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绿窗红楼,借问良知求百年

河清海晏,偏以民心铸江山

1951年的春天迟迟不来,室外蓄着水的地方大多还结着冰,冰像一面面小镜子,有白日里的阳光映着,把城市装点得像童话书里描写的那样。浸着冰冷的水,林然和土豆在军管会大楼卫生房里洗衣服,两人边洗边说,配合默契,不像首长和警卫员,倒像一对父子。

林然说,礼拜天,咱们打算怎么过呀?土豆说,你让我读《矛盾论》,我越读越糊涂,洗完衣裳我继续读,争取明白过来,你给我批改作文。林然说,土豆知道用功了,好,不过几个月没轮上休息了,咱们今天也放松放松,你不读书,我也不批文章,咱们换个法子,咱们出去玩。土豆警惕地问,怎么玩?林然说,你说,我听你的。土豆想了想说,要不你去找文副市长,我去找战友,我们各玩各的——你和文副市长好长时间没单独玩过了,我给你们提供机会。林然夸奖道,土豆不光知道用功,还知道首长心里惦记什么,有进步。土豆得意地说,当警卫员的,要没这点儿眼色,干屁。土豆情知自己说了粗话,吐了吐舌头。林然说,文副市长去北京了,我就是想找她玩也玩不成,要不咱们洗完衣裳出去逛逛,怎么样?土豆高兴了,说好啊,进城快一年了,我连公园都没去过,我们去公园。林然说,公园不错,公园养着鱼,花花草草的,那个香,一闻就想打喷嚏,不过今天大礼拜,公园里人多,咱们就别去凑那个热闹了。土豆说,那去哪儿?林然说,这样吧,咱们去政府李市长那儿,找他聊聊天,然后去公安局,看看杜来峰他们。土豆情知还是没绕过林然,说,还是工作呀?林然辩解道,这怎么是工作,又是政府又是公安局,花花绿绿的,多热闹!

时逢休息日,杜来峰一家人在古小泉家里包饺子,为将要赴朝作战的杜小欢饯行。张纪也被杜来峰拉了来,杜来峰和杜小欢擀着饺子皮,其他人包饺子,其乐融融。收音机里传来朝鲜战场上的捷报新闻:……十二月下旬,我中国人民志愿军进入新年攻势阶段……?

杜来峰说,小欢,到了朝鲜要勇敢作战,狠狠打击美国侵略者,别让那些大鼻子太得意了。杜小欢答道,嗯。杜来峰说,美国鬼子飞机多,要小心,别让它们咬上了。你是老兵了,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樊迟歌说,朝鲜冷,这个季节北方的气温在零下十几度,冰天雪地,要穿暖点儿,别冻着了。张纪说,你们放心,人家小欢去是干老本行,一进坑道就跳舞,跳一身汗,冻不着。杜来峰说,有空就给我们写信,告诉我们你的情况。杜小欢答道,嗯。古小泉说,姐,信里装上两朵金达莱花。杜小欢说,嗯。

自从出了文达的事,杜小欢变得平静了,平静得就像一潭泉水,波澜不惊。杜来峰说古小泉,傻丫头,那么老远寄来,什么花都干了。古小泉说,干了也是花,姐摘的,我能闻到姐的味儿。张纪赶紧插嘴说,这想法好,嘿,这想法好。播音员在收音机里说:……志愿军和人民军协同作战,聚歼伪二师,伪五师第十七、二十七联队,国防炮兵联队,伪三十二联队,将敌人驱逐至三八线附近。新闻播送完了,收音机里响起《说打就打》的歌声。

古小泉老把面粉往何铁心鼻子上抹,抹得何铁心不像武生了,像个丑角。杜小欢说,小泉,别欺负铁心。古小泉说,我没欺负他,我是替他上脸。何铁心过去把收音机的声音关小,回来顺手刮了一下古小泉的鼻子,古小泉也成了白鼻子。古小泉说,姐,你看嘛,是他欺负我,他太狡猾了。樊迟歌说,小泉,你到底有了没?古小泉说,没有没有就没有。杜来峰不明白地问,有什么了?古小泉堵杜来峰的嘴,堵出一嘴的面粉说,你别问。何铁心兴奋地对樊迟歌说,有了,看了两次大夫都说有了。樊大记者,你文化高,和咱小泉好,你给咱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杜来峰明白了,笑着看古小泉。古小泉脸红,暗地里伸出脚去踢何铁心。樊迟歌说,那要看小泉愿不愿意。杜来峰说,愿不愿意取上再说,迟歌你给取一个。古小泉说,不愿意,我让我姐取。姐你给取一个。杜小欢说,好啊,叫援朝怎么样?众人都说好,这名字不错,有意义。古小泉说,男孩儿叫援朝,要是女孩儿呢?杜小欢说,要是女孩儿,就叫金达莱。大家都笑,说这个名字更好。

杜来峰说,小欢,张纪有话对你说。杜小欢说,说吧。张纪没有准备,愣了一下,拿眼瞪着杜来峰。杜小欢没有等到张纪的话,抬眼看张纪。张纪把目光躲开,拼命往饺子皮里填馅儿。杜来峰见张纪怯了,笑着说,人家张纪对你有点那个。杜小欢不明白,问,哪个?杜来峰说,那个什么。杜小欢仍然不明白,看看张纪,再看看杜来峰。张纪着急地朝杜来峰摆手说,别说,人家是什么?我是什么?我不是找死吗?杜小欢还是不明白,问张纪,你和我哥搞什么鬼?有意见就说,我要错了我就改。樊迟歌笑着说,改什么呀,你怎么改,人家张纪爱上你了。杜小欢愣了一下,明白过来,脸一下子红得像樱桃。张纪一拍大腿说,完了完了,我这丑算是丢尽了!杜来峰说,有什么丑?我看行。古小泉抢话道,我看不行,张纪黑不溜秋的,整天嬉皮笑脸,我姐什么人,不是谁都配得上的。杜来峰到底当着领导,知道怎么处理这种问题,说,张纪,你把黑不溜秋的问题解决了,再把脸绷紧点,少说笑话,口袋里插上两支钢笔,装点儿斯文,争取配上小欢。

杜小欢让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阵,恢复了平静,擀着面皮儿开口道,你们别操心了,入朝作战那么艰苦,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不想牵累谁。古小泉急了,把面皮儿一摔,眼圈一下子红了,说,姐,说什么呐,什么回不回来的,你不回来我跟你没完!众人一下子严肃了,都不说话,都不知道该怎么接杜小欢的话。张纪看了看众人,想把气氛调过来,没话找话地替杜小欢解围说,朝鲜好,朝鲜艰苦不假,可雪白,歌也好听。张纪那么说着,怕没有说服力,扯着嗓子唱起《阿里郎》来: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

张纪的嗓音左左的,唱不准调儿,大家看兴奋而又卖着力气的张纪,相视而笑,屋内的气氛恢复过来。樊迟歌说,快停了吧你。古小泉说,跟猴叫似的。何铁心说,是得练练口。张纪说,你们别笑,朝鲜真的好,太好了!哎呀,我都想念朝鲜了。古小泉说,你想念什么?你想念谁我们还不知道?你想也是白想。杜来峰把手中的家什放下,疑惑地看着张纪,看一会儿说,张纪你搞什么名堂?你想念谁没有错,白想也没错,直接说出来就更好了,可就是别动歪心思,别来什么阴谋。张纪说,哎哎,这话可不是这种场合说的,我是谁,我张纪张大队,国家的保障,人民的卫士,我能有什么阴谋?杜来峰说,我闻着你味儿不对,你肯定有阴谋。张纪向众人求援说,你们瞧,刚宣布当局长,还是个代的,就来军阀作风了,这还了得?我们这些当兵的以后怎么活?杜来峰说,别叫冤了,叫冤也没人听。张纪说,樊记者你给评评理,这儿就咱俩是外人,你给好好评评——不对,你也不是外人,起码你很快就不是外人了,你评不出什么好理来。古小泉接过张纪的话头说,迟歌姐,你和我哥的事说了几次办,到底什么时候办?樊迟歌幸福地看杜来峰一眼说,你哥说,趁着小欢没走,把事办了。杜小欢高兴了,说,太好了,哥,我就盼着这一天,我得看着你们全都成了家再走!

张纪抬眼看杜小欢,他被杜小欢的善良感动了,眼睛有些湿润。杜来峰也看杜小欢一眼,目光中流露着爱怜和无奈,说小欢,你呀,老是惦记着别人。古小泉说,办就热热闹闹的办,铁心你给张罗一台戏,让大哥和迟歌姐红红火火一场。何铁心说,这事交给我了,我给张罗一场《群英会》,你们看怎么样?

一家人正欢欢喜喜说笑着,有人敲门,何铁心过去开门,高梁进来了。杜来峰回头看一眼,说,鼻子这么尖,知道吃饺子?樊迟歌招呼高梁说,高梁快来,一块儿包。高梁说,不了,局里有人找局长。杜来峰问,谁?高梁看了看众人,不说。杜来峰下意识地放下擀面杖问,出事了?高梁说,没有,就是有个人,不,是两个,他们找你。张纪把擀面杖放下,拍拍手上的面粉说,我回去看看吧。高梁说,人家不找你,人家找杜局长,你回去管什么用杜来峰说,礼拜天,谁找我?不是你们要打球,缺裁判,哄我回去吧?高梁说,真不是,以前的不算,这回不哄你,真是来了人,在局里等你呐。杜来峰老谋深算地说,你先说说是谁?他们说什么了?有什么事要我回去?高梁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樊迟歌感觉到事情不对,从中周旋道,高梁,快说吧,要真有什么急事,你们局长会跟你回去的。高梁看看不说不行了,一跺脚说,局长的媳妇带着儿子找到局里来了!众人一惊,然后都笑了,张纪差点儿没把馅盆掀翻,说,妈呀,我的个妈,杜局的媳妇,还有儿子,我说杜局,你打哪儿弄出个儿子来?古小泉不高兴地说,谁这么缺德,冒充我嫂子?高梁见大家不相信,更急了,说,是真的,我没说谎,我说过谎吗我?张纪哈哈大笑,古小泉和何铁心也笑,樊迟歌先还笑了两下,看了看杜来峰,觉得有什么不对,不笑了。杜来峰站在那里发呆,好像记忆深处有什么被启开了。杜小欢也愣在那儿,看着杜来峰说,哥?樊迟歌问,来峰,怎么回事儿?杜来峰没回答,放下擀面杖,解下围裙往边上一丢,看了一眼屋里的人,转身匆匆出了屋,高梁紧跟其后撵了上去。杜小欢看了樊迟歌一眼,先跟了出去,樊迟歌也跟了出去。古小泉说,铁心你守着饺子。说完,也跟了出去。

