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攀篱采花,欲将芳心自倾斜

投石问路,恭煮香茗待上客

王铎从法庭出来,匆匆赶往物资接管委员会,把法庭上的事一一说给了文华听。文华不相信地问王铎,当庭释放?怎么会这样?!王铎气愤地说,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史鸿庭直着身子出门是事实,就差没拿八抬大轿把他抬回去了。文华推开王铎,气冲冲地冲出办公室。

文华气冲冲地找到林然,劈头就问,是你让他们放了史鸿庭?林然承认说,是的。文华说,这我想到了,不是你发话,史鸿庭他活着出不了法庭的门,可你得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林然说,你坐下我慢慢告诉你。文华说,我没法坐下去,我就站在这儿。林然说,放了他比判他更利于我们的工作。文华说,什么工作?还让他整天和我们捣乱、和政府作对?我实在不明白,连鲜于这种与世无争的知识分子都在勒紧腰带支持政府,连那些战争孤儿都重新拿起讨饭碗帮助政府渡过难关,你怎么可以让史鸿庭这种大奸商虎归深山?林然说,史鸿庭不是一个简单的不法粮商,他是帝国主义列强在中国势力的代言人,有多重政治背景,我们和帝国主义列强的斗争是长期的,关几个人,杀几颗头,无益于这场斗争的胜负,要真正战胜帝国主义,必须建设起一个比帝国主义更科学更强大的政权。文华说,你怕帝国主义的大炮轰到你的头上来?林然说,打了二十年仗,在我头顶上爆炸的炮弹没有几枚不是帝国主义制造的,我没怕过什么。文华说,你这是冷酷的文牍主义,对史鸿庭这种人,你要不关他,不砍他的头,他迟早有一天会关你,砍你的头!林然说,一百多年来,义和团杀过列强,清朝政府抵抗过列强,国民党政府也向日本鬼子开过枪,他们什么时候把列强从中国的领土上赶跑过?列强何曾又惧怕过他们?列强真正惧怕的,是一个强大的政权和团结的民族,粮食不是一个强大政权的惟一支柱,砍头刀也不是,一个长久政权的建立,靠的是民心和法治。文华说,把史鸿庭放掉就是民心吗?让那些不法奸商和我们玩猫捉老鼠就是法治吗?你的民心和法治建立在什么基础上?林然说,孔明能七擒六放孟获,我们共产党难道就没有这个气魄?放掉史鸿庭不会为我们赢得眼前的民心,但它可以为我们带来长久的民心。文华说,你有多少理由在那儿等着?你为什么就不能拿出一个简单的理由来让我信服?林然说,因为你不愿意去看那些理由,因为事涉一个政权的理由从来就不是简单的。文华难过地说,老林,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和你说话,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多了,隔阂越来越大了。林然真诚地说,文华,我不想和你分歧,而想和你早点儿结婚。文华断然说,不,我看不透你,我不能和一个看不透的人结婚!说罢,她转身冲出门去。

林然站在那儿,心里很难过,不是为文华最后那句话,而是为与他最信赖的战友无法找到一个彼此理解和通融的道口。这个时候的林然是孤独的,因为他不光有可能失去战友的信任和支持,他还面临着放掉史鸿庭这一谋略失败的危机。

文华气冲冲地从大楼里出来,在台阶前撞见了杜小欢和土豆。杜小欢和土豆两人怀里各抱着几只烤红薯,笑嘻嘻地往大楼里走。杜小欢招呼文华,说,文华姐。文华站住了,看看两人怀里的红薯,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土豆说,林主任把自己的那份口粮省下一半送到警备部队去了,剩下的粮不够,七天时间只吃了七个窝头,喝下三十多壶水,他不让我说,可他连续几天没去食堂,让人给发现了。杜小欢说,昨晚士兵生活委员会做出决定,由士兵生活委员会开支,每天补给林主任一只红薯,如果林主任不把这只红薯吃掉,就建议上级停止他工作的权利,要他在全体士兵大会上公开做检查。

文华人不在部队上,不知道部队上的情况,听了两人的话,有些发呆,过了一会儿问,小欢,部队上的人真的经饿?杜小欢没听懂文华的话,说,经饿不经饿,也得饿着,林主任说了,皮带勒紧点,人更精神,我们饿一顿,百姓就能吃上一口,我们饿倒一个,百姓就能多站起来一个。

文华回到物资接管委员会,人有些恍惚,想着刚才杜小欢的话,半天回不过神来。蔡士雄过来了,说,文华,中原局来信了,说给我们拨了一批粮,只要铁路一通就能运到。文华从思忖中醒来,对蔡士雄说,士雄,不能让部队饿着,你告诉供应处,部队的粮食,恢复到粮荒以前的标准,缺口粮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蔡士雄说,可部队口粮标准是林主任亲自定下来的呀。文华对一位工作人员说,给我接林主任。工作人员要电话,然后告诉文华,林主任不在,说是去孤儿院了。文华想了想,对蔡士雄说,我去孤儿院找他。

孤儿院里隐约传来孤儿们嬉闹的声音。林然、杜小欢和土豆从车上下来。杜小欢和土豆噘着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林然问,东西呢?就这么空着手?那你们跟我来干什么?杜小欢和土豆不情愿地从车上将红薯拿下来,抱在怀里。林然问,粮呢?土豆去车上提下一只小口袋。杜小欢不满意地看了林然一眼,说,我们要向士兵生活委员会报告!林然笑着,一手牵一个,像牵孩子似的把杜小欢和土豆牵进孤儿院大门,三人一跨进孤儿院的大门,立刻被迎面扑来的孩子们的嬉笑声给感染了。院子里摆了四五个大澡盆,孤儿们全都脱光了,穿着小裤衩,排着队挨个儿让文母和陶子怡给他们洗澡。一群不安分的小东西因为有人呵护,有阳光,又得了水,在院子里自由自在地追逐着、打闹着,缠着陶子怡从井台边提来清亮的井水往他们头上浇,浇得水花四溅。

杜小欢一下子就被这个场面感染了,不再生气,喜笑颜开地跑过去,亲热地和文母、陶子怡打招呼。陶子怡说,林主任来了?林然和文母、陶子怡打着招呼,有些奇怪地看杜小欢,说,你这儿挺熟的嘛,来过了?杜小欢很得意,说,这儿也是我的家,兴你来,就不兴我来呀?杜小欢跑到文母身边,文母疼爱地替她把额前的散发捋到耳后,说,又是一头汗,做事悠着点儿,不怕慢,就怕站,记住了?杜小欢点头,甜甜地答应着。

文母把林然领到一旁问,你和小华的事怎么样了?林然说,现在工作忙,一时顾不上这个。文母说,你们工作忙我知道,达子和小华这两个月就没进过一次家门,连小妹都不见影儿,要回来就是拿粮拿布。我也知道,在党的人,身不由己,可你和小华都不小了,把家成了,也不是说就不管党的事了。林然说,我也这么想,不过还有一些困难,这事以后再说吧。文母说,你实话告诉我,小华是不是配不上你?林然说,伯母,文华是个优秀的同志,要说配不上,那是我配不上她。文母说,那就是她不愿意?林然说,她也没这么说过。文母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林然说,盘龙市眼下的情况很严重,几十万人要吃饭,工厂不能停工,商店不能关门,文华担着一半的责任,她心里搁着大事,从早忙到晚,十天衣裳没下过身,打个盹就算睡一觉,谁看着都不忍心。我也不瞒您,我们为工作,是有一些矛盾,不过您放心,我会说服她。这时文华正好找到孤儿院来,在门外听见林然最后那段话,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一推门跨了进去,气呼呼地说,林然,怎么,想让我母亲说服我?林然没有想到文华此时会出现,有些发愣,愣过以后看看文华的脸色,知道她误会了,就说,你听我解释。文华生气地说,不用解释了,你是领导,你可以在工作上给我下指示,我要是工作不尽职,你也可以批评我、处分我,但你没有权力决定我的婚姻,更没有权力对我的家人施加压力。文华说罢,扭头出了大门。

文华正欲上车,杜小欢追了出来,叫住了她,说,你这样对待林主任不公平。文华站下了,说,他这样对待我就公平吗?杜小欢说,你以为他来干什么?他带我们来送粮的。文华冷笑了一下,说,多好的理由,没有比这再好的理由了。杜小欢气坏了,说,你……你心里有鬼才这么说!文华说,什么意思?杜小欢说,你自己明白是什么意思!文华愣了一下,不理杜小欢,上了车,对司机说,开车。车发动了,开走了。杜小欢追出两步,冲着车大喊,我们的友谊结束了!

文达从外面检查工作回来,车拐向军管会大楼时,突然发现俞律之站在院子外面的人行道上。文达要驾驶员把车停下,从车上跳下来,走到俞律之面前。俞律之穿着一套夔纹牡丹锦缎的中袖旗袍,冰梅金锦缎面布鞋,这样充满生活欲望的美人儿犹豫不决地站在威武森严的军管会大楼门前,让人先就有了疼怜。

站在大街上说话不方便,文达将俞律之带到一家饭馆,说,在香港就欠你的情,那个时候兜里没钱,今天我请客,不过先说好,我只能请你吃一碗烧干丝,多了我请不起。俞律之勉强地笑了一下,并不说什么,那意思是她根本不在乎文达请客。文达说,你好像瘦了?俞律之不接这个话茬,问文达,你说过改天见我,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不理我?文达掩饰地看窗外,说,我很忙。俞律之看着文达,说,我想听你说真话。文达沉默。俞律之难过地说,我真的就让你这么讨厌吗?文达说,不。俞律之说,那为什么不愿见我?俞律之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挂在文达的脸上,令文达无法躲避。文达下了决心,说,律之,我不知道我还会遇见你,我也不知道你会出落得这么优秀,但我不能欺骗你,我有对象了,她是我的战友,是个很好的姑娘……

俞律之安静地看着文达,在他告诉她他有对象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连眼睫毛都没有动一下。文达弄不懂她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俞律之问,说完了?文达说,完了。俞律之平静地说,那好,现在该我说了,我只有一句话。文达疲倦地点点头,抬起头来看着俞律之。俞律之说,我爱你。

夜深了,文华慢慢向女干部宿舍走去。在宿舍门口她站住了。她看见杜小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文华说,你在等我?杜小欢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文华,说,没错。文华看杜小欢,她从她的神色和目光中已经明白她们的友谊真的是完了。文华说,有什么事,你说吧。杜小欢说,第一,我上次说你忘恩负义,现在我还那么认为:你的确忘恩负义。第二,我准备嫁给文达。文华叫:小欢!杜小欢根本没打算理会文华,扭头走了。

杜小欢对文华说出了那两句话后,直接去了文达那里,告诉文达,她已经决定了,嫁给他。文达惊讶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杜小欢,杜小欢毅然决然地说,对!文达说,就在这儿?现在?杜小欢说,对!文达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伸出手去摸杜小欢的额头,说,你没生病吧?杜小欢打开文达的手,脸上仍然是严肃的表情,说,我说的是真的,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文达说,怎么想起这事了?是不是受了谁刺激?杜小欢说,是!文达说,说说看。杜小欢说,我讨厌那种自以为是的人!我讨厌那种见异思迁的人!我讨厌那种不顾阶级感情的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多读了两本书吗!

