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蛾狼蝎,好汉被才女暗伤
兄妹情侣,局长占队长地盘
张纪从外面回到公安局,听见值班室里有人在大声说话,便朝接待室走去。值班室里,何斌正不耐烦地训斥着一个老大爷。何斌说,我们只管偷鸡闯屋断路翦道的大汉小汉,你这吹横箫抽大烟的事儿,政府早发了布告,不让抽,你要抽我们管不了,你找法院去吧,啊?老大爷说,同志,新社会是说了戒大烟,可说归说,烟馆还开着,土皮黑老儿还卖着,你们没戒下来呀。我儿子见天往烟馆跑,吞那伤天害命的腐肠子药,儿媳妇寻思着上吊,孙子也不管了,这事你们不管,让我找谁去?何斌说,我说老伯,说不让抽大烟,那就是不让抽,谁抽谁就是犯了新社会的天条,我不拿你儿子问罪,已经是便宜他了,你还来我这儿闹事儿。快走吧快走吧,走晚了我真跟了你去,把你那混账儿子捕进衙门,关他七七四十九天。老大爷慌了,说,同志,这可使不得,他要去烟馆里了,见天还能回家凑个烟资,能见上一面,要进了衙门,就他那迎风倒的身子骨,还不给吹灯了?何斌说,行了,明白您就快走,走晚了我可真叫上人操家伙跟着去了。
老大爷一听,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朝门外溜,张纪想拦都没拦住,扭头对何斌说,何斌,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这样对待老人家?何斌说,他是他儿子的老人家,又不是我的老人家,我不打发他走,还留他吃饭喝茶呀?张纪说,人家找咱们办事儿,那是拿咱们当自己人,咱们是人民的公安战士,是人民的儿子,你满嘴怪话,阴不阴阳不阳,把人就这么打发走了,你像话吗?何斌说,我怎么听你这话,是在教训我?张纪说,我还不该教训你呀?就你这德行,我处分你都不亏。何斌说,处分?有什么香饽饽你都拿出来,我全吃了。张纪说,你当我真不敢哪?我今晚就开你的斗争会!何斌说,你少在我面前摆老资格,你架着云梯往城墙上爬的时候,我也没闲着,也拿脑袋当球吊在腰上和老蒋干了,你不就比我多一身解放牌黄皮吗?有什么了不起!张纪说,怎么,不服气?不服气你也学我的样儿,先在枪林弹雨中钻个三年五载,身上钻两个窟窿再和我说话!
两人正吵着,杜来峰从外面进来,何斌上前告状说,大队长,你给评评理,我是留用警察不错,可我也是组织上的人,不比谁低一等,自打他当上了这破队长,就对咱们这些人没好脸,逮一个灭一个,要这样,咱们这些人都别干了!张纪在一边说,不干就不干,缺了你何屠夫,我还连毛啃猪肉了不成?何斌气得小脸都白了,说,好,你这儿不讲理,我找讲理的地方去!何斌说罢转头朝屋外冲,差点儿与正往里走的关中行撞个满怀。
关中行一脸阴沉地走到杜来峰面前,把一份《大江日报》往桌子上一摔,对杜来峰说,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事儿!杜来峰拿起报纸翻开来看了看,立刻找到了关中行要他看的东西,不觉扑哧笑出来。
张纪伸手一把从杜来峰手中抢过报纸,看了一段,念出声来:
日前本报记者前往公安局探访,有公安大队长杜来峰历诉苦衷,对盘龙市治安情况和社会秩序深恶痛绝,称盘龙市如一窝黄鼠狼、一窝老鼠和一窝毒蛾子云云。
关中行打断张纪,说,别念了!他瞟了杜来峰一眼,说,你这样乱说话、乱发言,让我这个政府公安特派员怎么下台!杜来峰说,不对吧?我好像记得你这个特派员不管我这儿的事。关中行说,我是管不了你这儿的事,可我是政府和军管会之间的联络员,你乱发言,给政府工作添乱,我当然要管。杜来峰辩解道,我没乱发言,说的全是事实。关中行说,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告诉你吧,这篇文章给政府形象造成了相当广泛的不良影响,李市长向我转来各界反映,并且提出了严厉批评,要我把事处理了!你自己说说吧,这事儿该怎么处理?
