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下留情,亲兄弟伤亲兄弟
情缘重续,旧恋人换新恋人
文达在俞律之的陪同下迈进膳厅,史鸿儒、俞韵之和史百卿早就等在那儿了。史百卿一见到文达就跑过去表示亲近,说,文达叔,在香港你答应过请我和律之小姨吃饭,要等到什么时候?文达看俞律之,俞律之抿着嘴笑不说话。文达对史百卿说,你最好别让我在这儿回答这个问题,否则我只能撒谎了。史百卿的亲近和文达的机智一下子把文达和史家人的关系拉近了。大家都为文达的话微笑,空气立刻变得和谐了。俞韵之说,卿儿,别只顾着说话,让你文达叔先坐下。律之,你今天怎么了?光笑,让客人坐下呀?文达在俞律之的安顿下坐了下来,俞韵之扭头对站在一旁的柳十三说,十三,传菜吧。
柳十三领着香儿和众仆佣传菜,菜碟一律是薄而透的钧瓷,文达面前先已有了冷碟和围碟,凉菜一传上来,饭桌上顷刻间满满当当,那样的讲究,文达不是没见过,却也觉着压力了。文达故意轻松地笑了笑,指着桌上的水陆杂陈说,八冷碟八围碟八凉菜,这样的阵式,我可是久违了。俞韵之说,律之的主意,闹着要给她压惊,我也缠不过她,让灶上简单做了几个菜,就怕不合你的口味。文达环视众人,把目光落在史鸿儒脸上,说,古人说,甘脆肥浓,腐肠之药,史先生的家宴,请我作陪,不会只是为律之压惊吧?史鸿儒说,明阶兄不要误会,古人也说过,既醉以酒,既饱以德,明阶兄是信仰之人,粗茶淡饭能充饥,海味山珍也能穿肠,一桌菜,就是做成酒池肉林,明阶兄也能对付。文达问,怎么就肯定我能对付?史鸿儒先已把筷子拿在手上了,文达那么一问他,他把筷子放下,说,谢灵运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人共得一斗,我要把明阶兄比作曹子建,那是吹捧了,不是共产党的风气,可明阶兄论才论位,都是调味里的盐和梅,怎么也比共得一斗的天下人明白,什么样的羹汤不能对付?文达对史鸿儒的这番话十分受用,但他仍然保持着矜持和警惕,说,枕着流水,是为了洗耳;用石头漱口,是为了磨牙。我再明白的人,也不能放松警惕,做了沉湎之夫,以酒糟作椅,酒曲为枕哪。史鸿儒说,明阶兄谨慎,真可谓安步晚食,令人佩服,可也不至于被热汤烫过一回,以后吃咸菜也要先吹一吹吧?
俞韵之朝俞律之使眼色。俞律之明白姐姐的意思,对两人说,你们是说话呢,还是吃饭呢,要不让十三叔把这桌菜撤了,你们俩把头发弄乱,脱了鞋,换了破衣裳,敲冰煮茶,去说抹月披风的大道理去?众人都笑。俞韵之趁机道,吃饭吧,来来,先让文司令尝尝这个。
一顿饭,水陆杂陈只是引子,饭间能有投机而又有趣的谈话才是上好的内容。史家数代为儒为官为商,学识经历不少,史鸿儒作为世家后人,固执一去,也能谈笑风生;俞韵之大家出身,书读到女中才放出来嫁人的,知道何时进,何时退,进退都有讲究;史百卿年少幼稚,却有朝气,新派青年的张扬又是一番风格;俞律之本是女中英才,上好的谈话对手,只是今天这顿饭她不是主角,是衬托,自始至终坐在那儿抿着嘴儿微笑,间或替文达搛一筷子菜。这样的谈话虽不能激起人智力的冲动,却也能让人从容不迫地发挥了,文达在这样一顿饭中做了主角,让人托着举着,想说什么都有人递话过来,说着什么都有人驻箸聆听,感觉从来没有过的好,席将终时,文达心里就有些犯迷惑了,不知道自己一向的抵抗,是不是有些可笑。
饭后史鸿儒和俞韵之告辞先退一步,史百卿筷子一放人就没了影,留下文达和俞律之。俞律之活了过来,先拉文达去自己房间里听了一会儿李碧华,又问文达想不想去湖边玩。文达下意识里感觉到会发生什么,但有了数杯女儿红和那番迷惑在,他不再守住什么了,痛快地答应。文达让石头先回军管会,两人让德叔开车送自己去了湖边。
坐在舫船上,湖风一阵一阵来,搅得帘子如旗帜,哗啦啦的似在催人行动。两人目光含情,看着对方,俞律之先行动,慢慢移近文达,吻住了他。文达先还撑着,可到底禁不住,将俞律之拥进怀里,俞律之顺手将帘子放下,旗帜不再。黄昏时分,落日如金,湖面水鸟徘徊,啾鸣声声。
杜来峰等人由何斌带着来到一栋老式洋房,那是何斌监视关中行的地方。何斌熟门熟路地领着杜来峰等人上楼进了一个房间,撩开窗帘,洋房外是一条马路,马路对面就是邮政大楼。何斌介绍说,关中行很守时,总是在八点五十到九点之间到达邮政大楼,胡作非是邮政局的投递员,看见关中行就立即出来,两人不说话,一前一后离开那里。张纪问,为什么不先抓了胡作非,等关中行一到再收拾他?杜来峰说,关中行和胡作非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中了,跑不了,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收拾他俩,那是我们说了算。可也有这种情况,和关中行接头的不是胡作非,换了其他的特务,或者不光是胡作非,来了个大个儿的,那我们就搂草打兔子,一块儿收拾。张纪说,大队长,你练出来了,算计得这么精,这回不说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了?杜来峰和何斌笑。何斌突然不笑了,说,他出来了。
马路对面,胡作非推着一辆自行车从邮政大楼里出来,他显得有些惊慌,看了看马路两边,匆匆骑上自行车朝一头蹬去。杜来峰放下望远镜问,肯定是他?何斌说,我能数出他脸上长了多少疙瘩,绝对错不了。张纪犯疑道,他怎么没停下?关中行在哪儿?何斌也有些糊涂,说,也许他们换了接头地点?杜来峰皱了皱眉头说,张纪,你和高梁留在这儿,何斌,我们跟上他。
胡作非匆匆地蹬着自行车,他蹬得很快,不时回头看看身后。何斌开着车,杜来峰坐在他身边,两个侦察员在后座上。跟出一段路,杜来峰脸上突然一痉挛,问,现在几点?何斌看一下表,说,八点差一分。杜来峰说,你一共见到关中行和胡作非接过四次头,对吧?何斌说,对。杜来峰说,你盯了胡作非四十天,从没见到过他的上线,对吧?何斌说,对。杜来峰命令道,停车。车停下了,众人不解地看杜来峰。杜来峰说,我们可能中计了。何斌问,中什么计?杜来峰说,胡作非只是一个小卒子,他要做的工作仅仅是给关中行当联络员,现在快到他和关中行接头的时间了,他把关中行抛下不管,慌慌张张去哪儿?这是调虎离山。何斌,你去号一辆车,盯住胡作非,情况不对就下手抓他。何斌等人迅速下车,杜来峰坐到驾驶员的位置上,一打方向盘,吉普车调了个头,风驰电掣地向来路驶去。