文达完全被杜小欢的快嘴快舌绕糊涂了,说,打住打住,你把我都绕糊涂了,你慢点儿。文达问杜小欢,说,你讨厌别人,就决定嫁给我?是这个意思吧?杜小欢根本就不会说谎,用力点点头,说,对!文达说,我还是不明白,别人惹了你,你生气了,你找别人出气去,怎么拿着我垫背?再说你是讨厌别人,和跟我结婚有什么关系?杜小欢说不清楚,她没办法把这种事情说清楚,甚至她自己也犯糊涂,为什么文华那样对待林主任,会促使她决定嫁给文达?事到如今,杜小欢也不想把事情弄清楚了,跺脚说,哎呀,你把人都给急死了!

文达一看对方要哭鼻子了,立刻把杜小欢扶住,往凳子上按,说,别急别急,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坐下慢慢说。杜小欢不坐,说,你先说,我现在要嫁给你,你娶还是不娶?文达一时被问住了。在见到俞律之以前,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他为这样的时刻等待得不耐烦了,可现在……文达犹豫地说,怎么问上这个问题了?杜小欢说,你就说,娶,还是不娶!文达不想在这个时候涉及这件事,把话题转移开,说,深更半夜的,你也不多穿点儿,快把衣服披上。文达说着,拿过一件自己的外套,披在杜小欢身上。杜小欢一下把衣服打掉,说,你别给我穿衣服,我什么衣服也不穿。文达说,那你要干什么?杜小欢说,你就说,你要不要我。文达说,要又怎么样,不要又怎么样?杜小欢说,要我就跟了你,现在就跟;不要我就走,我们从此以后什么关系也没有!文达说,要,我怎么能不要?我巴不得。杜小欢说,那我们现在就解决这件事。

林然正从走廊上走过,听见屋里的对话声,大惊,上前砰砰地敲文达的门。文达把门打开。林然怒发冲冠地大步跨进去,指着文达的鼻子说,好你个文达,你胆子也太大了,你……林然只说了一半,就发现屋内的情景并不如他所想象——两个人衣着整齐,一脸严肃地站在那儿,分明是在讨论一件严肃的事情。

文达和杜小欢被突然闯进的林然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林然。文达问,出什么事了?林然一脸窘迫,连忙往外退,说,没事……没事……

文华站在鲜于杰宿舍的门前,犹豫着,然后敲了敲门。门开了。鲜于杰看见文华,惊讶地说,文华?鲜于杰将文华迎进屋里,请文华坐下,去一旁倒了一杯茶递给文华,然后坐在她对面。

文华说,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们都这么看我,对吗?鲜于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说,怎么会想起说这个?文华说,告诉我。鲜于杰说,不,你不是这样的人。文华苦笑了一下,说,过去你掩护我,为了我差点儿没把命搭进去。你替我守门、替我送信、夜里睡在外面,一夜起来去院子里看三回,怕国民党来抓人。解放了,我可以正大光明的出门了,没人再朝我开枪、没人把我抓进监狱去,我就把你赶走了。鲜于杰说,别这么说。文华说,你让我说。两年以前,我在部队,和战友们在一起,我们亲如兄弟姊妹,一块饼能掰出三十六份,一个排的战士一人一口,一颗子弹射来,三十六个人一起扑上去,谁都不愿那颗子弹射中了别人。现在我们还是同志,而我却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鲜于杰看出文华的苦楚了,他伸出手去,把文华的手握住。文华让鲜于杰握了一会儿,把手从鲜于杰的手掌中抽出来,说,我承认,我和我的战友们有矛盾,我不能掩盖这样的矛盾,这难道就是忘恩负义?鲜于杰说,那是他们不了解你。为了自己的同志,你可以去和敌人拼命,有危险的地方,你总是冲在前面,做地下工作的时候,你是自己同志的核心,他们热爱你。这些事,他们都知道吗?文华说,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知道了就不在意矛盾了吗?就没有了生分吗?鲜于杰说,你很苦恼,对吗?文华说,我和他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我没想到重逢会让我们陌生。鲜于杰说,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最团结的一群人,也没想到你们之间也会有矛盾。文华说,我今天拒绝了林然,对他说,我不会嫁给他。鲜于杰眸子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文华说,可不知为什么,这话说过以后,我并没有感到轻松,而是很难过,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鲜于杰沉默了一会儿,说,文华,我不会让你做错什么的。文华抬起头来看鲜于杰。鲜于杰也看着她,说,文华,我想告诉你,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你和你的那些同志是我见到过的最优秀的一群人——不是你们的知识,而是你们的坚定的信仰、生动的生命和忘我的献身精神,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接近你的原因。

鲜于杰说完这话,沉默着。文华没料到鲜于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

下课以后,史百卿被几个衣着时髦、梳着大背头的工商界子弟拦住了,他们连裹带挟地将史百卿架到了操场上,然后放开他。一个工商子弟说,狗。史百卿说,你说什么?工商子弟说,我说你是一条狗。史百卿说,你凭什么骂人?工商子弟说,我骂你了,怎么样?史百卿看一眼那些工商子弟,看出他们是寻衅闹事的,有些心怯,想绕开走掉。两个工商子弟上前把他拦住了。史百卿说,你们想干什么?工商子弟说,想教训教训你这个犹大。史百卿说,我不是犹大。工商子弟说,连犹大都不出卖自己的家里人,你比犹大还不如。另一个工商子弟说,和穷光蛋们混在一起,忘了自己是谁。这些人围上去,对史百卿一阵拳打脚踢。操场上,有学生们看到了这一幕,喊着“为什么打人”、“不许打人”朝这边跑来。工商子弟们跑掉了。史百卿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文小妹得知史百卿挨揍的事,匆忙赶往学校,一见史百卿鼻青脸肿地躺在床上,眼泪当时就要下来了。史百卿不肯在文小妹面前掉面子,充硬汉地说他没事儿。文小妹眼圈红着说,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又说,已经要学校的青年团干部摸了底,事情是福林堂周济元的儿子领着人干的,他是三青团的人,正在调查他还有没有别的反动罪行,要是有,铁定把他移交给公安局,办他的反革命罪。史百卿感叹道,没想到决裂这么难。文小妹问他是不是害怕了。史百卿承认有点儿。文小妹心里疼得直抽,还得鼓励他,说看看我三叔他们,枪林弹雨都过来了,他们眉头都不皱一下,我们得向他们学习。史百卿不是不想学,也知道学成是怎样的造化,可革命者是信仰者,学起来太难。文小妹说,正因为难,革命才是神圣的,做一个革命者才是青年人的理想。史百卿愁眉苦脸地说,和家里斗争,被家里赶了出来,想要革命,又被人揍成这个样子,我是落在屋檐上的麻雀,风吹雨打,人轰鹰啄,处处不讨好。

文小妹到底是女孩子,忍到最后也有一个分寸,听史百卿那么一说,放下水碗,轻轻地抚摸着史百卿脸上青瘀的伤口,心疼地伏在他的胸口上,说,百卿,我知道你现在很委屈,看见你这个样子我也心疼,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和家里决裂的。史百卿问,你能不能理解我?文小妹点了点头。史百卿欣喜地握住文小妹的手,说,只要你能理解我,我就决裂到底,再大的委屈我也能受!

俞律之那天也到学校里来了,进门一看史百卿的样子,吃了一惊,问,出什么事儿了?等文小妹说过事情的缘由,俞律之问史百卿,能下地吗?史百卿说,行。俞律之说,那你起来,跟我走。史百卿问,去哪儿?俞律之生气地说,还能去哪儿,回家,咱们的脸不是白墙,没有道理在这儿让人抽。史百卿宣布不回家,自己已经和那个家决裂了。俞律之讥嘲说,家又不是甘蔗,甜了多啃一节,不甜就丢掉,赌赌气就行了,决什么裂?文小妹在一旁站着,史百卿脸上有伤,像朵光荣花,那副豪情万丈的样子,用不着装就出来了。史百卿对俞律之说,实话告诉你,就算爸八抬大轿抬我回去,我也不会回去,我现在不是史家大公子史百卿,而是革命青年史百卿,我要给自己改名,叫史革命。那个家巧取豪夺、鱼肉百姓、与敌为友、剥削人民,它一天不向政府低头认罪,我一天不回那个家。俞律之惊讶地看着史百卿,然后开心地笑了,说,你才几天不吃奶,就来这个,口气大得好像你真是革命者。告诉你百卿,你和你文达叔不一样,人家是阿尔匹斯山上的生命,再落魄也是西西弗斯,英雄天生的,就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离了丫环穿不上衣裳,饭送到嘴边都不知道怎么吃下去,还革命革命的,得了吧!史百卿被激怒了,从床上撑起来,要和俞律之论英雄,英雄没论上,哎哟叫了一声。