公安局值班室里,桃花和馒头坐在值班室里。桃花安安静静,怀里抱着一个包袱,馒头却坐不住,好奇地打量着值班室里的一切,老想去摸那些东西。桃花说,馒头,别乱动,这是城里,不让随便动的。馒头说,他来了也不让动吗?桃花纠正道,不是他,是你爹。馒头说,俺爹来了也不让动吗?桃花不说话,细而弯的眉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了,杜来峰大步冲了进来。桃花站了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杜来峰。馒头有点害怕,退回到桃花身边。看见桃花,再看看桃花身边的馒头,杜来峰呆住了。杜小欢、樊迟歌、古小泉和张纪赶来,四个人不敢惊动杜来峰,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后。桃花怯怯地说,他爹。杜来峰疑惑地问,你是谁?桃花说,你不认识俺了?俺是桃花,是你媳妇呀。杜来峰看桃花,他的目光中是越来越明晰的记忆复苏,而他又在拒绝那样的复苏。桃花紧张得要命,想起什么,把身边的馒头牵出来,往前推说,这是馒头,你儿子。馒头,快叫爹。馒头不叫,闭紧了嘴直往桃花身后躲,睁着眼睛看杜来峰,好像看一头陌生的牛。杜来峰用同样的目光看馒头,他被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儿眸子中的陌生给击中了。杜来峰把目光转向桃花,说,真是你?桃花惊喜道,想起了?你想起俺了?俺真害怕你想不起俺来了。站在杜来峰身后的樊迟歌脸色苍白,身子摇晃了一下,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搞懵了。杜小欢看看桃花,再看看樊迟歌,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事。张纪慢慢把手臂抄在胸前,眼里有了一丝困惑和不快。

院子里,没有执勤任务的侦察员们三三两两,读着书,打着球,聊着天,玩着双杠,有两个年纪小的蹲在地上逗蚂蚁。林然的车在院子里停下,林然和土豆从车上下来。林然叉着腰看自由活动着的侦察员们,眼里露出爱惜之色,他那个样子不像领导,更像回到家里来的父亲,看着一大群生龙活虎的儿子。

土豆嘟嘟囔囔地不高兴,张嘴打了个哈欠说,还说好好吃一顿呢,坐一上午,就吃你们的烟味了,真是上了老鬼子的当。林然说,谁说上老鬼子当了?我是老鬼子?土豆说,你不是,你比老鬼子狡猾,要不老鬼子被你打败了。林然呵呵地笑,说,行了,别噘着嘴,一会儿让杜来峰给你炒个鸡蛋。土豆万念俱灰地说,我还信你呀?

两人逗着嘴,值班干部跑过来,立正,向林然敬礼说,报告林主任,公安局官兵除正常值勤者,其余都在休息,请林主任指示!林然说,我指示什么?你们休息我就该工作呀?我什么也不指示,杜来峰在哪儿?叫他给我泡壶茶,找两个战士来聊聊天。土豆在一旁嘟囔道,还没聊够。林然笑,对值班干部补充道,通知伙房,晚上加个菜,炒鸡蛋,多放点儿葱,账算在杜来峰头上。值班干部说,是!

值班干部跑开,林然回头看土豆,土豆绷着脸,没绷住,露出虎牙笑了。林然远远看见张纪从值班室里出来,叫道,张纪!张纪看见林然,跑步过来,敬礼说,主任。林然问,干什么呢?张纪说,去伙房弄饭,来了两个客人。林然问,杜来峰呢,是不是又躲在哪儿看他的火车司机手册呢?张纪脸上露出不高兴地说,人家看什么火车司机手册,人家忙着接见媳妇和孩子呢。林然盯着张纪问,你说什么?接见谁?

杜来峰很快被了解了实情的林然叫到了办公室,杜小欢和樊迟歌也跟了进去。林然在办公室里气冲冲地走来走去,说,瞎胡闹,简直是瞎胡闹!林然在杜来峰面前站住了,把腰一叉,盯着杜来峰说,说吧,怎么回事儿?你从哪儿弄来个媳妇,还有个儿子?杜来峰一脸麻木,站在林然面前不开口。林然说,不开口就行了?不开口你就赖过去了?樊迟歌急了说,杜来峰,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倒是说话呀?杜来峰开口道,她说的都是实话,她是我媳妇。樊迟歌捂住了嘴。林然狠狠地盯着杜来峰说,往下说,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杜来峰人都傻了,呆呆地说,村里的乡亲做主,要她给我做媳妇,我那年十五,什么也不懂,只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我和小欢就饿不死了,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娶了她。林然说,别打住,继续说,娶了以后呢?杜来峰说,她问我,夜里咋睡?我说麦草分两堆,你和小欢睡一块儿,暖和,我睡门口,替你们把着门,别让小鬼进来了。她什么也没说,给小欢梳了小辫儿,吹了灯,去麦草堆里睡了。天没亮我就把小欢叫起来。我说小欢快跑吧,哥养不活这个媳妇。小欢说她还想睡。我不让她睡,背着她就出了庙。一气跑出二十里,碰上了你带着队伍过来。小欢说,哥,我把馍留给桃花姐了。我就想,老人说,当兵吃粮,我替小欢换馍去吧。我就跟上了你。我根本就没想到,好心的乡亲们硬塞给我的这个媳妇,她会那么痴心,一直等着我,我把这事全都忘了。

杜小欢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想赶走那段痛苦的回忆。樊迟歌痛苦地掩住了脸,对她而言,那样的痛苦不是过去,而是现实。林然愣了一会儿,问,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儿?杜来峰茫然地说,不知道,这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林然说,那么大一个小子,活蹦乱跳的,能上街买小菜了,不是黑面馍,想掰开送给谁就送给谁,你自己做了什么,能不知道吗?杜小欢忍不住了,插话说,他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喝烧酒了,喝得像一堆泥,能知道什么?林然不明白地问,喝什么烧酒?杜小欢说,村里的乡亲可怜我们和桃花姐都是孤儿,东家凑一点儿,西家添一勺,张罗着办了这桩事,说孩子们命苦,让喜事冲冲。哥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小欢,疙瘩汤少,咱们不能太叨扰大叔大婶了,我那份让给你。我说你呢?他说我喝那酒吧。他就给灌醉了。林然说,杜来峰杜来峰,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嘛,还要我参加你们的婚礼,现在乡下来了个媳妇,还带着个孩子,我参加谁的?是你和小樊的,还是你和乡下媳妇的?杜来峰语塞。林然说,说呀,往下说呀,怎么不说了?

一群侦察员扒在墙根边听办公室里的人说话,高梁拎着开水瓶走到门口,生气地说侦察员们,你们干什么,首长在谈话,你们怎么偷听?侦察员们轰地一声全散了。坐在一旁擦着手枪的土豆笑了笑,说,侦察员,不就干这个的吗?高梁不高兴了,说,胡说,你也太小瞧我们了!土豆说,不小瞧你们,虎斑蝶你们抓住了吗?高梁说,迟早我们得抓住他!土豆鼻子里哼了一声。高梁说,哼什么?小心哼出一脸鼻涕!

林然听见屋外的话,看出在这里谈论这件事不合适,回头看了一眼杜来峰说,你跟我走。林然走到门口,回头对樊迟歌说,还有你。林然出了门。杜来峰看了樊迟歌一眼,跟上林然。

桃花被张纪安排到公安局的家属接待室里安顿下,人坐在床头,还是那么安静,怀里抱着包袱,好像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馒头已经熟悉了环境,屋里屋外跳来跳去,东摸摸,西动动。张纪端了一大盆煮面条,古小泉拿着碗筷,两人进门来,高梁拎着水瓶跟在他们身后。

张纪把面条放在桌上说,嫂子,包袱你不用抱着,你放下,你这是到家了。桃花问,俺来峰哥就住这儿?张纪说,想得美,他和我们一块儿睡通铺,这是给来队家属准备的地方,没见铺的盖的一水新。别管那么多了,你就把这儿当家,男人找着了,不是家是什么?古小泉给桃花和馒头盛面条,暗地里打量着桃花,说张纪,你就不能闭闭嘴?又对桃花说,嫂子,快吃吧,赶了那么远的路,一定饿了。桃花接过面条放在桌上没动。馒头眼都直了,接过碗,挑了一大筷子面就往嘴里填,面条烫嘴,馒头眼泪都烫出来了,却不肯把面条吐出来。

张纪示意高梁这儿没事了,要他出去,然后在桃花身边坐下。古小泉对桃花说,快吃吧,一会儿砣了。桃花说,俺不饿,俺就是心慌。古小泉说,你没病吧?桃花说,俺没病,俺身子骨结实,俺就是心慌。古小泉说,见着我哥心慌?你别怕,他就是穿那身衣裳晃眼,不咬人。张纪说,瞧把人弄得,成什么样儿了?嫂子,你对我们说说,你和我们杜局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馒头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条,桃花依旧那么安静地坐着,怀里抱着包袱,开始讲述她和杜来峰的故事。桃花说,那一年,俺父母去世了,丢下俺一个人,来峰哥带他妹妹逃荒到俺村来,挨家讨饭,俺村里乡亲见他兄妹俩可怜,抱了一堆麦草,让他俩住在村头的庙里,算是收留了他们兄妹俩。俺是孤儿,他也是孤儿,俺比他大一岁,他叫俺姐。俺说俺是你媳妇,不是姐。他说媳妇听不听他的?俺说听,你是俺男人,说啥俺都听。他就把村里乡亲送来的黑面馍撕了,一半给他妹,一半给俺。俺说俺和你分。他说他那份让给他妹吃了,他不敢再吃了。俺说你没把俺当你媳妇,俺就哭。谁成想天亮鸡叫,俺被冻醒了,起来一看,他不在了,他妹也不在了,麦草堆旁留着半块馍。俺慌了,到处找,找不到,俺就哭,俺说你不要你媳妇了。村里乡亲说,他走了,当兵去了,日后混个连长排长的,腰里别着盒子炮,会回来接你。俺就不哭了,俺就想,俺也不指望他当大官,俺就盼着他回来接俺,他要是挨了枪子儿,缺个胳膊少条腿,俺就侍候他,那俺就真是他媳妇了……

古小泉鼻子有点儿酸,拿手掌捂住。张纪恨得咬牙,拿拳头捶大腿。馒头把桃花的那一碗面又吃完了,这一回他有了经验,不伸手,动嘴了。馒头说,俺还要。桃花停下了讲述,回头说,馒头,这不是在家里,别让人笑话。古小泉说,干嘛不让他吃饱?姑给你添。古小泉替馒头盛面条。桃花说,快谢谢姑。张纪这回彻底明白了,人家这是嫌弃家乡的结发之妻,另寻新欢,原来以为他革命立场坚定,没想到他来这一手,王八羔子!

桃花听张纪那么说,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小心翼翼地看张纪,说,大哥,你是俺来峰哥的首长吧?你不会为难他吧?张纪不说他是不是杜来峰的首长,端了架子说,难说,要真像你说的,他这叫休妻,咱革命队伍不允许,他连思想带行动一块儿犯了纪律,我看得处理,好好地处理。桃花急了,说,你千万别难为来峰哥,他是好人,他对俺可好了!张纪不满意地说,好什么?好他把你给甩了,还有儿子?桃花站了起来,说,要这样,俺不认他了,俺回去,就当俺没来过,他也没俺这个媳妇儿。馒头,咱们走。馒头说,俺还没吃完呢。桃花不让馒头再吃了,去拉馒头。馒头死死地撑住桌子不下来,嘴里还没忘了往碗沿上凑。

张纪起身,把馒头从桃花手里夺下来,往桌子旁一放,把面条盆端到馒头面前说,吃,敞开了吃!张纪再把桃花往凳子上一按,从她怀里拿过包袱,放在一旁,说,大嫂,情况搞清楚了,我这儿也做主了,你不许走,走我批评你,对了,我不能批评你,我批评你来峰哥。桃花紧张地看着张纪说,俺走你还要批来峰哥?张纪说,狠狠批,往死里批!桃花坐稳了身子说,那俺不走,你别批他了。

正说着,杜小欢情绪不安地进来了。古小泉对桃花说,她是我姐。桃花站了起来,端详着杜小欢说,妹子,俺刚才没认出你来,俺给你带馍来了。桃花说罢连忙从包袱里往外取馍,把馍往杜小欢怀里塞,说,那年你留给俺半块馍,俺后悔死了,想咋就没让你吃了馍再走。张纪在一旁眨巴眼,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淌出来,仰天说,父老乡亲哪!天地良心哪!杜来峰个狗操的!

