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可两人并行的甬道,阎铁珊持灯进去,甬道两侧悬挂明珠亮起,照得如白昼一般,甬道不太长,很快就到了尽头,尽头是一间宽约五丈,长约十丈的屋子,布置的十分简约,房间的另一侧似乎还有门,不知道要通到哪里去。
狡兔三窟,阎铁珊实在够谨慎,钟芙心想。
他将油灯搁置在桌上,回身请钟芙坐下,他自己也坐在钟芙对面的椅子上。
阎铁珊向来和煦的脸收起了笑容,显得几分凝重严肃,反观钟芙,仍旧是一片从容自若,仿佛不曾知道自己在这个老人心中投下怎样一个大雷来。
对阎铁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个大雷呢,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金鹏王朝”这四个字了。
他从吃人不吐骨头的内库总管变成如今济人利物的阎老板,世事沧桑,当年的人都已老去了,他以为直到自己死去也不会再听到这四个字了。
这是一件可悲的事,因为这意味着他此生再也不能回到故土,但这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想要复国何其艰难,他已是八十多岁老头子了,他还有几年好活呢。
见钟芙在密室之中仍是一派落落大大的样子,阎铁珊心底先赞了她一句处变不惊,问道:“足下功夫了得,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钟芙笑了笑:“家师不在中原走动。”
“说来方才得罪了,只是事关重大,因此唐突阎老板,还望阎老板不要见罪。”
阎铁珊冷哼一声,这姑娘功夫高于他,点穴功夫又不是一般的厉害,分明一开始可以点中他穴道,难道他还有什么余力不成?可是非要打斗一番,再将他点中,与其说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出手”,阎铁珊更以为是这姑娘心思缜密,先以武功试他,让他知道技不如人,也就免去之后还要寻机反抗的麻烦了。
他阎铁珊在外人眼里一向是个惯于乐善好施的富家翁,谁不说他阎老板是个大大的好人?偏偏此女小心谨慎,此举倒是也能瞧出一点,除了心思缜密之外,她定也知道他的底细,知道他这个人和什么“仁人君子”是不搭边的。
要是这人不是自己,阎铁珊非要赞这姑娘一句高明不可。
在这样的聪明人面前,再试探来试探去就要讨人嫌了,阎铁珊叹口气道:“姑娘,你的来意还请明说吧。”
钟芙笑笑,沉吟片刻:“此事该从何说起呢……那就先从我死而复生那日说起吧。”
钟芙讲了自己下着大雨那天逃出庄园,一路上怎么避开表妹追捕的人手,等养好伤后碰巧遇上来寻麻烦的萧秋雨又是怎么杀了他假扮他回庄,回庄之后又如何洞悉了表妹的谋划,怎么发现掺和到这桩事里的人。
阎铁珊见过多少大风大浪,没被她先前那个“死”字吓着,倒是被她后来一路上的凶险惊得冷汗涔涔。她虽说得轻描淡写,可这一路上几乎都是与阎王爷擦肩而过,此女无论武功、才略、心性都非常人能比。
她虽然没有点出来几人身份,但机敏如阎铁珊已经知道,这位姑娘和她表妹应当都是金鹏王朝后人了,他的视线不由得在钟芙脚上打转。
他急不可待想问,钟芙道:“阎老板稍安勿躁,若只是我家的事,那也不必找您了。”
她将上官飞燕和霍天青通信一事对阎铁珊说了。
“霍大总管的威名在下也知道几分,本来不该做这以疏间亲之事,但此事非同小可
,霍总管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阎铁珊皱眉沉思,这些年他从不为手下的财富发愁,也不去理会那些清起来麻烦至极的账本,因为他的大总管霍天青会为他做好这一切,他信任霍天青胜过他手下任何一个人,倘若有人上门来对他道,霍天青会谋害他,他第一个反应是会将人打出去,尤其这还是个深夜前来的不速之客。
这也难怪对方上来便将他制服,又叫他将霍天青支出去。
“天青对我一直恭谨有加,最近也并无什么异常,唯一能说道的,是下个月府上要办一次酒宴,但也只是江湖朋友相聚,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阎铁珊这时突然问:“……上官姑娘,可否叫老夫看一下你的双脚。”
钟芙并未觉得冒犯,金鹏王朝嫡系血脉便是足生六趾的,这点知道的人不多,恰恰阎铁珊是一个。
她将鞋袜解下,果然两只脚上都生着六趾。
阎铁珊肉圆的身躯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对钟芙跪下道:“不肖之臣严立本见过公主。”
钟芙快速穿好鞋袜,忙将人扶起:“严大人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严立本却坚持行了跪礼才起身。
“严大人,我来这里,一是想告诉大人霍天青的不诚,可若只是我表妹和霍天青勾结也好说,我一剑结果了霍天青也就没有其他事了。可这件事的背后,除了我表妹和霍天青,还有青衣楼的主人,他才是幕后黑手。”
“青衣楼……”阎铁珊微微变色,“四十年前忽然凌驾于江湖之上,旁人听了闻风丧胆,据说其掌控者极为神秘。”
钟芙直说道:“我已探查到青衣楼的主人,就是当年的司空上官木,眼下改了名字叫做霍休。”
阎铁珊“啊”了一声,都说青衣楼主人最为隐秘,身份向来不被江湖人所知,他同霍休这些年里也见过,知道他是天下最富有的人,可却从来不知道他就是青衣楼的主人。