杜来峰愣了一下,觉得事态严重了,说,我不觉得我说了错话,就算话糙了点儿,跟政府形象有什么关系?关中行说,你知道什么叫新闻?知道这报纸的事儿能捅下多大的天来?知道敌人是怎样拿新闻做武器,向我们发起进攻的?看见杜来峰傻了眼,关中行再补上一段,说,我算看出来了,你还真不知道,让人给涮了。杜大队长,论打仗,你是英雄,可现在没仗打了,我劝你好好学习学习,把自己弄明白了,改掉你们这种人自以为是的毛病。杜来峰愣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抓起报纸,扭头冲出了办公室。
杜来峰出了公安局,直奔《大江日报》报馆。报馆门房看见杜来峰怒气冲冲大步走来,吓了一跳,立刻迎出来,说,这位同志,你有什么事儿?杜来峰气呼呼地要说什么,手举在空中,一副随时要以掌变刀劈下来的架势。门房十分紧张地退后半步,提心吊胆看着杜来峰高举在空中的手掌。杜来峰憋了半天,涨红了脸,却没憋出一个字来,一急,手掌带着一道风劈下来。门房吓得闭上了眼睛。发现并没有头尽血溅的事情发生,再睁开眼睛时,杜来峰已经气呼呼地大步走远了。
樊迟歌这时从楼下的排字房里出来,看见离去的杜来峰,不明白地问门房,他来干什么?门房后怕地摸了摸脖颈说,什么话也没说,气呼呼的来,瞪着一双眼睛,举着刀,我问他,他不说,光瞪眼睛,然后咔嚓一下,走了。樊迟歌早习惯了门房的饶舌,听了一半就知道从他那里得不到什么答案,转身朝楼上走,走了几步迟疑地站下,想了想,又回头朝门外走,出了报馆,朝杜来峰离去的方向追去。
杜来峰回到值班室,把帽子一摘,往桌上一甩,气呼呼地端了一杯水,咕嘟咕嘟扬头灌下。张纪问,怎么,你虎出山林似的蹿出去,人没叼回来?账没算成?杜来峰气呼呼地问张纪,我说错了吗?我一点儿没错!盘龙市不光有黄鼠狼、老鼠和毒蛾子,还有女马蜂,笔刀子杀人不流血!我还就想不通了,到哪儿我都这么说!张纪说,嘴长在你脸上,跟枪口捏在你手里似的,要拿定了主意开枪,谁能拦住你?杜来峰拿指头当枪,指住张纪说,张纪我警告你,你别在这儿给我煽风点火,你那点小小阴谋,当我不知道?张纪说,哎,队长,我这可是替你叫屈,你还不领情?过去你老让人撕,这个撕那个撕,这回改方向了,没人给你献花握手,换背后一脚了,还笑眯眯地一脚,你不屈呀?杜来峰说,我他妈!张纪也拿指头当枪指住杜来峰,说,又说粗口了不是?刚才人家关特派员怎么说?好好学学,别说粗话。我看这和粗话没关系,你是让那漂亮脸蛋儿给……
张纪话没说完,卡在那儿——樊迟歌气喘吁吁追了进来。张纪偷偷地乐,说,不对了,虎叼人改人撵虎了。樊迟歌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把张纪的话听进去,径直走到杜来峰面前,问他,你去报馆找过我?怎么没进去?杜来峰不理樊迟歌,扭头就往外走。樊迟歌说,哎,你去哪儿?张纪说,你的帽子。杜来峰从门口走回来,绕过樊迟歌,把帽子从桌上拿起来,往头上一扣。张纪说,还有这堆材料,你得快点看,二中队下午就得照单子去捕人。杜来峰瞪张纪一眼,张纪装没看见,杜来峰没办法,只好在桌边坐了下来,把文件往面前一划拉。
樊迟歌不明白地问,出什么事了,风来风去的?杜来峰拿过一张纸,撕下一张纸条,茶杯里沾点水,往嘴上一贴,拿眼瞪樊迟歌,这让樊迟歌更加摸不着头脑,说,你这是干什么?杜来峰不说话,哗哗啦啦翻动材料。樊迟歌问张纪,他怎么了?张纪一脸严肃地说,怎么说呢,让人给算计了,笑眯眯一脚,踢疼了,痛定思痛,正自我检讨呢。杜来峰一把揭掉嘴上的纸条说,检讨什么?我有什么可检讨的?我这是在封嘴,没针,有针我把嘴缝上。樊迟歌问,为什么?杜来峰冲樊迟歌瞪眼,说,免得对你说粗话,再让你拿了那粗话到处招摇去。
杜来峰说罢,又把纸条子贴上。樊迟歌感觉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了,却不满意杜来峰的方式,有些不高兴。张纪见状,情知情况不妙,收拾了东西溜出屋子。樊迟歌在杜来峰对面坐下,说,杜来峰,你别这样好不好?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杜来峰一把揭掉纸条说,我说什么?我说了你是毒蛾……杜来峰话说了一半,又把纸条贴上,贴一下没贴牢,响亮地照准纸条给了自己一巴掌,啪地一声。樊迟歌看杜来峰,杜来峰给了自己一巴掌,嘴上的条子还是没贴牢,掉了一边下来,他自己不知道,做了一副打死也不开口的样子。樊迟歌没忍住,格格地笑起了。
林然刚放下电话,文华就推门走进他的办公室,一脸气愤地嚷嚷,你们解放区来的干部太不像话了,都欺负到人头上去了!林然说,哦,什么事儿把我们的物资接管委员会主任惹恼了,文华气呼呼地说,公安局的何斌被你们张纪骂得狗血淋头,张纪在何斌面前摆一副解放区干部的派头,好像他是我们的大救星。这事儿不光出在何斌身上,好些个地方干部都向我反映,解放区来的干部架子大,脾气大,不拿正眼看人。
文华接过林然递过来的茶杯,脸上仍然带着不快的神情。林然说,山头主义倾向,历来是党内建设的大敌,不能容忍它存在下去。解放区来的干部和地下党干部的关系,表现在山头主义上,可实质却是我们对新的历史时代到来缺乏准备,让胜利冲昏了头脑。解放区来的干部捏惯了枪杆子,钻山沟趟冰雪他们不怕,流血牺牲他们不怕,政权建立了,进城了,他们高兴,知道这是自己的政权,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难免会有骄傲自大情绪,还有,他们大多是农村出来的,一时半会儿不习惯城市的生活,新政权建立之后,如何保住它、建设它,很少有想法,就像一个孩子拿到了一个新玩具,在喜悦之后,往往束手无策。文华满意地说,你这分析还算客观。林然笑了笑,说,不过文华,老区来的干部们有问题,地下党干部,也不是一点儿问题没有。文华说,这个我知道,不少地下党干部沾染了浓厚的城市市侩性,行业陋习严重,组织纪律涣散,不像解放区干部那么爱憎分明,斗争性也没有解放区干部那么强。林然说,你是地下党的负责人,在地下党干部中有号召力,你能认识到这一点,说明我们还是有共同的危机意识。我有一个想法,我想把全市的军代表和接管干部集中起来,给他们开课,学习如何做一个新政权的建设者和管理者。第一课,先讲讲如何做一个具有共产党胸怀和风度的接管干部。文华欣赏地看着林然,说,这主意太好了,要这样,我给你请专家,你想要什么专家我都能给你请来。林然说,专家你请,不过我这儿也有一个专家——我想去看看你母亲,你陪我去,怎么样?文华说,这算什么?我妈可不是专家。林然说,那要看你怎么为专家戴帽子——叫上你们的何斌,再叫上我们的张纪,一块儿去。
