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枉过正,众校书进改造院
南辕北辙,两姐妹遇曲直桥
俞律之在军管会,准确地说,她是在军管会的大楼下,她来找文达,被哨兵阻止在门外。俞律之说,我找文达。哨兵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俞律之说,没单位,我姓俞。哨兵说,没单位你找文司令干吗?俞律之说,我们是朋友,找他说说话。哨兵不喜欢俞律之的衣着打扮,更不喜欢她的口气,说,朋友?什么朋友?俞律之说,一定要告诉你吗?哨兵严肃地说,是的。俞律之开玩笑说,小时候我们俩在一个被窝里睡过,你说是什么样的朋友?门卫吓了一大跳,狐疑地看了看俞律之,过去拨通了文达办公室的电话。
文达接了电话,笑着说,你要她上来吧。电话放下,林然推门进来,问,一个人,乐什么呐?文达掩饰道,没什么。林然没留意他的情绪,说,文化局有一台戏,李市长希望军管会去一位负责同志,文化局的同志在我办公室等着,文华在我那儿说一件事儿,我走不开,你去吧。文达犹豫了一下,说,我收拾一下,一会儿过来。
文华在林然的办公室,不光她,还有杜小欢,还有两名文化局的干部,他们都在等林然。杜小欢跟着文华在合作社忙碌了几天,没休息好,哈欠连天。文华说,两天没合眼了,一会儿我和林主任谈,你回去睡一觉。杜小欢说,你不也两天没合眼了吗?文华说,我比你有熬劲儿,我还约了鲜于教授,一会儿他要过来,等谈完了我再休息。杜小欢神经过敏地说,你又约他?文华说,别大惊小怪的,是为棉纱的事,他懂经济,要他帮我们分析一下情况。又说,文达那儿,你有几天没见了吧?也不过去看看?杜小欢说,人家当首长的,哪里顾得上我,上次去就让他给轰出来了。文华说,过去你批评我冷淡了林主任,弄得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表示热乎劲儿,你可千万别像我,上不上下不下,要不要我送你过去?杜小欢脸红了,说,谁要你送,那我去了啊?
文达给俞律之让座、倒水。俞律之目光中饱含着感激之情,看着文达说,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文达咧嘴笑了一下,说,好像我们一见面就得谢来谢去。俞律之怔怔地说,是缘份吧?文达把笑抹掉,问,怎么有空来?俞律之说,想你了呗。文达不接茬,用手抹风纪扣。俞律之发现文达穿戴得整整齐齐的,问,要出去?文达说,文化局有一台戏,有人等着,一会儿我就过去。俞律之有些失望,说,我来得不是时候。文达感觉出俞律之的失望了,有些抱歉,说,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看戏?俞律之高兴地说,我们俩,能行吗?文达说,有什么不行?在香港你请我跳舞,在这儿我请你看戏,礼尚往来——只要你愿意。俞律之一拍巴掌,说,太愿意了!文达说,那咱们走。
两个人春风满面地走到门口,文达拉开门,杜小欢打着哈欠,正打算进门,差点儿和文达撞个满怀。文达说,你怎么来了?杜小欢又累又乏,没有注意文达诧异的神色,说,我跟文华姐去纱厂呆了两天,刚回来,来看看你。文达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这让他有些窘,两个女人都站在那儿,他不得不勉强着自己替两人介绍,说,这位是俞小姐,俞律之,这位是杜小欢。俞律之聪明,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提起过她。文达说,我提过吗?俞律之不接那话,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谈吧,杜同志,再见。
俞律之来是一段云,去也是一段云,什么都处理得干干净净,让文达捕捉不住。杜小欢欣赏地看着俞律之翩翩而去的背影,说,她就是百卿的小姨?人长得真漂亮!文达不愿提俞律之,说,你要没事,我得出去了。杜小欢看文达板着的脸,说,你好像不高兴我来看你?文达说,别胡说。杜小欢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走了。杜小欢走出几步,文达不忍心,叫住她,说,要不,你跟我去看戏吧。杜小欢站住了,犹豫地说,不嫌我妨碍你工作?文达不提这事,说,去把我给你做的那件旗袍换上,收拾一下,我在楼下等你。杜小欢说,不就是看戏吗,换那个干吗?文达说,看戏是社交活动,不是下操,懂吗?杜小欢摇着脑袋说,不懂。文达说,杜小欢同志,别只知道工作,要懂得什么是生活。杜小欢说,你第一次和我谈话,说的可不一样。文达说,我说什么了?杜小欢说,你要我保持劳动人民的朴素感情,永远也不要变,说这话时一脸严肃,跟上党课似的,你忘了?文达说,时代变了,革命的内容变了,革命者也要变。杜小欢说,我不会做一个花瓶,你要嫌弃就自己去吧,我不去了。
说不去,杜小欢还是去了,而且由着文达的意思,换上了旗袍。杜小欢本来就青春盎然得往外溢,列宁装换了旗袍,单纯仍旧,平添了一段风华,更加美丽可人。台上的戏演得热热闹闹,又累又困的杜小欢却睡着了,头不知不觉倚在文达肩膀上。文达很失望,有市长和文化局干部在场,亦很窘迫,几次暗示杜小欢醒过来,无奈杜小欢实在太累,睁一下眼又睡去,睡梦里还香甜地吧嗒着嘴。
戏散场了,观众纷纷离去。文化局干部征求李道正和文达的意见,说,李市长,文司令,我们的导演和演员想见见市里的领导,二位领导是不是能上台给演员说两句话?李道正说,我看可以嘛,文司令,你的意见呢?文达正忙着摇醒杜小欢,没听见李道正说什么。杜小欢懵懵懂懂地醒来,揉眼说,吹起床号了?李道正笑眯眯地说,小杜,是不是没睡好呀?文达没好气地撇下杜小欢,跟着文化局的两个干部朝台上走。
林然和文华把鲜于杰请到物资接管委员会,想向他咨询一件事。王铎先介绍情况说,这几天棉纱市场像是发了疯,一个劲地上扬,三天时间,纱价上涨了百分之三十三,看样子还有继续上涨的趋势。鲜于杰问,其它主要商品是不是也跟着上涨了?王铎点头说,面粉上涨了百分之二十五,食油上涨了百分之二十一,棉布上涨了百分之十八,煤上涨了百分之十九。鲜于杰说,这叫投机炒市,你们遇到涨风了。林然问,什么叫投机炒市?鲜于杰说,简单地说,商人中有一部分是靠投机发财的,他们利用市场结构和交易制度为手段,做买空卖空、哄抬市价的投机生意,以此牟取暴利,这就叫投机炒市。林然问,为什么会选中棉纱?鲜于杰说,棉纱是凭栈单交易,又可以做期货,是“抢帽子”、“掉档子”、“踢皮球”的筹码,符合投机性的所有条件,很适合做买空卖空,所以一向被投机商人视为除金钞和证券以外最理想的炒作目标。文华问,鲜于,这种事说小了对国营公司是个麻烦,说大了扰乱市场秩序,我们得下手,你有什么建议?鲜于杰说,能先给我一份目前的市场纱价清单吗?王铎说,马上就能给你。说罢起身离去。鲜于杰对文华说,我先研究一下市价情况,再告诉你们我的想法。需要提醒你们的是,第一,要注意棉纱、粮食和煤炭这两白一黑的市场动态,这三样物资最具有炒作价值,投机商人很可能集中投机资本反复炒作这三类商品,循环哄抬。第二,要保证国营公司存量,提防投机商人以国营公司存量不足为要挟,乘机抬价。第三,要动用政府机制,建立良性的市场交易秩序,尽可能保证以平价向厂商和市民配货,平抑涨风。文华说,如果不出现意外,我们能够保证控制住市场总成交量的四成。鲜于杰说,你们不是炒家,而是庄家,四成不够,至少要达到七成,否则无法平抑涨价幅度。林然说,鲜于教授,我们没有把你当外人,所以把我们的困境告诉你,纱布、粮食和煤是人民生活的必需品,对这些商品的交易,政府不可能禁止流通,但现在政府财政收支无法做到平衡,市场货币流通量增加,要物价不涨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又坚决不允许物价暴涨,否则这个政府就维持不下去了。鲜于杰说,我会尽快拿出一个建议给你们。
王铎拿着一份纱价市场清单回来,将清单递给鲜于杰。鲜于杰仔细地看过那份清单,很肯定地说,毫无疑问,这是典型的投机炒市。文华问,你的建议呢?鲜于杰说,实行政府市场管理和国营经济抛售双重手段,平抑涨风。林然说,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儿?鲜于杰说,先说经济手段。政府名下的国营公司进入交易市场,直接参加交易,以抛售物资的方式平抑涨风,小涨少抛,大涨多抛,保证市场价始终以缓慢的方式上涨。王铎说,这个我们试过,头两天还能管点儿用,昨天我们抛售了一千九百八十件棉纱,全部被商人们吃进去了,纱价并没跌下来,照样往上涨。鲜于杰说,这是旧的市场交易制度在作祟。现在纱市的交易制度是当日成交隔日付款,投机商人往往利用这个时间差,在市场上购进后并不提货,在另一市场或者第二天出场之前在同一市场转手出售,这叫“踢皮球”。林然说,也就是说,对这种钻旧交易制度空子的投机行为,光采取经济手段不能制止,必须配合以政府行为的行政手段,对吧?鲜于杰说,对。文华说,怎么采取政府市场管理?鲜于杰说,第一,统一交易时间,逾时付款作场外交易论处,防止投机商随意跨场进行哄抬物价和抢购。第二,实行当日交割制度,交货、提货、付款在交易当天结清,防止投机商做期货。第三,建立成交登记制度,集中交易市场,禁止场外交易。林然转头对文华说,鲜于教授的建议很及时,物资接管委员会必须尽快制定新的交易规则,着手改革旧的交易制度,建立新的市场秩序。鲜于杰说,我会给你一份详细的建议报告。