俞律之在学校和史百卿文小妹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史百卿是铁了心和家里闹对抗,劝不动,史百卿一双眼又老往文小妹那边瞅,根本没心思和自己说话,便起身告辞。

俞律之回到家,把史百卿挨打受伤的情况告诉了俞韵之。俞韵之差一点儿没晕厥过去。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往书斋里走,说,我去找鸿儒,要他去学校把百卿找回来。俞律之拦着她说,姐夫眼下气还没消,又查着二哥留下来的那些烂账,你这个时候闯进去,不是添乱是什么?百卿那儿真没什么事儿,这个家,也就我和百卿能说上话,我会常去学校看百卿,你就不用担心了。

俞韵之看妹妹,看出她说的是真话,想想的确不能再在这时给丈夫添乱,回头坐下,担心地说,百卿他不会再闹出什么事儿吧?俞律之说,姐,一个男人吃点苦头未必是坏事,要能顶天立地那就是正果了。你瞧瞧文达,人家也是大户出身,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人家火焰山八卦阵什么没经历过?百卿说要做英雄,也是一气之下,他要真做出什么来的,像了文达,倒不枉了是一个男儿。俞韵之说,你也不用拿文达和卿儿比,也不用在我面前夸文达,你就是把文达夸到天上去,他是你的吗?俞律之愣住了,一时语塞。俞韵之说,律之,不是姐说丧气的话,你也别太天真了,你拿文达当回事儿,人家未必就拿你当回事儿,卿儿让人下了毒手,也只是皮肉苦,到底不是拿自己的命去赌一个不可能,和你不同,你要有伤,可是伤一辈子。俞律之让俞韵之说得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无力地说,姐,我不会让自己受伤。俞韵之说,还逞能呢,这几天你睡过几觉?照照镜子去,脸都瘦尖了,要怎么样才算伤?俞韵之冷冷地看着俞律之接着说,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我索性把话都说出来,我不相信文达,更不相信你能撑过那痛去。

书斋里,史鸿儒眉头紧锁地看完了联号粮铺的账目,推开账本,挥手示意账房先生退下,然后对柳十三说,老二的手脚做得也太张狂,难怪政府作怒了。柳十三说,二爷不懂粮食行,也不能全怪他。史鸿儒说,客岁已去,时务非昨,不知通变,自作聪明,难道这也不怪他?柳十三说,老爷说的是,可老爷心绪不佳,不肯应酬,多亏二爷在外面打点,二爷也算辛苦了。史鸿儒问,老莫这些天在干什么?柳十三答,莫先生这些日子吃住在三河铁厂,说厂子日渐红火,想借着机会再起一个炉子。史鸿儒问,这事儿怎么没人给我说?柳十三答,莫先生说,老爷心情不好,钱又是政府给贷下的,就不用惊动老爷了。史鸿儒沉默了一会儿说,十三,你说,我是不是冤枉老莫了?柳十三说,老爷一向不冤枉人,不过,莫先生是见过世面的读书人,老爷对莫先生,自然不能和别的下人一样。史鸿儒说,你的话我明白了,我是冤枉他了。柳十三说,十三顺嘴说说,老爷不必往心里去。史鸿儒说,古往今来,君择臣,臣亦择君,创业难,守成也不易,史家的这份产业,总是要支撑下去,要撑下去,就得和人通融,我想请林主任和文司令到府上来坐坐,你看怎么样?柳十三说,老爷既然决定亲自掌持史家产业,也就应该和政府有所往来。史鸿儒说,十三,你从来不说人的坏话,反倒处处替人包揽。柳十三说,老话说了,给人经书,那人就是学子,教人勾栏,那人就是戏子,使人权柄,那人就是贼子;说人坏,那是世道坏。史鸿儒点点头说,你去给林主任和文司令送一个帖子,就说我请他们到我寒舍喝茶,再往鸿昌那儿捎个信,叫他也来,替我陪客。

林然接到柳十三送来的帖子,对文达说,看来史鸿儒是打算出山,要投石问路了。文达有些犹豫,说,我就不去了吧?林然说,人家点名要你去,你怎么能不去,怎么,还记着你们那点家仇?文达说,那倒不是。林然说,那就去,茶也喝,话也谈,咱们桃林问童子,三顾茅庐,请他史鸿儒出山,把盘龙市复工复业的局面来他个板上钉钉。

林然和文达按帖子上约定的时间,来到史鸿儒府上,史鸿儒早早在门口迎接两位,将二人迎进雅香四溢的茶室里,林然和文达坐在上首,史鸿儒史鸿昌兄弟俩叨陪末座,俞韵之作为女主人,尽着奉茶续水的事,主客五人边说边喝着茶。有了粮食事件,史鸿儒对政府抱着既愧疚又担心的心情,史鸿庭身负重责而全身释放,他知道那是因为什么,这一方面增添了他对政府的感激之情,另一方面,他又有一种不肯俯就的矛盾心情。史家兄弟同具傲气,但兄弟俩的傲气不同,一个含蓄,一个张狂,一个内敛,一个外扬,这样的性格,也造成了含蓄内敛的史鸿儒能看得更远,同时也更能制止自己的情绪,以品茗之名将林然和文达请到府上,相逢一笑。

茶过一巡,史鸿儒说,小弟鸿庭不懂事,给政府工作添了大麻烦,鸿儒知罪认罚,除了政府罚没的粮食,我的粮库里还有一些存粮,粮食可以保证丝毫没有问题,我想捐一点粮给政府,帮助政府渡过粮荒,也算我替小弟谢政府不杀之罪。林然放下茶杯,问,史先生打算捐多少?史鸿儒试探道,两万担中粳,如何?林然不说多,也不说少,微微一笑。史鸿儒看出林然的表情,是并没被那个数目打动,说,要是嫌少,我还可以再加一点,我再拿出一万担杂粮。林然仍是笑,这一回不是微笑,而是哈哈大笑,笑得史鸿儒摸不着头脑,面有讶异,连一旁的文达和史鸿昌都被林然的笑弄糊涂了。史鸿儒不安地说,莫非鸿儒说错了什么?林然说,史先生一片诚意,昭然可示,让人敬佩。不过我可以告诉史先生,政府不会接受史先生的这些粮食。史鸿儒和俞韵之一下子紧张了。史鸿儒问,为什么?林然说,鸿儒先生知道盘龙市一天需要多少粮吗?史鸿儒说,鸿儒做粮食行做了二十年,这个多少知道一些,约二十万石左右吧。林然说,那是国民党时期,现在不同了,城里现在多了我们自己的几万干部,另外还有几万军队,工厂里的职员、工友,学校里的教师、学生,国民党留下的旧人员,这就比国民党政府时期的包袱大得多,这些粮不算,光赈灾粮,政府一分钱不要拿给灾民的,一天就得六七万担。史鸿儒咬咬牙,说,鸿儒钦佩人民政府体恤百姓之心,愿意剔骨剜肉帮助政府,再加两万担精粮,如何?林然笑着摆了摆手,说,我的话,鸿儒先生还没明白。鸿儒先生要是真心捐粮给政府,帮助政府渡过粮荒,政府当然欢迎,并且由衷地表示感谢,可我知道,这不是鸿儒先生原意。鸿儒先生是拿这些粮来替史鸿庭谢罪,这就不必要了。史鸿庭套购赈灾粮、扰乱粮食市场、破坏粮食政策,政府已经对他作出了裁决。共产党的政策是一人犯罪一人担,不迁罪他人,不会拿了鸿儒先生的捐赠,收回自己已经作出的判决,不计事实,说史鸿庭没有罪。鸿儒先生完全可以放心,不再计较此事,更不必忍痛拿出粮食来做补偿。

史鸿昌在一旁说,鸿儒,林主任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史鸿儒的额间已有了一层凉爽的细汗,对林然说,鸿儒对贵党的政策知之甚少,实在惭愧。林然说,政府发展国家经济,团结扶持工商业,这是一贯政策,不会变的,鸿儒先生应该放下包袱,真心与政府合作,在发展生产方面,政府会尽可能提供必要的帮助,而且,我们希望鸿儒先生能走得更远,在工商业中带个头,把海外的资产抽回来,为盘龙市的工商建设做贡献。史鸿儒说,鸿儒感谢政府的信任,一定尽力关照史家在盘龙市的产业,与政府同心同德,为盘龙百姓做点事。只是鸿儒一介商民,身体多病,能力有限,别的事,只能从长计议了。

林然一笑,并不揭穿史鸿儒的疑心,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说,好茶,是蒙山云雾吧?史鸿儒说,蒙山云顶寺元极方丈托人带来的,明前茶。看来林主任是懂茶的?林然说,我是军人,风餐露宿半生,喝过中国大半河流里的水,甘苦自知,茶却是外行。不过我知道,茶这种东西,讲的是品质,水好却是最重要的,鸿儒先生有这样的好茶,应该选择好水,头浊二清三出味,慢慢地泡,从容地品,才不枉元极方丈的一片诚意。史鸿儒点头道,所言极是,林主任教诲,鸿儒铭刻在心。林然说,鸿儒先生请我和文司令到府上喝茶,也算是把我们当成朋友了,我想请鸿儒先生夫妇改天去我那儿坐坐,怎么样?文达不明白地看林然,问,莫非林主任那儿也有好茶?林然说,茶我不敢说能弄到好的,烟叶子什么时候我都备着,但我请鸿儒先生夫妇不为这个,五一国际劳动节要到了,我想请一些工商界的朋友们一块儿坐坐,说说话,我让人给你们包素菜饺子,鸿儒先生夫妇要是能够赏光,那我就太高兴了。史鸿儒看一眼俞韵之,然后对林然说,鸿儒不胜荣幸,一定去尝尝林主任的饺子。众人开怀地笑。文达也笑,至此明白了林然那么积极地赴这个茶约,是要干什么了,对“老狐狸”似的林然,心里又多了一份敬佩。