文家的一处老宅子,楠木堂柱,楠木窗棂,已被文母收拾出来,修缮过,做了战争孤儿们的收容院。宽敞的正堂,木香四溢,新打的课桌四列排开,一块小黑板挂在墙上,陶子怡在教战争孤儿们识字。
战争孤儿们剃了头,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裳,吃能饱,睡有窝,不再流落街头,不再让人像狗一样的追撵和唾弃,他们是从这一点上知道什么是解放的,同时对“解放”抱有了本能的好感。
陶子怡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祖国,然后再教战争孤儿们念。战争孤儿们大声地念:祖——国。
院子里有两棵老槐树,一架瓜搭子,夏天到了,南风煦煦,新秧蜷蜷。林然、文华、文母、张纪、何斌一人一只小凳子,手里拿着蝇甩子,坐在瓜架下,喝着茶,说着话。张纪和何斌不对劲,拿脊梁对着对方。
文华说,妈,听小妹说,我嫂子去妇联报名了?文母说,你大哥不在了,小妹又整天在外面忙,脚不沾家,你嫂子在家里除了扶持我,也没别的事儿,她是读书家出来的,内秀,我就怂着她去报了名,上学堂当教员去。林然说,伯母,您为中国革命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怎么好又让您散尽家财,把老宅子腾出来,做了孤儿们的家?本来是政府的事儿,这让我们心里过不去。文母说,你们不是说,政府是老百姓的政府,老百姓是政府的主人吗?怎么,我这个老百姓要替政府做个芝麻大点儿的主,替政府分担点儿忧愁,就不行了?林然和文华会心地笑。林然看身边的两个部下,那两个部下不笑,绷着。
文华对林然说,我妈说了,祖上还留下点儿产业,能替政府收留百十来个战争孤儿,别的她就操不下心了,还得政府管。文母说:我让子怡算过,这院子里已经养了三十七只惊了魂的小鸟儿,紧一紧,还能养上几十只,我这儿林子小,只能养几年,隔三差五,孩子们大了,就得送去学校里念书,那得政府管。文母伸出手,在林然的肩头摘掉一根线头,说,一桌宴席推倒了,残汤剩菜,就算收拾起来,也待不了贵客,要想桌上亮堂,就得捡新鲜的从头里做。国家要兴旺,得把目光盯住孩子。
文母为林然摘线头的动作具有着暗示性,让文华有些脸红,但她同时又被母亲的话说激动了,捉了母亲的手说,妈,您这话说得好呵!林然看了看身边的张纪和何斌,不易觉察地笑了笑,对文母说,伯母,有件事儿我不太明白,想问问您。文母说,问吧。林然说,伯父好像不在组织吧?文母说,你是说你们的组织?他呀,一辈子不肯结党。林然又问,子怡妹妹她也不是咱们党的人吧?文母说,不是,我也不是,我们这个家呀,信什么自由,不信什么也自由。林然说,这我就不明白了,一个不在党内的知识分子,怎么会为以共产主义为宗旨的革命献出生命?一个不在党内的年轻女人,怎么会为党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又把一群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孤儿接到家里来,给他们食物、教他们识字、待他们像自己的孩子?一个不在党内的母亲,怎么会为党的事业送走了那么多优秀的亲人?文母平静地看着林然说,你忘了一点,你说的共产主义,党的事业,它们为的是什么?林然说,中华民族的兴旺大业。文母轻轻地点了点头,笑了。
林然转过身来,看着文华、看着张纪和何斌,感慨地说,你们都听见了,这是一个不在党内的母亲说的话,听听这样的话,再摸着胸口,问问我们自己的信仰,我们还有什么个人的利益、小团体的利益不能放弃?我们还要抱着什么样的宗派和山头主义去干革命?文华恍然大悟,敢情你叫我们来,是来开教育会呀!
在文华和林然说话的时候,张纪和何斌对视一眼,双方都有些不好意思。何斌端起石桌上的一杯茶递给张纪,张纪不接茶,伸手一把拽过何斌,两人笑嘻嘻地拍肩打背,一杯茶一点不少,全泼在两人的身上了。
林然为军代表们开课的主张得到了文华的积极响应,为此,文华专门请来了鲜于杰,要他给军代表们讲战后的经济发展。
文华和鲜于杰乘坐的吉普车在军管会院子外停下,两人从车上下来,鲜于杰走出两步,又站住了,有些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说,从来军人打天下,文官坐天下,我怎么觉得去给一群军人讲经济有点儿荒唐?文华说,事情在没有去做之前,都是闻所未闻的,你搞经济研究,也不都是拾人牙慧吧?鲜于杰说,打仗和搞经济是两回事儿。文华说,我记得解放军进城那天夜里,在中央银行金库查账,你给老关说过拿破仑如何着手战后经济复苏的事儿。拿破仑的币制和亩税制改革,并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是那些随军的专家学者们提出来的,拿破仑是军事家,他不光会打仗,还尊重和采纳了学者们的合理建议,你总不能说拿破仑也是一头不懂音乐的驴子吧?鲜于杰看了文华一眼,不再说什么,文华带着鲜于杰朝院子的大门走去。门岗持枪立正,向文华和鲜于杰敬礼。
鲜于杰一进院子就愣住了。院子里,军代表们身着戎装,军纪整洁,整齐划一地坐在小马扎上,林然在第一排端端正正地坐着,看见文华带着鲜于杰走进院子,值勤军代表一声令下,军代表们刷地一齐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向鲜于杰行注目礼。值勤军代表端拳在腰,跑向鲜于杰,立正,大声报告道,盘龙市军管会直属队成员除在外出勤者七十六人,其余全部到齐,听候教授上课!