邮政大楼看门人正在关大门,杜来峰的车驶到,守在大楼拐角处和马路对面的张纪、高梁跑了过来。杜来峰问,有情况吗?张纪说,没有。杜来峰说,你上车,我们去政府干部宿舍。又对高梁说,你留在这儿,关中行认识你,你要隐蔽好,不要硬来,只要跟上就行。高梁说,明白。
杜来峰和张纪来到政府干部宿舍,迅速找到关中行的住处,两人敲了敲门,里面没动静。张纪一脚踹破门,两人冲了进去。屋里没有人,两人收了枪,迅速搜查室内,没有迹象表明关中行已经逃走。杜来峰想了想,说,回邮政大楼。两人迅速离开关中行的宿舍。
邮政大楼的看门人出来了,四处张望,找到拐角处,问守在那里的高梁,你是公安局的吧?高梁本想躲开,听说公安局,不躲了,警觉地问,有事吗?看门人说,有你的电话,是你们杜大队长的。高梁问,在哪儿?看门人说,你跟我来。高梁跟着看门人走进邮政大楼。
马路的另一头,关中行远远地朝邮政大楼走来,走到邮政大楼前站下了,将衣领竖起来,从兜里掏出一份报纸来悠闲地读报,看了一会儿,再抬腕看了看表,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收起报纸,打算离开那里。
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压檐礼帽、双手揣在衣兜里的男人出现在马路对面,他从马路对面快步走了过来。关中行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再走出几步就拐进另一条街了。那个男人低声喊,关中行!关中行转过身来,惊诧地看着数十步开外的那个男人。他不认识那个男人,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国民党盘龙工作站的一号杀手,他看见对方从衣兜里拿出手来,手中拎着一支大号手枪。关中行有些犯糊涂,但他毕竟有过数年的地下党斗争经验,一瞬间就明白过来那是怎么回事。他往边上闪了一下,拔腿就跑。古飞雪追赶上去。
一阵车轮磨擦地面的声音传来,一辆吉普车急促地拐过街口,停在那里。杜来峰和张纪拎着枪从车上跳下。古飞雪站住了,举起枪来,枪响了。奔跑着的关中行突然停了下来,扬起双臂,慢慢地跌倒下去。古飞雪转过枪口,眼也不眨,朝杜来峰和张纪跑来的方向射出了枪匣里所有的子弹,然后从兜里掏出弹匣,转身跑开,将新的弹匣装进弹仓。杜来峰和张纪从地上爬起来。张纪说,是古飞雪!两人拔腿朝古飞雪追去。
高梁提着枪从邮政大楼里跑出来。杜来峰边追古飞雪边朝高梁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关中行,说,去看看!高梁跑到关中行身边,他看见一汪血顺着关中行头上的枪眼蛇一样的流淌下来。高梁有些犯愣,蹲下摸了摸关中行的脉管,关中行已经没气了。
杜来峰和张纪紧紧咬着古飞雪,一直追到公共汽车保养场。十几辆燃煤公共汽车停在那里,杜来峰和张纪配合默契地互相保护着后背,在黑暗中搜索。门房听见动静,从值班室里跑出来,拿矿石灯照着问,谁?干什么的?张纪向门房指了指自己胸前公安部队的胸牌,然后示意门房进屋。门房点了点头,进去了。不远处传来响动声,杜来峰示意张纪朝一个方向,自己朝一个方向,向传出响动的地方包抄而去。
张纪搜索一辆公共汽车,古飞雪突然从车顶上跳下,扑在张纪身上,将张纪掀倒,用匕首刺向张纪。张纪手中的枪滑落到车下,拼命撑住古飞雪的手臂。张纪喊道,妈的,他在这儿!杜来峰听见张纪的喊叫声,朝那个方向跑去。
张纪急了眼,咬住古飞雪握匕首的手,古飞雪负痛不过,匕首掉在地上。张纪趁机一脚蹬开古飞雪,从地上爬起来,古飞雪执枪在手,枪口指着张纪。杜来峰赶到,举枪对准古飞雪。张纪操起身边的一只油筒砸向古飞雪,说,快开枪,打死他!杜来峰犹豫了,枪没响。古飞雪闪身没入黑暗,与此同时,他的枪响了。张纪叫了一声,朝后坐下去。
杜来峰朝古飞雪消失的方向追出几步,黑暗中,古飞雪已不见踪影。张纪痛苦地呻吟着,杜来峰匆匆返回他身边,看见他捂着肚子躺在血泊中。看见杜来峰回来,张纪咧嘴困难地冲他笑了笑,说,你没看好我的背。杜来峰蹲下身子去翻张纪的伤口,张纪疼得哎呀叫了一声。看门人迟迟疑疑地跑过来了。杜来峰对看门人说,快去,叫医院来人!看门人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逮捕关中行失利,张纪负了伤,文达闻讯大怒,赶到公安局,将杜来峰等参加追捕行动的侦察员召集起来训话。文达生气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说,好嘛,就在大街上,特务当着你们的面练开枪了,一个关中行你们拿不住,自己还丢了人,是不是明天再把人家请到政府大楼里去打两枪,让他们摆摆谱?你这个大队长是怎么当的?杜来峰情知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一句话不说。文达走到杜来峰面前站住,盯着杜来峰说,过去你是怎么干的?乱军丛中能取上将脑袋!现在呢?到手的兔子让你给丢了!你不是挺英雄的吗?关中行在你眼皮子底下让人修理了,张纪在你眼皮子底下让人捅倒了,你的能耐到哪儿去了?你怎么哑巴了?说话呀?!杜来峰脸上没了血色,说,我没开枪。文达疑惑地看着杜来峰。杜来峰说,我本来可以干掉古飞雪,可我犹豫了,没下手。何斌等人惊讶地看杜来峰,他们不明白杜来峰为什么要说出这个。文达盯着杜来峰问,因为他是你弟弟?杜来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是的。
文达走开了,然后他又走回来,问杜来峰,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杜来峰说,我请求组织上严厉处分我。文达说,杜来峰杜来峰,你倒是挺明白的?你以为这种事处分一下就行了?人放跑了说声错了就行了?张纪呢?要是救不过来怎么办?你向谁说对不起?我非得给你个教训不可!你等着吧!文达气呼呼地走了。何斌等人围向杜来峰,大家看着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杜来峰狠狠给了自己一拳,痛苦地说,我不该让他去!
