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丧夫

二人来到灵隐寺,写下了那封合婚庚帖。

从那之后,季尧虽然嘴上不说,但确实真的如他所言,对她十分关切,待她极好。

而她被困在宫中十年,看了太多后宫妃嫔因情生恨,深知“情”这东西不能随意去碰。

所以,她一直守着心里的那条线,不敢越界。

直到遇见了季尧。

看着他一颗炙热的心,坦诚地放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被这份灼热烫了一下。

每当看见他那双黑眸落在自己身上,每当自己的手被他牵起,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心间微动。

于是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再往前走一点吧,就一点而已,不会有事的。

直到那一年的春节,季尧突然提出来,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塞北看看?

她愣住了,任由男人粗糙的手指拨开被她咬紧的唇,季尧笑着看她:“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更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想去塞北的话,但是,这话确实不假。

她确实想去看看。

于是她点了头,看着自己的手被男人握住,被他搂进怀里。

“等春天到了,我们就去。”

她盯着季尧的侧脸,心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期待。

她从来没有这么期盼过春天,每日她趴在窗前的桌上,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数着日子期盼着。

对于季尧的好,她也开始尝试着回应。

她学着给他做衣服,亲自下厨为他煲汤,每晚都会站在府前的台阶上,等着他回家。

她会在他朝自己伸出手的时候,主动走到他怀里,看着他不太敢置信的脸,低声唤他的名字。

每当这个时候,季尧都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日子很长,他们可以慢慢来。

日复一日,眼看着树枝发芽,暖风和煦,春天终于快到了。

然而,这一切蓦然间被打破了。

半个月前,一场大雪过后,传信的将士奔袭千里入府,带来了边境再次动乱的消息。

天下三国之中的西域,起兵攻打北境边境,几日间连破数城。

事出突然,西域势如破竹,十分精准地拿捏了北境的薄弱之处,不给北境任何喘息的机会,转眼间多座城池渐渐失守。

那几日,她压根儿瞧不见季尧的人影。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派人来传“晚膳不必等我”的之类的话,可到了后面,她一连五六天也瞧不见他的人影。

而终于听闻他回府的那日,她满心欢喜地跑去找他,却连自己的院子都没走出去。

在她的主院门口,持刀的士兵们将她拦下了。

一夜之间,她身边所有从东楚来的丫鬟小厮,全部都被带走,换成了季尧的人。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只能等。

她坐在主屋里,两日粒米未进,季尧一直没出现。

她看着日升日落,心里如同荒漠,片草不生。

可到了最后,她没等来季尧,却等到身边丫鬟小厮们的死讯。

这些丫鬟小厮们,被囚禁的囚禁,被仗杀的仗杀,几乎没有留下几个活口。

她彻底心灰意冷。

她深知季尧的行事风格,一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她心里明白,这次季尧是真的动了怒。

北境三年,她身边的人都是从东楚带来的,季尧去查他们,说白了,就是在查她自己。

她,东楚来的和亲公主,被囚禁在东楚皇宫里十年,被太子李景成亲自送给了北境,成了北境大都督夫人。

这样的人,在这场天下乱局,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她明明心知肚明,每一次,东楚的人在借着给她送药的时候,都会寻找机会,将北境的消息传回给东楚。

可她无力制止,更无能为力,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些美好幸福的瞬间,如同过眼云烟一般,在她的心间溜走。

终于,在第三日夜里,季尧回到了府里。

她坐在榻边,盯着不远处的廊下,被灯光映出被拉长的孤寂影子。

他带着满身寒气,按着腰间的佩剑,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

她闭上双眼,说自己这条命随他处置,只求他放过剩下的丫鬟小厮,给他们一条生路。

可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季尧开口。

她以为季尧是有顾虑,于是帮他想了个说辞:“大都督夫人常年卧病,三日后香消玉殒,想来这样的说法,足以保全两国的颜面了。”

她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低下头,做出恳求的姿态:“剩下的东楚人,还请大都督高抬贵手,留下他们的性命吧。他们也是受控于人,身不由己……”

“那我呢?”

话被打断,她抬起头。

季尧走到她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在你心里,究竟是我重要,还是那东楚太子,更重要?”