史鸿儒送林然等人出门,正遇俞律之从外面回来。史鸿儒和林然谈得投机,心中释然了,心情不错,愿意把家人介绍给林然,就对林然说,这是内人的小妹。俞律之本是个大方之人,什么样的人都是见识过的,却没想到文达会出现在这里,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下。此刻突然与俞律之在门口撞上,文达一时也有些拘泥。俞律之看出文达的拘泥了,匆匆向林然鞠了一躬,绕开文达走进门去。等俞律之离去,文达才反应过来,也不管林然是不是在旁边,追进门去。俞韵之在一旁看出林然和史鸿儒疑惑的目光,替妹妹掩饰道,听说林主任是湖南人,我家厨子的熏子鸡做得不错,等尝过林主任的饺子,也请林主任改日赏光。

文达追进大门,叫住俞律之,问她,怎么不理我?俞律之朝外面看了一眼,小声说,你就不怕别人看见?文达说,有什么好怕的?俞律之说,文史两家几十年不来往,所以史家人和你过不去,你也拿史家人开刀,我不愿在有外人的时候和你接触,给你带来麻烦,要是这样,下一次你就不好再公事公办了。文达没想到俞律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被俞律之的善解人意感动了,说,律之,你真是知书达理!俞律之推文达,说,快走吧,别让人看出什么。文达已经走出几步了,又站住,说,我只想告诉你,我这么做,和文史两家的夙怨无关,我也没有把你看成史家人。俞律之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随口就问,那你再告诉我,你喜欢我吗?文达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俞律之激动地笑了,差点儿就忍不住扑进文达的怀里了。阳春三月,天气很好,即使在天井里,阳光也能泼洒进来,将两人罩在一片蒙胧的虚影之中。

回军管会的车上,林然和文达说着史鸿儒的事,林然突然问,你认识史鸿儒的小姨子?文达说,小时候我们是伙伴。林然说,怎么没听你说过?文达说,我离家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谁想一晃就成大姑娘了。林然说,她和小欢差不多年龄吧?文达看林然一眼,问,什么意思?林然不看文达,眼睛在车窗外,说,你是真的该解决了。文达沉默了好一会儿,把话题转开,说,听小欢说,文华拒绝你了?林然说,呵,消息传得这么快?文达说,那就是说,这是真的了?林然也不回避,说,我承认,革命是到了困难时期。文达说,要我帮忙吗?林然问,帮什么,抢人?那还不成新闻?文达想想说,我以组织的名义找她谈话。林然说,当哥哥的,要拿组织出来说话,底气不足了吧?又说,这事你不用管,二万五千里长征走过来,八年抗战打赢了,老蒋撵到台湾去了,什么样的逆境没经过?我就不信,这一仗输的是我。

林然和文达回到军管会,从车上下来,文华和蔡士雄、关中行等在那儿。林然在车上说得热闹,一旦见到文华,又不说话了。林然不说话,文华也憋着不说。文达聪明,问文华,你们都在这儿,找老林还是找我?蔡士雄也看出什么来,打圆场说,我和文主任路过这儿,文主任说顺便来看看,军管会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指示。文华冷着一张脸,接过话头说,我们想聆听二位首长的教诲,没想到二位首长去人家里喝茶去了,军管会这么闲,这我们还真没想到。文达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喝茶去了?文华说,政府不是聋子和瞎子,有自己的渠道。林然看了站在一旁的关中行一眼,对文华说,上去吧,上去谈。文华在自己的情绪里,问,有指示吗?林然说,没有,随便聊聊。文华说,那就不必了,你们有闲心喝茶,我们可忙得连饭都没有吃,要是没有指示,我们就告辞了。

文华带头先下了台阶,蔡士雄和关中行跟上文华。林然若有所思地说,聊兴未毕,茶香犹存,政府的消息好灵通。

史鸿庭听说史鸿儒请林然和文达上门喝茶,并且接受了林然参加工商界人士五一庆祝会的邀请,气急败坏,上门询问史鸿儒。

史鸿儒冷冷地说,你不是不让我管你的事吗?我怎么做,你也用不着操心。史鸿庭说,我都被他们整成这个样子了,还不是前车之鉴呀?史鸿儒说,要说前车之鉴,我这儿还有话要说。套购赈灾粮的事,你该接受教训,你自己那儿那件命案,也该悬剑临头,临渊止步了,不要再弄出什么来,丢脸事小,丢命事大。史鸿庭说,我丢脸还是丢命,总归不像有的人,自己是有庙的人,却要拜倒在共产党这座新菩萨的脚下,为虎作伥。史鸿儒说,放肆!实话给你说,粮铺的账我看过了,我信任你,把粮铺的事交给你办,你不好好做生意,只惦记着和政府作对,你也太辜负我的期望了,从此以后,你干的那些事,到我这儿止住,史家名下所有厂店,一律不许沾边!

俞韵之在一边听着兄弟俩争嘴,劝道,哎呀,你们就不能不说这些事了?鸿庭,别再和你大哥争了。又对史鸿儒说,鸿儒,老二他也有难处。史鸿儒沉默了一会儿,想一想,妻子说的也对,弟弟吃洋人饭吃惯了,国人面前,什么时候要躬了腰说话?现在让共产党捏住了软处,说方得方,说圆得圆,的确有些憋气,就说,我们做生意,和气生财是首要,不会和政府做亲家,也不应该做对头。史鸿庭偏不俯就哥哥的话,说,这就是你的幼稚了,哪朝哪代的商人不是贪婪无度的执政者的对头,不是只想得到而不愿努力的大众的对头,中庸又何曾给商人带来过财富?你这样与狼为盟,迟早会成了狼嘴里的一块肉!史鸿儒说,就算这样,我史鸿儒也绝不做坑蒙拐骗涂炭乡党与政府做对头的事!

俞韵之在一旁拦不住,兄弟俩正争着,柳十三进来禀报,说文家丫头文小妹在外面,想见老爷太太。俞韵之一听是文小妹,说,快叫她进来。柳十三退下。史鸿庭哼了一声,说,连仇家人都登堂入室了,还说不是同恶相帮,助桀为虐!史家算是完了!说罢,甩手往外走去。

史百卿的伤好多了,脸上不再青一块紫一块,人却有些霉头霉脑,也不上课,也不出门,一个人在宿舍里关了门窗拉着小提琴。听见有人敲门,过去开了门,看见门外站着文小妹,脸露喜色,说,小妹?快进来。文小妹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人,是俞韵之和俞律之,俞韵之一把抱住儿子,说了一声卿儿你受苦了,眼泪就下来了。史百卿没想到文小妹把母亲带来了,到底是当儿子的,在母亲面前宠爱惯了,顾不得逞英雄,鼻子酸酸的。

俞律之在一旁看母子俩在那儿鼻涕眼泪的起腻,就说,你们能不能先把私房话留着,一会儿回家说去。史百卿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和小姨是接他回家去的,他看了站在一旁的文小妹一眼,说,我发过誓,决不回家。俞韵之说,什么誓不能改?政府还今天闹花灯明天就宵禁呢,你把誓改改不就行了?俞律之说,姐,你这话就不对了,人家百卿是男儿,立志要当革命者,他要朝三暮四地闹着玩,没个长性,男儿也不是了,革命者也不是了,谁还瞧得起他?俞韵之暗下里瞪俞律之,说,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

文小妹在一旁说,百卿,你爸爸也来了。史百卿不相信,说,他才不会来呢,他恨不得我死在外面。俞韵之说,卿儿你胡说什么,你爸他真的来了。史鸿儒慢慢出现在宿舍门口,有些窘,又有些不情愿,走进宿舍,掩饰地咳了一下,不看史百卿,打量宿舍,说,听小妹说你这儿饭食不好,糙米里尽是虫子,不好你就回去,你妈知道你吃什么。史百卿看文小妹。文小妹微笑着冲他点点头。史鸿儒不习惯那样的台阶,生硬地掩饰道,屋里一股澡堂子味,你先收拾一下,我在外面等着。俞律之看了看史鸿儒的背影,故意把声音提高了说,百卿,这可与革命无关,是爱的力量,你要好好谢谢人家小妹。

父母都出面了,小妹那儿也有了鼓励,史百卿不再坚持什么,跟着家人上了停在宿舍外的车。史鸿儒本来已经上车了,犹豫了一下,又从车上下来,走到文小妹面前,说,小妹,给你奶奶捎个话,就说改日我去看她,有时间,你也去家里玩。文小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地看着史鸿儒,过一会儿醒悟过来,欣喜地答应道,哎!

史家人没想到史鸿儒会主动和文小妹说话,更没想到史鸿儒会主动提出去看望文母,那等于说史鸿儒在向文家人传递愿意和文家人修好的信息,都愣了。史鸿儒却不理会他们,钻进车里,吩咐开车。史百卿扭了头从后窗里看渐渐变小的文小妹,直到再也看不见,然后回过头来,十分开心地对史鸿儒说,爸,你太伟大了!俞韵之抿嘴笑道,你爸这个人,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史鸿儒绷着脸,说,莲朝开暮合,草冬枯春荣,事情该变就得变,他们文家人不计前嫌,上门替史家人说合,我们史家人也不能势利,让人笑话史家妄自尊大。史百卿说,那我和小妹的事,你是同意了?史鸿儒板着脸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同意?史百卿还想争,俞韵之拦住儿子说,百卿,别天刚亮就盼天黑,冬天没过就嚷着过春天,让你爸慢慢来,这弯他能转过来。

大水退去,铁路通车,船队通航,中原局支援盘龙市的赈灾粮运到了,盘龙市自己去产粮区采购的粮也运到了,文华喜气洋洋地指挥人从火车站和船码头往粮库里卸粮食。

粮一批接一批地入库,文华底气十足,当下指示王铎,部队的粮食,立刻恢复标准,荣军修养院、盘龙大学、女子师范、文化局、人民艺术院、市政府,也给送一批粮去,让他们吃饱。王铎聪明,说鲜于教授那儿也给弄点好米去,不是还债,是还情。文华感慨地说,让老百姓饿了这么些日子,我这个物资接管委员会主任,实在没脸见人。王铎说,这回我们可以扬眉吐气地当一回粮草官了。