林然将杜来峰和樊迟歌带到军管会的办公室,背着手在屋里兜着圈子,然后站住了,看着杜来峰说,你自己说,你打算怎么办?杜来峰已经平静了,说,我和桃花没感情。林然说,没感情?没感情能把儿子生出来?你当你是槐树,那孩子是随风落的槐树叶?杜来峰委屈得要命,说,我们只在一起待了半个晚上。林然说,半晚上什么?半晚上坐在那儿聊天,聊打仗的故事?那是夫妻的半晚上,你得对她负责!还有孩子!樊迟歌听不下去,捂着脸冲了出去。

杜来峰说,我没法对她负责,我和她说了不到五句话,我连她手都没摸过,怎么对她负责?林然说,手没摸过就不是夫妻了?你想怎么办?把她送回乡下去?把她交给组织上?杜来峰说,反正我不能要她!我和她没感情,我带小欢离开村里就是躲她的!林然说,那你一开始就别吃乡亲们的馍,别喝乡亲们的疙瘩汤!馍吃了汤喝了你就得负这个责!现在不谈感情,你和她拜了天地,她是你媳妇,你们已经成家了,你就谈你怎么处理你的媳妇?杜来峰说,你说的,革命是改变命运,就算我和她成家了,我现在要改变命运,我可以和她离!我爱迟歌,我只娶她!林然动怒道,你混账!

樊迟歌靠着走廊的墙,一脸痛苦地听屋里两个人的谈话,听见林然骂杜来峰,她离开那里,冲进办公室。勃然大怒的林然见樊迟歌进来,扭头问她,你也说说,你打算怎么办?樊迟歌目光坚定地看着林然说,我嫁给来峰!只要他娶我就嫁!林然一怔说,你也跟着他起哄?那桃花怎么办?那个孩子呢?樊迟歌说,来峰和她没有感情,没有感情的生活是不人道的,共产党不是主张婚姻自由吗?来峰刚才表了态,他可以和桃花离婚,那个孩子我们养!林然气坏了,说,好哇,你还真有学问,不愧是大记者,还能找到点理论依据。樊迟歌一点儿也不怯林然,说,如果需要,我还能找到更多的依据。

林然不能把樊迟歌怎么样,转了身看着杜来峰说,我提醒你,婚姻自由不是无原则的自由,你是共产党的人,桃花是老百姓,你这个共产党人有给老百姓带来幸福的自由,没有带来痛苦的自由!杜来峰被逼入绝境,腮帮子痉挛着大声说,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共产党!林然一怔,相反平静了,说,好,你可以不当共产党,你把军装脱下来,交出武器,带樊迟歌离开这儿。杜来峰看了林然一眼,从腰间取下手枪套,放在桌子上,三下两下脱去军装,放在桌子上,把手伸给樊迟歌。樊迟歌胸脯激动地起伏着,向杜来峰伸出手去,两人拽住了,头也不回,双双离开林然办公室。

林然有些不知所措。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了。林然走过去接起电话,说,我是林然。电话那头传来那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我是莫千。林然说,哦?你总是在关键场合出现。莫千说,你那儿遇到麻烦了?林然说,是你又闻到什么风声了吧?怎么,呆不住了?莫千说,你过奖,我去了一趟香港,在《大公报》上读到了你的政绩,文章是樊迟歌写的,你到底把她拉过去了,真让人佩服。林然说,她告诉我,你和她父亲同过事。莫千说,怎么,我是不是挺像一个算命先生,不像打过仗的样子?林然笑了一下。莫千说,说到同事,我还读过另一篇文章,是说文达的。你能挥泪斩马谡,杀掉他,这一手的确厉害,蒋先生要能像你一样多杀几个人,今天就不该我给你挂电话了。林然说,你不也杀掉不少同事吗?虎斑蝶、一点红、关中行,他们都是你干掉的,不过我们之间没有共同之处。莫千说,你也太谦逊了,你我都是统领一方之人,一步错,步步错,该下手时手软了,那就全盘皆输啊。

一个保卫干部冲了进来,林然示意他不要紧张,然后对着电话说,你不是为讨论用兵之计才给我打这个电话的吧?你有别的事。莫千说,到底是老对手,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我知道你们要支援朝战,往前线运送物资和援兵,这是个好机会,对吧?林然说,你想干什么?莫千说,我这儿也有一个指示:破坏你们的计划。没想到一场朝战,全世界都牵动了,你我也够忙的。林然说,这回打算送我什么礼物?莫千说,炸弹。林然说,往哪儿放?莫千说,你的庆功大会会场、运兵车、运送物资的车辆上,如果炸弹够数,我再考虑是不是在你的办公大楼里也安上一颗,那样就更热闹了。你觉得我这主意怎么样?林然说,听起来气魄不小。莫千说,你好像有点儿不高兴?林然说,你说对了,我是不高兴,你这么偷偷摸摸的,有点儿像贼,不,你就是一个贼。莫千说,你有点儿上火了,可骂人到底少了风度,好像也不是你的做派,我想我是击中你的要害了。林然说,你我的腿还在水里,还没见到泥,我只怕你会高兴得太早。莫千说,那你就等着收尸吧。我们庆功大会那天见。林然说,别忙,还有一件事。莫千问,什么?林然说,老问题。我一直觉得我们是熟人,可你的声音处理过,很难判断,你刚才说我们是老对手,我突然想起了,莫千不是你的真名,你是狄刚,我在黄埔的老同学,我没说错吧?莫千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林然放下电话,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保卫干部说,主任,电话方向查到了,是从城外打来的。林然问,具体位置?保卫干部说,南城方向。另一名保卫干部进来了,汇报说,信号太远,监听车还在路上,通话时间不够,监听车赶不到那儿。保卫干部说,又让他跑掉了!林然说,他跑不掉。林然拿起电话,对总机说,给我接公安局杜来峰……不,叫孙光明、张纪和我说话。

杜来峰和樊迟歌走向公安局大门,离公安局大门越来越近,杜来峰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下了。樊迟歌看了看杜来峰说,要不,你先别回去取东西,再想想?杜来峰一咬牙说,还想什么,这身衣裳迟早得脱,脱了我学开火车去,我就不相信,我一千来号人都弄走了,弄不走火车头!樊迟歌说,你是说你不相信养不活我吧?杜来峰看着聪明的樊迟歌,樊迟歌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杜来峰被鼓励了,说,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杜来峰大步朝公安局大门走去。

公安局值班室,孙光明在电话里接受了林然的指示,把电话交给张纪说,一号要你说话。张纪接过电话。林然在电话里说,张纪吗?虎斑蝶的真名叫狄刚,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我们合作过,这个人熟读兵书,惯于声东击西,你记住,他的左脚多一个脚趾。张纪说,你放心,我就是逮住只苍蝇也撩了它的脚看仔细了,这回一定捉住他!张纪放下电话,孙光明对他说,你去召集公安大队的人开会布置工作,我去政府联系一下。林然说,这次任务杜来峰不参加了,由我亲自指挥,有事我们通知他。张纪问,出什么事了?杜来峰给撸了?孙光明说,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他媳妇和孩子的事。

公安局大门的岗哨吃惊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光着头穿着白衬衫走进院子,差点儿忘记了敬礼。杜来峰没有理会岗哨,在去宿舍的路上,和张纪碰见了。张纪心情复杂地看了杜来峰一眼,说,我是告诉你呢,还是不告诉你?杜来峰说,告诉我什么?张纪说,虎斑蝶又出现了,刚给林主任打过电话,很猖狂,扬言要在祝捷大会那天制造爆炸案。杜来峰浑身一激灵,说,有这事?张纪说,他说了,要一号在祝捷大会上捡尸体。杜来峰咬牙说,太嚣张了!通知政保处刑侦处和公安大队,立刻集合开会!张纪说,对不起,这次行动和你没关系,你已经被解职了。杜来峰一愣,说,什么意思?张纪说,一号说,这次行动他亲自指挥,不用通知你了。杜来峰愣在那里。张纪走出两步,想起什么又站下了,对杜来峰说,你这是去哪儿?和樊大记者逛公园去?去吧去吧,玩得开心点儿,记着给你媳妇和儿子带点糖果回来。

张纪匆匆地走了。杜来峰发了一会儿怔,转身朝公安局大门外走去。他越走越快,然后奔跑起来。樊迟歌见杜来峰从公安局里出来,高兴地迎了上去,可很快,她脸上的笑消失了——她看见杜来峰空着两只手。杜来峰跑近樊迟歌,站住,喘着气看着樊迟歌,说,迟歌,我得归队!樊迟歌看着杜来峰,看着他剧烈起伏着的胸膛,看着他因为迫切而颤抖的嘴唇,她的目光停留在他那双眸子上。樊迟歌抬头看天,天空中,一只掉了队的雁子用力扇动着翅膀飞过。樊迟歌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点了点头。

林然的吉普车刚驶出院子,土豆就看见大步跑来的杜来峰。土豆对林然说,杜局长!林然也看见了杜来峰,对司机说,停车。吉普车停下了,林然下车。杜来峰吐着粗气跑到林然面前站住。林然看着杜来峰,随后下车来的众干部也看着杜来峰。杜来峰说,我能要回我的军装和手枪吗?林然说,为什么?你可以选择。杜来峰说,不,我只要我的军装和手枪。林然回头对土豆说,去,把他的军装和手枪取来。土豆跑走了。林然回头看着杜来峰,他已经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一切。林然说,听着,敌人可以把炸弹放进会场,但我不允许它爆炸。杜来峰没有说话,立正,十分标准地向林然敬了一个军礼。

一座美丽的山峰,白云缭绕,峰峦叠翠,在峰峦的最高处有一座安静的寺院,那是盘龙城外的西山凌云寺。寺院清静,暮时课诵声中,鸟儿的啾鸣声充耳可闻。离寺院不远处的观云台上,一壶碧螺春,一碟松子儿,石凳清冷,莫千和古飞雪在观云台上坐着说话。

莫千神色和蔼,古飞雪依旧是那副冰冷的、没有表情的面孔。莫千说,飞雪,你从来不和我谈你的家庭,为什么?古飞雪说,我没有家。莫千说,没有父母,没有妻儿,兄弟在,姐妹在,仍是一个家。古飞雪不说话,看着近处一缕缕移过的云雾。莫千说,汉时太丘令陈宴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元方,一个叫季方,元方的儿子和季方的儿子争论谁的父亲更优秀,两人争论不休,去请陈宴裁决。陈宴说,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飞雪,你和杜来峰都很优秀,难分伯仲。古飞雪从云雾中收回视线说,你不是在暗示什么吧?莫千轻轻一笑道,你是说激将?我还没有那么傻。

一名小僧沿着石径过来,对莫千合掌施礼道,师傅问莫施主,古时巴邛人家里种了一棵树,树上结了两只大橘子,问此橘为何物?莫千笑了,说,请回风鉴方丈,剖开此橘,橘中各有两个老者,老者闲敲棋子,谈笑风生,此橘为乐橘。麻烦小师傅回去,布好棋枰,沏好山茶,请风鉴大师稍许置候,我这就来。小僧施礼离去。莫千感慨地说,闲敲棋子落灯花,林然绝对不会想到,我莫千会有这样闲情逸致的日子。古飞雪面无表情地看着莫千。莫千问,电台安置好了吗?古飞雪说,133正在安装,可没有译电员,电台不过是一堆废铁。莫千说,我离开香港的时候译电员已经启程了,他能赶在行动之前到达。古飞雪说,138、139、140、141行动组已经开始行动了,我要141明天到取云峰接应炸药,尽快运进城。莫千说,飞雪,运炸药的事非同儿戏,别的人我不放心,你要亲自去。古飞雪说,是。莫千起身,沿着石径朝寺院走去,古飞雪看着他的背影。