男人黝黑的双眸深沉如水,无波无澜,她的心蓦然一抖。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看见季尧攥住她的手腕,按在了他坚实的胸口上。

“李沉璧,这颗心对你而言,到底是有多轻贱?能让你弃如敝履,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

他声音低沉嘶哑,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本以为这一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是我错了,你根本没有心。”

她心头一颤,男人攥着她的手,力道不减。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人用力揪着,疼得她眼眶一阵阵地发酸。

她望向窗外海棠树下被雪覆盖的满园梅花,眼泪静悄悄地流了下来。

那些梅花,是季尧亲手种下的,他告诉自己,这些梅花能活很久很久,哪怕有一日他不在了,他们也会继续陪着她。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想过陪她一辈子的。

“季尧,我不喜欢北境,也不喜欢这里。”

她看向季尧,声音冰凉彻骨:“可是,我的家在塞北,我的父母兄妹们,他们都在塞北等我,他们在等我回家。”

地上二人的影子靠得如此近,却又离得那么远。

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季尧,我死之后,你把我送回塞北吧,我想回家了。”

时至今日,她都记得那一刻季尧的神情。

她眼睁睁看着他抿紧发白的薄唇,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尽。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咬着牙道了一句:“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休想。”

她被软禁在院子里,玉家军的士兵们整日守在院子门口,寸步不离。

每日,姜妈妈都会亲自照顾她起居,看着她用膳用药,怕她自尽,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直到他出征那日,她也没能再见他一面。

她看着窗外开败的梅花,知道自己如它一样,花期已过,临近衰败,生死都被系在他人手中。

可是,若她一生求死,依旧无人能阻拦。

季尧出征之后,她生了一场大病。

她本就身子不好,常年吃药,那场病来得凶猛,她的身体也愈来愈虚弱,最后几乎起不了床。

每日她睁眼开眼睛,时而白日,时而深夜,她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月。

直到一日,和煦的春风吹进屋子,她才猛然间发现,是春天来了。

正好她难得有精神,于是,她让小侍女抚着自己出屋走一走。

可刚出了门,她就发现不对了,院门口的士兵不知何时都已撤走了。

正疑惑的时候,姜妈妈泪眼朦胧地走了进来,看见她站在院子里,不由得一惊。

她感觉到不对,问了姜妈妈半天,姜妈妈却什么都没说,只将一封信交给她。

她看着那封信,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慌乱。

毕竟如今这里,能送信进来的人,就只有季尧一人。

她拆开了信封,信里却只有寥寥数语。

“北海府幽州,乃塞北王府旧邸。”

她一头雾水地看着姜妈妈,问她这是什么?

姜妈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告诉她,大都督临走的时候吩咐了,如果他没回来,就把这封信交给她,府里剩下的士兵们,全部供她差遣,听她号令。

如今,无论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一时间,她的思绪滞住了。

缓了半晌,她才抖着嗓子问,什么叫他没回来?他去了哪里?

听见这话,姜妈妈像是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直到听见姜妈妈说出那几个字,她才终于明白过来。

难怪啊,难怪他肯放自己回家,原来……是他死了。

季尧死了。

那个曾经告诉她,会好好待她、永远不会负了她的男人,将她困在了云州,留下她的性命,自己却死在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

她看着手里的信,抬头恍惚间,仿佛看见季尧根本没走,他就站在窗边,一手扶着窗柩,偏头看向她。

他还是那般深沉清冷,像是无波无澜的枯井一般,从来不轻易叫人察觉出情绪,将一切都深埋心底,默默扛下所有。

他站在原地,盯着她通红的眼睛,许久,他才走了过来,手指拨开了被她咬紧的唇。

男人摸着她泛红的眼角,薄唇一开一合,低沉的声音就入了耳。

“塞北并不远,你想去,就去看看吧。”

她抱着那封信,坐在屋里三日,一动没动。

第四日的时候,她把那封信收了起来,叫来了姜妈妈,告诉她自己要去边境。

小的时候,她总听太后说,人死后要回到自己的家,才算是落叶归根。

她早就没有家了,东楚像个冰冷的牢笼,塞北只剩下一抔黃土,她无处可去,直到遇见了季尧。

他救下了自己,为她筑起遮风挡雨的屋檐,无声地护着她三年。

他已经成了她的家。

如今,她也要去接他回家了。

去边境的路颠簸难走,她身子本就不好,路上还遇到几次偷袭,折腾得她甚至呕了血。

她还是坚持到了边境的军营。

在迈进军营大门之前,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只是季尧为了骗她,故意编织的谎言。

他也许会站在军营的校场上训兵,依旧是那副不近人情、严肃认真的模样。

在瞧见她跑过来时,他会像往常一样伸手接住自己,佯嗔斥道:“说了让你待在府里,怎么又不听话?”