鲜于杰没有准备,同时被这样正规和隆重的场面感动了,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扭过头来看文华。文华微笑着对鲜于杰说,在这里,你是老师,更是权威,讲不讲和讲什么都由你做决定。鲜于杰感动了,说,没想到,你们和拿破仑一样,真的让学者骑毛驴。说罢向军代表们示意,坐吧,大家坐吧。值勤军代表一声令下,军代表们刷地一声整齐划一地坐下了,身子不摇不晃,目光仍然在鲜于杰身上。
鲜于杰走到架在院子当中的黑板面前,看着黑板上写的“欢迎鲜于杰教授”几个粉笔字,又转身看着他面前的那些特殊的学生,稍许思索,很快摆脱感动,进入学者的治学状态,拿起黑板擦,擦去那几个字,在黑板上重新写下“国家资本构成”几个流利的板书,然后放下粉笔,转过身来,对军代表们说,你们是军人,我首先提一个和军人有关系的经济问题,你们谁知道请回答:美国每年用于战争和国防的费用是多少?
知识分子和军人在切入问题的方式上有着共同之处,那就是直截了当,不在乎截面而在乎纵深。鲜于杰是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他知道这个,所以用这种方式开始他的讲课,也正因为如此,他提出的问题有些刁钻,甚至有些离谱,不在大多数从农村出来、文化程度并不高的军人们的知识储备里。众军代表们听了鲜于杰的问题,面面相觑,缄口无言。他们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而这正是鲜于杰想要的效果。
坐在第一排的林然有意识地等了一会儿。他需要那点时间,给军代表们一点儿难堪,从这一点说,他和鲜于杰是不谋而合的。院子里有一刻的沉寂,见没有人能回答出这个问题,鲜于杰摆好了架势准备说出答案来了,林然才举起了手,在得到鲜于杰的默许后站起来回答道,四十年代,美国的国防开支平均数为二千四百亿美元。
众军代表们并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正确,凭着他们对自己上司的信赖,他们相信那是对的。他们松了一口气,朝上司投去佩服的目光,同时为上司能够回答出鲜于杰的刁钻的问题而感到骄傲。鲜于杰看了林然一眼。林然能够回答出这个问题,并不让他感到吃惊,他知道林然过去是个读书人,在进入盘龙市之前,他是指挥着千军万马的纵队政治委员,如果连他这样的人都回答不出一个简单的问题,那共产党得了天下,就是一件荒唐的事情了。鲜于杰那么想,却突然生出要打击挺胸收腹坐在他面前的那些军人的强烈欲望,或者说,他是想要打击林然。
鲜于杰说,我这儿有个和军事有关的笑话:经济学中有一个关于战争准备和战争过程中国家经济的笑话——总统问将军:军方的胃口有多大?将军回答:在阁下能够满足我的要求时,总统先生,除了不吃您,其余的我通吃。鲜于杰说罢那个笑话,军代表们哄堂大笑,然后笑声戛然收声。军人毕竟长于搏击,而搏击的最基本要领,就是捕捉对手的一言一行,他们很快意识到那个笑话并不是简单的笑话,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个相貌清秀显得有点儿单薄的青年教授,他的头颅微微上扬,他的目光是傲岸的、目空一切的,他在向他们挑战。军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有些被站在台上嘴角露出一丝嘲笑的鲜于杰激怒了。
鲜于杰根本不管坐在下面的那些军人们在想些什么,他知道如何把握讲课方向和控制听课者的思维,他迅速地由那个军事笑话切入正题,说,这个笑话说明了一个道理,战争是靠经济来维持的,没有经济支撑,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发动一场战争,或者抵抗一场战争。同理,战争结束后的国家建设,也需要经济来支持,没有经济,就谈不上主义,更谈不上国家。我今天要给你们讲的,是国家经济的构成……
林然不在所有军代表的喜怒状态里,在军代表们明白了那个笑话的所指而感到受了嘲弄时,他也没有被激怒,相反的,他兴致盎然地掏出小本和笔,摊在膝头,做好准备,然后像一个小学生似的看着鲜于杰。这是林然自己的策划,他策划的是一支未来队伍的素质提高,作为策划者,他当然比别人看得更远、也准备得更充分。此刻,他就以这样的距离和充分接近着鲜于杰——他是信心十足的:只要他在,他的队伍就在;他不落伍,他的队伍就会跟上步伐。
杜来峰也掏衣兜。他掏出来的不是本子和笔,而是一副平光眼镜。他一本正经地把眼镜戴上,眯着眼睛看讲台上的鲜于杰。张纪和杜小欢看见杜来峰戴上了眼镜,有些惊讶地看着杜来峰。他们有些不认识他了。
鲜于杰在讲台上说,新政权建立之前,政治专制独裁,吏治腐败;经济巧取豪夺,专擅垄断;社会百弊丛生,民穷财尽,正是这些,激起有识者的反叛和抗争,加速了旧政府的土崩瓦解,同时也证明,中国必须走一条民主的国家资本主义道路,并且建立相应的国家经济体制……
军代表们窃窃私语,对鲜于杰的观点大为不满。有人愤怒地合上了笔记本,有人朝林然的方向看去,希望他能够站出来制止这种明显非共产主义的宣传。可是没有,林然低着头在那儿记着笔记,一笔一画,十分认真。
文华也朝林然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担心在林然和鲜于杰之间潜伏的矛盾,会因为这一次讲课而激化。
鲜于杰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放下粉笔,拍了拍手,转过身来。林然朝鲜于杰举起了一只手,请求发言。鲜于杰愣了一下。在大学的课堂上,这种学生请求发言的情况会让他高兴,可现在他面对的不是学生,而是一群刚得了天下的军人,他自己则是骑了一匹瘦马的唐·吉诃德,手中一截粉笔当了长枪,不会买谁的账。鲜于杰刚刚燃起来的讲课热情受到了挑战,这使他有些不快。
鲜于杰说,我没有提问。林然说,我能提一个问题吗?鲜于杰犹豫了一下,起码的礼貌让他无法拒绝对方,他说,请吧。林然站起来提问道,国家战略、国家安全战略和军事战略构成的国防力量结构,在国家经济中,应该占什么样的比例?