文达抓住张纪负伤事件,要整治整治公安局骄傲自满的作风,在党委会上向林然作了汇报。林然一听就表示支持,还说自己要讲话。文达很快召集了公安局全体人员大会,大会在公安局的操场上举行,会场上气氛严肃,公安战士们腰身笔直地站在那里,听林然作报告。林然告诫他的年轻战友们,不要以为解放了,进城了,成了执政者,戏园子里就只有执政者的声音。其实没有人愿意只听别人说话,谁都想说话,嘴说不出来的,就用枪说出来。文达代表公安局党委宣布:杜来峰同志调离公安大队长职务,担任公安侦察员工作,公安大队长一职由副局长孙光明同志兼任,在此期间,杜来峰要严肃反省,向组织上检查和交待自己的问题。文达宣布完对杜来峰的处理意见后,林然补充道,不光杜来峰同志要严肃反省,我们所有的同志,包括文达同志和我,我们都要严肃反省,因为问题出在杜来峰头上,却不是杜来峰一个人的问题,它表现了整个革命队伍在新形势下松懈自己的斗志、用感情取代责任甚至放弃信仰的胜利失血症信号,这种信号的危险性尤其出在领导者身上。
散会后,林然上了自己的车,回到军管会。刚走进办公室,文达追了进来,进门就问林然,你刚才在会上的话是什么意思?林然问,你指的是哪句话?文达气呼呼地说,事情是杜来峰做下的,我需要反省什么?我有什么斗志松懈了?有什么信仰放弃了?我拿感情取代了什么责任?林然不明白文达为什么会这么动怒,有些诧异地看着文达,说,你怎么了?文达说,你还问我怎么了,你当着我那么多部下的面说我用感情取代责任,说我放弃了自己的信仰,我就弄不明白,我究竟什么地方犯了错误。林然说,我指的并不是你一个人,是我们全体干部,全部革命者,我们都需要有一种时时刻刻警醒自己的能力,不光你,还有我,你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文达觉察出自己有一些冲动,或者说,是因为自己和俞律之之间处于地下状态的情感让他太紧张,对林然用感情取代责任这个说法过于敏感了。文达想要掩饰,但又一时掩饰不住,他转头要走。林然说,站住。文达站住了。林然走到文达面前,盯着他说,你心里有事。文达把目光移开,说,我能有什么事,我回去反省去。林然说,不,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说吧,到底是什么事儿?文达拿定了主意不把那个秘密说出来,说,没什么事儿。然后转头走出林然办公室。
全体大会结束后,杜来峰按照条例规定向孙光明副局长移交了公安大队长的工作,同时请了假,朝大门口走去。何斌和高梁从后面追来,叫杜来峰。杜来峰站住了,等着何斌和高梁跑近。何斌说,大队长。杜来峰平静地说,我不是大队长了。何斌看了看杜来峰,耸了耸肩膀说,我审过胡作非,他交待说,七点五十分左右他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告诉他,他和关中行已经暴露了,让他不要和关中行见面,立刻撤离邮政大楼,销毁一切证据,离开盘龙市。杜来峰问,电话是谁打的?何斌说,他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那是他们的人,因为暗号是正确的。杜来峰想了想,对何斌说,电话是古飞雪打的,他是用胡作非调开我们的视线,好干掉关中行,而且我敢肯定,让高梁进邮政大楼里的那个电话也是他打的。我给你一个建议:仔细清查关中行留下的东西,他有文化,是老资格的地下工作者,又干过双料特工,这种人会自以为是,记下一些什么,等老了的时候回忆。杜来峰走到高梁面前,说,组长,我去医院看张纪,行李你替我抱到中队宿舍去。
杜来峰来到医院,张纪已经做过手术,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杜来峰要撩被子看张纪肚子上的伤口,张纪不让,说,别动别动,小肖说有这么大个窟窿,除了两截肠子,别的下水都崩没了,没什么可看的。又说,这回我知道古飞雪使的是什么家伙了——大号柯尔特,操,你兄弟下手够狠的。杜来峰难过地说,别这么说,你才是我兄弟。张纪说,别来这个啊,来这个我受不了,来这个我就想笑,小肖要我千万别笑,伤口挣破了她不负责。杜来峰真诚地说,要是可能,我宁愿剁掉一只手臂,只要你不受伤。张纪不高兴了,说,你也太不拿我当回事了,我就只值你一条手臂?我好歹也有一百八十斤吧?我都听说了,你让上面一撸到底了,对不对?看见没有,没有我,你只能干干一般差事。杜来峰坐在那儿犯愣,说,有件事我没想通。张纪安慰杜来峰说,你也别抹不开,文工团员似的,干什么都是捉特务,只要不下你的枪,咱还是为老百姓做事对不对?杜来峰说,我说的不是这事。张纪看了看杜来峰,看出他脸上没有沮丧,不再嘻嘻哈哈了,说,我就知道你不是泥捏的,说吧,什么事,我肚子上穿了个洞,脑袋还好着,我替你分析分析。