公安局里一片紧张的气氛,杜来峰一一向何斌等分队长布置任务,要他们和各区分局取得联系,要各派出所盯紧监控分子,请警备区把住各交通要道,凡是携带炸药者不问来由立刻拘捕!杜来峰特别提醒何斌,把那些眼线梳理一下,看看能有什么线索。杜来峰在布置工作的时候,张纪在一旁有点儿漫不经心,杜来峰向别人布置完工作后对张纪说,政府那头要保持联系,二十四小时向他们汇报情况并听取他们……你在想什么?张纪说,我在想嫂子和馒头那边,他们不能老呆在那儿呀?杜来峰冷冷地盯了张纪一眼说,这不是你要操的心。张纪说,那你要操什么心?杜来峰说,我是祝捷大会安全保卫部总指挥,我操这个心。

公安局家属接待站十分安静,古小泉来看望桃花,她把一堆点心放在馒头怀里说,慢慢吃,吃完姑还给你买。馒头抱着点心欢天喜地地走开了,古小泉朝桃花走去。桃花在晾晒洗过的衣裳被单,那是几大盆,晾晒了满满几根绳子,见古小泉走近,桃花冲古小泉羞涩地笑了笑,继续晾晒衣裳。古小泉说,嫂子,别忙了,一来就帮他们洗衣裳,都洗一天了。桃花说,当兵打仗,顾的都是别人,哪有时间顾自己。俺闲着也是闲着,俺在村里替过路的解放军洗过血衣,俺也算支前模范。古小泉随手端过一盆衣裳,帮桃花晾着说,嫂子,你和我大哥成家多久了?桃花说,丙辛年腊月间的事,十年了。古小泉说,我是说,你们结婚,过了多长的日子?桃花说,头晚成家,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人影了,也就一晚。桃花说罢轻轻地叹息一声。

古小泉还要问什么,张纪匆匆过来了。桃花说,张队长,你看你们还有什么要洗的,叫兄弟们都拿来,俺一个妇女,又是外人,也不好自己进屋去拿。张纪说,不用了不用了,你这弄得我们脸就够臊了。嫂子,我来是给你说个事儿,眼下有任务,杜局长他没有空,一时半会儿不能来见你和孩子,你呢先住下,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都记在杜局长头上,等忙完这一茬,你再找他算账。桃花慌忙申明说,俺不找他算账,他不欠俺的。张纪说,你看,你这个人就是,该算的账凭什么不算?他这人假模假式,平时看着挺正经的,你要不来,我们还真拿他当回事儿,敢情是个穿长衫长尾巴的家伙,不算让他得了便宜。不行,账得算,弄清楚了我们大家帮着你算。桃花说,他和俺没账,他真不欠俺的,张队长你放过他吧。

古小泉想到什么,在一旁对张纪说,要不这样吧,你们都忙,桃花嫂子在这儿也不方便,我那儿宽敞,又能照顾她和馒头,就让他俩去我那儿,有空的时候我也带他们逛逛,你看怎么样?张纪看着古小泉说,事倒是好事儿,我怎么觉着有点不对味儿?古小泉说,哪点不对味儿?张纪说,我这儿骂你哥呢,你怎么乖乖的不回嘴?这不像你。古小泉搡张纪一把说,忙你的去吧。告诉我哥,人我接走了,要他放心。张纪说,也行,事情是他做下的,他躲了,你这个当妹妹的先给揽着,好好伺候一下。

古小泉说做就做,当下就把桃花和馒头接回了自己家,给馒头洗了澡,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衣裳,原来猫盖屎的头也剃了,剃成漂亮的光头。孩子精神多了,也不怯了,在院子里捏着一块饼逗树上的鸟儿,说,鸟儿鸟儿快下来,下来给你饼吃。鸟儿鸟儿快下来,下来给你饼吃。馒头一边唱一边把饼往嘴里塞,一口一口的,不是给鸟儿,是给他自己。

古小泉在屋子里替何铁心收拾戏服,桃花替何铁心缝补戏服,两个人一边整理戏服一边说话。何铁心拎着行头箱进屋。桃花说,兄弟回来了?何铁心说,哎。古小泉说,家里不是有行头了吗,我和桃花嫂子正给你张罗着,还去剧团取?何铁心说,剧团为祝捷大会准备戏,我这台柱子还不得多准备两套行头。古小泉说,瞧把你美的。

古小泉接着方才的话说,嫂子,听你这么说,这十年,也真难为你了。铁心他们剧团有一出折子,名字叫《封发》,说的是贾直言被贬岭南,妻子董氏把头发包起来,立誓不嫁人,等二十年后贾直言回来,董氏解开头发洗头,头发全落光了。我一看这出折子就哭。桃花说,俺哪有戏中人儿好,是你心眼儿好,俺只是想,俺是你哥的人,你哥要是要俺,俺就留下来,你哥要是不要俺,俺就带馒头走。

馒头从外面回来了,爬到桌子上去拿饼。桃花说,馒头,别吃了,看把肚子吃坏了。馒头说,不是俺吃,是鸟儿吃。桃花说,那就更不许,糟蹋粮。馒头说,没糟蹋,都吃了。桃花说,不许和娘犟嘴。馒头生气道,你不是俺娘!桃花一怔,不说什么,低下头去飞针走线地缝戏服。古小泉停下来说,馒头,怎么这样?十岁的孩子了,要懂事,别惹你娘生气。馒头说,俺不是十岁,俺娘说了,过年俺就十一了。古小泉不解地看桃花。桃花低头缝戏服,好像那样她就可以把自己缝进戏服里去了。馒头趁大人分心的时候,从桌上拿了饼,溜下桌跑出去,一边唱道,小鸟小鸟快下来,下来给你饼吃……

半晌,桃花开口说,小泉妹子,你刚才说,那个报馆的樊记者,她对你哥好?古小泉说,不是一般的好,怎么说呢,患难与共的一对人儿,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桃花手中的针不动了,怔在那儿。古小泉说,嫂子,你和迟歌姐,你们俩一个是乐昌公主,要破镜重圆,一个是桓少君,发誓非鲍宣不嫁,我也不知道该把心偏向谁。桃花埋了头说,你偏她。古小泉不干,说,那怎么行?那不公平。桃花突然说,俺能见见樊记者吗?古小泉看怔怔的桃花,说,你想见她?桃花点点头。古小泉说,真想见?桃花用力点头。

古小泉正想说什么,里面何铁心叫她,古小泉放下手中的活进了里屋,何铁心手里拎着一架排靠在欣赏。古小泉问,什么事儿?何铁心说,《三岔口》那一出,我用这架靠怎么样?古小泉说,这架靠你不嫌沉吗?一直没用,今儿怎么拿出来了?何铁心说,给志愿军演戏,得卖点力气不是。古小泉说,让我看看。古小泉从何铁心手中接过排靠,内行地看了看说,还行,翎头朽了,我给你打一打。古小泉拿着排靠往外走。何铁心叫住她说,你哥可好久没来了。古小泉说,瞧你,昨天不还来过,饺子也吃上,这就惦记上了?何铁心说,我说的是你二哥。古小泉也才知道何铁心说的是古飞雪,叹息一声,在床头坐下说,是呵,他躲在西山,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了。何铁心说,山上冷清,日子可不好过。哎,你说他在庙里呆着,大过年的,他有吃的没有?要不,咱们给他送点儿吃的去?古小泉被刚才自己的话触动了,想到什么,眼睛直直的,突然丢下手中的排靠,站了起来。

古小泉赶到公安局,向杜来峰讲述了古飞雪的去向,说那次古飞雪去看她,告诉她自己在城里呆不住,去西山的庙里当和尚,那会儿工夫她没在意,让何铁心一提醒,想起来了。杜来峰问哪一座庙。古小泉说只知道是座庙,自己脑子好使,不会记漏什么。杜来峰立刻吩咐何斌带人去查一下西山有几座庙,都在什么地方,不准靠近了,不准打草惊蛇。然后又吩咐张纪立刻去布置,调二分队随时准备出发。待张纪和何斌离去后,古小泉有些不放心,说,哥,你答应过我不伤害他,你得保证。杜来峰点头说,小泉,他是我兄弟,我不会伤害他,可我不伤害他,并不等于他不伤害别人。张纪的肚子被他捅穿过,如果他还要继续这么干,张纪会打碎他的脑袋,他只有放下武器,不再与人民为敌,才是最安全的,你明白吗?古小泉点头说,那我跟你一块去,我劝放下枪,二哥会听我的。杜来峰说,他要听你的早放下枪了。你有孩子了,身上不方便,不能去。古小泉说,我不想看见你们俩用枪指着对方。杜来峰说,你放心,我会让他放下武器跟我回来的。古小泉拽住了杜来峰的胳膊说,大哥,我不愿失去你和二哥任何一个!杜来峰的眼眶湿润了,说,小妹,你谁也不会失去。

莫千坐在观云台的石凳上,看着古飞雪满头大汗地朝峰顶走来,走到莫千身边坐下,撩起衣角扇风。冬天,莫千穿着裘皮,古飞雪却穿着单薄,两人形成强烈的反差。古飞雪说,炸药全部运进城了,140和141行动组正在按计划布置爆炸点,十一个爆炸点,我出来之前已经布置好了六个,其余的很快就能布置好,不会误事。莫千满意地点点头,不经意地问,你对138说什么了?古飞雪愣了一下,扇风的动作停了下来,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莫千说,别那么玩命,看好了自己吃饭的家伙,别把后路堵死了——这话是你说的吧?古飞雪说,你在监视我?莫千说,棋有棋谱,戏有戏路,组织有组织的规矩,你应该知道这个。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你收拾一下,今晚就下山,回城里去。古飞雪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莫千说,139送信来,这次共产党的庆功大会,杜来峰是安全指挥部总指挥。古飞雪看着莫千问,你不会让我和他斗吧?莫千说,你说对了,我是要你和他斗。这次行动,你负责爆炸组,按计划实施爆炸。古飞雪说,为什么这样做?莫千说,还记得上次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我这儿给你们难兄难弟俩提供一个机会,让你们比试比试,看看你俩谁最优秀。古飞雪说,你早就做出这个决定了,对吧?莫千说,是的,你下山之前我就做出这个决定了。古飞雪说,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莫千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古飞雪说,至少我有个准备。莫千说,你是职业特工,不需要准备。古飞雪说,要是我不答应呢?莫千说,你只能答应。古飞雪慢慢地站了起来,说,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不答应。我不会和杜来峰斗。莫千好像有些吃惊,又好像没有弄清楚古飞雪的意思,他朝古飞雪探了探身子,一只手伸进怀里。他的手在怀里僵住了——古飞雪身手敏捷,抢先一步用枪指住他的脑袋,然后伸出另一只手,从他怀里摸出一支小型柯尔特手枪,退下弹匣。古飞雪说,你说对了,我是职业特工,不需要准备。古飞雪随手将那支柯尔特手枪丢到悬崖下,手枪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儿,很快不见了。莫千说,你很清楚,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没有退路。古飞雪说,我不需要退路。莫千说,飞雪,留下来,你可以不下山,我另外安排人去指挥爆炸组。古飞雪说,你自己干吧。古飞雪用枪指着莫千朝寺院方向退去,然后他收起枪,消失掉了。莫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发呆。