鲜于杰固执而又聪慧,一下子就听出对方是要把他的话题从他正在阐述的国家经济体制上引开,引入到对方感兴趣的战争经济的话题上去。这未尝不可。可鲜于杰同时听出来的,是对方根本就不在乎他对经济体制的看法,对方用提问的方式把他从他的主题上引开的潜台词是:这个问题你不必谈,或者说,你谈了也没用,那不是你这个教书匠关心的事。关键是,对方并非阿木林,他懂得很多,他甚至知道如何用国防力量所占经济比这个经济学中的生僻问题,来将自己逼入承认国家机器的非市场化经济体制的绝境中,以便让他自食其果。这激怒了鲜于杰。
鲜于杰说,准确地说,你问的是国防费用而不是国防力量构成的问题,因为后者是军事问题而不是经济问题。这个问题不在我的研究当中。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国防费用必须按照国民经济总产值的比例严格划定,国防是国家机器之一种,它保护国计民生但不是国计民生,而我们现在的目光,或者说贵党现在的关注点,应该放在国计民生上。林然并没有坐下,他说,国防建设也是国计民生之一种,它确立国计,保障民生。鲜于杰毫不客气地反驳林然道,可那是双刃剑,过多地扩大国防力量的建设对今日之中国,是有危险的。形象地说,一支连发来复步枪的售出价为四十美元,一辆坦克和一架战斗机分别为八万美元,折合美元计算,一个中国老百姓年最低的理想生活费至少需要八十美元,也就是说,两支步枪就是一个老百姓一年的理想生活费。我想,国家在计划国民经济的时候,应该考虑是让老百姓吃上高粱米,还是啃来复枪管。
鲜于杰的盛气凌人激怒了军代表们,军代表们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快的神色。文华越来越担心了,她担心鲜于杰控制不住他的书生意气而将林然逼进无处可退的死角,她太清楚了,如果林然被激怒了,发动反击,他可以采取他愿意采取的任何手段,将整个事态扭转到对他有利的那一边,让对手在分明的优势状态下眼睁睁地成为败将。文华已经开始后悔请鲜于杰来给军代表们上课这个愚蠢的主意了。
在与鲜于杰的对话中,林然始终保持着一种平静的口气,在他们的短暂问答结束之后,林然一脸的平静,不再说什么,低头往本子上记录着。没有一个人理解林然,但有一个人从林然的脸上看出了一点:自己走得太远了,远得有些不着边际了。这个人就是鲜于杰。
鲜于杰的课上完了。军代表们在院子里整队,然后由各自的值勤官带离军管会大院。林然和文华将鲜于杰送出军管会院子的大门,门口停着接鲜于杰来的那辆吉普车。很显然,这是鲜于杰上的最困难的一堂课——不是授课对象与他讲的经济无关,而是他在讲课中意识到,他们是一群固执的理想主义者,有太强烈的信仰,他们并不在乎什么是科学,或者说,他们自信会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科学,并且已经在创造着了。这个念头让鲜于杰有些困惑,也有些沮丧。在他结束讲课、走出军管会大院的时候,他的困惑和沮丧一直挂在脸上,让人一览无余。
林然当然看出来了。林然其实是心里憋着火的。同意文华的建议请专家学者来给军代表们讲课,对他来说最初仅仅是一种策略,他要靠这一策略来团结和教育他的队伍,让他的队伍在最短的时间内转变角色、学会一种新的时代思维和行为。他没有想到在讲课中自己成了教授的靶子,频频遭到攻击。他不能说那是私人之间的芥蒂,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军人和知识分子,历来就不仅仅存在着私人间的芥蒂。他明白了这个,忍住了,他毕竟是这个城市的最高行政长官,顾全大局不是他的修养,而是他的责任。在走出军管会大院的时候,他无意间观察到了鲜于杰脸上的那种困惑和沮丧。他突然眸子一亮,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进攻的方向——这个进攻与对手无关,完全是他自己的。
林然说,鲜于教授,我有一个请求,不知你能否答应。鲜于杰说,说吧。林然说,我想拜你为师,从你那儿学点经济知识。鲜于杰说,我教书有一个原则:不是读书人不教,比我年龄大的不教,搞政治的不教,这三条你占全了。鲜于杰是看着林然说出那番话的,他的下颏微微扬着,目光犀利,那几乎算得上再一次的挑战了。文华的克制到了最后限度,她想阻止鲜于杰的固执,甚至于打击一下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目空一切。但她没有做到,林然在她之前开了口。林然说,教授,庄子有一段话,他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教授是一位爱国者,我也是,中国刚刚摆脱战乱,亟待恢复,你我是相与处于陆的鱼,还没有资格相忘于江湖,这与年龄和是不是读书人无关。鲜于杰看了一眼林然。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打败了,但他不愿就这么拱手称臣。鲜于杰说,你还是一个政治家。鲜于杰说罢上了车,吉普车载着清高的教授离去。
文华十分抱歉地对林然说,知识分子就是这样,他说什么未必是由衷的。林然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沮丧,说,他怎样做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是由衷的。文华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拜鲜于为师。林然说,这个时代,我们都是婴儿,在面对的一切新鲜中长大成人,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我们得尽快长大。文华说,老林,你的胸怀让人感动,我现在怀疑,我对你是否仍是陌生的,并不真的了解你。林然说,有可能,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几天不接触,最亲近的人也可能成为陌生人,文华,我们应该加深彼此的了解,更要了解这个世界。文华点点头,信服地说,和你谈话,总是能让我得到不少启示,我愿意走近你。林然说,我等着。