送走鲜于杰,文华和林然商量着如何尽快建立交易规则的事,杜小欢眼里噙着泪进来了。见到穿一身旗袍的杜小欢,林然和文华都愣住了。林然问,小欢,怎么了?杜小欢咬着嘴唇不说话。文华看出杜小欢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起身走过去,把杜小欢拉到走廊里,问她,出了什么事?杜小欢不说话,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文华着急,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呀?杜小欢委屈地说,他训我,说我像个木头,不懂生活。文华不明白,问,什么木头?什么不懂生活?杜小欢说,他要我陪他去看戏,我去了,睡着了,靠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就训我,说我拉拉扯扯,不严肃。文华说,你在说谁呐?杜小欢说,还有谁?那个眼里没人的家伙呗!文华明白过来,反倒松了一口气说,我当是什么事,不就是人家看戏你睡觉吗,他说你两句就说你两句,也值得抹眼泪?杜小欢说,那是说呀?他叉着腰吼,凭什么?我就是不喜欢看戏,怎么啦?文华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你睡也睡了,没人吃你。行了行了,把眼泪擦掉,让人看着笑话。杜小欢咬牙切齿说,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跟他拉拉扯扯的了!文华说,我劝你别发这个誓,到时候兑现不了。
李道正看戏,一点红也陪着去了,看完戏回到史家公馆,见史鸿庭坐在客厅里,似在听收音机里的新闻,人却有些发呆。一点红走到史鸿庭身边坐下,问,今天没去大哥那边?史鸿庭不接一点红的话,反问,你去哪儿了?一点红说,陪李市长看戏去了。史鸿庭说,和他搞上了?一点红说,我是文化局艺委会委员,陪市长看戏很正常。史鸿庭说,那是。一点红哧哧地笑,媚目秋波地看史鸿庭。史鸿庭耐不住看,先怯了,解释说,我不是吃醋,我是真拿你当回事,可你也别让我太难堪。一点红去茶几上取了牙签,从果盘里挑了一只蜜饯,兰花指儿翘着送到史鸿庭嘴边,收了笑容,一本正经说,鸿庭,这么长时间了,我看重什么,心里向着谁,你就算拿不准我,也应该相信自己了。史鸿庭咬住蜜饯,一点儿戒备消失已尽,说,开个玩笑,你不要当真。
一点红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说,刚才我看见徐胖子出去,他不是在上海做证券吗?怎么,做不下去,来求你了?史鸿庭说,他在上海做金钞,让政府给处理了,回盘龙炒纱市。我让文华那个女人盯得紧,轻易动弹不得,丢了几份单子在他手上,让他替我做空。一点红说,徐胖子手背,做什么亏什么,民国十八年做烟煤,做得让人追杀,逃去上海,这种人你也信?史鸿庭说,这你就不懂了,炒家不入市,徐胖子这种人,别看他喝五吆六,身后跟着一群马仔,明白的都知道,他只配跑跑龙套,传传下手,真正的庄家,是我这种坐在家里喝茶的。这事你就不用多问了,倒是有一件事,我要你帮我拿拿主意。一点红问,什么事?史鸿庭起身把收音机关上,让客厅里安静下来,然后对一点红说,大哥痛恨国民党的人滥杀无辜,开始偏向共产党,大嫂让人家撵急了,想离开盘龙,大哥有些犹豫,不愿意走。我的情况不说你也知道,政府拿我当着对头,现在不收拾我,那是给史家人一点面子,其实是拿我当一只死老鼠,汇理总行不发话,我要走,等于炒了自己二十年的背景,也就是一个落魄的爷。不走呢,我就只能乖乖地听凭共产党摆布,可又咽不下这口气,你说我该怎么办?一点红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自己奉承自己,也就会唱两出戏,我能说个什么子丑寅卯来?要说,也只会说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的话。史鸿庭知道一点红这是卖关子,便讨好一点红说,昨天路过天德,齐老板说,店里刚到了一件银鼠裘皮,上好的俄罗斯银锋,一会儿要老高把车备上,咱们把它取回来。一点红莞尔一笑,说,银鼠这小东西,只在交配的时候和家人呆在一块儿,别的时候,总是独往独来,所以它只配做了裘皮。史鸿庭听出了一点红话外有音,问一点红,什么意思?一点红说,你堂兄是商会会长,政府面前是大红人;你大哥是共产党器重的人,为了他共产党能把家底儿都搬出来往外砸;你侄子有个青年团书记的小对象,前途远大;还有那个俞律之,整天黏糊着警备司令。有了这些,你还怕什么呢?史鸿庭沮丧地说,我和他们到底不同。一点红说,老话说了,手足分离,如雁行折翼。还记得《葫芦记》那出戏吗?汉时姜肱兄弟三人花萼相辉,棠棣竞秀,各自娶了妻,仍然一床大被同宿同眠。再有那《广缘谱》,宋太祖赵匡胤的兄弟病了,要用艾叶灼胸,太祖用艾叶烧自己,为弟弟分担痛苦。过去你阻止大哥。留在盘龙,那是意气用事,落到底反倒是生分了兄弟之情,其实大哥留在盘龙,你也能桑下荫凉,驱蝇避蚊,落个轻松干净。史鸿庭若有所思说,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了主意。一点红说,说到主意,男人不光得有这个,还得有胸怀,没有胸怀的主意不过是城府,一截子鼠肚鸡肠而已。我和李市长交识,话没给你说透,其实正是替你经营,为你日后的思谋做着铺垫。你想想,共产党是什么人?那是铁砣子做成的,就算有情有义,我这种梨园出身的有没有劲去掰开,我能不知道这个?史鸿庭感激涕零地说,好女人哪,你让我怎么疼你才好?一点红反而委屈了,说,你拿银鼠皮来套我,其实是羞杀我,是不懂我的人。我叫你一声二爷,是你在我最难的时候收留了我,我也没有什么图的,只求掏心为引,剖胆入药,解你百愁一二,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林然从物资接管委员会回到军管会,见文达烦躁地坐在办公室里。林然问,戏看完了?文达说,完了。林然问,怎么样?文达说,进城好比大浪淘沙,真金假金全显出来了。林然不明白,莫名其妙地看着文达,说,什么浪?谁是真金?这是哪一出?文达知道自己说岔了嘴,掩饰着将话题转移开,说,刚才看戏时听李市长说,文华那里遇到问题了。林然说,是棉纱涨价的事,文华能对付,倒是有一件事,迫在眉睫,不能不处理。你现在能走开吗?文达问,怎么了?林然说,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文达问,去哪儿?林然说,你先别问,去了就知道了。
林然带着文达,土豆和石头暗袖武器跟在两人身后,四个人换了便衣,像是两个掮南贩北的商贾,身后跟着两个机灵的小伙计。一行人出了军管会,也不叫车,去街上拦了两辆洋车,一车拖到风月街,林然让停下,土豆付过车资。林然知道要去哪儿,头也不回,一路前行,文达却不知道,四下打量,越来越怀疑,步子慢了下来。
黄昏时分,风月街上已经灯笼如织,三五个早早收拾停当的妓女衣裳鲜亮,抽着香烟倚门待客。真正的老嫖客还没来,要等到夜沉时分方才入道,街头来来往往,大多是瞧热闹的。也有被满街拉客的二三流的妓女缠上了的风月场中的雏子,羞羞答答被拉进妓院。沿街的妓院里纷纷杂杂传来颠鸾倒凤的孟浪声——打茶围的唱曲子,吃花酒的猜拳,一家妓院里传出李丽华的《花月良宵》,另一家妓院的留声机里放着龚秋霞的《梦中人》。
文达站住了,满脸羞红和愠怒,回过头来盯着林然问,文华又冷落你了?林然说,什么意思?文达说,受刺激了呗,要不把我往这儿带干吗?林然的脸上是一种分辨不清的复杂,并不理会文达,带头走进一家挂了“同意堂”灯笼的妓院。文达不好撇下林然不顾,只能跟了进去。土豆早就得过林然的吩咐,往墙角一靠,袖了双手,守在外面。石头和土豆贴到一块儿。
同意堂的院子里,林然和文达走来,一个男人衣冠不整地从屋里跑出来,差点儿没撞上文达。男人绕过两人,一溜烟地跑出了大门。领家紫砂壶领着两个大茶壶一边骂着一边追了出来:死嫖匪!聋子玩鸟儿的角色!好脸子的东西!没钱嫖你翻烧饼去,到老娘这儿来做空心汤圆!咒你全家老小中状元!