张纪说罢想坐起来,伤口疼得他抽了一口冷气。杜来峰阻拦张纪,说,躺着别动。张纪说,你也别当我是泥捏的,扶我坐起来。杜来峰说,你行吗?张纪说,叫你扶你就扶——你那队长的帽子撸了,我这队长的帽子还戴着,你得听我的。杜来峰就听张纪的,抱孩子似的帮助张纪坐起来。张纪咧开嘴笑,说,还真是的,当领导的感觉真好——说吧,你琢磨什么呐?杜来峰说,何斌审过胡作非,胡作非交待,出事之前他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告诉他,他和关中行已经暴露了,要他立刻离开,这个时间,是在胡作非和关中行接头前的一个小时,也就是说,特务也是刚刚知道这件事。张纪看着杜来峰。杜来峰接着说,胡作非接到的指示是不和关中行见面、销毁证据、离开盘龙市,也就是说,他们只是避开我们的逮捕,而没有别的行动。张纪拿捏起领导的架势说,往下说往下说。杜来峰说,你想一想,在我们开始行动之前,关中行和胡作非的事只有你、我、何斌、文局长、孙副局长和行动组的人知道,特务是从什么地方了解到这件事的?还有,他们为什么只是被动的走人,而不采取别的行动?张纪想了想,说,我分析不出来,别是我脑袋也出问题了?这我得找小肖问问去。
杜来峰发现张纪好几次提到小肖这个人,警觉地问,谁是小肖?张纪摆手,说,不说这事——你说是为什么?杜来峰接着刚才的话头说,答案只能是一个:特务得到了情报,知道我们会有行动,而他们只知道我们有行动,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张纪问,他们从什么渠道知道这个的?杜来峰说,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事挂得上钩,昨天上午我和樊迟歌见过面,我说漏了嘴,说我手里有一条线索。张纪说,你告诉她了?杜来峰说,具体情况没说,所以我才怀疑,因为对方知道的仅仅是我们手头有线索,并不知道是什么线索。张纪说,你是在怀疑樊迟歌?她不是排除了吗?杜来峰说,我不能肯定,可这事也太巧了,巧得让人犯疑。张纪说,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办?杜来峰拿眼睛瞟张纪,说,你这口气还真像当领导的。张纪挥手说,你就别管我什么口气了,我也就过过干瘾,就算我真当上你的领导了,最多也就支使你倒倒尿盆子,沾不上你什么便宜。杜来峰说,那行,我告诉你打算怎么办——我不是让人撸了,当侦察员吗?我就从侦察员干起,重新调樊迟歌的线。张纪哧哧地笑,笑得捂着肚子哎哟叫了一声。杜来峰说,小肖叫你别笑你还笑——对了,到底谁是小肖?张纪忍住笑,说,现在不说这事——你哪里是调线,你想干什么,当我看不出来?杜来峰说,我真是这么想的。张纪说,好了好了,我不和你争,我懂,麦子荒在地里了,能捉一只兔子也成,煮熟了都是一锅。杜来峰还想辩解,门轻轻地敲响了,张纪立刻示意杜来峰别说话,忍着伤疼抹了抹自己的头发,尽可能地坐威风了,示意杜来峰去开门。
杜来峰起身去开门,门口竟然站着樊迟歌。樊迟歌见杜来峰也在,露出欣喜的神色。张纪失望地说,不是呀。樊迟歌问杜来峰,你也在这儿?杜来峰和张纪对视一眼,转身问樊迟歌,你来干什么?樊迟歌说,听说张纪受伤了,我来看看。杜来峰盯着樊迟歌问,你从哪儿听说的?樊迟歌没有觉察出杜来峰的态度,说,还能从哪儿,你们那儿呗。杜来峰话中有话,说,你的消息倒是挺灵。樊迟歌说,我去你们公安局采访,李干事告诉我的。杜来峰仍然盯着樊迟歌,说,我们公安局还有谁你不认识?樊迟歌感觉出不对了,目光罩住杜来峰,不再回答杜来峰的问题。张纪看出来了,打圆场道,樊记者,你站在门口干吗,你站在门口又挡风又挡路,你进来。樊迟歌仍然看着杜来峰,说,你的哨兵在盘问我。杜来峰让开身子。樊迟歌走进病房。张纪问,花呢?樊迟歌说,什么花?张纪说,慰问英雄,你就这么空着手?你得带着鲜花来。樊迟歌笑了,说,我还真忘了,我只想着快点儿来看你。张纪大度地说,我原谅你,不过说好了,只原谅这一次,下次你得补上,花就算了,最好是炒蚕豆什么的,实惠。
门外有人说,你当你是靶子呀,还想着有下一次?大家回头,看见一位年轻秀气的女护士端着一只药盘进来了。张纪迅速把胸脯挺起来,抹了一下头发,脸上立刻布满了滑稽的笑容,并且温柔起来,说,我说过樊记者不能挡路,我就知道有人要进来。小肖,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大江日报》的樊记者,这位是杜大队长,我对你说过的,不过现在你不能叫他大队长了,他给撤了,在我手下干活。樊迟歌迅速地看了一下杜来峰,杜来峰面无表情。张纪又对杜来峰和樊迟歌说,这位是肖护士,我的领导,大家欢迎。张纪说罢率先鼓掌,有伤口在那儿,没敢下力气,拿眼睛朝杜来峰使劲,意思是要杜来峰做他的鼓动队。杜来峰脑子还在樊迟歌那里,没转过弯来,也不清楚这个领导是什么领导,犹豫着没鼓掌,让张纪狠狠地瞪了一眼。
肖护士看了一眼杜来峰,说,你就是杜来峰?他们都在说你的故事,看来你有不少崇拜者,我可不崇拜你,你连自己的战友都保护不了,也不知道他们崇拜你什么。肖护士显然是个快嘴快舌的姑娘,没等杜来峰反应过来,转过身去,把托盘里的药品拿到床边放好了。张纪冲肖护士使眼色,小声说,小肖,你就不能客气点儿?肖护士并不买张纪的账,说,凭什么客气?别以为英雄在哪儿都吃香,到了我这儿你就是伤员。她转身对杜来峰和樊迟歌说,喂,你们俩回避一下,我要给这位装硬汉的大英雄清理伤口了。杜来峰和樊迟歌窘迫地退出病房。肖护士说张纪,躺下,扣子解开。张纪生气了,一边解病号服的扣子一边说,你这是干什么?他可是我最好的战友!肖护士说,他是你最好的战友,你是我最糟糕的伤员!听明白了?手抬起来。张纪不肯抬手,说,我没投降过。肖护士威胁张纪说,你还想不想我陪你聊天了?张纪老实了,说,我怎么举?这样行不行?