古飞雪不想让莫千追踪到他,选择了从西山背后的那条山道下山,没走出多远,他感到了什么,敏捷地闪到一丛灌木后。杜来峰等人沿着山道朝山顶爬来,路过古飞雪藏身之处,走远了。古飞雪从灌木丛后面走出来,朝杜来峰等人走过的方向看了看,消失在山道上。

小僧挑着一担水走来,他吓了一跳,绳索一滑,水桶在地上摔碎了。杜来峰等人出现在凌云寺的寺院前,侦察员们训练有素,张纪和何斌有分工,各带两名侦察员,分别朝寺院里和寺院后扑去。高梁眼尖,一眼看见远处观云台上的莫千,说,在那儿!杜来峰朝观云台扑去。刚进寺院的张纪听见高梁叫,也从寺院后跑出来,跟了上去,小僧傻呆呆地看着一群黄衣公安,没有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莫千听见高梁的叫声,回过头来,看见杜来峰朝他扑来,他下意识地站起来掏枪,可他什么也没掏出来——枪已经被古飞雪丢到山崖下去了。莫千朝悬崖边跑去,他跑到悬崖边,收回了脚——脚下万丈深渊,白云缭绕,飞鸟难及。莫千无奈地回过头来。杜来峰跑近了,手枪指住了莫千。莫千扬了扬下颏,笑了笑,把手举起来。张纪跑到了,一把将莫千掀倒,扒下莫千的鞋子看,然后欣喜若狂地喊,是虎斑蝶!我们捉住虎斑蝶了!

莫千被押到寺院前,何斌带着两名侦察员从寺院后跑出来,问,他是谁?张纪说,大家伙,虎斑蝶!何斌说,那古飞雪呢?何斌的话未落音,小僧一声惊呼,师傅?!众人回头,风鉴方丈站在台阶上,举枪对准了莫千,而莫千则平静地看着风鉴方丈。只一刹那,张纪和何斌抬手举枪。杜来峰反应敏捷,扑上去护住莫千。高梁慢了一拍,也朝杜来峰扑去。风鉴方丈的枪响了。杜来峰捂住了肚子。与此同时,张纪和何斌手中的枪也响了,风鉴方丈丢下枪,袈裟牵扯着滚下台阶,不动了。

莫千被侦察员们押在那儿,看着倒在地上的杜来峰和风鉴方丈,一声冷笑。张纪、何斌和高梁扑向杜来峰,喊道,局长!杜局!高梁将杜来峰搂进怀里。张纪迅速撕开杜来峰的外衣,替他检查伤口。杜来峰痛苦地抽搐着说,为什么……不先清理寺院?张纪追悔莫及,掏出随身携带的绷带,替杜来峰做临时包扎。杜来峰吃力地笑了笑说,这回是你没有看住我的背,咱们两清了。张纪替杜来峰包扎好伤口,两手血淋淋地站起来朝侦察员吼,快,做一副担架来,送局长下山!

杜来峰被送进手术室,杜小欢等人闻讯赶来,焦急不安地等在手术室外。高梁眼圈潮湿着说,都怪我,是我没看好首长。张纪瞪高梁说,你骂我?高梁说,我没骂你。张纪说,那你往身上揽?你当是军功章,这也抢?正说着,手术室的门开了,杜来峰被推了出来,众人拥了过去,哥、来峰、局长叫成一片,高梁不说话,在一旁悔愧不迭地抹眼泪。杜来峰麻药还没过,人迷糊着,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然后停在樊迟歌脸上,对着她傻笑。樊迟歌嗓音哽咽着去捏他的手,说,你没事吧?古小泉眼泪婆娑地扑在杜来峰身上说,我说过,我不想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你没有做到,你赔我的!杜来峰让麻药弄得只知道傻笑,说我不是好好的吗?杜小欢到底是军人,冷静得多,帮助护士分开众人,等护士推着杜来峰走,她拦住医生问杜来峰的情况。医生说,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伤口很干净。子弹从脾脏边上打进去,要是再偏一点儿,那就难说了。张纪擂高梁一拳,说我怎么说的?他壮得像头熊,再挨几枪也倒不了!高梁不回答,看张纪的背后。张纪回头,杜小欢和樊迟歌正蛾眉倒竖地瞪着他。张纪发窘地抹鼻子头说,嘿嘿,瞧我这乌鸦嘴。

林然赶往医院看望了杜来峰,指示医院必须保住杜来峰的性命,然后从医院直接赶到公安局。按照林然的意思,审讯室还是审讯室,但不再是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了,桌子放在审讯室中央,上面铺了干净的台布,有茶杯,桌子两边各摆了一把靠椅,靠背很高,是坐上去极舒服的那一种。莫千坐在桌子的一头,何斌和一名侦察员守着他,莫千的神色很平静,好像他不是在对手的审讯室里,他不是一个翻然落马的敌方首领,而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在等着和一位老朋友见面。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何斌和侦察员站直了,门被推开,张纪进来,为林然护着门,林然跨了进来,何斌向侦察员示意,侦察员离开了审讯室。林然的目光停留在莫千的脸上,莫千并没有站起来,平静地看着林然,脸上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林然将身上的大衣往后一抖,何斌接住。林然朝桌子走去,在莫千对面坐下,回头问张纪,你们这儿能弄到咖啡吗?张纪愣了一下说,这……我们没谁喝这玩艺儿。林然说,想办法弄一杯来。

莫千开口道,你还记得我这嗜好。林然说,你的话,老对手了,回忆一下,有些事还是能回忆起来。莫千说,十多年了,咱们又见面了,林兄果然成了气候,不再是当年那个扛着迫击炮筒跟不上行军队伍的见习排长了。林然说,二万五千里长征我是一脚一脚走过来的,抗日战争我是一仗一仗打过来的,解放战争我从东北打到这儿来的,也该成熟了。我倒是没想到,当年那个顶着大雨跳到台上带头唱黄埔军校校歌的少年俊杰,那个敢和蒋校长纸上谈兵让全校仰慕的炮兵连长,怎么去欧洲转了一圈,回来成了军统的人,搞上暗杀破坏这一套了?莫千说,为君泄恨叫敌忾,为国救难叫勤王,作为职业军人,我和你都没有选择,当为君为国,肝脑涂地,何谈个人荣辱?林然笑了笑说,你的国是累年战乱半殖民地的孙子国,君是蒋家王朝;我的国是独立的人民共和国,君是人民,信仰不同,你我实在尿不进一只壶里去。不过我今天想和你做促膝谈,咱们聊聊天怎么样?莫千说,你的部下对我很客气,让我休息得很好,愿意奉陪,如蒙撒野,是不是叫他们找一副棋来,我们手谈?林然说,怎么,当年你赢了我一局,让我背你过河,如今还没忘?林然回头向张纪吩咐道,备棋。

棋很快找来了,还有两杯咖啡,林然和莫千执手对弈。两人是认真的,表面上却悠闲着,各自摆出姿态来,看似心不在棋上,其实内里憋着一股劲,要置对手于死地。张纪和何斌站在一旁看下棋的两人,那两人不像是军帐中的对垒大将,在战场上挥旌直上、生死予夺,倒像是一对小时就摸透了对方的棋友,知道一种游戏要玩出怎样的花招才是好的。

莫千支炮出车。林然跳马出相。莫千驾马拱卒。林然蹙眉。莫千得意地微笑,随手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十分绅士地呷了一小口。但一杯咖啡没喝完,局面就有了变化,很快的,执黑一方的莫千就被执红一方的林然双炮倚中马踩将路将死了。莫千似乎不甘心地看了看棋局,然后一推棋盘抱拳向林然,说,林兄将略了得,棋艺也大有长进,看来我不服输也得服输。林然说,三卒过河,心急火燎,你还是底气不足,亮出了软肋,让我逮个正着。莫千说,当年我让你一只马才肯和你下棋,如今你已是枰上悍将,可以和高手对弈了。不过,棋输一着未必就一直输下去,胜负还在棋枰上埋伏着。林然说,要是我没说错,你还有礼物送我——不会是给我找了个高手来吧?莫千说,我知道和你打交道,这盘棋是迟早要下的,这盘棋要下,胜算的未必一定是我,我这次去香港,已经安排好了一个后任,他现在已经到了盘龙市,在我被捕后,他会启动新的力量和你较量,这局棋,还得下下去。林然说,有意思。莫千说,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态,可我要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国民党是得过天下的,苦心经营到底没有守住江山,国民党倾家荡产没能做到的事,共产党未必就能做到,不知再过十年,这棋谱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林然说,就凭这句话,我会建议不杀你,让你活着,看看这江山姓谁,共产党能不能做到。

林然和莫千两人同时站了起来,没有别辞,莫千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和颜悦色地问林然,一件小事儿——能不能把我关在城里?林然问,为什么?莫千说,我想听听两天之后的那些爆炸声,它们一定很动听。林然眉头都没动一下,对张纪说,把他关在城里。何斌押送莫千离去,张纪走向林然,等待他的指示。林然的表情庄重了,眉头皱了起来,说,把公安局所有在家的领导叫起来,通知警备区郭政委、陈司令、独立师常师长立刻到这儿来!

病房里,杜来峰沉沉地睡着,肖护士在一旁照料着他。杜小欢和樊迟歌守着杜来峰,杜小欢心痛地替杜来峰捋了捋头发,樊迟歌傻坐着,目光呆呆地落在杜来峰没有表情的脸上。肖护士过来对两个人小声说,你们得离开了,院长刚来了,叮嘱了不许家属进来,一会儿护士长看见了我得挨批评。杜小欢说,对不起,我们这就走。杜小欢和樊迟歌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离开病房。

杜小欢和樊迟歌从病房里退出,走廊那头,古小泉和何铁心带着桃花匆匆走来。杜小欢看见桃花,有些惊讶,说,小泉,你这是干什么?古小泉大大咧咧地说,桃花想见见迟歌,我带她来了。桃花很焦急地问,俺能见见来峰哥吗?杜小欢说,医院有规定,重伤号不能见,我们刚刚进去看了一眼,他没事儿。桃花看樊迟歌,樊迟歌也看着桃花,两个同样年轻的、身份却不同的女人默默对视着。何铁心好奇地看两个女人,古小泉捅了捅何铁心,然后悄悄拉着杜小欢离开了那儿。