文达没见过这种场面,不解和诧异都有,因为不明白林然的动机,不能说什么,人站在那儿,像个傻瓜。紫砂壶骂完,注意到林然和文达,两个男人即便是换了便装,一身凛然之气仍在。紫砂壶看出来者不凡,立刻换了一副喜气洋洋的脸儿来招呼两位,说,二位爷来了?二位爷看着面生,是新客吧?姑娘们都收拾停当了,我这就叫看厅——他爸,来客了,让姑娘们出来挑人儿——
林然说紫砂壶,你先歇着嘴,我找个人。紫砂壶恍然大悟,说,原来有相好呀?客人找哪位姑娘?林然说,小柿子。紫砂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然,扑哧一声捂着嘴笑了,说,哟,看不出,客人这副好架子,喜欢的是清客呀。紫砂壶说着,对手下的大茶壶说,马三,替客人撩帘子,叫小柿子下楼接客。又问林然和文达,二位是单嫖还是双飞?我这儿还有两位雏子,没开过苞的,要不要我给二位再叫上一个?此时,文达脸上已经挂不住,要发作了。林然似看出了这个,回头一捅文达。
阴极、脏极了的小屋。文达不光呼吸急促,连放脚都觉着困难。十二三岁的小柿子把门关上,回过头冲着林然和文达走来,没等文达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就给两人跪下了。林然到底是明白的,上前把小柿子扶了起来。文达却呆在一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林然说,孩子起来,快起来。小柿子说,好心人,救我,你们要不救我我只能死给他们看了。林然说,起来说话,啊?
小柿子被林然扶了起来,泪已经流淌下来了。林然让她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拿给她看,说,这封信,是你写的?小柿子说,我不识字,是月儿姐替我写的。林然问,为什么写给我?小柿子说,月儿姐说了,军管会的布告上都落您的名,写你的名儿共产党就能知道。好人,求求你们救我出去!林然说,孩子,我答应救你出去,你能先带我们找到月儿姐吗?小柿子抹着泪点头。
林然和文达将小柿子带出同意堂,接回军管会,让土豆和石头根据小柿子提供的地址,去观月楼将月儿姐接来。月儿姐做着小天椒的跟妈,什么头面人物都见识过,不怯场,瞟一眼信,说,没错,信是我写的,小柿子应承我一双鞋面,我没要她的,连纸墨都是我从馆主那儿讨的。林然问,为什么写这封信?月儿姐说,你们不是说自己是人民政府,替百姓办事吗,小柿子算不算人民,这我不知道,可这孩子大小也算个百姓,她这个百姓十岁被卖进妓院,十二岁接客,逃了几回,被抓回来,打个半死,然后逼着再接客,如今跟只蛆似的,你们要不救她,就没人救她了。月儿姐说着,一把将抽泣着的小柿子拽过去,人往腿上一横,不由分说,衣裳往上一撸,将小柿子的上衣剥了下来——小柿子的背上,一排排的伤痕和水泡赫然入目!月儿姐说,看清了?这是用手掐的,鞭子抽的,烟头子烫的。
林然和文达惊呆了。文达说,怎么给打成这样?月儿姐把小柿子的衣裳掖好,推她到一旁,说,这孩子犟,要脸儿,逃不掉就拿裤带勒脖子,当妈的发现,解下来睡冰,戗活了再往死里打,打得再流不出泪了就让接客,人死在那儿不能动弹,一晚上还得接十个二十个客人,不肯接,当妈的就捉一只狸猫装进她裤裆里,用鸡毛掸子抽,抽完再叫干爹糟蹋,再犟的人也经不住这个。文达哆嗦,脸上的肌肉痉挛着,说,她家里人呢?怎么不管她?月儿姐说,家里人?她就是让她亲爹给卖到窑子里的,是同意堂的死期孩子。文达问,什么是死期孩子?月儿姐说,亲爹卖她时和窑上说定了,三十块大洋了断脐血,从此是没爹没娘的命,身子是窑主儿的,死活替窑子里拉套,拉到人烂了,往乱尸岗上一丢,再活下辈子。文达眼冒怒火,一拍桌子,骂了一句粗口,说,妈的!桌子上的东西跳得老高,把月儿姐和小柿子吓了一跳。文达涨红了脸说,这种人吃人的现象,在新社会里不能允许它留下来!一个也不允许它留下来!
根据各界人民代表的建议,盘龙市政府迅速通过了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会关于封闭妓院的议案,同时决定,封闭妓院的行动由公安局主要负责,民政局和卫生局协同配合。文达在公安和警备部队的动员会上布置了行动步骤,散会后要杜小欢留下来。杜小欢赌气不理文达,起身夹了笔记本朝外走。文达脚快,几步追上杜小欢,将她拉住。杜小欢说,别拉拉扯扯的,影响不好。文达说,还生气呐?杜小欢望着天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生什么气?人家生气那是人家没觉悟,我犯不着跟他学。文达说,好了,意见的事以后再谈,我找你是有正事的。你是妇联的军代表,妇联方面我们已经打过招呼,妓院查封后,妓女的改造工作,由你负责。杜小欢到底是组织上的人,又不是真有了深仇大恨,赌气的时候有,说到正事,就不再拿那个来做抵挡了,爽快地说,《共同纲领》上说要解放妇女,这事早就该做了,我服从组织分配。
凌晨时分,杜来峰和张纪带着警备部队的官兵、公安局的公安人员迅速封锁了风月街,挨门挨户把妓院的人叫起来,配合政府工作人员进行封查行动。妓院的窑主、老鸨、大茶壶、大杈杆被指认出来,和妓女们分开,前者押送到指定地点收容审查,后者送到改造院去学习。窑主、老鸨、大茶壶们怨声载道,说,咱这一不偷二不抢,供姑娘们吃供姑娘们穿,怎么就供出祸害来了?也有的说,我可是大善人,连扛刀姑娘我都当亲生丫头带,我这福积得能抵天了,别人不知道,管仲爷他老人家知道,政府可得讲理,不能冤枉好人。妓女们大多采取无所谓和不耐烦的态度,抱着自己的细软,走亲戚似的跟着工作人员往车上爬。
杜来峰十分开心,像个看热闹的孩子,人靠在一旁,嘻嘻笑着。张纪凑过来问,乐什么呐?杜来峰说,这帮毒蛾子,到底给灭了!张纪说,你不亲自进去搜查一下?杜来峰说,搜查什么,一把火给它点了!杜来峰说罢去掏兜,掏出一盒火柴。张纪吓一跳,说,真点呀?杜来峰说,有烟没有,我得抽上一支,庆祝庆祝。张纪掏出烟,递给杜来峰,说,吓我一跳。杜来峰点上烟,美滋滋吸了一口。
小天椒在楼上对镜梳妆,听见外面有嘈嘈杂杂的声音,起身朝外走,刚出门,杜小欢和两个工作人员过来了,把小天椒堵在门口。杜小欢说,你是古小泉吧?小天椒傲慢地扬起下颏,说,什么事儿?杜小欢说,政府下令取缔妓院,所有从业人员一律到政府指定地点报到。说罢翻开手中的花名册看了看,说,你们观月楼一主三仆,没有领家,就跟这位同志到改造院学习。
门打开了,月儿姐出来,一把将小天椒掩在身后,说,同志,我们早就不接客了,我们这儿不是妓院。杜小欢说,名单上清清楚楚写着,观月楼,馆主小天椒,跟妈月儿姐,跟班德三、厨子马明,还有什么可说的?月儿姐说,那册子是老皇历,这条街上谁都知道,观月楼闭馆多日,德三回乡下娶媳妇去了,马明也让他老婆给拽走了,这些事我都跟你们林主任和文司令说过,不信你去问他们。杜小欢说,别拿领导说事儿,不管用,你们快收拾,跟我们去报到。小天椒迷茫地看着月儿姐,问,林主任和文司令是谁?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月儿姐解释,为小柿子的事,我替那苦命丫头写过一封信,求他们救救小柿子。小天椒扬手给了月儿姐一个耳光说,没骨气的东西,你求他们?杜小欢生气了说,为什么打人?小天椒傲慢地说,我打我的跟妈,你能怎么样?杜小欢说,这是新社会,男人欺负妇女不行,女人欺负妇女也不行,谁也不许作威作福!跟我们走!小天椒说,我要偏不去呢?月儿姐捂着脸劝小天椒说,馆主,别犟了,同志让咱们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吧。小天椒说,你闭嘴!杜小欢说,你还反了不成!把她弄走!到改造院好好收拾她!两个工作人员上来拽小天椒,小天椒从脑后拔下玉钗朝工作人员戳去。工作人员身手敏捷,一下子将小天椒翦住,夺下玉钗。月儿姐扑上来,企图从工作人员手中夺下小天椒,喊道,别动她,你们别动她!杜小欢气得跺脚,说,你还真是个没骨气的。一起弄走!