林然看着文华,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文华勇敢地迎着林然的目光,如她所言,她知道什么叫胸怀了,并为胸怀所吸引,从这个角度讲,与其说她替林然请来了鲜于杰,让他为军代表们上了一课,不如说她替自己请来了一位专家,为自己上了一堂课。
古飞雪接到虎斑蝶的指令,保密局的人在香港失手,没有干掉文达,文达已经说服了史鸿儒和几名盘龙籍工商人士,今天一同启程借水路返回盘龙市。史鸿儒要是回到盘龙市,共产党就会抓住他大做文章,在盘龙市启动复兴生产,如果不予阻止,工作站的工作将十分被动。虎斑蝶要古飞雪在家门口把史鸿儒做掉,杀一儆百,做一个标本出来。
毗近码头的一家面馆里,樊迟歌和古飞雪坐在靠里面的一张桌子前,避开街头不断走过的巡逻公安,佯做食客,等着那艘客船进港。
樊迟歌面前放着一碗没有动的阳春面、一大碗老荫茶。她不屑于动那些轻薄的食物,她对那样的食物完全不感兴趣,无聊地看着面馆外来往的人群,聊以打发时光。古飞雪和樊迟歌不同,狼吞虎咽地吃着面。
吃着吃着,古飞雪动作慢了下来,目光落在了樊迟歌的脸上,看着她那俊俏的脸蛋。樊迟歌先前并不注意,古飞雪目光如炽,烤得她脸蛋儿发烫,她转过脸来,正好迎住了古飞雪的目光。樊迟歌说,不好好吃你的面,看我干什么?古飞雪说,你好看。古飞雪说罢,埋下头继续吃面。樊迟歌笑了一下,把自己面前那碗没动过的阳春面推到古飞雪面前,说,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要落得心里干净,最好别看我。古飞雪说,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明白。樊迟歌冷笑了一下,说,古飞雪,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们不是一类人,不可能有什么结果,我不想让你在这件事上太抱希望,明白吗?
一个男人在面馆门口晃了一下,那是古飞雪手下的特工老刀。古飞雪斜对着面馆门,却像长了第三只眼似的,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怀表看了看,然后站起来,掏出一叠小票,放在桌子上,看也不看樊迟歌,走出面馆。樊迟歌也站了起来,朝门外走。
力子和芒子从孤儿院跑了出来,饥肠辘辘地在码头上逛游。芒子忧心忡忡地说,我们会找陶妈妈。力子纠正芒子道,不是我们会找陶妈妈,是陶妈妈会找我们,找就找,她又不是你的真妈妈。芒子说,我的真妈妈是石头,陶妈妈不是石头。力子说,不是石头把你关在孤儿院里?外面多好玩呀。芒子看着远处江滩上觅食的江鸟说,我饿了。力子说,你早上吃了两个馒头呢。芒子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力子说,我饿了。力子说,别说饿了好不好?再说我也饿了。力子这么说,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过了一会儿说,我真是拿你没办法,走吧,我给你弄馒头去,吃完我就回去。
史鸿儒在文达的陪同下携家人返回盘龙市,林然亲自到码头迎接史鸿儒。接受上一次军管会干部在车站挨冷枪的教训,有重要人员到达的日子,各交通要害都加强了警备,这一次,杜来峰更是亲自带人到码头缉查。客轮缓缓靠上码头,文达和史百卿率先从船上下来,接着是史鸿儒、俞韵之、俞律之、香儿、史鸿庭和一点红。史鸿庭和一点红下船后没有盘桓,连招呼都没有打,立刻被高管家接走了。
林然迎着文达等人走去,与文达紧紧握手。文达将史鸿儒夫妇介绍给林然,史鸿儒已经从文达和史百卿那里知道了林然的身份,他没有想到如今盘龙市这位最高的执政官会亲自到码头来迎接自己,十分感动地说,鸿儒区区之身,劳林主任亲驾远迎,实在不敢当。林然说,史先生一路车楫劳顿,奔着家乡来,我这个地方官要不出来迎接,怕史先生日后想起了不高兴,说我林某人个儿不高,架子端得不小呀。林然的话说得轻松诙谐,将众人逗笑了,也让史鸿儒对这个不拿架子平易近人的官员有了好感。
客轮泊港后,杜来峰瞪大了眼睛寻视四周来往人等,他发现几名身着解放军军装的人正朝这边挤过来。那几个解放军打着绑腿、系着武装带、军帽压得低低的,装扮有些蹊跷,形色有些鬼祟,引起了他的注意。杜来峰向张纪示意了一下,两人上前,高梁紧随其后。杜来峰说,等等,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解放军答,二十七团的。杜来峰说,二十七团?二十七团在洪岗,你们来这儿干什么?解放军说,来派粮。杜来峰一听“派粮”二字,就意识到对方是冒牌货,特务训练有素,一看情况,情知身份败露,迅速散开拔枪。杜来峰吃过亏,又在警惕当中,快了一拍,抬手出枪,将两名特务打倒,张纪也开了枪,打倒一个,高梁则将一名特务扑倒在地。特务被打倒了三个,按倒一个,剩下两个拔腿就跑。
