普通人,至少他比天下大多数的领主都更有勇略。
“如果我瞧不上你呢?”栾提顿骑在马上,垂头看向顾安南:“整个草原都已经跪伏在了木苏尔部的铁蹄之下,你的势力夹在我和楚淮之间,若我出尔反尔,你又能怎么办?”
顾安南一声哼笑。
也不知为何,栾提顿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不对。
背后明明是无边寒夜,却总觉得灼热紧迫得像是烈火燎原。
下一刻,他突然看到有个人从暗夜里骑着一头小驴子哒哒哒地朝着边走了过来;到得附近,却不上前,只远远地对顾安南行了个礼,又对着栾提顿愉快地挥了挥手。
那人模样青葱,瞧着就像个少年人,身影在夜色里看起来有些朦胧,但栾提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伊稚訾鸿?!他怎么在这?!”
然而在栾提顿喃喃地将这句话问出口的同时,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他看向顾安南的目光一变再变:“真是好心机,好算计。我早该知道,能在大荆帝都做统领的人,又能简单到哪里去?”
何三道士微笑道:“何止是做统领,他还曾经拐走过帝姬呢。”
栾提顿抬起狼一样的眼睛:“不过也别高兴地太早。顾大帅要同我谈条件,也得想想我身后的草原十八部,将来……”
“嗳嗳,”何三抄手站在顾安南身后,彬彬有礼地打断道:“大单于,待你此次回到草原后便会发现,你的匈奴十八部已经不再团结了。”
栾提顿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放空了。
“我们鸿军师三年前就去了你们匈奴,托你的重用,如今已渐渐将匈奴诸部分裂得差不多了。”何三轻轻巧巧地问道:“不如大单于再想上一想,就连这次杀左贤王和右谷蠡王,又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当然是伊稚訾鸿。
“你前脚离开匈奴王庭,他后脚就帮你把家‘烧了’。”何三恭敬地对顾安南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栾提顿道:“鸿军师可是我们顾大帅的老相识,大单于连这点背景调查都不做,嗐,也是有些天真在身上的。”
栾提顿彻底不说话了。
“我说小倌人,你可真有意思。”顾安南忽然看了一眼暮芸去换衣裳的营帐,又很快地收回目光来:“就许你毁旁人后路,不许旁人偷你的家?”
栾提顿吐出口血沫:“……顾大帅,这就开始替你夫人报仇了是吧?据我所知,当年是她亲手‘杀’得你,你那姓海的恩师是不是也死在她手里?”
顾安南狼戾抬头,目光发暗。
“就不劳烦大单于那杏仁大的脑子在这挑拨离间了,”何三道人立即接过话头冷笑道:“匈奴十八部已经开始内斗,且你的风鬼也已经全部战死,若你还想收拢所有部族,没有十年是肯定做不到的。”
数年心血毁于一旦,千秋功业功亏一篑。
栾提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心智尚且明晰,身上却不停地冒着汗,整个人如同踩着熔炉飞花,受着普天下最大的折磨。
他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到了方才暮芸的心情。
出兵在外,最怕的就是后院着火,而顾安南竟然从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栾提顿连脊背都弯了一些,看起来就像是老了十岁。
这顾安南是来抢亲的不错——
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后退或是避让,从头到尾,打得便是在此瓮中捉鳖抓自己的主意。
“大单于不必如此丧气,”何三道人挥手道:“今天只要你答应一件事,我们即刻就能放你走。”
栾提顿嘿然惨笑:“请讲。”
何三:“今后十年间,大单于尽可以放手去收服旧部;我们顾帅会挡在你和楚淮以及大荆朝廷之间,咱们背对背各自为战,谁也别给谁添乱——就这么简单。”
“好,好。”栾提顿深吸几口气:“拿盟书来吧。”
顾安南:“用不着。”
栾提顿一怔,继而放声大笑。
这盟书签或不签确实没什么紧要;顾安南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安稳的后方,但这何尝又不是眼下的自己最需要的呢?
毕竟这十年间,别说是和大荆的起义军楚淮再次达成同盟,自己只要能管好自己草原上的一亩三分地就已经很难了。
这是一场光明正大的阳谋。
“顾大帅,”栾提顿向后仰头,转了转脖颈,发出喀啦响声:“既然咱们定了盟约,我再送你一份大礼如何?”
何三道人把干粮和水囊扔在他马上,警惕道:“大单于破落得就差当衣裳了,还有大礼呐。”
栾提顿半点不怒,看着刚才暮芸坐过的地方意味深长道:“顾大帅,我送你一份良言——这位你刚刚抢到手里的夫人,几个月前还是整个帝国的无冕之王,你觉得她真能甘心臣服于你吗?”
顾安南目光闪了闪,其下情绪翻滚,面上却一点不显:“你真是太能操心了。”
栾提顿:“麻烦你摸一下我左边怀襟。”
何三道人立即抢道:“我来我来!别再有什么暗器毒粉之类的!”他抓着马鞍费劲巴力地做到栾提顿身后,又朝他衣襟里伸手,看着不像找东西,到好像专门去轻薄他似的:“……这什么东西这么扎手……是跟鸽子毛?!”
“是信物。”栾提顿道:“从前帝姬与我约定联击楚淮,为了安全,根本没有什么盟书。这根羽毛就是信物。”
那羽毛只有指头大小,前窄后圆,中间接近骨梗处是雪一样的白,末端却是通透的蓝。
这可不是什么鸽子毛,而是长安皇城中独有的青鸾鸟,暮芸从小就喜欢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鸟兽,十五六的时候更是养了一院子奇珍异兽。
这青鸾鸟天上地下,只有两只,如今全在暮芸手里;用来做信物确实得宜。
白色的……羽毛吗?
“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栾提顿微一颔首:“顾帅,如果十年之后你还活着,我一定回带人杀回大荆边境,以报今日之辱。”
栾提顿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属下们的尸身,又看向了暮芸所在的王帐,他抓紧了马缰:“还有夺妻之恨,我必一并施还。”
顾安南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
“夺妻之恨?”
顾安南微微仰起头,明明身处下位,黑白分明的眼却令人蓦然心惊。他将栾提顿身下的马缰又紧了紧,声音暗得就像是难明的夜:
“究竟是谁夺谁的妻,你心里清楚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顾帅:手持青鸾羽毛沉思.jpg
何三:“嗳?这是殿下送给别的男人的?大帅你收到过吗?”
顾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