史鸿儒从商会开会回家,进门就把俞韵之叫来,问她俞律之是不是在和文达谈恋爱。俞韵之说,律之倒是这么想了,可不知道能成不能成。史鸿儒说,听人说文达有对象。俞韵之说,律之说过这事儿,文达处过一个,两人既没有文定纳彩,也不是媒妁之言,律之不算拆台。史鸿儒说,就算不是媒妁之言,对象总是的,律之不应该沾人家的边。你对律之说说,伍家那边的事,她自己拿主意,我们不逼她,可文达这边的事,我们不能没道理。
俞韵之去了妹妹的房间,把史鸿儒的话说给俞律之听。俞韵之说,你姐夫说得对,文达是有对象的人,就算你姐夫不计较史文两家的关系,你总不能拆了人家的鸳鸯,来就你的连理吧?俞律之说,姐,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包办,文达和杜小欢,说到底也是他们组织上的包办,他们自己就该反对。俞韵之说,你怎么肯定那就是包办?就算这世上有杀妻求将的吴起、蒸梨出妻的曾子,不也有为妇画眉的张敞、为夫封发的董氏吗?包办也没说就一定不好。俞律之说,姐,你自己嫁了个好人家,姐夫拿你当宝贝,你们灌园食力、举案齐眉,就不兴人家也找个好人?俞韵之说,我可没那意思。人家伍家少爷,要人品有人品,要学问有学问,那不算好人家?那是我托了多大的路子谋来的,你偏偏就瞧不上,鬼迷心窍,闹着要跟文达。要是你能和文达成,我也算是认了,可成得了吗?俞律之满不在乎地说,我就不信,我还偏要学卓文君,来个凤求凰,和相如夤夜私奔。
姊妹俩正说着,史百卿兴致冲冲地进来,说,妈,你躲在这儿呐?咱家有白布没有?快给我找一些出来。俞韵之说,白布没有,衡祥庄送来的宁湖缎子倒是有几匹,你要那个干吗?史百卿说,政府今天取缔妓院,全城老百姓都拍手称快,我们学生会要声援政府的这一光明行动,上街游行去,我回来做几条横幅。俞律之笑眯眯地说史百卿,你那政府行动,小妹在里面领头吧?史百卿说,你怎么知道?俞律之意味深长地看了俞韵之一眼,说,这世上有什么对错,有什么真假?能成就人活着是个人的,就剩了爱情了。百卿,你是活在爱情里的孩子,和光不光明的没什么关系,爱情说话了,别说两匹缎子,要心你也肯剖开了肚子掏出去。史百卿说,你怎么叫我孩子?看你理解我的份,不和你计较。妈,你快给我找布去,缎子也行——我爸呢?俞韵之说,在里面和你二叔说话呢。
史鸿儒和史鸿庭兄弟俩在书斋里说着话。史鸿儒说,华夏历史,无不是以位传子的家天下,官场重重,几同儿戏,贪官污吏,充塞衙门,豺狼当道,虮虱遍体,我们这种人,说得好听是资本家,空有两处宅子、数爿厂店,无非蝼蚁之微,或掠或剐,哪里经得住伤害。共产党以德行仁,看来是真希望,于国于业,都是依靠。史鸿庭说,大哥想留下来,倒也不失慎重之虑,可大哥得想好了,天下从来叫乾坤,三皇为皇,五帝为帝,如今国民党换了共产党,叫陛下也好,称天子也罢,坐天下的人变了,江山还在那儿,要指望共产党王政,只怕是一厢情愿。史鸿儒说,这话倒也是,尧帝能击壤而歌,始皇帝得鞭石之法,京城里的事,我们看不清。史鸿庭说,说虽这么说,但凡有江山,就有吃江山的人、供江山的人,朝廷里有人好办事,这道理走到哪儿都行得通。史鸿儒问,此话怎讲?史鸿庭说,大哥是政府看得起的人,政府三顾茅庐,鹊填长河,如此礼贤以待,断断不会亏待大哥,如果大哥再得到一两个共产党高官的辅翼,那就叫朝中有了人,留下来,可望前程无量。史鸿儒说,我和共产党,只能算作君子之交,他们用我,也是看中了我史家在盘龙市工商界的号召力,往好处说,公事公办,往不好处说,无非利用而已。史鸿庭说,利用也是相互间的事,否则就没有利用了,过去公事公办,日后未必就不能来他个私事公办。史鸿儒问,怎么个私事公办法?史鸿庭反问,如今盘龙市里共产党高官中,大哥以为谁的势力最大?史鸿儒说,林然、李道正、文达、文华。史鸿庭点头,说,我和林然打过两次交道,这人是死硬的共产分子,束帛加璧,只为国,不图家。李道正文化人一个,谈不上什么治国大略,让共产党做了席上之珍,不会有大出息。文华倒是管着盘龙大事,丽水黄金,朱提白银,风光无限,可惜不是通融之人。史鸿儒端了茶盅呷过一口,放下茶盅,说,你是说,能和我私事公办的是文达?史鸿庭说,我和文达有同窗之谊,这个人貌似傲岸,才智夺人,却有一份儿女情长的孽根,一个孽根未断的人,是最有可能成就私情的。史鸿儒说,别忘了,我们史家和文家多少年没来往了。史鸿庭说,史文两家,民国十五年前世代交好,后来生出龃龉,两不相投,做了仇家,冤家宜解不宜结,文家人如今在共产党内做了高官,史家人再大的傲气,在人屋檐下讨生活,不能不低头。史鸿儒说,你是要我去向文达讨个低声下气?这个我做不到。史鸿庭说,大哥,鸟飞有上下,事出有低昂,若是做大利,木屑竹头也奇货可居,等病人下了床,你就是拿自己当百年山参供出去,人家也嫌你费火,不会让你入药。史鸿儒摇头,说,你是逼我做孱头呢。史鸿庭说,昨日读《大江日报》副刊,读到一则《咏钉鞋》,末句最佳:从今珍重游山屐,辱在泥涂尚有声。酸人尚且能忍辱负重,大哥未必就不如他眼中的一双鞋?
史鸿儒和史鸿庭谈过后,想想史鸿庭的话也对,自己是林中的獐子,肚脐里怀了麝香,又没让人拿住,人家才拿他当一回事,以后要拿住了,人家要割就割,要剜就剜,全凭人家一句话,哪里又能留下林中的快乐?但獐子是不能长期当的,要快乐下去还得和人走近了,这就需要人群里有个关照,起码在下刀子的时候能刀下留情,留下囫囵身体。史鸿儒这么一想,就捎了信请文达到家里来做客。
文达应邀来到史鸿儒家,史鸿儒以贵客礼待,将文达迎进书斋,两人对面坐了。香儿送上茶来,然后退下。史鸿儒说,内人和犬子此番蒙难,若不是你们鼎力相救,怕就回不来了,鸿儒感激涕零,知恩图报。文达说,尊夫人和公子能够安全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你们家人高兴,政府也高兴。史鸿儒说,危剑悬顶,鸿儒求和无门,和国民党的人做了妥协,没有通知政府,问道于盲,去了长沙,差一点就上了他人之当,鸿儒不念曲突徒薪之恩泽,反以焦头烂额为上客,内心有愧呀。文达说,岌岌可危之时,凡物皆是药,鸿儒先生以家人生命为贵,此心可嘉,此情感人,我们不但能够理解,而且对鸿儒先生的为人敬佩有加。史鸿儒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称谓,说,明阶兄这样说,不是在安慰我吧?文达说,香茗在手,宝墨在侧,你看我像是徒言塞责吗?史鸿儒说,明阶兄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请茶。
文达端起茶盅,呷过一口。史鸿儒起身,从格架上取过一只沉甸甸的漆木小盒,走回来,将漆木小盒放在桌子上,打开盒盖,将盒子推到文达面前。文达看那盒子,盒子里的东西用一方绒布包裹着。文达再看史鸿儒。史鸿儒以目示之。文达伸手揭开绒布,里面露出数根亮灿灿的金条。文达问,这是什么?史鸿儒说,十支赤标,一点小意思,明阶兄救我家人于危难之际,就是割头易脑,也不足以表此铭心镂骨之恩德,鸿儒无以为报,一点敬意,请无论如何收下。文达笑了一下,将盒盖盖上,说,你送我这些金条,不光是感激,还有别的什么讲究吧?史鸿儒说,明阶兄明察,鸿儒感激政府不弃之恩,决心重出江湖,再振家声,为盘龙市的建设做点事。只是鸿儒旧习深重,怕不能一帆风顺地做个新人,日后还望借重明阶贤兄鼎言,在政府面前多替鸿儒美言两句。文达说,是美言两句,还是包藏叵测呢?史鸿儒愣了一下,问,此话怎讲?文达说,鸿儒先生感激政府,这个举动可圈可点,感激的最好行动,就是响应政府号召,积极参加经济复兴工作,以鸿儒先生为人为业,倡导盘龙市工商业的振兴。共产党的政府不是国民党的政府,不会从工商人的兜里掏银子,这个我们多次表示过,有共产党的历史可鉴,即便真有捐赠之心,我文达一不是市长,二不是财政长官,这感激怎么也落不到我的头上。史鸿儒说,这个……文达说,唐代张延断案,有人送他一万钱,让他睁只眼闭只眼,张延不理会。第二天,有人又送来十万钱,张延说,十万钱可以买通神灵,我担心遭受灾祸,不能不停止了。史鸿儒说,这件事除了你我,没有人知道。文达笑了笑,将面前的漆木盒推回到史鸿儒面前,说,汉代杨震推举王密为邑令,王密夜里往杨震府上送了一堆金子,说,黑夜无人知道。杨震回王密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文达起身,义正辞严地说,茶是好茶,墨香犹醇,可史先生这点敬意我不能接受,多谢款待,告辞了。文达不待史鸿儒说什么,甩手走出书斋,将尴尬之极的史鸿儒撇在了那儿。