陶子怡带了脚夫来为孤儿院挑粮,力子和芒子非要跟来。脚夫挑着粮在前面走,陶子怡牵着芒子在后面跟着。文华和陶子怡在粮市里碰见,两人说了一会儿粮食的话。陶子怡转了话题说,四妹,你和林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除了亲人,这世上最好的关系莫过于同志了,你们既然是同志,有什么事情不能说开呢?我到你们家二十年,我知道文家人有志气,可也都是心高气盛的,人不能没志气,也不能因为心高气盛就容不得别人,更不能因此错怪了好人。文华让陶子怡说中了,站在那儿犯愣。陶子怡知道自己的小姑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用不着再说了,就说,好了,嫂子只希望你的日子是完整的,别错过了什么,妈在家等我呢,我先回去了。

王铎按照文华的指示,将供给部队的粮食标准恢复到粮荒之前,并且通知部队即刻提粮。文达接到后勤部门的汇报,先不相信真有粮了,给文华挂了一个电话。文华在电话里说,真有粮了,部队恢复供粮标准的指示是她下达的。文达问有没有请示过林然。文华说用不着,这是政府的意见,和军管会没关系。文达放下电话,到林然的办公室,把情况通报了林然。

林然说,文华要这么说了,标准我们要,粮荒基本度过去了,战士们还得准备着打仗,部队供粮标准要不恢复,我也得找政府要去。林然说罢问文达,你馋不馋?文达没听懂,看林然,说,什么意思?林然说,我问你馋还是不馋,想不想弄点儿肉来吃?文达就像被人问了想不想活的话,心急火燎地说,怎么不馋?一个月没见着油水,每天四两杂粮,能不馋吗?林然说,我们打一次牙祭怎么样?文达一喜,问,你弄到肉了?林然说,还没弄到,就等你这句话,你要同意了,就去布置一下,所有部队和军管会成员聚一次餐,吃一顿饱饭,要有肉、有酒,饭要大米,或者是白面,大家敞开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完按标准交伙食钱,多吃出来的公家贴。

文达欢欢喜喜走了没多久,文华英姿飒爽地进了门,进门就爽快地对林然说,我是来向你认错的。林然问,认什么错?文华说,在处理史鸿儒兄弟的问题上,你是对的。林然再问,何以见得?文华说,事实证明。林然笑了,说,看来粮食这玩艺儿真好,这玩艺儿一来,一切迎刃而解,比什么沟通都厉害,可要凡事都用事实说话,这事实可就太昂贵了,我们等不起,也证明不起。文华诚恳地说,其实我也知道,包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工商界、搞教育的,他们是中间力量,在政治上他们是处于中间状态,是我们争取的目标,我就是急了点儿,恨铁不成钢,我是犯了左倾冒进主义。林然说,先别给自己扣帽子,不如分析分析问题,看看我们在什么地方走了眼。文华说,我倒想听听你的看法。林然点点头,也不在这个问题上拿捏对方,说,在国共两党的斗争中,国民党只是一小撮,共产党的人也很少,中间力量占了大多数,这个力量不要低估,他们站在哪一边,就能决定哪一边是赢家。1927年的大革命为什么失败?是因为中间势力的大多数倒向了国民党。中国革命为什么能够胜利?是因为我们党把中间力量拉过来了。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重视中间势力,我们就会重新回到1927年,我们这个政党,就又成了少数派,甚至是亡国派。文华佩服地看着林然,说,以后你得多敲打我一点儿,多帮我分析分析。

林然去一旁给文华倒了一杯水,递到文华手中,说,说第二项,我等着呐。文华不明白,问,什么第二项?我来就为这事儿,没了。林然故作失望,说,人家史鸿儒都请我喝了茶,你就不打算邀请我去你家喝茶?文华恍然大悟,说,你还记着这事呀?林然认真地说,你说我能忘吗?我耿耿于怀。文华也认真了,说,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林然说,问吧。文华看着林然说,你是不是急于想解决我们俩的事儿?林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否认,说,没有的事儿,我怎么会急呢?我急了吗?你看我像急的样子吗?文华有些失望,说,要这样,是我理解错了,也好,我们再互相了解了解吧。

林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那是他等了很长时间的一场战役,作战方针也制定了,作战兵力也布置了,后勤工作也保障了,只等着双方接触,自己挥师而上,现在人家接触了,而且是直截了当的接触,是面对面的攻坚战,最易刺刀见红,自己却虚晃了一枪,退却了。林然后悔得要命,可要纠正那个错误已经来不及了,它不光事涉男人的自尊和虚荣,还关系到一个领导者的权威性。林然干笑了两声,掩饰道,了解好,了解是个好办法,那叫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对吧?

杜来峰盯樊迟歌的梢已经盯了好些日子了,一直没有斩获。那一天他在《大江日报》对门蹲猴子,守在街头的一家笔墨店里。店主过来殷勤地介绍,说我这儿各色货都齐全,黄尖、红尖、品玉、穿腰,各号旱笔水笔;松烟、元老、寸金、提条,各式好墨,应有尽有,保您满意。店主正说着,樊迟歌从街对面报馆里出来,伸手招过一辆洋车,上车让车夫拉走了。杜来峰撇下店主,转身离开柜台,迈出店门。街边停着好几辆洋车,杜来峰却守着纪律不能坐,看了看远去的樊迟歌,拔腿就追。樊迟歌坐着洋车在前面跑,杜来峰在后面追,引得路人奇怪地看。

杜来峰紧追樊迟歌,一直追出几条街,樊迟歌的洋车弯来拐去,竟然到了风月街,而且不偏不倚,正停在观月楼前。樊迟歌下车,付过车夫的钱,敲门,少顷,月儿姐把门打开,樊迟歌闪身进了门,月儿姐把门关上。杜来峰气喘吁吁地躲在不远处的一个门楼下,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这个地方他熟悉,他不明白樊迟歌怎么会走进那栋门楼里去。他想了想,索性等在那里,他想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樊迟歌上了楼,小天椒在楼上等着她。此时的小天椒已不是那个黑色斗篷的神秘女人,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梳成娇憨兼具的坠马髻,粉黛不施,穿了一套缠枝牡丹图案的云英紫裙,裙身上窄下宽,衬托出骄人的身材。

樊迟歌不是头一回来这儿了,她现在已经和小天椒成了好朋友。这说起来有点儿让人不可思议,可事情就是这样,《大江日报》的名主笔和观月楼的名校书不打不相识,两人一见如故,而且樊迟歌几天不来,小天椒就要差了月儿姐去报馆里请,樊迟歌自己也鬼使神差地老往观月楼跑。小天椒笑樊迟歌,说,我现在不会杀你了,你要不肯做我嫂子,我不逼你,做我姐也行。

小天椒沏了茶,两个人在外间相对而坐。樊迟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茶杯,问,你哥常来你这儿吧?小天椒说,问得奇怪,在这世上,我哥就我这么一个亲人,除了这儿,他能去哪儿?樊迟歌说,知道你哥是干什么的吗?小天椒说,知道,卖私盐的。樊迟歌笑了笑,再问,那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小天椒大大咧咧说,这谁不知道,大江报馆的名主笔。樊迟歌说,我问的不是这个。小天椒看了樊迟歌一眼,说,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个。樊迟歌看着小天椒。小天椒迎着樊迟歌的目光说,知道我们吃书场饭的姐妹为什么供着关帝爷吗?不该问的我们从不问,不该说的我们从不说。

樊迟歌后悔为什么拿这个话来问对方,连亲人都没有永远的,何况朋友,能有一个投机且能说上话的,已经是她这种处处防人的人的福分了。樊迟歌那么一想,就放下茶盅,要小天椒取笔取墨,两人作画。

小天椒当下取了纸墨,在书案上布置好,和樊迟歌一人手执一支画笔,说好了作一幅庭院春日图。两人嘻嘻哈哈,推推搡搡,你一笔一吟,我一笔一吟。樊迟歌画一只悬于风铃花上的蝴蝶,说,蝶憩香风多芳梦。小天椒画一只桃瓣纷零中的杜鹃,说,鸟沾红雨任娇啼。樊迟歌夸奖道,额上这一红勾得妙。小天椒歪了头看画幅,晃着脑袋说,那也没有你的香蝶芳梦好,让人流连忘返。樊迟歌说,你这么说,倒是你的杜鹃啼残,让人想起黛玉的《葬花词》: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小天椒接下去说: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小天椒续过樊迟歌的下句,触景生情,收了脸上的笑意,把手中的画笔抛下,走到一边。樊迟歌见状,知道触动了小天椒的内心,也放下了手中的画笔,走过去,想宽慰她,又不知道那宽慰在哪儿,过了一会儿说,小泉,你还年轻,用不着那么伤感。小天椒说,你不用劝我,我也是一时的情绪,一会儿就过。樊迟歌说,光换情绪有什么用,为什么不换一种生活?舞袖歌衫半是空,那堪冷月照帘栊,怜他多少温柔骨,偏送残春拥落红。你这么漂亮,多才多艺,干什么都会很出色,怎么都比在书楼里呆着强。小天椒说,一个女人,再出色也是男人的陪衬,争到底不过让男人拍两下巴掌,说你声好,宠爱三两日,到头来终将是残花渐落,又去哪里寻春色。要凭脸蛋儿和文章,迟歌姐你也算人中尖子了,你这样的人,拍巴掌的有,叫好的有,又有谁拿你做了须眉领袖?在男人的世界里,说什么争公平,那真是笑话,能让我们争的也就是短暂的快乐了。

杜来峰守在观月楼外,守了半个时辰,观月楼的大门静静地关着,什么动静也没有。正当杜来峰打算离去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观月楼前,杜来峰一看那个人,大吃一惊,迅速将自己掩蔽好。

观月楼前,古飞雪警觉地四下打量着,敲了敲门。门迅速地打开又迅速地关上,古飞雪消失了。杜来峰的血直往脑门上涌,弄不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心里琢磨着,是冒着观月楼里有接应的险,冲进去将古飞雪抓获,还是冒着网撤鱼去的险,回公安局要人?没等他琢磨出个究竟,身后一只手将他一拽,杜来峰没提防,被拉进身后的院子。