杜来峰和樊迟歌走出病房,来到外面。杜来峰掏出烟来点着,吸了一口。樊迟歌看了他一眼,说,你被撤职的事我很难过,张纪受伤我更难过。杜来峰吐出一口烟说,好像这两件事都和你没关系。樊迟歌说,什么意思?杜来峰说,你消息那么灵通,能提供点线索吗?樊迟歌说,你指的什么?杜来峰看着樊迟歌说,有人抢在我们前面向目标开了枪,并且打伤了张纪,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那儿?樊迟歌平静地说,这个你不该问我,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知道。杜来峰说,我以为你会知道。樊迟歌盯着杜来峰说,你在怀疑我?杜来峰并不移开目光,说,你有没有什么让人怀疑的?樊迟歌冷笑了一下,说,我明白了,杜来峰,在你眼里,所有的人都是敌人,你连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找不出来,你真可怜。樊迟歌看了杜来峰一眼,扭头走了。杜来峰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文华和杜小欢那天外出办事,路过军管会,杜小欢的步子有些迟缓,文华看出来了,就说,咱们上楼去看看。杜小欢听文华这么一说,高高兴兴地和文华一块儿朝军管大楼走去。
两人先到了林然的办公室,林然一见文华就高兴地站起来,张罗着给文华和杜小欢倒水。文华说小欢的你就别倒了,人家要去那边儿。林然恍然大悟道,你看我,怎么就没想到。杜小欢脸红了,说他关心我的工作,老在问,改造院的工作结束了,我总得向他汇报一下
呀!文华说,别解释了,快去吧。杜小欢说,你等着我啊?文华说,等多久?我总不能在这儿吃晚饭吧?杜小欢说,反正有人饭票吃不完,愿意请。林然说,调皮鬼。杜小欢嘻嘻笑着跑了出去。
林然在文华对面坐下,问,柯部长跟你谈过了?文华说,谈过了,要我这两天就把物资接管委员会的工作移交了,尽快去政府那边报到。林然说,想把你留在军管会,到底没留下,主管经济的副市长,这个角色不好当呵。文华说,我知道,所以我想先和你谈谈,多听听你的意见。
杜小欢高高兴兴走到文达办公室外,整理好军容,立正,正欲喊报告,突然听见办公室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声音中除了文达,还有一个女的。文达说,别闹,办公室,让人看见不好。杜小欢有些迷茫,好奇地走过去,轻轻推开门朝里看,她看见文达坐在办公桌前,俞律之倚在他的椅子上,亲昵地在文达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文达往一边推俞律之,说,行了行了,你先回去,等这儿忙完了,我给你打电话。俞律之说,我不,你总说给我电话,什么时候电话响过?我要不来,你连见我都不肯。文达说,我是真忙,你都看见了,再说老林这两天看我的眼神不对,我不想让他拿住我。俞律之说,他拿住你又能怎么样?你就这么怕他?
站在门外的杜小欢震惊了,像是挨了重重一击,身子摇晃了一下,人有些站不稳,伸手撑住了墙,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转身,离开那里。
林然和文华说着话。林然说,孔夫子说,圣贤的人,是国家的财富,有知识的人,是席上的珍宝,这话说得好,你这个主管经济的副市长,要多和专家接触,向他们请教,争取尽快成为内行领导。林然说罢伸手去为文华续水,水瓶里没水了,他起身到门边叫土豆,看见杜小欢低着头走过。林然说,小欢,文达呢?杜小欢强作微笑道,他不在。林然说,怎么不在?他刚才还在,史鸿儒的小姨子来找他,这么一会儿工夫去哪儿了?文华听林然说到俞律之,朝杜小欢看了一眼,杜小欢的头低了下去,本来不是一个会掩饰的人,更加掩饰不过去了。林然那头还没有悟过来,说,要不再等等?我叫土豆找他去。林然大声叫土豆,杜小欢连忙拦住道,首长,别叫了,我还有事,我不能等。土豆进来了,说,首长,有事吗?林然看了看杜小欢,看出点名堂了,朝土豆摆了摆手说,没事,你去吧。
文华不知道杜小欢遇到了什么事,但她感觉到这个时候不该让杜小欢一个人离去,就说,我这儿也没事了,我们一起走。又对林然说,老林,我先回去,物管会的事情交代完后,我再过来找你。杜小欢拦住文华说,别别,你们多呆一会儿吧,不容易。文华看着杜小欢说,你今天有点儿怪,到底出了什么事?杜小欢低下头去,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跑出办公室,林然和文华相视一眼。
整整一下午文华没见到杜小欢的人,直到晚上杜小欢才回到宿舍,进门后不说话,很快洗过上床躺下,文华几次想和她谈谈,一走近,她就拿起一本《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来把脸遮住,不肯和文华谈。文华先忍着,处理过带回宿舍里来的文件,洗脸洗脚,铺好自己的被子,然后端了一把椅子放在杜小欢床前,在椅子上坐下。
文华说,别装了,我进进出出这么久,你一页书都没翻,你根本就没看书。杜小欢知道装不住,把书放下,拿手一点一点抠书本儿。文华说,告诉我,你和文达是不是出了问题?杜小欢困难地笑了笑,极力掩饰道,没有呀。文华说,真没有?杜小欢说,真没有。文华冷笑了一声,说,我知道是什么,我去找过文达了,他什么都对我说了。杜小欢一下子掀开被子,坐起来说,他说什么了?文华盯着杜小欢说,你先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
杜小欢想这事瞒不过文华,就把自己在文达办公室里看到听到的事情说给文华听了。文华气得脸都白了,说,他怎么干出这种事?杜小欢一愣道,你不知道呀?文华说,我根本就没去找他,怎么知道?杜小欢又气又急地说,你怎么哄人?文华说,我不哄你你能说?杜小欢知道事到如今也挽不回来了,就说,大姐,这事你千万别告诉组织上,组织上知道了会当他犯错误。文华说,他明明有对象,还和别的女人鬼混,不是犯错误是什么?杜小欢说,你别这么说,你要说出去他会挨处分的!文华说,当然要处分,不处分还了得了!杜小欢擂床板说,大姐!文华恨铁不成钢地说,小欢,你都让他欺负成这样了,还护着他!不行,我得找他去!
文华说罢起身往外走,杜小欢顾不得许多,从床上爬起来,跳下地来拉住文华,文华挣了几下没挣脱。杜小欢说,大姐求你了,我不想让他犯错误!文华说,他已经犯错误了!杜小欢说,他十四岁就离家,一身的枪眼,到今天不容易,我不愿看到他在这件事上倒下去!文华说,那你想怎么样?杜小欢痛苦地摇着头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可我要你替我保密。答应我大姐,啊?文华想想说,好吧,我答应你,先不说出去,可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找文达谈,让他承认错误,悔过自新,别再和俞律之鬼混。杜小欢不说话。文华威胁说,你要不谈我就去谈,我找组织上谈。杜小欢连忙说,我谈还不行吗?