“咱们这位司空,先是借我表妹之手吞了上官家的剩余财富,又要借霍天青对付严大人,此来是想请严大人援手,待我拷问出青衣楼一百零八处小楼的下落,再做打算。”
这一百零八楼始终是个祸患,只铲除一个霍休怎么够,还需将其余小楼一并铲除才好。
阎铁珊既然知道霍天青的真面目,便是往昔有再多的情意,可在对方意图谋害自己面前也都尽数烟消云散了。
只是他还有另一层顾虑,他对钟芙道:”公主不知,霍天青是‘天禽门’掌门天禽老人的独子,他身系天禽门一脉,只论辈分,都要比大多数江湖人高出一截去。”
“‘天禽门’门人众多,死了一个霍天青,整个天禽门都不能和咱们干休。”
天禽门在山西一带势力不小,满门上下数百个弟子,又个个将祖师爷天禽老人的话奉为圭臬,对唯一传人霍天青极为看重,为了他,莫说帮亲不帮理,就是霍天青把天捅出个窟窿来,便是他们自己补不上,大不了拿命去抵。
阎铁珊担心,这厢将霍天青逼问死了,下一刻人家就打上门来了,可不管你有什么人命委屈。
钟芙冷笑:“好一个帮理不帮亲,依我看,如果‘天禽门’是这等不分黑白的门派,那在江湖上也没有留存的必要。”
阎铁珊沉吟:“‘天禽门’固然厉害,我珠光宝气阁也不是吃素的,若真斗起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大不了,我去找平一鹤帮手,他总不好眼睁睁看我们腹背受敌。”
平一鹤就是如今的峨嵋掌门独孤一鹤,他来到中原之后,拜了峨嵋掌门胡道人为师,后来又继承了峨嵋掌门,眼下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
阎铁珊说起求助独孤一鹤说得十分笃定,仿佛他已预见独孤鹤一定会帮他。
钟芙此时才觉出自己是低估了阎铁珊对金鹏王朝的忠心,只是一个多年不见的亡国后裔而已,就算是做戏也不必如此,不是做戏,那就是真心无疑了。
“还没到那个地步,”钟芙安抚地笑笑:“严大人不必担心,我自有法子叫他开口。”
……
霍天青带人在外搜寻却并未发现贼人踪迹,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妙,留人继续搜寻,自己带人回去。
他匆匆返回珠光宝气阁,在客房居住的关中联营镖局总镖头“云里神龙”马行空和西席苏少卿此前听到阁中人马动静,立时出门,正要往阎铁珊处去。苏少卿是月前来到珠光宝气阁,马行空是下一个月宴会的客人,如今早早来了。
三人相碰,马行空问:“霍总管,出了何事?若有什么需要之处,还请吩咐。”
他早年被霍天青“劈空掌”重伤,自此失了心气,唯霍天青之命是从,言行之中对霍天青更是毕恭毕敬,小心讨好至极,时不时就会让苏少卿侧目。
霍天青脚下不停:“还请两位相助。”
他奔至阎铁珊住处,见侍卫都在外间,皱眉厉声道:“大老板呢,怎么都在外面?”
侍卫回道:“大老板让我们在外间守着。”
霍天青本来就担心是中了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此刻暗道不好,立时便要往屋子里去。
还未等他闯进屋,门自己从内打开了。
阎铁珊穿着整齐,瞧着安然无恙,可他身旁还立着一个青衣女郎。
花容月色,绿鬓朱颜。
可看清她面容,霍天青心头猛跳。
却听苏少卿喃喃道:“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
这是宋玉的《神女赋》,意思是说美人的美是天地灵气造化,得天独厚。
苏少卿从前以为那些诗篇上盛赞的美人只是写诗之人的想象,如今才知道世间果真有这等瑰绮,叫人不敢亵渎。
见那青衣女郎视线一直瞧着霍天青,苏少卿禁不住心中一酸。
霍天青可没什么旖旎心思,他心中思绪无论如何变化,面上焦急神情不变,向着阎铁珊处快走几步,忽然之间一掌劈来,对着钟芙发难:“好一个贼人,今日岂能叫你逃脱。”
霍天青武功不俗,得天禽老人真传,上来便是一记劈空掌,出掌却是“小天星”的掌力,这原是武当功夫,天禽老人师从武当,后又创下天禽门,这小天星后又传给了霍天青,“小天星”以阳刚深厚为名,霍天青习武二十余年,掌力自然非同小可。
苏少卿不知他使出“小天星”,但看那劈空掌迅猛凌厉不由得惊呼一声,拔出佩剑立时便要上前搭救,只怕搭救得慢了,这女郎死在霍天青掌下。
想那马行空纵横江湖数十年,也败在这劈空掌下,此女年岁不大,如何招架得住。
苏少卿此刻还怪霍天青鲁莽,怎么不由分说就要打杀,说不准其中有内情。
——他不知,霍天青正是打着要将此女立毙掌下的主意。
因为他知道,这是上官丹凤,虽不知她怎么在阎老板这里,但无论如何,对他绝不是件好事。
他本以为“上官丹凤”必定慌张无措,却不想她面沉如水,片刻微微一笑:“来得好。”
她左掌平平推出,似慢实快,后发而先至,她穿着一身劲装,但看那袖口微微鼓动,竟也是一记劈空掌,两道掌力隔空对上,气劲相对,威力非同小可,两人衣袍鼓动如烈烈风吹。
苏少卿收势不及,佩剑受到气劲反弹立时撞飞出去。
钟芙右掌挥出,一股柔和力道将震开苏少卿扶住,送到一边去。
“劈空掌么,在下练得也还可以。”
钟芙内力强于霍天青,劈空掌掌力刚劲数倍于小天星,只听“啪”的一声,霍天青倒飞出去,手臂生生折断,口中呕血,一时痛晕过去。
他很快转醒,只觉胸口痛若巨石击中,不用探查便知,自己肺腑受伤,这伤绝不亚于当年的马行空。
钟芙收手笑道:“霍总管怎么这样心急,还未寒暄几句便下如此重手,此非待客之道,倒是与霍总管往日谦和周到的美名不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