然而,军营里没有她所想象的那般热闹,校场上没有一个士兵,甚至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副冰冷的棺椁,季尧就这样毫无生气、静静躺在里面。

她走过去,看了许久。

天上飘下雪花,她伸手握住他的手。

许是天气寒凉,那只总是温热的手,此时变得冰冷又僵硬。

他手上满是血渍泥土,她完全不在意,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庞上,轻声唤他:“季尧,我来接你回家了。”

“你别生气了,之前是我不好,我哪儿都不去了,我只想和你在一处,我们回家吧,季尧,好不好……”

“季尧,你应我一声啊……”

她跪在棺椁前,一直忍着没落下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

她哭得昏厥了过去,醒来之后,她摒退了军医,唤来前线的将军们。

她不明白,季尧作为北境大都督,肩负着北境千万百姓的性命,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陷入绝境。

然后,将军们告诉她,这次大战打得极其艰难,敌军十分清楚北境前线的布防。

那一晚,季尧带兵探查敌情,半路中了敌人的埋伏,等援军赶到的时候,几百人的队伍,早已全军覆没。

听到这些,她发觉出些许不对。

她跑到季尧的军帐里,找到了之前他调查丫鬟小厮时,搜出来的大量军事机密的信件——

这些信件被他藏在匣子里,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北境的兵力部署,甚至包括大战前夕的将士安排,让沉璧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些东西涉及了北境的核心,她不知道这些丫鬟小厮是怎么拿到的,更不知道这三年里他们借着送药的名义,给东楚送去了多少封这样的信。

难怪季尧要杀人灭口,这些人手里握着的东西、传出去的消息,足以在一次大战中毁了玉家军。

东楚所谓的和亲,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两国太平、相互制约。

而是想除掉北境,永绝后患。

那些东楚的奸细,从东楚带来了她的药,带回去的,却是季尧的命。

说到底,是她害死了季尧。

季尧出殡的前一日,她跟着军队一起回到了云州。

此前她为了避嫌,几乎从不进季尧的书房,没想到再一次来这里,却是为了整理他的遗物。

那封合婚庚帖,被他收在书房的匣子里,上面带着很深的褶皱,像是被人大力揉搓过,又被抚平了,仔仔细细地收在了匣子里面。

而匣子里除了合婚庚帖,还装满了这三年以来,她在府中生活的所有琐事小记。

甚至这一年每次季尧出门巡查、一走就是月余的时候,她在府中的一举一动,都被详细记录了下来。

这些东西,说是监视,却又不太像,因为实在写得事无巨细,十分认真用心。

到了后面,几乎每一封都有季尧的亲自批复,甚至回信。

天冷,嘱她加衣。

日头盛了,嘱她少些出门。

三日后回府,嘱她等我。

大战在即,别告诉她,惹她担忧。

……

兰因絮果,实非我愿。

半壁江山,不过沉璧。

最后这一封,是他临出征的时候写的。

没有前言,没有批复,只有这两句话,被仔细折叠好,放在了那张被大力揉皱过、又被重新抚平的合婚庚帖的下面。

她抱着那封信,像是一把锐利的刀,捅得她的心鲜血淋漓。

他一向珍视的合婚庚贴,被他亲手揉皱,可最后,还是被他亲手抚平了。

所以,他是因为放不下她,所以才没有杀她,反而给了她自由,放她回塞北吗?

没有人能回答她。

她早就该想到,从出征前他处理得如此干脆利落,没让半点消息走漏时,她就应该想到的——

他从没想过杀她,只是想保下她。

一旦事发,她作为这些奸细的主子,东楚而来的公主,她必死无疑。

光是叛国这一条,足够她死无全尸。

所以,直到季尧战死,玉家军的将军们都只知道是云州出了奸细,却无人知晓,这些奸细到底出自哪里。

更无人知晓,这些奸细出自她身边。

他一直都在保她。

可她却害死了他。

……

她以为,她和季尧过着合约婚姻,两不相干,互不相欠,这辈子都会平顺地走下去。

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她不能过上自由的日子,也错过了她的良人,甚至,亲手将他推进了深渊里。

她信任的人,害她骗她。

她不信的人,护她保她。

该死的是她才对。

如今,北境失了国君,气数将尽,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身为大都督夫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尽量保住他的子民,保住他的部下,保住他的家。

她没有脸面去见那些前线的士兵,更没有脸面去见季尧。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可以从头来过,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来到北境。

可惜,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