天很晚了,有人送了一封信到史鸿庭公馆,史鸿庭看着信,眉头皱了起来,把信丢开说,这帮王八蛋,自己无能,又来求我了。一点红看了一眼史鸿庭说,又是国民党的人?史鸿庭说,还能有谁?史鸿庭接过一点红递上的夜点用银勺搅了搅,突然想起什么,把点心盅递回给一点红,从桌上拿过信又看了一眼,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说,不对呀,虎斑蝶不是死了吗,怎么又钻出来个虎斑蝶?一点红从桌上拿过信,看了一眼说,就不兴和我们这行的一样,是个艺名儿?你没有得罪他们吧?史鸿庭说,那个虎斑蝶死在我这儿,那不是我下的手,是共产党逼的,这他们心里清楚,要是真让我得罪了,也不会写这封信来,什么地方都能把我处置了。一点红说,你会再替他们干事吗?史鸿庭说,他们自己拿共产党没办法,让我当孙猴子,我不会傻到替那帮浑蛋当枪使,没脑子地和共产党斗。
一点红故意没端住点心盅,将汤汁泼洒在衣裳上,呀了一声,说我去换件衣裳,然后起身上楼。史鸿庭看了一点红一眼,端起点心盅,心不在焉地拿银勺搅着,看一点红进了卧室,放下点心盅,蹑手蹑脚地上楼,来到卧室外,听了听卧室里的动静,猛地推门进去。正在换衣裳的一点红吓了一跳,迅速掩住半裸的上身。史鸿庭掩饰道,我袖子上也沾了参汤。一点红说,那快换换。史鸿庭说,算了,我要睡了。史鸿庭一边脱衣裳一边走进盥洗室。电话铃响了,一点红看了一眼电话说,鸿庭,电话。史鸿庭说,你替我接。一点红接起电话,听了一下说,鸿庭,找你的。史鸿庭梳着头从盥洗室里出来,接过电话。
一个男人在电话那头问,是史先生?史鸿庭问,你是谁?男人说,虎斑蝶。史鸿庭一愣,瞥了一眼一点红,一点红好像并不关心来电话的是谁,取了睡衣走进盥洗室。史鸿庭把电话听筒捂上,放低声音说,我和你们没关系,也不想有关系,你们不要再找我了。自称虎斑蝶的男人说,你和我们没关系,和徐胖子有关系吧?史鸿庭说,什么意思?自称虎斑蝶的男人说,你坐庄,让徐胖子炒纱价,和共产党作对,你以为玩得聪明,共产党不知道大成商行是谁的老板?史鸿庭说,你不用威胁我,我史鸿庭押六门也干,做花会也赌,什么没见过,你那套请财神分小账的玩闹在我这儿行不通。自称虎斑蝶的男人说,你又来了,本来很适应的一个人,一到关键处就犯糊涂。史鸿庭说,我犯糊涂我愿意,我就是把自己弄成白痴也是我的事,你们以后别找我。史鸿庭说罢要放电话,自称虎斑蝶的男人说,我的替身让你的相好给打死了,你还欠我一笔人情,他死前给过你一个教训,别到时候让人在下水道里找到你满是窟窿眼的尸首,你怎么就忘了?史鸿庭说,你不会这样干,这么干对你没好处。自称虎斑蝶的男人说,好处是我的事,干不干也是我的事,我告诉你,共产党正在找徐胖子,徐胖子现在在我手里,如果我不耐烦了,把他往共产党那儿一送,你这个后台老板的罪名不轻,也够得上杀头了。史鸿庭说,你吓不倒我。自称虎斑蝶的男人说,我吓你干什么,先让你的难兄难弟吓吓你。电话里传来徐胖子呼天抢地的惨叫声,哎呀,我的手……汉丞兄,别和他们作对……哎哟我的娘。自称虎斑蝶的男人让徐胖子喊过两嗓子,又接过电话说,你是不是有点开窍了?史鸿庭强作镇定地说,你想让我干什么?自称虎斑蝶的男人说,这就对了,别的我们以后再说。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话筒里传来忙音,史鸿庭汗都出来了,放下电话在那里发愣。
一点红从盥洗室里出来,揩拭着水淋淋的头发,看了史鸿庭一眼,说,鸿庭,你怎么了?史鸿庭掩饰道,没什么。史鸿庭沮丧地往床上一躺,想一想瞒谁也用不着瞒一点红,再瞒了一点红,他就真是孤家寡人了,于是就把电话里的事说了。一点红用毛巾裹了湿发,走到床边来坐下,说,他们怎么知道是我杀死了他们的人?史鸿庭说,他们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好像我背后长着一双眼睛。一点红打了个寒战,往史鸿庭的身边靠了靠说,鸿庭,我有点害怕。史鸿庭不耐烦地说,你怕什么,他们要的是我,不是你,你别把自己当个人。一点红说,我是你的人,他们要我等于要你,这你还不明白?史鸿庭发怔,想不出来怎么应付。一点红又说,你说眼睛的事,难道这个家里有鬼?史鸿庭看了一眼一点红,想了想说,你提醒了我,还真是的。一点红迅速钻上床,贴紧了史鸿庭说,那怎么办?史鸿庭说,从现在开始,你给我注意一点,看看这公馆里上上下下谁有猫腻。一点红说,我这身份不明不白的,怎么替你看?史鸿庭说,好办,明天我把人全都集中起来,告诉他们,这个家你替我做主,你说了算。一点红说,我算什么不重要,我就是当哑巴也没什么,倒是你,我不想看见你让人暗算了。史鸿庭看一点红,叹息一声道,谁能想到,我史鸿庭经营了二十年,经营出一架盘丝洞来,外面让人撵着,自己的宅子也不得安宁,倒是一个外来女人惦记我。
史鸿庭这么说着,伸手去搂一点红。一点红让他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阵,然后推开他说,过去你可不是这样,一跺脚城墙的土都得垮一尺,如今家里你大哥不待见,江湖上让人家掩着嘴笑,共产党那儿你也没讨上好,你这是跌破了头,脚跟也淌血,让人看着都觉着窝囊。史鸿庭说,我心里憋屈,你还往疼里戳我。一点红说,皮球得拍,炮仗得摔,不戳能见着你的血性?我一不图你的财,二不图你的名份,我图什么,不就是图跟着你不低眉搭眼的吗?史鸿庭不耐烦道,都什么时候了,有话就直说,别阴一句阳一句的。一点红贴近了史鸿庭,把她凉沁沁的鼻尖凑在他的耳轮上,说,鸿庭,一个男人,不能光让人捏在手心里,你得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史鸿庭说,什么叫大事?怎么干?一点红说,什么叫大事我不懂,可我知道一点,你整天对人说你是洋人的伙计,其实洋人谁待见过你?倒是国民党的人,什么手段都能使给你,不让你歇停下来,大小还把你当个人看——你别不高兴,你仔细想想,我说的对不对?史鸿庭的耳轮子让一点红搔得痒痒的,说不出对不对的话。一点红又说,你单枪匹马,要拿世界做对头,人家可是窝着拳头抱着膀子,你这么硬挺着,能挺出什么风光来?依我说,要么你就乖乖地躲在家里,谁也别去惹,一定要出门,先学会咧了牙花笑,见人当孙子,要么你就借人的势,发你的力,这才不愧叫个男人。史鸿庭把牙齿咬得格格响,说,你那说的都是屁话,让你把事情说成这样了,我还真得脱了鞋下河趟一气,不能让你小瞧!