把杜来峰拉进院子的是妓院的女领家紫砂壶。紫砂壶上下打量着杜来峰,说,看你老大不小了,还是个雏儿吧?这个时候姑娘还睡着,没起来,怎么,熬不住了?杜来峰心里有事,紫砂壶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扭头就往外走。紫砂壶拦住了杜来峰,说,哎,既然来了就别走呀,我给你补个条子,叫两个姑娘,清官浑官你挑,住局不是时候,让她们陪你说说话,吃果儿咬乖乖,挂得挂不住就看你的本事了。

紫砂壶说罢回头朝屋里喊,小胡子,叫宝钗和媛媛起来,看厅挑人儿。杜来峰不明白,说,什么住局?挑什么人儿?紫砂壶说,别装了,你在这儿探头探脑半天,不赶热被窝你来这儿干什么?不是撬行,实话告诉你,小天椒歇牌了,你往她那儿看也是白看,就算她不歇牌,就你这张印度脸,她正眼都不看你。杜来峰明白过来,生气地推开紫砂壶,出了院子。

杜来峰出了院子,一个卖花样的年轻女人过来,说,花样儿——要花样儿吗?杜来峰没理她,走开了。紫砂壶跟了出来,朝杜来峰的背影吐唾沫,说,孱头!衰鬼!卖花样的说,妈妈,看看花样儿吧,鞋面儿枕头袖口孩儿鞋,齐着呐。紫砂壶扭了头骂卖花样的,要死呀你?窑子门口卖孩儿鞋!滚开!

小天椒吩咐过月儿姐,自己和樊迟歌交往的事,先别告诉大少爷,所以樊迟歌来过观月楼好几次,这期间古飞雪也常来,两人没碰上面,小天椒和月儿姐也不把事情说破。古飞雪进了院子,听月儿姐说大江报馆的樊小姐在楼上和馆主俩说话,吃了一惊。月儿姐是个会看眼色的,知道这一回让大少爷撞上了,再瞒不住什么,就把两人交往的事说个底细给他,以免他做出什么来,让楼上两位生恼。

古飞雪上楼,小天椒一见古飞雪,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搂住他,说,哥。古飞雪看了一眼樊迟歌,不高兴地说,我知道,我永远都是外人,什么事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小天椒说,怎么,吃醋了?古飞雪说,两个人中尖子,哪里敢。小天椒高兴地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迟歌姐来了,你也来了,你们俩都别走,我去下厨,给你们烧西湖醋鱼吃。

小天椒欢天喜地地下楼去,留下樊迟歌和古飞雪在那儿。樊迟歌说,我一直想和你联系,总也没有你的消息,虎斑蝶死了,我们怎么办?古飞雪说,车到山前自有路。樊迟歌说,路在哪儿?古飞雪说,你不要问这么多,到时候会有人和你联系。樊迟歌说,谁和我联系?古飞雪说,我不能说。樊迟歌说,对我也不行?古飞雪犹豫了一下,说,不行。樊迟歌说,飞雪,我真不知道你相信过谁,你这样的人连朋友都不会有。樊迟歌说罢,起身朝楼下走去。古飞雪并不阻拦她。樊迟歌走到楼梯口,站住了,转过身来说,告诉小泉,改天我单独来吃她的西湖醋鱼。

樊迟歌离开观月楼后,在外面闲逛了一阵,看看天已近晚,又不想回公寓,索性回了报馆。报馆已经下班了,人去楼空,樊迟歌打开灯,疲倦地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前,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樊迟歌吓了一跳,去接了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天已经晚了,你该回家,不该呆在报馆。

樊迟歌听声音嗡嗡的,不是熟悉的人,有些惊讶,问,你是谁?那个男人说,我是虎斑蝶。樊迟歌一愣,下意识地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什么虎斑蝶,你恐怕找错人了。那个男人说,你的特工代号是1331,你的上线联系人是1322,他叫古飞雪,下线联系人是1332和1333,一个叫赵西娅,一个叫陈致和,我说的没错吧?

对方把樊迟歌说得一清二楚,分明是十分熟悉她底细的,樊迟歌茫然了,到底是孤独得太久,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就说,可虎斑蝶已经死了,你不可能是虎斑蝶,你究竟是谁?那个男人说,樊迟歌,不该问的就不要问,那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樊迟歌沉默了。对方又说,现在你听好了,我知道你对杜来峰有好感,他是共产党的重要干部,我要你盯住他,从他那里获得情报,然后报告给古飞雪,你听清了吗?樊迟歌说,听清了。那个男人说,这就对了,好了,放电话吧。樊迟歌迟疑了一下。那个男人生硬地说,你的动作太慢了。

莫千在洗衣裳,见樊迟歌一脸烦躁地推门进来,吃了一惊,问,又遇到什么事,瞧你的脸,都能拧出雨点儿来。樊迟歌不说话。莫千问,报馆出事了?樊迟歌摇头。莫千再问,和谁闹矛盾了?樊迟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莫千说,这我就猜不上了。

莫千放下手中的事,去披间里沏了茶出来,倒了一杯递给樊迟歌,说,喝茶吧。樊迟歌接了茶过去,说,莫叔叔,我是一个缺乏正义感的人吗?莫千笑了笑,说,你的问题总那么严肃。樊迟歌固执地说,告诉我。莫千说,当然不是,你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孩子,否则不会为报父仇而放弃个人的生活了。樊迟歌苦恼地说,那什么是正义?一个知道正义的人,应该爱什么,恨什么?莫千看了樊迟歌一眼,说,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樊迟歌在自己的思路里,自顾自地说下去,共产党为百姓一次次勒紧自己的腰带,国民党从上到下拼命地敛财;共产党敢作敢为,光明磊落,国民党推诿塞责,遮遮掩掩,上司甚至不敢在下级面前暴露自己。我弄不明白,我过去的正义感究竟是对还是错。莫千点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让你这么气呼呼的一说,倒像是来质问我的。你在怀疑自己的选择,被眼下的事情弄糊涂了,对吧?樊迟歌说,我真的是有点糊涂了,我看见的和我听到的完全不一样,这是为什么?

莫千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把紧闭着的窗户推开,站在那里看了看窗外的长江,回过身来走回到桌边,坐下说,年轻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怀疑,风风雨雨几十年过来,才知道怀疑和不怀疑,都和我们的生活没关系。李笠咏桃花说,终日不言都是隐,无风不动本来轻。这世上没有什么理想是说得清的。樊迟歌说,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下去吗?莫千说,你能明白什么?明白了就不糊涂吗?樊迟歌说,我有点理解您为什么会看破红尘,放弃功名,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工程师了。莫千说,不,迟歌,永远不要说自己知道了,你不会知道的。

杜来峰赶到文达的办公室,向文达汇报:他跟踪樊迟歌,发现樊迟歌去了观月楼,古飞雪也去了观月楼。杜来峰说,本来我想当场捉了古飞雪,可又一想,他和樊迟歌是什么关系?和小天椒是什么关系?樊迟歌和小天椒又是什么关系?如果樊迟歌是古飞雪一伙的,观月楼是不是他们的据点?他们还有多少人?这些都不清楚,所以就没动手。

文达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想了想,说,你做得对,虎斑蝶死了,但那是我们的侥幸收获,特务组织并没有被全部破获,敌特活动还会进行,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你先弄清楚樊迟歌的真实身份,同时派人盯住观月楼,弄清楚小天椒的身份,如果古飞雪再出现,就抓住他,他的身份是明确的,只要抓住他,就有可能破获整个敌特组织。

杜来峰离去不久,门轻轻地敲响了。文达说,进来。门推开,杜小欢和文小妹扭着秧歌,边唱边跳进来了。

文达笑眯眯地放下手头的工作,身子往后一仰,一只手抄在腋下,一只手托了下颌看着这两个人。两人唱完跳完,格格地笑成一团。文达开口问,你们这是闹什么呐?文小妹说,你先说说我们这出《红布条》好不好?文达说,不错,秧歌扭得有模有样,都赶上老区水平了,什么时候学的?文小妹得意地说,跟小欢学的,她是我刚认的老师,怎么样,我这个学生不赖吧?

文达起身,走到文小妹面前,爱惜地将她额前的一绺汗发捋到脑后,说,刚当上两天青年团书记,就学会自吹自擂了,看以后还不吹垮台了。杜小欢在一旁为文小妹帮腔,说,小妹人家有文化,一学就会,根本不用吹。文达对文小妹说,别看你是大学生,读了点书,要说唱唱跳跳演个戏,你还真得向人家小欢学。文小妹拉长了声音说,现在我向小欢老师学,赶明儿我向小欢婶子学,行了吧?杜小欢脸红了,说,闭嘴!文小妹瞪大眼说,闭嘴我怎么唱?我也吹不成了。文达说文小妹,别没大没小的。文小妹不服气地说,小欢也不比我大多少,要说没大小,你们怎么谈恋爱?两人见面小欢是不是得先报告:“报告首长,我同意和你握一下手”,“报告首长,我背着枪,现在不能亲嘴儿”。杜小欢听不下去,朝文小妹扑过去,说,看我不撕你的嘴!文小妹蝴蝶似的在屋里扑来扑去,说,三叔救命——三婶饶命——

两个女孩子在文达的办公室里追赶着,碰翻了屋里的家具。文达将两人拦下,说,好了好了,这里是机关,别在这儿打打闹闹的,影响不好。杜小欢不追文小妹了,捋一下散乱的头发,瞪文小妹一眼,说,没良心的,我再不教你了。文小妹说,想得美,你不教我找三叔告状,说你摆臭架子,让三叔收拾你。说罢收拾起自己的红绸袖往外走,说,我不跟你们缠了,我去找姑父去。文达一时没听明白,说,什么姑父?文小妹说,还有哪个姑父,林主任哪!我们青年团想和军代表搞一个联欢会,他得参加,还得出节目。