枪响的时候,史鸿儒等人都愣了,码头上一片混乱。林然一把将史鸿儒拖到自己身后,文达反应迅速,高大的身躯挡在林然前面,随即将林然、史鸿儒和俞韵之推进一间货栈。文达回头一看,俞律之被四处乱跑的人群撞得找不着方向,又返身从货栈里出来,朝俞律之跑去,一把拽住俞律之,将她拉到一堆货物后面贴着,用身体替她抵挡四处横飞的冷弹。俞律之名媛气质,场面上酬酢自如,要论见识也从来不输给谁,到底没有经历过真刀真枪这一着,早吓得不知所措,使劲儿往文达怀里钻。文达恨只恨手中没有武器,英雄白英雄了,只得把俞律之紧紧护在怀里,贴紧了那堆货物,以免流弹伤着了她。
古飞雪出现在人群中,杜来峰发现了,朝他扑去。古飞雪认出杜来峰,撒腿就跑,边跑边向杜来峰开枪,两人一阵恶射,情急人杂,均无作为。古飞雪看着自己带来的人不死既俘,知道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了,便朝码头外跑去。杜来峰紧追其后,瞄准他的后背开了一枪。古飞雪被击中了肩头,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杜来峰再度瞄准了古飞雪,樊迟歌却出现在他的枪口前,杜来峰愣了一下,朝樊迟歌喊,躲开他!杜来峰那声“躲开”提醒了古飞雪,他抢前一步,一把将樊迟歌拽住,胳膊环住了她的脖子,枪口抵在她的脑门上,朝杜来峰吼道,别过来,过来我就打死她!杜来峰将枪口放下,示意赶过来的公安侦察员们不要上前,古飞雪迅速拖着樊迟歌离去。
老刀拎着枪慌慌张张躲藏到江滩边的一艘木船后,正好撞见躲在那里啃馒头的力子和芒子,两方都愣了一下。老刀下意识地用枪指住芒子,芒子恐惧地看着老刀手中的手枪,力子一把将芒子抱住,滚进船身下,老刀拎着枪跑掉了。
枪声消失了,文达松开俞律之,这才发现,他先前是将俞律之紧紧地搂在怀里的,这让他有些不安。而俞律之并没有觉察到这个,感激地看着文达。文达关切地问,你没受伤吧?俞律之红了眼圈说,这回该我谢谢你了。
杜来峰提着枪和张纪、高梁从码头里冲了出来,看见摆摊的过路的四下里逃窜,樊迟歌呆呆地站在那儿,知道古飞雪已经跑掉了。杜来峰气得直跺脚,说,什么时候你不能采访,偏偏这个时候来凑热闹?!樊迟歌没有留意杜来峰冲她吼什么,怔怔地看着杜来峰,问他,刚才为什么不开枪?杜来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开什么枪?樊迟歌说,开枪你就能打中他。杜来峰觉得樊迟歌蠢,说,那我首先得打中你!你怎么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杜来峰说罢,提着枪扭头离去。
负了伤的古飞雪逃到观月楼,小天椒吃了一惊,吩咐月儿姐将大门紧闭了,自己找出一应家什,手脚麻利地替古飞雪处理肩膀上的伤口。她将一条毛巾递给古飞雪,让他咬在嘴里,再用一条绸带扎紧了他的胳膊,在酒精灯焰儿上烧了烧裁纸刀的刀尖,果断地将刀尖切进古飞雪的伤口。古飞雪将毛巾衔在牙间,豹眼圆瞪,额前渗着大粒大粒的汗珠子,脸上一痉挛,一颗手枪弹头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小天椒放下裁纸刀,拿过桌上的一瓶白酒,用牙咬开瓶塞,将整整一瓶白酒倒在古飞雪的伤口上。酒立刻成了红色,流淌下来,将古飞雪的半个身子染红了。古飞雪钢牙错合,抽着冷气,小天椒迅速用一条干净布带替古飞雪包扎好伤口,再把伤口上方的那条绸带松开。
做完这一切,小天椒差不多快瘫了,她一屁股坐下去,过了一会儿,抬起双手,看了看满手的血污,起身去洗过手,很快出来,将一套男人的干净衣裳递给古飞雪。古飞雪取下嘴里的毛巾,看了看小天椒递给他的衣裳,接过来,连同毛巾一块儿丢到一边。小天椒愣了一下,冷笑道,何铁心大背也玩过,铜锤也唱过,刀枪剑戟什么都能使唤,那是在戏台子上,他从来没有杀过人,衣裳不会比别人的脏。古飞雪不接这个话茬,说,给我弄点儿吃的。小天椒走到廊间,朝窗下喊,月儿姐,叫两碗唐馄饨。古飞雪阻止小天椒说,别叫,弄点儿现成的就行。小天椒说,放心,观月楼已经摘牌了,不打茶围不应局,碰头的就叫撵出去,都说小天椒已经死了,没人敢登死人的门。说罢,进屋去拿了点心盒子出来,递给古飞雪,要他先垫垫肚子,等月儿姐的热汤。
古飞雪塞了一块饼干在嘴里,牙和眼都愣着,过了一会儿问,小泉,还记得那个老是像影子似的盯着我的共产党公安吗?小天椒一愣,说,是他打伤了你?古飞雪说,要不是我心眼儿活,拿人做了肉票,今天就毁在他手里了。小天椒说,你平时一向果断,怎么会出这种事?古飞雪说,我也说不清,我一见到他手就发软,使不出劲儿来。小天椒奇怪地问,怎么会这样?古飞雪说,他长得很像大哥。小天椒愣了一下,说,你是软弱了,才说这种话。古飞雪不肯承认,说我没有软弱。小天椒说,大哥和姐姐九年前就被洪水卷走了,这是我们亲眼看见的,除非你看见了他的魂。古飞雪说,不是魂,是活人。
小天椒把话岔开说,不说这个了,哥,我有别的话要和你说,我要你和你那些同志脱离关系,别再和他们没天没地地混了,我们离开这儿,去上海或者苏杭,在那儿,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古飞雪很高兴,说,你终于答应不做这一行了!小天椒说,我可以不开书院,但我得和男人在一起。古飞雪失望了,说,你是说,我们只是换个地方,别的什么也没变?小天椒问,你要变什么?古飞雪说,小妹,哥不想看到你混在男人堆里,你要是答应,哥就是扛包吃签子饭也会养活你。小天椒说,扛包吃签子饭?那就是你说的日子?你当一两银子和一百两银子的日子是一个日子?你当我真喜欢那些男人?我喜欢的是让他们围着我转、捧着我、听我差遣、像狗一样没羞没臊地舔我的鞋子,我要做他们的主子,我要做银子的主子。古飞雪说,小妹!小天椒不听古飞雪的,说,我不会改变我的生活,我也知道,你不愿意扛包吃签子饭,你和我一样,道儿走得太深,没法改变了。古飞雪声嘶力竭地朝小天椒喊,难道我们就这样把自己毁了?!