史鸿庭公馆客厅,史鸿庭和一点红坐在那里,徐胖子的跟班马仔李垂手站在史鸿庭面前,高管家听候在稍远处的地方。史鸿庭面有愠怒,说,国营公司是哪吒变的?生了三头六臂?他就是哪吒变的,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让他天上撵到地下、地下撵进海里?没用的东西!马仔李说,二爷,国营公司资本大,纱价拉得紧,徐爷也是拼了命了,连路货交易都使上了,让人到产区劫棉去,还是没用。史鸿庭说,湘闽的棉布不是要得紧吗?青岛济南那头张嘴等着吃货,货往高处走,钱往低处流,你们就不能做做埠际套购?徐胖子一身肥肉,光拼命有屁用,他得动脑子,懂吗?去告诉他,要他准备好电报,我亲自出马。马仔李奉承道,二爷要亲自出马,这事准能做成。史鸿庭嘲笑说,除了拍马屁,你还会什么?走吧走吧,看见你们这些没用的我就头疼。
待马仔李点头哈腰由高管家领着退下后,一点红问史鸿庭,鸿庭,你真要自己干?史鸿庭说,不干怎么办?徐胖子兵败上海,我不能让他把晦气带到盘龙,他要臭了自己的手那是他倒霉,可要让共产党做了市场大头,我们这些人今后任他宰割,日子就不好过了。
两人正说着,柳十三进来了,说,二爷,老爷请您去一趟府上。史鸿庭问,什么事?柳十三说,老爷没说,只说请二爷。史鸿庭站起来,想了想问,老爷气色怎么样?柳十三说,老爷中午没出来用饭,气色不对,二爷要小心。
史鸿庭随柳十三来到史鸿儒府上,史鸿儒面有羞恼,将自己与文达谈话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史鸿庭听了。史鸿庭听罢大惑不解,说,这么说,文达不爱金子,真拿金子当阿堵物?说罢脑子转了转,又说,车装八百,舟载一千,旱路不通咱们走水路,只要是货,总得卖了它,大哥别急。史鸿儒风刮云卷地摆手说,你不要再给我出什么鬼主意了,你的主意样样不通,再弄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出来,叫我今后怎么见人。史鸿庭说,大哥这话就错了,凡主意,没有不通的,只有不擅用的,大哥知道羞愧,难道说文达就不知道?史鸿儒不明白地看着史鸿庭。史鸿庭接着说,匹夫不可怀璧,人生孰不爱财。杨震辞金,是杨震有四畏,天、地、你、我,若是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鬼不知,谁敢说自己的手就偏长得蹊跷,硬要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文达不为金条所动,并非他文达就真是杨震,而是他另有所谋,他所图的,比那十足的金条更让他动心,而他又一时说不出口。史鸿儒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东西能让文达更倾心?史鸿庭说,这东西不在别处,就在咱们史家藏着。史鸿儒说,哎呀,你就不要神神癫癫的了,说出来,真是咱史家有,送给他文达,也未尝不可。
史鸿庭朝外面看了看,凑近史鸿儒,耳语道,大哥难道就没看出来,文达对律之很有意思。史鸿儒说,律之和文达来往甚密,这事我听说过一些,可人家文达是有对象的,我还对你嫂子说,要她劝律之不要搅和了人家,免得让人说三道四。史鸿庭说,大哥你这就错了,不要说你不该劝律之疏落了文达,就算你真劝了,律之不会同意,文达也未必就高兴。史鸿庭狐疑地看着史鸿庭,说,这里面有什么说法吗?史鸿庭诡秘地笑了笑,说,大哥雄才大略,只顾了史家千年基业,嫂子和百卿之外,眼里何曾有过别人?大哥忘了,律之刚来史家的时候,老是跟在文达身后,嫂子为这事还责骂过律之。史鸿儒想了想,说,这事倒是有,可这能说明什么?律之小时是个疯丫头,跟许多人去外面野过,难道说那些人都钦慕律之?史鸿庭说,那些人是不是对律之有意思,这我不敢说,可文达对律之有意思,这我能保证。大哥想一想,只要有律之在场,文达说话办事,总会拿腔捏调端着架子,他那是为什么?众人在场,事情说完了,文达总会找机会和律之单独说上两句话,这又是为什么?话又说回来了,文达对律之如何,譬如公鸭子上架,那还隔着几根竹竿子,关键要看律之对文达如何。大哥再想一想,文达去香港游说工商界人士,国民党的人对文达下手,要不是律之,文达他能回来吗?律之对人一向冷冷热热,眼睛望着天,为什么会泼出命来看护文达?他们俩原来就有瓜葛。
史鸿庭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说得史鸿儒茅塞顿开,史鸿儒看着史鸿庭,试探地问,你的意思是什么?史鸿庭说,文达现在有对象不假,男不娶女未嫁,毕竟是独身,律之待字闺中,尚未意中佳人,大哥何不顺水推舟,成就了这门好事,如果亲事可成,那我史家在共产党朝廷里的,就不是几根金条悬着的一两句庇护,而是能替咱史家卖命的乘龙快婿了。史鸿儒有些犹豫地说,你这不会是乱点鸳鸯谱吧?史鸿庭从衣兜里抽出雪白的丝手绢,掸了掸呢袍上看不见的灰尘,漫不经心地说,只有开错了方子的药,没有治不了病的药。该说的我都说了,是不是乱点鸳鸯,大哥你自己掂量。
史鸿庭一离去,史鸿儒就让柳十三将俞律之叫到自己书斋来。俞律之有些惊讶地看着史鸿儒,说,你同意我和文达的事?史鸿儒点头说,过去姐夫反对你和文家人来往,更不同意史家人和文家人联姻,现在想起来,文家人能做到国难重于私仇,我史家人也不该一己肤见,让人说三道四,更况且文达是个一诺千金人服其信的汉子,反倒是姐夫我促狭了,你不要往心里去。俞律之没有思想准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史鸿儒说,你姐姐那里,我会对她说,今后你的事,你自己决定,有时间,你也可以把文达叫到家里来,我们会以礼相待。
波光粼粼的湖边泊着一只精致的画舫,香儿站在画舫边。文达沿着水鸟栖息的湖畔走来。香儿迎上去,笑眯眯地对文达说,小姐在船上等着。船厅里,一方梨花木几,两只细麻蒲团,木几上一壶清酒,数只银碟,银碟里装着菱角、鸡头米之类的时鲜点心,画舫布置得趣味盎然,佐景小吃也颇有野趣。
俞律之一身月白色宁湖绸镶边半袖衫,清纯可爱,笑眯眯地将文达迎进舫内,放下遮阳帘子,帮助文达在蒲团上坐下,递上香巾,让文达揩了汗,再替文达倒上茶来。凉风习习,掠湖而来,文达四处观望风景,为湖光山色心旷神怡,赞叹道,我在盘龙生盘龙长,怎么就不知道有这样的好去处?俞律之净过手,一边替文达剥鸡头米一边说,怎么不知道?你忘了,小时候你逃学,怕挨你妈打,躲到湖边,要我给你回家偷江米团子,我来晚了点儿,你就骂我,说我让你挨饿,我在一旁委屈地哭,你大口大口咬江米团子,还说好吃,气死人。那个湖,不就是这儿吗?文达从俞律之手中接过茶水,有些迷茫地说,是这儿吗?我让你偷过江米团子?我还真的忘了。俞律之埋怨说,看来你的记性,先就不敢让人指望了,忘恩负义,更让人伤心。文达嘿嘿地笑,说,怎么是我骂你,是你骂我嘛。俞律之嗔怪道,谁敢?巴结还巴结不过来呢。
文达咬了一口俞律之替他剥好的鸡头米,说,嗯,好吃。俞律之说,好吃就多吃点儿,我准备了不少呢,今天让你吃个够。文达说,你今天叫我来,是打算让我在这儿大快朵颐,乐不思蜀?俞律之看了文达一眼道,你是说,我这儿秀色可餐,会让你六宫粉黛无颜色,君王从此不早朝吧?文达愣了一下,掩饰地笑了笑。俞律之心直口快地说,你不用笑,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有这个念头,你又如何应付?文达说,我不是唐明皇,你也不是杨玉环,这事自然不该我应付。俞律之盯着文达,不容他躲避,说,你我若是呢?文达严肃了,说,律之,接到你的电话我就在想,我该不该来。俞律之不接话,支起下颏,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文达。文达说,说实话,这个决定我很难做出。俞律之说,可你还是来了。文达承认道,我想见到你,但是见到你之后,我又后悔了。俞律之问,为什么?文达说,这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俞律之说,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的?我爱你,这你知道,我能肯定你是爱我的,对不对?有了这个,我们还需要解决什么?