文小妹一阵风刮到门口,拉开门,回过头来对屋里的两人说,一边一个姑父,一边一个婶儿,我们家眼见着要添丁加口,喜死人了。没等文达和杜小欢说什么,文小妹已经消失在门外了。文达说,疯丫头。然后回过头,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咳嗽一下,问杜小欢,你来有事?杜小欢说,没有。怎么,非得有事才能来?文达说,那也不是。想起什么,说,对了,我给你买了块料子,你看看。

文达走到一旁,拿过一块包好的衣料递给杜小欢。杜小欢接过,解了包衣料的纸包,抖开衣料看,是一块浅蓝色的海花潮云图案的缎子。杜小欢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贵重的衣料,欣喜万分,说,呀,多漂亮的衣料!文达看见漂亮衣料,情绪也高了起来,说,试试。杜小欢把衣料披在身上,转来转去地比试,杜小欢青春盎然,小野兽似的,那块缎子是绫绸中的上品,放在哪儿都抢眼得很,可披在杜小欢身上,却一下子失去了色彩。文达一时有些发怔。杜小欢没有觉察到文达的表情,喜滋滋地问,这得花多少钱?文达说,你喜欢就行,问什么钱。杜小欢说,等嫁给你那天,我就穿它,你说好吗?文达一听这话,情绪低落了下来。

杜小欢看出了文达的冷落,却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两人毕竟是级别差着很远的上下级,又是在机关里,若不是在特殊环境里,不可能有沟通的渠道。杜小欢本来就是心里不藏事的人,她并不追问,也收了笑脸,把衣料收起来,包好,看了看把脸埋在文件上的文达,说,我走了。文达抬头淡泊地看了她一眼说,不坐一会儿?杜小欢说,不了,我还得回去,下午去街道合作社检查工作。文达说,那好吧,我这儿也忙着,你先回去吧。杜小欢拉开门,走了出去,然后又回头看了看。文达已低下头在那儿看文件了。杜小欢把门掩上,朝楼下走去,路过林然的办公室,听见林然和文小妹在办公室里有说有笑。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愿打扰别人,有些落寞地走开了。

杜小欢从军管大楼里出来,文华迎面走了过来,两人都看见了对方。文华欲和杜小欢打招呼,杜小欢没理文华,如同陌生人一般走了过去。文华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把杜小欢叫住说,怎么不理我?杜小欢把眼睛朝着天上,像看云彩,说,没看见。文华说,干嘛撒谎?杜小欢说,总比虚伪好。文华说,我们就不能好好谈谈?杜小欢说,有什么好谈的?像我们这种当兵的,也就能和当兵的谈得来,换个什么知识分子,吃亏的不知道是谁。文华忍了忍,说,小欢,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我们毕竟是战友,有什么话可以说开呀。杜小欢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文华,说,你现在知道战友了,你不是不认战友吗?文华摇头说,没想到我们会这么生疏,连话都没法说了。杜小欢说,解放了,进城了,马路宽了,眼界高了,五湖四海的人,看谁不花眼?还能没有生疏?要生疏也拦不住。文华再也忍不住了,勃然大怒道,你还有完没完?杜小欢一点儿也不怕文华,说,怎么,文主任沉不住气,要发火了?文华说,我发火你能怎么样?!说罢,文华上前,把杜小欢的脑袋摁下了,一阵拨拉,没防备的杜小欢立刻成了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子。

杜小欢过去一直做着可以撒娇却有所依赖的小妹,一旦文华真发火,她就没有主张了,文华手脚快,摁下了她的脑袋一阵拨拉,她也下意识地反抗了,却没反抗赢,等成了一只头发乱七八糟的刺猬后,想发火也来不及了。两个人气呼呼地大喘着气,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互相瞪了两眼,扑哧一声都笑了。

文华问杜小欢,气出完了?杜小欢点点头说,嗯。文华问,能好好说话了?杜小欢点点头,说,嗯。文华说,那好,我告诉你,我没你想的那么坏,我和老林虽然是组织上介绍的,但我敬佩老林,拿他当师长看,正因为这样,我和他的矛盾,也会比别人有更多的伤害,但这不等于我就不要老林了,我这不就往他那儿去吗?要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去他那儿干嘛?杜小欢不服气地说,那你还和鲜于教授眉来眼去的干什么?文华哭笑不得地说,什么话到你嘴里就没个好,在一起说说话就叫眉来眼去?鲜于和我是工作上的关系,两个人交往,总不能把眼闭着拿手摸吧?你也不想想,我和老林认识一年,和鲜于认识一年多,盘龙市地下党住机关的家庭干部,大多都由假扮夫妻升级成了真夫妻,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挺不住自己,不早就和鲜于成了家,还有老林什么事?也不用在这儿受你的白眼了。杜小欢犹豫了一下说,照你这么说,是我冤枉你了。那我就向你赔不是。文华说,你也别赔不是,以后别再起哄,弄得火上浇油就行了。杜小欢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你快去吧,林主任在办公室。文华从兜里摸出小梳子,递给杜小欢,说,把头梳一梳,我先去了,回头咱们再说。

文华朝大楼里走去,走出两步,又站住了,回过头来说,光说我了,你和文达的事怎么样了?杜小欢说,没怎么样。文华说,没怎么样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打算嫁给他吗?什么时候办事儿?不管你是不是跟我赌气,我还真希望你早点儿嫁到我们家来,到时候看我收拾你。杜小欢迟疑了一下,说,我提了,他没答应。文华一愣,说,怎么会?他闹着娶你都闹成了上房的猫,怎么会不答应?杜小欢也有些糊涂地说,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儿,我说嫁给他,他就拿衣裳给我穿,然后林主任就踹门进来了,我就走了。文华也闹糊涂了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跟衣裳和老林有什么关系?杜小欢不想在这儿谈这件事就说,算了算了,太阳照着,我眼晕,说不清楚,等我想想,晚上再对你说。

两人正打算分手,王铎骑着一辆自行车飞也似的过来了,下车后对文华说,总算把你找到了,我这儿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先听哪个?文华说,又一个弯弯绕——挨着听,说吧。王铎擦拭一把汗,说,好事,华盛织布厂第一匹布今天下机了,这预示着盘龙市七个织布厂已经全面复工。坏事,美国人要赶走自来水厂的军代表,他们放出话来,说如果军代表不走,就拉闸停水,让盘龙市成为无水市。文华一听大怒,说,反了!王铎说,要不反,我也不做神行太保来找你了。文华返身往台阶下走,说,你上楼去,把水厂的事向林主任做个汇报,我先赶到水厂去。文华从王铎手中夺下自行车,骑上就走,人在自行车上站着,只踩了几下,自行车就没影儿了。

文华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到水厂,等在那儿的两名军代表迎了上来,一群水厂工人不安地站在一旁小声议论着。军代表简明扼要地向文华汇报了一下情况:美方经理麦克逊今天早上向军代室递交了文件,要求所有军代表在中午十二点以前离开水厂,被军代室拒绝了。军代表说,我们要求资方说明理由,他们不说,现在水厂经理室已经通知下面四个泵站,随时听候调度,看来他们是真的做了拉闸的准备。文华问,你们采取了什么措施?军代表说,现在还没有,还在等指示。文华说,立即通知各生产厂,设法储备生产用水;通知各区政府,组织居民储备生活用水;通知消防局,调集水车以备水荒!一名军代表转头匆匆离去。文华朝经理室走去。另一名军代表抢了一步跟上文华,小声对文华说,美国领事馆的柯罗也在这儿。文华愣了一下,没有停下来,走上通往经理室的台阶。

经理室里,美国领事馆领事K·柯罗和美方经理麦克逊坐在那儿窃窃私语,几个中外高级职员分别做着自己的工作。文华和军代表走进经理室,中方职员们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文华和军代表,外方职员依然故我,柯罗和麦克逊十分傲慢,坐在那儿,连站也没站起来。

军代表上前一步,说,麦克逊先生,这是我们物资接管委员会文主任。麦克逊瞟了文华一眼,没有理会文华,继续侧了头和柯罗说话。柯罗则故意聆听麦克逊说话,也不理会文华。文华被晾在那里,中方职员不安地看着她。军代表忍无可忍,高声说,麦克逊先生,我们文主任要和你说话,请你礼貌一点儿!麦克逊不满地回过头来瞟了军代表一眼,说,这是我的办公室,我愿意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要注意礼貌的是你而不是我,请你不要在我这儿大声喧哗。然后麦克逊转头用英语对一名美方职员说,哈代,问问这位女士有什么事。

叫哈代的那名职员放下手中的事走过来,用中文说,文女士,请问您有什么事?文华没有理会哈代,向麦克逊和柯罗走近两步,说,麦克逊先生,我代表盘龙市政府来和你交涉水厂的事,我需要你亲自接待。麦克逊傲慢地看了文华一眼,说,如果是谈业务,哈代可以代表我,如果是政府交涉,请按照国际通行法则,通过美方领事馆提出会见申请,我会考虑在什么时候接待,或者接不接待。军代表差点儿没跳起来。文华拦住军代表,按捺住情绪说,那好,柯罗先生在这儿,我不用再绕什么弯子,我现在就向贵国领事馆提出要求,就水厂驱逐我方军代表一事和麦克逊先生谈谈。柯罗脸上堆着笑,一摊两手说,对不起,我是在麦克逊先生这儿做客,不处理公务,有事你改天去领事馆找我好了。文华冷笑了一下说,柯罗先生,别忘了,你也有事找我的时候,我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麦克逊鼻子里哼了一下,起身欲走。柯罗想了想,站起来拦住了麦克逊,向他私语了两句,然后转身对文华说,有什么事,你和麦克逊先生说吧。文华看着麦克逊说,今天早上,贵方向我方驻水厂军代室递交了一份照会,要求我方在中午十二点钟以前撤离驻水厂军代表,这是违反军事管制条例的,我要求贵方立刻收回该照会,并且保证我方军代表在水厂的正常工作不受打扰。麦克逊说,笑话,水厂是我的,由我全额投资,我是老板,我不想看见你们的大兵在我的厂子里走来走去,有什么理由向你做出保证?文华说,有理由,因为你是在中国政府管辖的区域内开工厂,必须按照中国政府的政策做生意,否则就是违法投资,中国政府有权依法取缔。