古小泉将杜小欢拉到住院部外。杜小欢问妹妹,你这是玩的哪一出,怎么把桃花带来见迟歌?何铁心说,我开始就说不行,这么闹太孩子气,她偏要坚持,张罗着跟自己要见迟歌似的。古小泉说,桃花想见迟歌,为什么不让她们见?再说她俩已经见过了,又不是生人。杜小欢说,见过了你还带来,让她俩说什么?迟歌又怎么说,怎么想?古小泉说,大哥一个娶了,一个要娶,反正她俩迟早要说上话,迟歌见过世面,能想通。杜小欢哭笑不得地说,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桃花是大哥娶过的,革命队伍里不兴一夫两妻,桃花一来,再带个馒头,迟歌和大哥眼见着成不了,是要分手的,你还凑这个热闹,让迟歌伤心。古小泉问,谁说迟歌和大哥成不了,要分手?杜小欢说,这不明摆着吗,大哥和桃花是夫妻,还有个儿子,迟歌根本没有希望。古小泉说,馒头一个小人儿,没记性,桃花是妈,迟歌也是妈,跟谁都是跟大哥。大哥和桃花只做了一夜夫妻,两人没感情,大哥和迟歌情投意合,你说谁有希望?杜小欢说妹妹,你当这是唱曲子呀,哥哥妹妹恩恩爱爱?大哥是组织上的人,组织有组织原则,不是过家家。你呀,是不懂我们组织上的事儿。古小泉批评杜小欢说,就你这转不过弯来的脑子,我都不明白你是怎么把我教育过来的。何铁心责备妻子道,小泉,你怎么这样说话?古小泉不接那个茬,说,大哥和迟歌分不了!杜小欢和何铁心不明白,看古小泉。古小泉说,两个猪脑子——我给你们把事情说白了吧,省得你们俩大眼瞪得我犯头晕。这两天我和桃花聊天,聊她和大哥的事,你猜怎么着?桃花有伪。何铁心哭笑不得地说,这,胡闹上了吧。杜小欢看出古小泉不是胡闹,说,快说,是怎么回事儿?古小泉故意拿架子,说,你老批评我,也不表扬我,我不跟你说。杜小欢只好求古小泉说,好妹妹,别闹了。

古小泉是要快乐的,知道再闹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的快乐,就正经了说,桃花这两天和我说话,总是躲躲闪闪的,前言不搭后语,还时常发愣。何铁心说,人家是惦记着大哥。大海捞针地找人,大老远的来了,跟孟姜女也差不了多少了,到了这儿,连人也见不上,能不傻?我那个时候不也这样吗?古小泉说何铁心,我让你大海捞针了吗?你那线一根接着一根纫,把人家的针纫得死死的,一时三刻不见就往怀里拽,就差没缝在你腰带上了,还说这种话,你没良心。杜小欢说,铁心,别捣乱,让小泉往下说。古小泉又拿架子说,说轻了,不解我的恨,不干。杜小欢咬牙切齿拿指头戳何铁心的额头说,罚你夜里给小泉焐脚——这行了吧?古小泉说,这还差不多。先说第一件,馒头不是大哥的孩子。杜小欢一怔说,你说什么呀,不是大哥的是谁的?何铁心说,我怎么说的?我太有经验了,她在家一天到晚就这么神神道道地收拾我,我都让她给收拾成丑角了——小泉,玩咱们好好玩,咱们不拿这个玩,啊?古小泉说,我问你们,知道大哥和桃花成家多少年?杜小欢说,这个我能记得,十年。古小泉说,也就是说,馒头要真是大哥的,他应该九岁了,对吧?杜小欢说,没错。古小泉说,可馒头过年就十一岁了。杜小欢问,你怎么知道?古小泉说,这是馒头当着桃花的面对我说的。馒头说,俺娘说,俺过年就十一了。杜小欢说,要这样,馒头真不是大哥的孩子。杜小欢拦住一对宝贝说,那第二件呢?古小泉说,不光馒头不是大哥的孩子,馒头也不是桃花的孩子。杜小欢纳闷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儿?何铁心说,我怎么听着像一出折子?古小泉说,当着我的面,馒头对桃花说,你不是俺娘,桃花听了什么话也没反驳,样子很慌张。何铁心说,不是娘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婶儿?杜小欢说,对呀,馒头总不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就算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桃花不是他娘,桃花带他到这儿来干什么?为什么告诉大哥馒头是他的孩子?古小泉急了,说,哎呀,怎么让我碰上你们这一对!馒头过年十一岁,桃花不是馒头的娘,那大哥就没有儿子。大哥没有儿子,桃花又带来个儿子蒙大哥,你们说,桃花这伪有多大?桃花要心里没鬼,她干嘛作这么大的伪?事情就这么简单,你们怎么就弄不明白?杜小欢愣住了。何铁心也愣住了。

天快亮了,公安局会议室里,盘龙市军方和公安部队的领导济济一堂,空气十分紧张。张纪先介绍情况,说昨天下午公安人员在西山逮捕了敌特首脑莫千,并且破获了两起携带炸药的案子,抓捕了当事人,起获了炸药。众人面有喜色。张纪再介绍说,在此之前公安局方面得到消息,敌人准备借新年祝捷大会的机会,再加上正好是老百姓过年的时候,组织一场爆炸事件,据判断敌人已经把炸药埋伏进了爆炸点,它们有可能埋在庆功大会的会场、政府机关、军事机关、居民集中区域以及任何地方。郭政委问道,有多少炸点?张纪回答,目前还不能肯定。我们无法指望敌首莫千开口,抓住的那三个携带炸药的特务,他们只负责自己的爆炸点,并不知道其它的爆炸点情况,但从这两起未遂爆炸案的炸药量判断,可以肯定这是一场大规模的爆炸案,如果所有的炸药炸响,那盘龙市将会出现一种不可想象的场面。陈司令说,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战役?张纪说,可以这么理解。问题是,这一场战役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我们不知道敌人到底准备了多少兵力、他们从什么地方向我们扑来。

张纪坐了下去。林然站起来,说,很被动呀同志们,现在离大会召开的时间不到四十八小时了,我们不知道那些炸弹埋在什么地方、它们有多少。形势是相当严峻的。林然巡视一下在座的诸位,说,还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通知政府,这个祝捷大会不要开了,锣鼓收起来,旗子卷起来,悄悄地把盘龙市的子弟兵们送走,通知盘龙市的老少爷们,你们把门关得紧紧的,不要开灯,不要放炮仗,孩子们躲在母亲的怀里,老人们别上街听戏,黑灯瞎火的,胆战心惊的,把这个年熬过去。林然被自己的设想羞辱了,低下头去,然后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说,不,这可能是一个权宜之计,是一个让我们减少风险推卸责任的办法,但它不属于我们,因为我们没有这个权利——没有权利不让政府在自己的天下行使自己的权力,没有权利不让老百姓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地度过这个新年!林然环视着神情严肃的众人,说,我想听听在座诸位有什么想法。陈司令说,还能有什么想法?听着蝈蝈叫就不下种了?妈的,会照开,兵照送,年照过,还要开得热热闹闹,送得轰轰烈烈,过得红红火火,要按照敌人的指挥棒办事,我们还叫人民军队吗?郭政委说,军队服从党指挥,军管会和政府有什么要求,军队全力以赴!就是组成一堵人墙,军队也不会让一块弹片崩到老百姓头上!常师长说,郭政委这话也代表了我们独立师的全体官兵,我们坚决做好政府的后盾,保卫盘龙市的人民开好会、送好兵、过好年!刘团长说,三二三团在盘龙市逗留期间接受军管会指挥,要人给人,要枪给枪,我就不信,凤凰城我都打下来了,还能让几个小特务给吓唬住!林然说,好!我对杜来峰说过一句话,敌人可以把炸弹放在任何地方,但我不许它们爆炸,现在杜来峰负了伤,人在医院里,我还是这句话,敌人可以把炸弹放在任何地方,但我不许它们爆炸!

一天过去了,公安局方面不断传来消息,可没有任何一条消息让人兴奋。在那些消息之中,最让林然感到恼火的是有关莫千的。监狱方面汇报说,莫千在监舍里很老实,除了十分有礼貌地向看守人员提出在他小解的时候别在监舍外张望的请求之外,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在监舍中乱走动,而是躺在床上睡觉,他差不多整整睡了十二个钟头。日出日落,夜来临了,林然守在电话机前,他知道莫千把那十二小时睡过去了,留给他的就只剩下三十六小时,有生以来,他头一回觉得自己面对着时间无能为力,这让他有一种被人嘲弄的感觉。

文华和杜小欢的宿舍里,灯关着,文华和杜小欢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文华睁着眼,杜小欢也睁着眼,杜小欢翻了个身,文华也翻了个身,说,小欢,没睡?杜小欢说,你也没睡?文华说,后天祝捷大会就要开了,睡不着啊。杜小欢说,后天会一开,我就要走了,我也睡不着。文华说,小欢,咱俩认识多久了?杜小欢说,45年在察北,你调到我们学校来当教育长,腰里别着小手枪,往台上一站,威风凛凛。我们这些小女兵在台下悄悄议论,这是谁呀?我那个时候就暗地里想,我要做这样的女干部!文华在黑暗中会心地一笑,说,要走了,你会想我吗?杜小欢说,会,我会想你,想我哥,想小泉,想林主任、文妈妈、子怡嫂子、文……

杜小欢突然止住不说了,她的眼睛大大的,在黑暗中,那是两颗一尘不染的星星。文华知道杜小欢脱口说出的最后那个人是谁。文华缄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小欢,过来。杜小欢好像早就在等着文华这么说,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赤脚下了地,跑到文华床边,缩身上了床。文华将杜小欢搂进怀里,杜小欢把脸埋进文华的胸前,一行清泪流淌下来,她哽咽着说,文华姐,我想他……

古小泉也没有睡。她在静静的夜里感觉到了什么,从床上轻手轻脚爬起来,披上衣服,下了地,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客房里的灯亮着,桃花呆呆地坐在床前,看见古小泉,人有些慌,说,妹子,俺没惊动你吧?古小泉说,嫂子,你怎么还没睡?桃花说,俺睡不着。古小泉在桃花身边坐下,替馒头掖了掖被子,问桃花,想什么呢?桃花说,妹子,你说,樊姑娘她会恨我吧?古小泉并不遮掩道,恨,她会恨你。桃花难过地说,俺不想让她恨。古小泉问,你就不恨她?桃花说,俺干嘛恨她?她又没惹俺。古小泉说,那你俩就一起恨我哥。桃花慌忙地说,可不敢,他为捉坏蛋都让人打烂了,疼还不知道该怎么疼呢!小泉妹子,俺求你一件事,你让俺见他一面。古小泉看桃花。桃花企盼地望着古小泉。古小泉的侠肝义胆又出来了,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就是天王老子拦道,我也让你见到他!