文达想要回避这个话题,说,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件事?俞律之说,为什么要回避?你能回避到什么时候?文达有些烦躁了,一叶画舫,无垠湖水,逼他索性豁了出来。文达说,我没法面对小欢!俞律之说,我以为香港一行,你我能够找回少年时的友谊,我们能创造奇迹,难道我错了?文达说,我不能辜负她。俞律之说,那你就愿意辜负我?文达无言。俞律之说,爱是强大的,我们能突破一切,对吗?文达说,律之,不要逼我。俞律之说,我可以不逼你,可我不相信你会放弃我。文达再也支持不住,站起身来。俞律之慌了,问,你去哪儿?文达烦躁地说,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文达朝船厅外走。俞律之惊慌失措地拉住他,不顾一切地投进他的怀里,说,你别走!文达困难地将俞律之推开,毅然登岸离去。俞律之痛苦地跌坐在蒲团上。梨花木几上,几粒新剥的鸡头米雪白而零乱地躺在那儿。
一个大大的院落,四周一溜烟是白墙黑瓦桃木窗棂的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做了妓女们的宿舍和课堂。这地方叫改造院,妓女们不再叫妓女,叫学员。只是门口布上了岗,岗是解放军,年纪轻轻的,一支上了枪刺的步枪靠在怀里,目光哪儿都不去,直直的,像个模样英俊的门神。
妓女们被收容的头一天,杜小欢就手里拿着一本《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在讲台上给学员们读纲领。小柿子等学员睁大了眼睛,认真听杜小欢说的那些话。更多的学员则对此抱有怀疑和对立态度,根本不听杜小欢说什么。有两个学员犯了大烟瘾,一个劲地打哈欠,鼻涕眼泪一把把地抹,新来乍到,旁边又有吴同志等两个工作人员,忍住了,没敢造次。小天椒坐在最后一排,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
下课了,学员们回到宿舍,原本干净整洁的宿舍,顷刻间便被这些生活得没有光明和规律的女人们弄得乌烟瘴气。谢媛媛进门就嚷嚷,谁带烟了?积积德,让我抽两口。薛宝钗高兴地说,听杜同志说话,兴许真让我们放飞?混在妓女中的同意堂老鸨紫砂壶说,别高兴得太早,我打听过了,抓你们这些姑娘到这儿,三条道儿用场:脸蛋儿好的,送到外国去挣洋钱;身子骨硬朗的,送到东北去垦荒种苞米棒子;像刘家玉秀这种没盘儿没条儿的,发配给伤兵,一人侍候十个兵哥哥,利子钱你就别想了。薛宝钗说,不会吧,要那样,把我们弄到这儿来干什么?直接送走不得了?紫砂壶说,这你就不懂了,人家那是等火车呢,你当火车就那么好弄?得等着道儿让开了。再说了,共产党穷是穷,讲干净,这些姑娘谁没个病呀什么的,得瞧病不是?看着吧,不出两天,一准让你们叉了腿灌肠子。谢媛媛找着了烟,一边点着捻子一边说,别听她的,她那只烂壶嘴,白的能说成黑的,孙子能说成爷。上午人家干部还来慰问了呢,她倒是当妈的,慰问过哪个姑娘?紫砂壶一拍大腿,说,你那是让他们给蒙了!到门口瞧瞧去,看看门口有兵大爷没?看看那兵大爷怀里搂着什么?那是枪我的姐姐耶!
学员们一听这话,都不安了,哄闹起来。薛宝钗说,那咱们怎么办?紫砂壶说,怎么办?进窑子时自愿不自愿,这说不好,票子是都数过了,快活是都得了,就那还有人惦记着往外跑,如今腿长在自己身上,趁没让人打折之前,跑吧。
紫砂壶带头,众学员们纷纷起身丢下手中的东西,朝宿舍外拥去。小天椒躺在角落里,仍然是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月儿姐守在一旁,想说什么,没敢说,百无聊赖地看一旁的小柿子。小柿子窝在被子里,好像极怕冷,又像是舍不得那床簇新的被子,瞪了一双大眼睛,也看月儿姐。月儿姐拿小柿子开玩笑,说,小柿子,不跑了?小柿子冲月儿姐笑了笑。
紫砂壶领着学员们从宿舍里冲出来,闹闹哄哄朝大门口冲去。门岗把她们拦住,说,干什么?站住!紫砂壶说,我们不想在这儿呆了,我们要出去。门岗严肃地说,不行,你们不能出去。紫砂壶说,不是解放了吗,为什么还把我们关起来?我们是守法的百姓,没犯罪呀!谢媛媛说,凭什么不让出去?我们犯了哪条王法?薛宝钗说,我得回去拿东西。众学员情绪激动,一边闹着一边往前挤。
杜小欢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和两个工作干部吴同志、季管理员从屋里跑出来,说,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薛宝钗说,我们要出去。谢媛媛说,我们要回家。杜小欢说,我们会让你们回家的,但不是现在,现在你们不能出去,你们要学习改造。紫砂壶说,别说得那么好听,人被关在这儿,枪兵守着,那还不是关进了死牢,任你们零割碎剐!吴同志说,谁告诉你这是死牢?谁告诉你要零割碎剐?你要再造谣,就关你的禁闭!紫砂壶对学员们说,瞧见了,大伙儿瞧见了?这可是说真话了,是真关哪!我也活不成了,我就让你们关吧!紫砂壶说罢,带头朝门岗冲去。众学员见状,又哭又闹,跟随紫砂壶冲向门岗。门岗抵挡着,努力将大门关上。学员们敲打着门。谢媛媛拿头去撞门,被门岗抱住。谢媛媛尖叫道,别沾我的身子,臭男人!杜小欢和工作干部上前帮助门岗。杜小欢抱住最搏命的谢媛媛,把谢媛媛揿倒在地上。
小天椒本来在铺上躺着,听见院子里一片哭闹,和月儿姐从宿舍里出来了,一看杜小欢把谢媛媛揿在地上,就恼火了,说,放开她!杜小欢回头,看见小天椒站在屋檐下冷冷地看着自己,眼里满是敌视。小天椒说,没见她头上都出血了吗?杜小欢说,让她解放她不干,死心塌地往门上撞,这种血,出了也没人同情。
小天椒从屋檐下走出来,走到院子里,走到杜小欢面前。学员们早就慑于小天椒,看小天椒的眸子里冷冷的,脸上挂着十月霜,那架势不是点香烛来的,都停止了吵闹。小天椒在杜小欢面前站住了,问,刚才在台上你说什么了?你不是说我们过的是受苦受气的日子吗?你不是说我们生活在地狱里吗?杜小欢点头,说,我说了,那是事实。小天椒说,那是你的说法,我们愿意过什么日子,是我们的事儿,用不着谁来操心,也用不着谁来解放。姑娘们挣钱多少,活着还是死了,大门总能迈进迈出,现在弄到你们这儿来,活活地把门插上,要说地狱,不是十八层,也得数出个十七层来。杜小欢说,古小泉,你不要在这儿蛊惑人心、聚众闹事!小天椒把腰一叉,蛾眉倒竖,说,我就聚了,我就闹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紫砂壶见状,趁机煽动学员道,姑娘们,小天椒替咱们做主呐,再不走,真得让人欺负了。紫砂壶说罢,再次冲向大门。门岗拦住不让出,枪也横上了。紫砂壶急了,说,怎么着,拉老娘呀?老娘脱给你看。紫砂壶说罢解开纽子往下扒衣裳,天凉衣裳穿得多,扒下几件没扒光,嘴上没闲着,号召学员们,说,姑娘们,来呀,脱给他们看!
门岗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杜小欢也没经历过这么拿脸当鞋底子的,身上一层层起鸡皮疙瘩,像被蛇缠住了,血往脸上直涌,话在嗓子眼堵着,就是说不出来。反而是小天椒说话了。小天椒冷冷一笑,说,紫砂壶,别在这儿献丑了,你当你是谁?衣裳一扒,放你出街去,还不吓晕两个?紫砂壶一愣,说,这话也对,老娘老了,没谁希见,媛媛你脱,你身子好,宝钗你身子雪亮,脱给他们看,你们是热人儿,往街上一走,相好的恩客谁不心疼?谁不替你们叫冤?谢媛媛和薛宝钗犹豫着,看小天椒一眼,慢慢腾腾往下扒衣裳。小天椒说谢媛媛和薛宝钗,别听这老王八的,你们光着身子上街,谁给你们钱?谁替你们兜丑?让当妈的骗了半辈子,你们还没让人骗够?谢媛媛和薛宝钗听罢,醒悟过来,扣上纽扣,不脱了。紫砂壶说,怎么了,脱呀?媛媛你脱,宝钗你脱,你们又不是没脱过,怕什么?谢媛媛冲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臭不要脸的老百脚!