柯罗这时插话说,文女士,1901年我国和贵国政府之间订有条约,我国侨民在贵国的一切工商经营活动权利自治,并且受到贵国保护,1943年这一条约得到双边政府的文件加强,麦克逊先生是美国侨民,他的做法是符合两国政府有关条约的,怎么能说是违法?文华说,柯罗先生,1901年和1943年的两次条约是哪一个政府和贵国政府制定的,麦克逊先生不知道,你是外交官,不该不知道。本政府自接管之日就向各国领事馆送达了军事管制条例文本,明确指出,凡前政府制定的有损中国人民利益的不合理条约,人民政府保留修改和不予承认的权利,在此之前,军事管制委员会和人民政府是最高法律制定和解释部门,麦克逊先生要在中国的土地上做生意,只能按照中国的最新法律从事。麦克逊生气了,说,我要不按你说的做呢?文华说,我已经说过了,你必须这么做,否则我方会视作违法,取缔你在我国做生意的资格。麦克逊轻蔑地看了文华一眼,说,我倒想看看,你们怎么取缔我。

麦克逊走到军代表面前,傲慢地对军代表说,大兵先生,带上你的人,马上打包从我的厂里滚蛋!军代表大声说,做不到!麦克逊说,这是最后通牒。军代表说,收起你的最后通牒吧!麦克逊转头对哈代说,通知调度室,拉闸停水。哈代说,现在还不到十二点。麦克逊说,我想在什么时候拉闸停水,那是我的事。文华说,麦克逊先生,我警告你,你要对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负责!柯罗说,文女士,我也警告你,由此造成的外交事件,你要负责!

一会儿工夫,厂区内柴油机巨大的轰鸣声突然停了下来,动力闸拉掉了!文华额头上渗出汗珠来,对麦克逊和柯罗说,你们要对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负责!麦克逊说,这话好像你已经说过了。麦克逊说罢,不再理会文华,和柯罗朝经理室外走去。文华追出经理室,说,站住!麦克逊和柯罗根本不听文华的,继续往前走,但很快地,他们站住了。

两辆吉普车驶来,在麦克逊和柯罗前面停下,林然从一辆车里下来,杜来峰和张纪从另一辆车上下来。文华看见林然,像见了救星,迎了上来。站在远处的工友们渐渐围了过来。

林然突然停下来,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只锈了的螺帽,吹了吹,伸手递给身后的土豆,然后走到麦克逊和柯罗面前,站下说,哦,柯罗先生也在这儿?柯罗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文华焦急地说,他们下令拉闸停水了!林然平静地说,知道了,我正洗脸,水没了,胡子都没来得及刮,我就奇怪了,守着一条大江,连口刮胡子的水都没有,哪个王八蛋干出这么缺德的事?

林然出言不逊,这是文华没有经历过的。文华一时有些犯愣。林然并不向文华解释他的情绪和粗口,也不看麦克逊、柯罗,先问文华,我要是没说错,该讲的道理,你都给他们讲过了吧?文华说,他们就是不讲理,要驻厂军代表马上打包袱滚蛋!林然点头,好像是很理解对方,说,也难怪,自南北战争以来,他们就没有过国内战争,一战二战又是坐收渔利的大赢家,历史太宠爱他们了,宠得他们已经没有习惯用正眼瞧人。好吧,既然别人不讲理,我们也不讲。林然说罢,转向柯罗和麦克逊,连称谓都没有,平静地说,我给你们半小时时间,如果二位现在下令恢复供水,我将这次停水视作一次小小的误会,如果半小时之内我这胡子没水刮,不是我们的军代表,而是你们,立刻给我打包袱滚蛋。

柯罗愣了一下,说,你没有这个权力。林然依然很平静,说,我的权力问题不用你操心,我既然说了,那就有。柯罗说,中国有句话,叫师出有名,你凭什么这么做?林然说,我很吃惊你问这句话,这话好像缺乏一名外交官的起码水平,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们以断水为要挟,扰乱战后恢复经济政策,破坏战后中国人的生活,我将以本市最高执政官的身份,引用战时管理法,宣布你们为战争胁从分子,追究你们的破坏行为,没收你们的破坏工具和财产,并限时将你们驱逐出境。柯罗的脸上迅速涌起了血色,说,你将由此酿成美中史上最大的外交事件!林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我很荣幸。柯罗说,美国政府不会听任你们这么做的!林然说,如果你不能代表你的政府,那就让你们的政府来和我说话!

麦克逊先就被林然的话吓住了,他在西班牙内战期间遇到过同样的事件,他知道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麦克逊担心地看了柯罗一眼,柯罗无计可施,装作没看见。麦克逊走过去,对林然说,驱逐贵方军代表一事,可以谈判。林然干脆利落地说,这不是双边商量的生意,是政治和外交事件,你没有坐在谈判桌前的资格。麦克逊被噎了一下,强忍住没有发作,说,我方下令拉闸停水,和你说的战争没有关系,你不能驱逐我,更不能没收我的财产。林然感兴趣地看着麦克逊,问,哦?那和什么有关系?麦克逊狡猾地说,我方下令拉闸,是为了停水检修。林然点点头,说,是这样?那好,我相信你的说法,你现在告诉我,什么时候恢复供水?麦克逊说,这就要看检修的情况,也许很快,也许机器的情况很糟糕,需要很长的时间。林然目光如刀,盯着麦克逊,说,想来软的?柯罗在一旁接过话说,麦克逊先生完全是按照他的正当权限行使权力,林主任不该再有什么话了吧?林然说,我还真有几句话,不过,检修机器是麦克逊先生的权力,我这儿也有一个权力,不是说给麦克逊先生的,是通知我的部下的。

林然转向文华,对文华说,文主任,水厂的土地租用合同中,没有约定江水出让价格一款,水是中国人的,让美国人白用了那么多年,他们也白用够了,军管会建议人民政府,从即日起,征收江水使用金,并且考虑加倍征收,水厂一天不供水,江水使用金翻一番,两天不恢复供水,江水使用金翻两番,一直翻到他血本无归,卷起铺盖滚蛋!文华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麦克逊则慌了手脚,朝柯罗看。柯罗脸色变了,说,你……你这是强盗逻辑!林然说,坦白地说,对你们这种强盗,我还真不做君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柯罗明显无力支撑,朝麦克逊使了个眼色。麦克逊无可奈何地对一旁的哈代说,什么时候能检修完?哈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怔在那儿。麦克逊不耐烦地说,要他们快点儿,别磨蹭,检修完立刻恢复供水!哈代答应着离去。站在一边的水厂工友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麦克逊顾不得羞辱,快步走到文华面前,讨好地对文华说,文女士,您看,关于江水使用金的事,我们是不是补签一个合同?文华看了看一旁的林然,转头对麦克逊说,先不忙,那得看看你的表现。

柯罗又气又臊,扭头朝停在一旁的轿车走去,林然叫住了他,说,柯罗先生,别忙着走,我这儿还有事。柯罗站住了。林然走到他面前,说,在我来这儿之前,我们的公安人员已经等在你的领事馆门口了。柯罗愣了一下,问,什么意思?林然说,你的领事馆工作人员中,有人涉嫌从事间谍工作,我们的公安人员要逮捕他们。柯罗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说,你这样做是违反外交法的!林然一抹脸,说,你们陆军战略情报处的间谍以外交官员的身份做掩护,布置间谍网,搜集有关中苏关系、民主人士动态以及我国的军事、政治等情报,这算是合法还是违法?柯罗口吃地说,这……这……你要拿出证据来!林然冷笑了一下,说,没有证据,我不会轻易动你。我还告诉你,我现在动你是轻的,给你留了点儿面子,你得老实点儿,别让我到时候把你的领事馆一锅端了!现在请你配合我们的杜大队长,去你的领事馆逮捕一等文秘德威和武官杰克森,并在逮捕文件上签字。柯罗面如死灰,无话可说。林然不再和柯罗说什么,转身叫了文华上了自己的车。

车驶出水厂,文华显得很兴奋,问林然,你怎么对水厂的事了解得那么清楚?林然说,很简单,王铎一说水厂的事,我就要人去工部局档案室调看了水厂的所有资料。文华说,你也太神了!林然说,不是神,是知己知彼。西方列强利用不平等条约从中国掠夺了大量的财富,现在这种事结束了,他们也该学会习惯从不平等到平等的失重感。文华问,间谍的事又是怎么一回事?林然说,美军战略情报处从1948年就开始在大陆布置潜伏间谍网,我们的情报部门从那个时候起也开始了反间谍工作,本来这事与水厂无关,可水厂的事不是一件单纯的停水事件,是美国领事馆授意的,既然这样,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就不能不有所表示。文华佩服地看着林然,说,老林,我有时候觉得你真的是在指点江山。林然把目光移开说,别夸我,我这人不经夸。

车在军管会大楼下停住,林然和文华下车。林然想起什么事,对文华说,有件事要告诉你,刚才史鸿昌找了我,说史鸿儒要史鸿昌替他向政府表示,感谢政府在三河铁厂复工方面的支持,他保证在三个月之内还清政府贷款。文华说,他倒是要面子。林然说,史鸿儒还告诉史鸿昌,他将亲自出山,收拾史家粮食业残局。文华说,他真的要出山了?这可是件好事呀!林然说,史鸿儒一旦出山,盘龙市工商界人士就有了一个活生生的榜样,那些观望的人会望风而动,争相与政府合作,工商界会有一个人心思定、积极复工复店的新局面。文华说,老林,史鸿儒这一步到底被你算住了。林然说,不是我算住了,是史鸿儒向历史的必然妥协,我们只是帮助他明白了这一点,不要在历史已经改变之后,仍然抱着旧时代的残砖废瓦不放,做一个旧世界的殉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