文达去下面检查土改工作,连夜往回赶,回到盘龙市已经天亮了,想打个盹,衣服还没脱,石头进来了,说首长有人找。文达问谁。石头说是杜小欢同志。文达说那还报告什么,让她进来。杜小欢一会儿进来了。文达用干毛巾擦脸,想把精神擦出来,说,改造院的事忙完了?有时间到我这儿来?快坐下,坐下说。杜小欢不坐,一脸严肃地站在那儿说,不了,首长,我想和您谈件事儿,谈完我就走。文达说,什么事那么急,这么长时间没见,怎么也得多说几句。杜小欢说,首长,您别麻烦了,我就几句话。文达不解地抬头看杜小欢,说,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这么客气,像变了一个人?杜小欢说,我没变。文达怔了一下说,好吧,你说吧。杜小欢说,我想去军政大学学习。文达说,就这事?这还不简单?我让政治部给你安排一下,你什么时候想去,叫政治部派个车送你去,警备司令的对象,这点后门还是可以开的。杜小欢没说话,样子很平静,文达看一眼她,把毛巾放下,走到她面前站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还有什么事,你不光是为这事来的。杜小欢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文化程度不高,思想觉悟不强,我觉得我不适合作你的对象。
文达看了杜小欢一眼,走回到办公桌前,背对着杜小欢,从桌上拿起一支笔看了看,把笔放下,然后转身看着杜小欢说,你有事瞒着我。杜小欢说,我没事瞒你,我用不着瞒你。文达生硬地说,你的意思是我有事瞒着你了?我有什么事瞒你?我为什么要瞒你?杜小欢站在那儿不说话,脸色依然平静地看着文达。文达安静下来,说,你是不是听百卿说什么了?杜小欢说,没有,就算听到了我也不会相信,我只相信我的眼睛。文达看着杜小欢的眼睛。杜小欢的眼睛是那么单纯,又是那么明亮。文达颓唐地垂下目光,声音小得几乎让人无法听清,说,小欢,我们结婚吧。杜小欢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说,不。文达不相信地抬起头来看着杜小欢问,不?杜小欢说,不。
杜小欢说完那个字,胸膛挺直了,立正,向文达敬了一个礼,转身走出文达的办公室。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她是为终于在文达面前站直了,并且敬出了那个军礼而流泪。
《大江日报》报馆的马路对面,一张报纸遮住了一个男人的脸。一群报童背着报包飞快地跑远了,樊迟歌从报馆楼上下来,门房冲樊迟歌笑了笑,樊迟歌没看他,向街上走去。马路对面,杜来峰放下报纸,跟上了樊迟歌。
樊迟歌在前面走,杜来峰在后面跟着,樊迟歌突然转过身来,杜来峰猝不及防,尴尬地站在那里。樊迟歌走向杜来峰,在他面前站住,问,发现我什么了?杜来峰老实答道,现在还没有。樊迟歌说,你要发现我什么?杜来峰说,目前还不知道。樊迟歌说,你打算这么一直跟着我?杜来峰说,如果必要。樊迟歌冷笑了一下,扭头就走,走几步站住了,回过头来对杜来峰说,如果你认为我干什么都向你汇报对你有用处,随时通知我,省得你这么累。
樊迟歌扭头就走,并且再也不回头,杜来峰固执地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一栋公寓前,那儿有一群孩子在玩游戏,樊迟歌站住了,回头对杜来峰说,我就住这儿。杜来峰说,我知道。樊迟歌说,要我请你上去吗?还是你在这儿和这群孩子玩?杜来峰不说话。樊迟歌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说,没关系,我洗澡的时候可以让门开着——如果你不放心。杜来峰还是不说话。樊迟歌冷笑了一声,走进公寓。
杜来峰观察了一番地形,找到公寓楼对面的一家民宅,向主人出示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扛来一架梯子往房顶上架。一个老大娘跟在杜来峰身后,不放心地叮嘱他说,孩子,小心点儿,别掉下来。杜来峰把梯子架好,爬了上去,老大娘自言自语地说,都这么大了还玩掏鸟,跟我孙子似的,也不怕首长看见挨批评。
杜来峰爬上屋顶,在屋顶上坐下来,掏出望远镜,寻找到樊迟歌的房间。望远镜里,樊迟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喝水,脱去外套,从盘子里取了什么零食吃,从窗口消失掉,然后又回到窗口,一撩秀发,开始脱衣裳。杜来峰的手颤抖了一下,焦距开始发虚,等他手忙脚乱地把焦距调准时,他看见樊迟歌脱得只剩下一件衬衣了。杜来峰迅速放下望远镜,大喘着气,把脸扭到一边去。过了一会儿,杜来峰有些按捺不住,再一次拿起望远镜,观察对面的樊迟歌。樊迟歌已经换上了睡衣,脸上带着顽皮的微笑,正在望远镜里向杜来峰的方向招着手。杜来峰气恼地放下望远镜说,妈的,她什么都知道!
杜来峰一从对面民宅的房顶上消失,樊迟歌就匆匆穿上衣裳出了门。她启动紧急联系方式联系上了古飞雪,古飞雪很快开车到联系地点,载上樊迟歌,驶离那个地方。樊迟歌心绪不宁地说,我让杜来峰盯上了。古飞雪问,怎么回事?樊迟歌说,他整天跟着我,我到哪儿他到哪儿,烦死了。古飞雪说,什么事让他盯上的?樊迟歌说,不知道。古飞雪说,除了盯你的梢,他还做了什么?樊迟歌说,倒是没做什么。古飞雪说,那就是一般性的怀疑,你这种身份,容易让人怀疑上。樊迟歌说,我心里没底,关中行被干掉之后,他对我的热情一落千丈,冷言冷语的,说我心里要没鬼就别怕什么,我心里就是有鬼。古飞雪说,镇定一点儿。樊迟歌说,他现在盯上我,接下来他就会拿着手铐向我走来,你让我怎么镇定?古飞雪说,你也不想想,他要真抓住你什么,你早在大牢里待着了,能在这儿?