肖护士查过杜来峰的体温,收拾好东西,端着护理盘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轻轻掩好门,却发现樊迟歌坐在外面的凳子上。肖护士走到樊迟歌身边说,樊记者,你怎么还在这儿?这么晚了,快回去吧。樊迟歌撩了一下额前的散发,没说话。肖护士说,他需要安静,你也得休息,你总不能在这儿坐一夜吧?樊迟歌默默地坐在那里,仍然不说话。肖护士无可奈何地妥协道,好吧,大夫不在,我让你看他一眼,说好了只看一眼,看一眼你就走,行吗?樊迟歌点点头,站了起来。肖护士推开病房的门,樊迟歌走了进去,走到病床边,看着睡梦中说着胡话的杜来峰,然后在床头坐下,轻轻地,轻轻地握住了杜来峰的一只手。

文家当年文达的房间,婴儿躺在摇篮里甜甜地睡着,文母和俞律之坐在床头小声说话。文母问,还想着去美国?俞律之点头。文母问,孩子也带走?俞律之说,我不能留在这儿,这儿带给我的只有痛苦,我受不了这个,我得离开。文母说,出去一段日子也好,出去散散心,看看世界,看看人家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看看人家当妈的、当爸的、当儿女的,还有那些刚生下来的孩子,他们都是怎么活着,看过了,你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活法。俞律之说,您对我就没有一句埋怨的话?文母说,人是你的,孩子是你的,自己的道儿,自己走,自己的命,自己挣。俞律之十分感动,她想到一个早就埋藏在心里的问题,她把那个问题提了出来:文达走的那会儿,您为什么要接我来这儿?文母说,傻孩子,怎么问这个?俞律之固执地说,我想知道。文母说,律之,别看你出身大户人家,姨太生下的孩子,从小没了父母,家破了,人散了,跟着姐姐姐夫过日子,其实你是没有家的。我接你来这儿,是想让你回来,是想让你有个家。俞律之的眼睛湿润了,说,文达走了这些日子,您一句也没提他,您怎么就不提一句?您就不想他?文母看着摇篮里的婴儿,她的目光中满是慈祥,她说,他是我最疼的老儿子,怎么能不想,想呵,想得心里直抽,恨不得一时三刻就这么死掉,可人走了,是去该去的地方,痛也好,恨也好,那是活着的人舍不下,要说,什么也帮不了,倒让走了的人牵挂。文母叹了一口气说,人哪,应该在活着时尽心尽力,一点点的,都珍惜住了,别让活成了死,真到了该走的时候,就别再想他了。俞律之握住了文母的手,她哭了。

年节快到了,虽然出了一连串的变故,史府的下人仍然在大门口挂上了吉祥驱邪的灯笼。卧室里,俞韵之坐在床头抹眼泪,史鸿儒在一边劝,可怎么也劝不住。史鸿儒说,别哭了,看哭坏了身子。百卿不是孩子了,他决定下来的事,你能拦住他?人家林主任二十岁带兵打仗,我二十岁跟我爹跑上海,他二十岁干什么了?俞韵之换了一方手绢哽咽道,你那是上海,好歹在国内,卿儿是要去朝鲜。史鸿儒说,朝鲜朝鲜,朝鲜就不活了?就哭死?史鸿儒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些生硬,更多的是自己也有一份牵挂,需要自己先撑起来,再来宽慰妻子。史鸿儒在俞韵之身边坐下了,说,百卿在小妹面前许了愿,要参加志愿军,小妹多好的一个丫头,就这么走了,百卿心里记挂着,欠了她的,他去朝鲜是还小妹的愿,咱们就别拦着他,啊?俞韵之抹一把泪说,我不是要拦他,我是舍不得卿儿。史鸿儒说,韵之,咱们奔了几十年,奔得胆战心惊,奔得处处把自己当有钱的孙子,那种守着金碗不敢直腰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呀?如今有国家了,咱们也算堂堂正正的让人尊重着,让人哄着抬着,这舒坦的日子不能让别人拿去。百卿是个懂事的孩子,往大处说,百卿他是保卫国家,他这是替咱们去做,想想这个,你能拉他回来?俞韵之说,我生的,我疼。史鸿儒说,我养的,我也疼,我能不疼吗?俞韵之抹去泪,起身往卧室外走。史鸿儒问,你去哪儿?俞韵之说,去看看卿儿,替他收拾行李,朝鲜风寒,我总不能让他光着身子去那儿挨冻吧?史鸿儒笑了,走过去把俞韵之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说,走,我们一起去看看他,替他收拾东西。

林然在天快亮的时候坐着打了个盹,不到五分钟,文华闯进办公室,说自己代表政府来问一句话,祝捷大会开不开,志愿军新兵送不送,老百姓年过不过。林然眼睛涩着,也没顾得形象,说我这儿只有三个字回政府的:开,送,过。政府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有问题我顶着,顶不住我兜着。

文华离去后,林然给孙光明挂了个电话。孙光明汇报说,局里所有人员都出动了,警备区和独立师那边也在按照计划配合公安局的行动,主任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决不会让敌人的阴谋得逞。孙光明放下电话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对一旁忙着往身上佩枪的张纪说,党内不说谎话,我真不知道在哪儿能捉住那个阴谋,我已经准备好了,明天炸弹一响,你送我上军事法庭。孙光明往外走,张纪跟上去说,操,要上一块儿上!

两个人到了院子里,侦察员们正哈欠连连地往车上爬,张纪已经上了车,值班员跑来叫张纪,说值班室有他的电话。张纪从车上下来,要司机等着他,跟着值班员到了值班室,从桌上拿起电话,说我是张纪。对方干脆地说,我要和杜来峰说话。张纪问,你是谁?对方说,古飞雪。张纪愣了一下问,你在哪儿?古飞雪说,别问我在哪儿,那没用,我不会让你在我的肚子上开一枪捞回去。张纪说,杜来峰不在。古飞雪说,我知道他不在,所以才给你打电话。你现在去医院,在床头给他接部电话,用医院的总机,不许窃听,两小时之后我和他联系。张纪说,你知道他负伤了?古飞雪说,少废话,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张纪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古飞雪一副立刻要挂断电话的架势说,那你们就等着收尸吧。张纪说,别忙,有什么事你不能和我说吗?古飞雪不容商量地说,除了杜来峰,我谁也不说。张纪说,我怎么和你联系?古飞雪一句也不肯多说,挂断了电话。张纪愣了一下,把电话放下,要值班员向林然汇报电话内容,然后匆匆出门和孙光明简单地商量了一下情况,两人分头行动。

张纪带了何斌等人赶往医院,要接线工在杜来峰的床头迅速接上电话。何斌找到院长,要医院的保卫干部把住医院各要道,不许任何人进来。院长表示这是医院,他不能阻止病人和伤员的进出。何斌冷漠地说你必须阻止,除非你想收进更多的伤员。

电话很快接好了,张纪看了看表,要病房里的人都离开,只留下肖护士一个人,杜来峰交给她,出了事情拿她是问。医生叮嘱肖护士不要让伤员说话的时间太长,要撑不住就注射四十单位的杜冷丁。樊迟歌要求留下,张纪不容商量地说不行,谁都不许留。古小泉问,小欢姐呢?张纪犹豫了一下说,都一样,你们都出去。

闲人刚赶出病房,电话铃就刺耳地响了,那么从容的肖护士都吓了一跳。杜来峰伸手拿电话,伤口牵扯了一下,疼得他咧了一下嘴。张纪抢先把电话拿起来,交给杜来峰,然后拿起另外一部电话,把耳朵贴在话筒上。杜来峰说,是我。古飞雪一句废话都没有,在电话里说,叫你身边的人给你纸和笔。不用杜来峰示意,张纪已放下电话,迅速从挂包里翻出纸和笔交给杜来峰,自己也拿了纸笔,再操起电话。杜来峰说,我准备好了。古飞雪在电话里说,爆炸点一共计划了十三处,两处的炸弹让你们截住了,剩下十一处,炸弹已经装置完毕,你现在记下它们。一、会场东南角建筑工地的吊车上;二、西城公园售票室楼顶上;三、人民戏院第三号包厢座椅下;四、公共汽车总场一号油库工具箱里;五、盘龙市广播电台更衣室衣柜里;六、人民银行东城储蓄所四号柜台下;七、南城和平幼稚园食堂天花板上;八、滨江饭店政府外事处接待站三号套房床下;九、政府市长接待室档案柜;十、警备区兵站车库地下室;十一、火车站二号站台配电柜……

张纪数着爆炸点,拿着自己和杜来峰迅速记下爆炸点的那两页纸往门外走,因为太紧张,差点儿没撞上门。肖护士替杜来峰揩着额头上的汗。古飞雪没有停下来,在电话里继续说,现在你记下你们要的人。杜来峰在第二页纸上迅速地记着……

张纪一出病房,杜小欢、樊迟歌和古小泉就围了上来,一看张纪因紧张而变了形的脸,都不敢说话。何斌过来,张纪将手中的两页纸交给他,声音都僵直了,说,把这个名单交给张副局长,要他立刻带人照单子取炸弹!然后又压低了声音对一名侦察员说,通知林主任,就说我们已经拿住炸弹了!何斌和那名侦察员迅速跑开。

张纪返回病房,看见杜来峰在纸上记着一个个名字,汗水不断从脸上流淌下来,肖护士在一旁为他揩着汗。张纪操起电话,听见古飞雪在电话里继续往下报名单:……新华话剧团副经理王德才、农工民主党财务委员岳林好、南门中学教师解方、和义律师所律师周养心、新都大戏院总务主任钱惟有、警备区参谋处参谋刘铭山……

古飞雪停了下来。杜来峰说,是全部的名单吗?古飞雪说,不,是一线潜工,而且是我能掌握的,二线潜工名单我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剩下的你自己干。杜来峰将记下名单的纸递给张纪,电话里传来古飞雪的话,告诉张纪,他不地道,我说过不许窃听我的电话,他还是干了。张纪笑了笑,放下电话拿着名单走出病房。杜来峰在肖护士的帮助下移动了一下坐僵了的身子,说,谢谢你。古飞雪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含糊,说,我在医院门房给你留了个包裹,里面有一罐金枪膏,你可以试试。

张纪从病房里出来,对高梁说,你给我守着门,谁也不让进。然后对等在门口的侦察员们说,你们跟我来,咱们打狗去!樊迟歌拽住张纪问,他怎么样了?张纪抹一把汗说,没事儿,好着呐,他壮得跟熊一样,就是再挨……

张纪突然想到以往的经验,捂住嘴,逃也似地离开,走出两步站住了,回头看看杜小欢,口气和婉地说,你进去吧。古小泉问,我们呢?张纪的口气又生硬了,看了一眼古小泉和樊迟歌说,你们不许进去。

杜小欢走进病房。杜来峰坐得太久,伤口疼痛不已,肖护士要给他注射杜冷丁,被他拦住了。杜小欢过去,从肖护士手中接过毛巾,坐在杜来峰身边替他揩汗。杜来峰对电话那头说,能告诉我你现在的情况吗?古飞雪在电话那头冷漠地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该了解的也都了解了,别的就不需要了。杜来峰说,我们应该见一面。古飞雪干脆地说,不。杜来峰说,为什么?古飞雪说,什么也不为。杜来峰说,你现在是立功者,立了大功,政府会考虑这个,将功赎罪,给你宽大处理,这是你惟一的出路。古飞雪在电话那头沉默着。杜来峰问,你还考虑什么?古飞雪说,我不相信你,也不相信你的政府。杜来峰问,不相信我为什么要告诉我爆炸点和你们潜工的名单?古飞雪在电话那头又沉默了。杜来峰问,你在那儿吗?古飞雪开口说,答应我一件事。杜来峰说,你说吧。古飞雪说,照顾好小泉。杜来峰说,我会的。古飞雪犹豫了一下说,还有,对迟歌好一点儿。杜来峰没想到古飞雪会说这句话,愣了一下,那边古飞雪已经挂断了电话。杜来峰喊道,飞雪!飞雪!电话听筒里传来一片忙音。

孙光明接到爆炸点名单,迅速组织人分头去十一个地点疏散人起炸弹,而张纪则带人按照名单逮捕潜伏的特务分子。十一个爆炸点的炸弹很快起了出来,没有任何伤亡,张纪那儿也比较顺利,除了逮捕刘铭山时出了点儿意外,让刘铭山觉察出来,开枪拒捕,伤了一名帮助诱捕的解放军战士,不得不将其击毙,其他的人全部落网。

林然在得到这一消息后一句话都没说,坐在办公室里发愣。土豆好半天没听见屋里有动静,有点儿吃不住劲,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土豆没想到他看到了一个任何人都没有看到过的场面:林然坐在那里流泪,而且是泪流满面。

日悬东天,城市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色。古小泉一大早就将桃花带到了医院。桃花怀里还抱着她那个包袱,走到病房门口犹豫了说,妹子,俺还是不进去了,俺有点儿怕,要不俺还是回去。古小泉说,怕什么?他吃不了你,人已经来了,该说什么你就说,痛也好骂也好,是亲是仇都解决了,痛痛快快再活人。