紫砂壶被小天椒那么一搅,一时散了羽翼,没了手脚,气急败坏,上前就要抓小天椒的脸,说,别以为你当着红馆人就能处处摔客!老娘偏给你点厉害的瞧瞧!紫砂壶还没近小天椒的身,一边月儿姐冲过来,一掌就将紫砂壶推倒在地,说,你个淘枯井的东西!
月儿姐手重,紫砂壶根本不是对手,人在地上来了个老婆子看瓜,半天没爬起来,惹得学员们在一旁一阵哄笑,院子里的气氛反而松弛了。紫砂壶挨了打,又受了众人的奚落,坐在地上拍着地大骂,说,你个吃条子中状元的家伙!吴同志过来呵斥道,不许打人,也不许骂人!都回到宿舍去!小天椒谁也不看,返身往宿舍里走去。杜小欢暗自里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饭前,杜小欢在学员队列前宣布,姐妹们要解放,就得彻底清除旧社会留给自己的影响,称谓也是一种,以后不许再叫艺名、诨名和绰号,一律恢复本名。杜小欢举例说,比如说小天椒,她的本名叫古小泉,以后我们就叫她古小泉学员。薛宝钗说,薛宝钗就是我的本名,我还这么叫。月儿姐说,我也没有艺名,也没有诨名和绰号,大家都叫我月儿姐,我认了,可小柿子怎么办?她打小就没起过正式名号,小柿子是她妈给起的,总不能改了吧?小柿子苍白着小脸,拼命摆手说我不改,我妈就留下这个名儿了,我不改!杜小欢说,那就先这么叫着,以后再说。谢媛媛冒出一句,那紫砂壶呢,我们总不能叫她周王氏吧?学员们一阵哄笑,紫砂壶也咧嘴笑,笑过以后说,爱叫什么叫什么,总归叫也是白叫的,又不搭上钱。
学员们集中在食堂里吃饭,白面馒头,白菜炖粉条,大多学员吃得香香甜甜,惟有古小泉看着面前的馒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坐在那儿发呆。杜小欢、季管理员在食堂里巡视,两个人一会儿替这个学员添一勺菜,一会儿替那个学员拿一个馒头。
杜小欢看见古小泉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用勺子划拉着盘子里的菜叶儿,就朝古小泉走过去,站到她面前,说,古小泉学员,怎么不吃?古小泉看了杜小欢一眼,眼皮子耷拉下去,不理会杜小欢。一旁正咬着馒头的月儿姐停了下来,注意着这边。杜小欢在古小泉身边坐下,说,你瞧,大家都在吃,快吃吧,不吃身体会拖垮。杜小欢从盘子里拿起一个馒头,递到古小泉手中。古小泉接过馒头,随手丢在桌上,馒头在桌子上滚了两下,滚到地上。杜小欢一愣,说,你这是干什么?古小泉瞟了杜小欢一眼,说,你当我是一只狗,就吃这种东西?杜小欢生气地站了起来,说,这种东西怎么了?白面馒头,白菜炖粉条,哪点亏待你了?你这是在糟蹋粮食知不知道?
所有学员都停了下来,朝杜小欢和古小泉这边看。月儿姐立刻起身,息事宁人地从地上捡起馒头,吹了吹馒头上的脏东西,说,我们不糟蹋粮食,我吃,我吃。月儿姐说罢,把馒头往嘴里塞。杜小欢说,唐月儿学员,把馒头放下。月儿姐嘴里填着馒头,停下来看杜小欢,说,我能吃完。杜小欢说,你能吃完也不许吃,你吃你自己那一份,谁丢在地上的,谁把它吃掉。月儿姐看了看满不在乎的古小泉。古小泉翻着白眼看天花板,说,装在盘子里的我都不吃,掉在地上的我更不吃。杜小欢说,那你为什么往地上丢,你想吃什么?古小泉说,说了也白说。杜小欢忍了忍,说,只要能做到的,我们会满足你。古小泉挑衅地说,早上我只用泰国的燕窝,你有吗?学员们发出一阵笑声。紫砂壶撇了撇嘴说,人家是当红窑姐儿,怕馒头噎着嗓子眼儿。薛宝钗劝说道,小泉妹妹,别犟了,吃吧。谢媛媛白了古小泉一眼,说,摆什么谱,谁没享过福?季管理员说,安静!都回到座位上去,吃你们的饭!
杜小欢尽量捺住情绪,对古小泉说,古小泉学员,我们这儿没有银耳燕窝,大家吃的都一样,你没病没伤,我们也不可能单独给你做着吃,你要愿意挨饿是你自己的事,但我还是劝你,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古小泉说,既然我要的你拿不出来,还在这儿说什么废话?杜小欢火了,说,古小泉,你当你这是在哪儿?你当你还过着腐朽糜烂的生活呀?我告诉你,你今天要不把这馒头吃下去,我会让你知道厉害!古小泉挑衅地看着杜小欢,问,你怎么样?还能把我也当馒头吃下去?
吴同志等几个工作人员听见动静,从外面跑了进来。月儿姐见状有些紧张,劝古小泉,说,馆主,咱们别说了,好主子不吃闷头亏,咱们吃。古小泉瞪月儿姐一眼,说,没你的事,吃你的馒头去。杜小欢说,唐月儿学员,这里没有什么馆主,你也不要护着她,这种人,你就是护着她也不会领你的情。紫砂壶在一旁说,杜同志这话说对了,姑娘一红,当妈的怎么宠着疼着都不对,老话说了,女儿收,当妈的有,女儿招,当妈的就得往河里跳了。杜小欢扭头说,紫砂壶,你少在这儿宣扬封建主义那一套!紫砂壶不敢再说什么,露出大门牙来讨好地冲杜小欢笑,把一勺菜塞进嘴里。
杜小欢对众学员说,都吃饭,吃完饭在院子里集中,一会儿卫生局的医生来给你们检查身体,身体检查完,大家集中上车,去妓院取你们的东西。学员们听说去妓院取自己的东西,都高兴了。杜小欢看了古小泉一眼,说,这个馒头我给你记着,你要不吃我也不勉强,我再说一遍,我们这儿没有银耳燕窝,我就看你能饿到什么时候。
古小泉到底没动那馒头一口,从食堂里出来,回到宿舍里,盘腿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望着窗外发呆。月儿姐守在她身旁,看看宿舍里没有多的人,从怀里掏出一只馒头,递给古小泉,小声说,快垫巴垫巴肚子,小心饿出毛病。古小泉看了看馒头,没接。月儿姐说,不是掉在地上那个,是我偷偷在笼屉里拿的。古小泉还是没接,扭了头看窗外。月儿姐不知该拿手中那个馒头怎么办,无可奈何地扭了头看小柿子。小柿子拥在自己的被窝里,爱惜地抚摸着簇新的被面,拿脸蛋去轻轻地摩挲软和的被面。
杜小欢走进宿舍,月儿姐迅速将馒头揣进怀里。杜小欢说,大家都在检查身体,你们几个怎么不出去?古小泉望着窗外,月儿姐紧张地揣着馒头,小柿子拿脸蛋贴着被面,三个人都不说话。杜小欢走到小柿子身边,蹲下问,小柿子,怎么不听话?快去检查身体。小柿子仍然爱惜地抚摸着被面,像是着了迷。杜小欢说,小柿子!小柿子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看着杜小欢,说,我两夜没合眼了。杜小欢不明白地看着小柿子。小柿子说,在同意堂两年,妈妈没让我盖过被子。杜小欢说,为什么?小柿子说,妈妈说,被子暖和,客人贪睡,一天拉不上两个活儿。杜小欢心里疼得一哆嗦,说,整整两年你都没盖过被子?小柿子点点头。杜小欢心疼地捉住了小柿子的手。小柿子问,杜同志,这被子真是发给我的吗?杜小欢说,是的,它是你的。小柿子又问,我一个人,别人不许盖?杜小欢说,只要你不愿意,别人就不能动它。小柿子再问,你们不会再拿走它?杜小欢肯定地说,不会,永远也不会。小柿子松了一口气,放心地说,你们真好。杜小欢眼睛潮湿了,说,小柿子,听我说,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同意堂的死期孩子了,你不光有被子,还会有自己的新生活,等这儿学习一结束,我们就送你回家,让家里供你上学念书,你喜欢吗?小柿子怀疑地看杜小欢,说,这是真的?杜小欢用力点头,说,好了,现在你去外面检查身体,被子放在这儿,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拿走它,好吗?小柿子点点头,恋恋不舍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将被子叠好,起身出去了。
杜小欢和小柿子的对话,古小泉全都听进去了,这使她的态度有所改变,望着窗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杜小欢走到古小泉和月儿姐面前。月儿姐讨好地站了起来,说,我和馆主这就出去。杜小欢说月儿姐,我说过了,这里没有什么馆主,妓院查封了,你和她的主仆关系已经结束了,从今以后,你们是平等的,谁也不许指使他人,谁也不用给他人当奴隶。月儿姐犯难道,那,我叫她什么?杜小欢说,我们不是说过吗,叫她名字,你也可以叫她小泉妹妹。月儿姐吓一跳,说,我哪儿敢?这不天地颠倒了吗?要挨天杀的!杜小欢耐心地说,唐月儿学员,旧社会人吃人、人剥削人,那才是天地颠倒,那样的社会才该天诛地灭,现在是新社会了,人人平等,你和古小泉学员是平等的,你和我也是平等的。
月儿姐对杜小欢的说法一下子无法接受,愣在那儿。古小泉在一旁说,月儿姐,听她的,以后就叫我小泉吧。月儿姐摆手,说,这可不行,万万使不得。古小泉说,没有什么不行,她说得对,过去的日子是人吃人,谁能吃掉谁,谁就能撑个饱。杜小欢说,古小泉学员,你这话还算有觉悟,比你吃早饭时有进步。古小泉不看杜小欢,对月儿姐说,可你别信平等的话,这世上没什么平等,真要有,也得靠自己去挣,你就从我这儿开始挣吧,就叫我小泉妹妹。杜小欢说,古小泉,你不要在这儿散布反动思想。古小泉说,反动思想?你在那儿吧嗒吧嗒说了半天平等,这世上有平等吗?你姓杜,我也姓杜,你站在那儿指手画脚,你管着我,我让你管着,平等在哪儿?杜小欢愣了一下,问,你不是姓古吗?怎么又姓杜?月儿姐在一旁说,我家馆主过去姓杜,古小泉是后来他哥给起的名。杜小欢盯着古小泉问,你有哥哥?