樊迟歌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干了。古飞雪看了樊迟歌一眼说,别说傻话。樊迟歌说,你以为这是傻话?我腻透了这种生活,整天在人面前装腔作势,一个知心朋友都不敢交、不敢告诉任何人你是谁、不敢对人说出你心里的话,连睡觉都得捂着嘴,怕说出什么秘密来。飞雪,你就没这么想过?就没想过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没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像其他人那样,用不着装什么,可以在阳光下大笑、可以趴在朋友的肩头流泪?古飞雪说,我没你那么多愁善感。樊迟歌说,可你总不能连起码的感情都没有吧?古飞雪说,随你怎么说。樊迟歌说,我对杜来峰说,你们兄妹是一根脐带上摘下来的瓜,我知道我说这话时他心里在流泪,他对两个妹妹多好!你没能帮助小泉,是他把小泉从苦坑里拽出来的。古飞雪不说话,脸阴沉着。樊迟歌说,知道我怎么想吗?你俩是兄弟,有太多相同的地方,只有一样你们不一样——他是一座火山,热情藏在心里,而你是一座冰山,根本就没有感情!古飞雪猛地刹住车,他的脸上露出吓人的神色,说,下去!樊迟歌看了古飞雪一眼,拉开车门。古飞雪不看樊迟歌说,我不会对虎斑蝶说这些,你也不用对任何人再说这种话。
天刚亮,鸟儿在窗外叫着,文达关了台灯,去推开窗户,放阳光进来。文华一脸严肃地推门而进,石头跟在她身后,不安地向文达解释,我说了首长有公务。文达说,就算不是我妹妹,她也是文副市长,副市长进我的办公室不算打扰。你去吧。石头出去,带上门,文达走回桌前,放下笔说,怎么这么早?有事吗?文华也不坐,劈头就问,你和小欢出了什么事?文达看了看文华的脸色,说,她对你说什么了?文华也不周旋,干脆地说,她什么都对我说了,你和俞律之搞上了,对不对?文达怔了一下,走回到桌前坐下了,说,她说的都是事实,不过你也用不着说得那么难听,什么搞上了。文华说,你难看的事都做了,还嫌人家说得难听?你到底想怎么样?文达说,她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要把你搬出来?文华说,她根本就没有搬我,我来你这儿她并不知道,她怕影响你的前途,不让我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只想悄悄地躲开。文达怔了一下。文华问,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文达承认道,我爱上俞律之了。文华说,你没糊涂吧?文达说,我很清醒。文华说,你想过没有,俞律之是什么出身?组织上会同意吗?她和你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她不适合你。文达说,革命不分出身,再说,她和她的家庭是支持共产党的,组织上不会反对。文华说,小欢呢,她怎么办?文达有些烦躁,说,我不想谈这件事。文华说,那你想谈什么?谈俞律之?谈你和她的爱情?她那种人,根本就不懂革命,你们能有什么爱情?文达说,爱情不是革命的专利,而且正因为她不懂革命,我们之间的爱情才是纯洁而真实的,不掺假。文华愣了一下说,你这是什么观点?我看你有点危险。文达冷冷地说,四妹,你先把你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别自己一身麻烦还到处显能。文华问,我自己什么事?文达说,你把老林丢进锅里又撤了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像什么样子?我可告诉你,你和老林的事组织上很关心,要处理不好,影响可就大了,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文华说,我和老林的事我会处理,事情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别人的事我不管,小欢的事,我偏管。文达说,你还有完没完?文华说,你以为什么是完?你以为你丢掉的是什么?那是一块水晶你知道吗?
文华离去后,文达抽了一会儿闷头烟,把烟头熄灭,披上外套,走出办公室。林然从楼下散步回来,两个人在楼梯口遇见,同时站住,默视着。林然说,想谈谈吗?文达说,不。说罢,就与林然擦肩而过,走下楼去。
俞律之接到文达的电话,像一只快乐的水鸟兴冲冲地来到湖边,看见文达站在湖畔,说,怎么不在船里等?瞧太阳多毒,上去吧。文达淡淡地说,不上去了,就在这儿吧。俞律之看看文达的脸色,发现他的脸色不好,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文达说,我想和你说件事儿。俞律之看着文达,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文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分手吧。俞律之出奇地平静,过了好一会儿捋了一下被湖风吹乱的头发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文达说,我不能背叛小欢。俞律之说,可你已经背叛她了。文达说,那是我的错误,我得把它挽回来。俞律之说,你愿意放弃我们的爱情?你能保证不会后悔?文达牙关咬紧了,不能开口,点了点头。俞律之说,好吧,我同意。
文达没想到俞律之会那么容易地被说服,这和他的准备有着太大的差距,他吃惊地看俞律之,她的脸色是平静的,平静得就像一湖金色的湖水,让他一时看不透。俞律之说,好了,是你先离开还是我先离开?文达没有准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俞律之说,还是我先离开吧,我不想看见你的背影。
俞律之转身朝来的路上走去,还是一只水鸟,快乐却不在了,湖草绊了她一下,她差点儿跌倒,文达想要追上去搀扶住她,她已经站稳了,回过头来冲文达困难地笑了笑说,我一路跑着来,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看来跑得太快是没有好处的,我得慢慢走回去。
文达心情沉重地回到军管会,上了楼,朝自己的办公室走。林然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林然有一大堆文件等着处理,没去食堂,手里捏了半个馒头,看见文达,他捏着馒头走了出来。文达站住了,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林然说,可以谈了吗?文达问,谈什么?林然说,什么都行。文达冷笑道,恐怕不是什么都行吧?林然脸上没表情,说,你要这么想,那就谈谈你和俞律之的事情吧。
不提俞律之则罢,一提俞律之文达五心俱乱,他挑衅地看着林然说,你想知道什么?知道我和她是什么关系?知道我把她怎么样了?知道我是不是犯了作风问题?林然平静地说,不,那些事我不关心,我也不替你承担,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文达说,我有责任向你汇报我的个人生活吗?你怎么什么事都要管?你也太过分了!林然并不动恼,说,作为党内同志,我有必要给你提个醒,这不是你的个人生活,事情要处理不好,受影响的不光是你、小欢和俞律之,而是整个党的事业。文达说,你夸大其辞好了,我不用谁背着抱着瞎操心!
文达说罢气呼呼地撇下林然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推门进去,然后重重地关上门。林然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咬了一口馒头,牙被硌了一下,低头一看,他咬的不是馒头,是红蓝铅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