病房里摆满了鲜花,肖护士正在给杜来峰看一堆信,说杜来峰这回又当英雄了。古小泉牵着桃花的手进了病房,桃花一见杜来峰更紧张,抱着怀里的包袱一个劲地往后躲。肖护士一看那场面收了信,替杜来峰垫好枕头出去了。古小泉要桃花坐桃花没敢坐,杜来峰要桃花坐桃花坐下了,怀里仍然抱着那个包袱。古小泉看看两人,说自己去会场送小欢姐了。杜来峰叮嘱要小欢常来信。古小泉答应着牵了馒头出了病房,病房里只剩下了杜来峰和桃花。

杜来峰半躺在床上,桃花坐在杜来峰对面,两人默默地看着对方。杜来峰先打破沉寂,说,桃花你吃苹果。桃花摆手说,俺不吃,俺不渴。杜来峰说,那你吃糖。桃花再摆手说,俺不吃,俺不饿。杜来峰吃力地笑了笑说,不渴也能吃苹果,不饿也能吃糖,进城以后你就不能太拘束,太拘束不好。桃花不明白地看着杜来峰问,俺进什么城?杜来峰说,当然是盘龙市,不然还去哪儿?我总不能把你们娘儿俩丢在乡下吧。桃花听出杜来峰是认她和馒头了,很激动,却下意识地摇头说,不,俺不进城,俺不想进城了。杜来峰没弄明白桃花的意思,不解地看着桃花问,为什么?桃花下了决心,抬了眼看杜来峰说,来峰哥,俺骗了你,馒头不是你的儿子,你和俺没睡过,你和俺没生,馒头是村里的乡亲给俺找来的,他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不是你儿子。俺骗了你俺就不该进城。杜来峰愧疚地说,桃花,快别这样说,我知道我冷落了你,伤了你的心,我该早点儿告诉你进城的事。桃花急了,说,不不,来峰哥是俺骗了你,是俺的错,馒头他真不是你的孩子,俺生不下馒头这样的孩子!杜来峰糊涂了,说,不是我的儿子,你带他来干什么?桃花说,村里的乡亲给俺出主意,说要是找不着你俺就别等了,俺就改嫁,要是找着你,一定是个大干部的你,大干部喜欢洋学生,俺要带上你的骨肉才能套上你,俺套上你下半辈子才有活头。

杜来峰怔怔地看桃花。桃花一旦下了决心,反而口齿流利了,脸也抬起来了,说,来峰哥,俺来时没打算回去,俺没爹没娘又带了个没爹没娘的馒头,俺回不去了,可俺那天见了樊姑娘和她说了话,樊姑娘年轻美丽还有文化,俺就想,樊姑娘才配得上俺的来峰哥。杜来峰默默地看着桃花,桃花说,俺想通了,俺今儿个来见你是想办两件事,头一件,俺从家乡出来时村里的乡亲给带了一包袱枣,俺得把枣亲手交给你;二一件,俺问过了,俺要按共产党的规矩和你闹离婚,闹是俺主动闹的,俺拿上一张离婚证就能回去向大叔大婶们交待了。

杜来峰沉默了一会儿问桃花,你和我闹过以后打算怎么办?桃花说,俺带馒头回去。杜来峰再问,以后呢?桃花说,俺不会再嫁了,馒头没有爹娘,俺守着馒头,俺娘儿俩过日子。杜来峰沉默良久,然后开口道,桃花,我明白乡亲们的意思,我知道什么叫血浓于水,你听好了,不管馒头是不是我的儿子,我不会和你闹,不会和你解除关系,我要你和馒头留下来,我们三个人过日子。

锣鼓喧天,彩旗飘扬,祝捷大会会场人潮如涌,喇叭里响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志愿军战歌》的雄壮歌曲,会场中央坐着即将赴朝参战的志愿军官兵们,他们穿着崭新的棉军装,一个个英姿勃勃。一个志愿军军官在指挥他们唱《我为人民扛起枪》的歌,在他们的后面和四周,是热情洋溢欢欣鼓舞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学生和市民,他们不断挤进志愿军的队伍中,把大红花戴在志愿军胸前,把毛巾布鞋塞进志愿军的挂包里,把鸡蛋、水果塞进志愿军的怀里。

文华找到身穿志愿军军装的杜小欢,叮嘱她到了朝鲜来信,要学会照顾自己。文华有些伤感,那个站在她面前穿着志愿军军装的美丽军人是她最好的姐妹,现在她要为她送行。月儿姐、小柿子、薛宝钗和谢媛媛这时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她们一到就像姐妹般地把杜小欢围在当中,一个个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薛宝钗要自己抱在怀里还不会说话的婴儿叫杜小欢姨,谢媛媛直羡慕杜小欢的军装漂亮,小柿子快嘴快舌地告诉杜小欢自己已经上学了……

人群的另一处,史百卿也穿上了崭新的志愿军军装,和史鸿儒、俞韵之站在一起,柳十三和香儿站在一旁,两人手里拎满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史百卿一个劲地埋怨俞韵之给他准备了不该准备的东西,人还没出发就受了批评。俞韵之不哭了,被这样热烈的场面感染着,有了自豪和笑容。

这时,俞律之怀里抱着婴儿、陶子怡搀着文母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史鸿儒和俞韵之微笑着迎了过去,史鸿儒搀住文母,俞韵之从俞律之怀里接过婴儿。文母笑着说,子怡说今天热闹,出来看看,律之也想来送送百卿。又把史百卿拉到怀里喜欢地说,瞧这孩子威风的,活脱脱一个小罗成,有出息。

陶子怡看见了远处的文华和杜小欢,搀扶着文母挤了过去。文母疼爱地抚着杜小欢的脑袋。杜小欢说,大妈,我不能再去看您了,您要保重。文母的眼圈红了,说丫头,胜利回来了到家来,大妈等着你。古小泉从人群中挤来,牵着馒头挤不动,急得直嚷嚷,一双大手从后面把馒头举了起来,簇拥着来到众人面前。馒头被放了下来,张纪和高梁一身志愿军军装,笑吟吟地站在众人面前。古小泉很吃惊两人的穿着,说张纪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张纪不管众人,朝杜小欢伸出大手说,小欢同志,咱们现在是战友了!杜小欢让张纪热烈地拉住手,惊讶地看着张纪身上的志愿军军装。张纪说,经本人申请,组织同意,我现在已经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指挥员了!高梁往前挤,说,我也是!张纪把高梁往后扒拉,说,你是什么?光荣你有,志愿你也有,可你是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和我不一样。古小泉聪明,立刻明白过来,说张纪,这回你让我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追我姐能追到朝鲜去!张纪一改在女性面前不能出众的形象,大气地一笑说,别说朝鲜,我要看准了,月亮上我也追去!众人开怀地大笑,笑得杜小欢十分不好意思。张纪退后一步,立正,向杜小欢敬了一个军礼说,小欢同志,朝鲜见!

林然、李道正、文华、郭政委、陈司令等市委、政府、军管会和驻军领导,鲜于杰、史鸿昌、史鸿儒等盘龙市的知名人士、工商界头面人物走上主席台。锣鼓声停了下来,歌声停了下来,会场上一片安静,只有无数面彩旗在风中吹拂时发出的响声。林然开始发表祝捷大会演说。林然说,没有任何人、任何团体和政党在创造一个崭新的历史的时候,知道这个历史是什么样子,他们对正在经历着的时代,只是充满了幻想、只是做着一种不屈不挠的展望和努力,并且为了这样的幻想、展望和努力献出自己的汗水、鲜血甚至生命。任何政权都希望自己长久,可长久的江山却并不多见。共产党也希望自己江山长久,因为这样的江山,是为百姓而铸下的,它有理由长久下去。任何政权都是由人而不是神组成的,只要这个政权代表着人民的根本利益,它就会永远年轻,充满希望。任何历史都是对后来人而言的,由后来人承袭并且评说,从这个意义上讲,所有历史中的人都是祖先——我们也是。林然停止了演说,会场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锣鼓复鸣,歌声再起,志愿军官兵们列队上车,他们将要奔赴抗美援朝的战场。

文华、文母、陶子怡、古小泉和月儿姐等姐妹们在车下为送杜小欢。樊迟歌拉着杜小欢的手说,小欢,我不送你了,我要赶到医院去,把这里的喜事告诉你哥!杜小欢拉住文华的手大声说,文华姐,别让林主任再孤独下去了!文华用力点头。

史鸿儒、史鸿昌、俞家姐妹、柳十三、香儿和史百卿的同学们在送史百卿。俞韵之抹着眼泪说,卿儿,给妈寄立功喜报回来。史百卿大声地说,我会的,妈您要多保重,爸您要多保重!

公安局的兄弟们在车下为张纪和高梁送行。何斌说,张队,高梁,你们前脚走,我后脚来,别把鬼子打完了!张纪说,告诉杜局,这回该我扑了,我扑个漂漂亮亮的给他看!

莫千像一只狼,不安地在监号里走来走去,不断地看高高的铁窗外。他有时候站下,竖了耳朵仔细听,远处隐隐有锣鼓声传来,这让他更焦急了。他走到铁栅栏边叫狱警,狱警过来问他有什么事。莫千礼貌地说,请问现在几点了?狱警说,问这个干吗?莫千说,我对这个有兴趣。狱警看看时间说,中午十二点半。莫千摇头说,不对,你看错了吧?狱警又看了看时间说,十二点三十一分,你刚吃过饭。狱警走开了。莫千自言自语地说,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樊迟歌来到医院,等待她的是平静的杜来峰和杜来峰平静的叙述。樊迟歌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惊愕和不解,说,你是说,不能和我结婚?杜来峰说,是的,我得和桃花过,我得把馒头养大成人。樊迟歌说,你这是在为别人毁掉你自己的幸福!杜来峰说,我可以毁掉自己的幸福,但不能毁了共产党的名声,毁了老百姓对共产党的信任。樊迟歌激动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牺牲自己?!杜来峰说,牺牲是共产党早就做好的准备,当兵十年,和我一起入伍的那一批战友,他们差不多全都牺牲在昨天了,我能活下来,这点牺牲又算什么?樊迟歌说不出话来。樊迟歌摇着头,继而泪流满面。

与此同时文华走进林然的办公室,勇敢地走到林然面前,对他说,老林,我为我过去对你的态度表示歉意。林然笑道,怎么又客气起来了?你一客气我就发憷。文华真诚地说,不,这回不是客气,是真的。林然看出文华的表情与以往不同,严肃起来。文华的眼中透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情,说,我是说,我愿意重新认识你,也希望你能原谅我,并且重新了解我。林然说,你是指咱俩的关系?文华点头说,是的。林然说,咱俩不是没关系了吗?咱俩是战友,是同志。文华说,战友没变,同志也没变,但也可以是爱人,所以我才说重新。林然愣住了。文华见林然发愣,不解地问,有什么不对吗?林然走到办公桌边,看了看桌上的一份文件,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文华说,我喜欢听爱人这个词。爱人,多好的称呼。林然那深邃的目光中透露出复杂的情感,他说,我已经接到上级通知,去南方一座城市领导接管工作。文华呆住了,她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声音有些发颤地问,什么时候走?林然说,时间很紧,接我的飞机下午就到。过了好一会儿文华才缓了过来,她让自己的脸上尽量浮起微笑,她要让这微笑停留在她清秀的脸上,为林然送行。文华问,我能和你保持联系吗?林然肯定地答道,当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