古小泉瞪了杜小欢一眼,说,怎么,我就该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能有哥哥?杜小欢呼吸有些急促,又问,你有几个哥哥?月儿姐说,馆主就一个哥哥。古小泉说,原来有两个,十三年前逃荒时失散了,要不我说,没有什么平等。杜小欢一下子激动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问古小泉,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姐姐?古小泉警觉地看着杜小欢说,你怎么知道?杜小欢往前走了一步,说,你原来的名字是不是叫杜朵儿?古小泉愣住了,看着杜小欢。杜小欢激动地说,你的哥哥,一个叫杜山,一个叫杜水,你的姐姐叫杜花儿,对不对?!古小泉狐疑地盯着杜小欢,突然站起来,厉声道,你想干什么?杜小欢差点儿没晕过去,嘴唇颤抖地说,你是朵儿?!我是花儿!我是你姐姐!
杜小欢赶往公安局,将寻找到妹妹的事告诉了杜来峰。杜来峰从凳子上蹦了起来,不相信地看着悲喜交加的杜小欢,说,什么?你找到朵儿了?!杜小欢说,找到了!我找到她了!杜来峰一把抓住杜小欢问,她在哪儿?杜小欢笑着抹去脸上的泪花说,在改造院……
两辆道奇交通车停在改造院门口,去妓院取回自己私人物品的学员们欢欢喜喜抱着包袱从车上下来,挤挤攘攘地往改造院里走。一辆吉普车在改造院门口停下,杜来峰和杜小欢从车上下来,两人匆匆走进改造院。学员们指指点点地朝杜来峰看。吴同志说,大家抓紧时间清理一下自己的东西,一会儿盘龙大学的学生们要来慰问我们。
古小泉安静地坐在办公室里,杜来峰冲了进来,一眼认出坐在办公室里的女孩子就是在观月楼和戏院外遭遇过的那个,先愣了一下,然后走到古小泉面前。古小泉也认出了杜来峰,有些不相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杜来峰。
杜来峰说,你是朵儿?古小泉说,哥哥?杜来峰一把将古小泉搂进怀里,说,朵儿,朵儿,哥哥到底找着你了!古小泉无力地任凭杜来峰拥住自己,泪水顺着脸庞流淌下来,说,哥,哥你不要我们了。杜来峰铁打的汉子,这个时候也撑不住,泪水流淌下来,说,傻妹妹,哥能不要你们吗?哥要,哥找你们找得苦。古小泉用手拽紧了杜来峰的衣襟,好像害怕这个突然之间冒出来的哥哥再度失掉。
办公室里,兄妹三人从相认的激动中稍稍平静下来。杜小欢掏出手绢递给古小泉,让古小泉将脸上的泪痕揩去,自己拿手抹泪。杜来峰到底是男人,那样流了泪,又是在自己的两个妹妹面前,有些不好意思,正拘泥着,突然想起什么,问杜小泉,你二哥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古小泉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那样一犹豫,杜来峰误解了,以为四兄妹中剩下的那一个遇到了不幸,说,你二哥是不是不在了?古小泉不是撒谎的人,在自己大哥面前,自然更不会说谎,说,他在。杜来峰问,在哪儿?古小泉说,就在盘龙市。杜来峰说,告诉我,我去把他找来。古小泉不肯撒谎,但最基本的常识告诉她,如果两个各事其主的哥哥见了面,那将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古小泉说,你不用找他,就是找到了他也不会认你!
古小泉的态度让杜来峰意识到什么。杜来峰心里一直有着一个疑问,当他见到古小泉后,他的疑问更强烈了:古飞雪姓古,古小泉也姓古,古飞雪两次消失在古小泉出现的场合,而古小泉已经被证实就是自己失踪了的妹妹!杜来峰一时失了语,而欣喜的杜小欢则被蒙在鼓里,不明白妹妹怎么会这样,说,小泉,二哥既然在盘龙市,我们就去把他找来,我们兄妹四人不就团聚了?古小泉拼命摇晃着脑袋,说,不。杜小欢被弄糊涂了,说,不什么?古小泉说,别问了,反正我不会告诉你们,你们也别去找他。杜来峰拦住杜小欢,盯着古小泉的眼睛,说,告诉我,你二哥他现在叫什么名字?古小泉移开目光。杜来峰有些卤莽地捧住了古小泉的脸,让古小泉的脸对着自己,说,看着我!杜小欢完全被眼前的事情弄糊涂了,拉杜来峰说,哥,你这是干什么?杜来峰甩开杜小欢说,你别管!杜来峰盯着古小泉的眼睛,说,他现在叫古飞雪,对吧?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古小泉不顾一切地推开杜来峰说,我不会告诉你!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杜来峰痛心疾首地揪自己的头发,说小泉,你怎么会干上这个?古小泉的脸色变了,说,我没偷没抢,凭本事吃饭,凭客人喜欢穿衣,药着谁了?碍着谁的眼了?杜来峰说,缝衣织布,挑水卖菜,不偷不抢的不止这一行,哪一行你不能做?你怎么就干上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杜来峰的话戳到了古小泉的痛处。古小泉一下子发作了,说,到我那儿叫局吃花酒的排成队,开科进士、豪杰英雄,哪一个不是达官贵人?谁不是珠玑文章?芝麻篮里拎出来,活得都是招眼人,我要丢人现眼,他们算什么?杜来峰说,你……你……你你还这么想?你这是糟践自己!古小泉说,我想在爹娘跟前清清白白做个好闺女,爹娘死了;我想在哥哥身边快快乐乐做个好妹妹,哥不管我;十一岁让人拐骗进窑子,给窑主倒马桶,给养妈洗裤衩,手脚慢一点就拿鸡毛掸子往死里抽,我是在糟践自己,那个时候你在哪儿?你们在哪儿?那个时候你怎么不问我想什么?!怎么没人管我受着什么样的糟践?!
杜小欢比杜来峰更知道妓女们的日子,过来将古小泉搂进怀里,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说,好妹妹,哥姐没顾上你,是哥姐的错。古小泉血性子,人在绝望里,不吃杜小欢的,一把推开杜小欢,说,别给我来这个,哥哥妹妹的我见多了,窑子里缺的是真格的,不缺这个。杜小欢说,小泉,过去的事就不说了,现在政府解放了你,你又有了新的生命,你要带头从良,改正过去,投奔新的生活。古小泉冷笑一声,笑得杜来峰和杜小欢寒从心底起,说,老生命我都不知道在哪儿呢,我要新的生命干什么?改正?从良?说得好,可做不到。杜小欢说,小泉,我知道这很难,可再难你也不要放弃,有我和大哥在,我们一定帮助你走出这一步。古小泉说,你们是谁?你们是干部,让共产党养着,我古小泉再大的福分也不敢攀这门高枝。
古小泉转过身来对杜来峰说,老实告诉你,我根本不知道二哥在什么地方,他和你们一样,只当我这个妹妹是只活在泥里的虫子,我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他,也不会指望你们。说罢又转了头对杜小欢说,我也老实告诉你,你甭给我说改正从良的话,我喜欢当窑姐儿,喜欢你说的灯红酒绿的糜烂生活!古小泉说罢,不再理会杜来峰和杜小欢,扭头朝办公室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