史鸿儒于困惑中做出抉择,携妻将子回到盘龙市,故园重逢,本是件高兴的事,却因为发生在码头上的一场刺杀案冲淡了,有了委屈,有了不安,有了惹来一身横祸的预感。虽说是虚惊一场,谁也没伤着,俞韵之却受了惊吓,到家就嚷嚷着要立刻返回香港,说盘龙不是久留之地,香港虽是异乡人,可至少没有人冲着脸开枪。史鸿庭支持嫂子俞韵之的看法,说早就劝哥哥不要回来,要是人在香港,凭着他英美日国的后台,怎么都是底气,不会让共产党占了便宜,这一回来,史家人老老少少,一个不少全进了共产党囊中,等于鱼肉搁上了刀板,任人宰割。俞律之反对重返香港,说千辛万难,回来不容易。俞韵之就抢白她,说事情就是害在她手里的,不是她闹着回来,也不会让人拿枪堵着。史百卿劝父亲别听二叔挑拨离间,说没听过有谁投入光明的怀抱又放弃它。俞韵之责备史百卿添乱。史百卿就申明,他和律之小姨一样,不会离开盘龙,就算和家庭脱离关系,也要留下来建设新中国。
俞韵之说,卿儿,你要气死我呀?!史鸿庭说,建设新中国?谁让你建设?幼稚!律之这样说倒也罢了,她毕竟不是史家人,迟早入了外姓,你呢?说轻点儿,你是不懂事,让共产党给糊弄了,说重点儿,你这是替共产党代庖,出卖史家利益,不像史家人。史百卿说,盘龙市已经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了主,你一口一个共产党,说轻点儿,你是狂妄,说重点儿,你这是反动!史鸿庭说,你知道什么叫反动?你当陪着文达办了一趟差,你就真是小共产党了,人家就拿你当自己人看了?告诉你,拿共产党的科第制排一排,就你这出身,大着胆子给你估,充其量估出一个托儿来,那还是用过就甩的托儿。史百卿说,你!史鸿庭说,别我我我的,二叔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些年,看别的看不出来,什么叫馅儿我还看不出来吗?你爸他是一只馅儿,你小子也是一只馅儿,人家拿你这只小馅儿套你爸这只大馅儿,你连自己都差点儿让共产党干掉,还替人家往你爸的棺材上钉板子。史百卿说,你什么意思?史鸿庭说,想想吧,我们这次回来,除了文达一个外人,谁知道我们的行程?文达去香港,为什么要带上你?码头上那几个杀手,怎么都穿着解放军的军装?要说那是国民党特工干的,人家不是吃素的,怎么就站在那儿活活的当了靶子?怎么共产党的人就一个没往下倒?史百卿说,你这是造谣!污蔑!史鸿庭说,我造谣污蔑?人家把你卖了你都得替人数铜板儿,别急,你是我侄儿,我这儿还有一句教育你得听好了:你这是入室操戈,助桀为虐。俞韵之说,你们都别吵了,把我都吵糊涂了。俞韵之转向史鸿儒说,鸿儒,你怎么不说话?你就拿个主意吧,今天走也行,明天上路也行,反正这盘龙是不能呆了。
众人吵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史鸿儒反而坦然,阖着眼坐在那儿,琢磨着自己的心思。史鸿儒不是没有主意,毕竟离开盘龙和回到盘龙对他和史家而言,都是件大事,证明着他半生的经验判断,证明着史氏家族能否在盘龙站住脚或者离开,从而保全既往的名声,这个决定并不好做出。他睁开了眼,看了看那些等待他做出决定的家族成员,然后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管家柳十三和被自己信任的家族铁厂总工程师莫千。
史鸿儒问柳十三,十三,共产党会把我怎样?柳十三说,远的看不清,明天他们会专程登门问惊,老爷。史鸿儒再问莫千,老莫,共产党会杀我吗?莫千说,杀你的不是共产党,要不,他们不必费神劳力,让文达去请您回来,他们在香港有底线,做掉您很容易。史鸿庭朝莫千瞪了一眼。史鸿儒点点头,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一圈,然后站住,说,老莫说得对,史家的资产差不多都留在香港,共产党就是对我下手,也会人财双考虑,要杀我,把我弄回盘龙是下下策,他们是聪明人,不会干那么傻的事。史鸿庭显得沮丧。俞律之松了一口气。史百卿兴奋了,说,爸,您太英明了!史鸿儒看了史百卿和俞律之一眼,说,一只鸟儿要不想在什么地方呆了,容易,有一片树叶它就能飞起来。既然回来了,就看个水落石出,先留下吧,别的事从长计议。史鸿儒走到俞韵之面前站下,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表情和声音都柔和了,说,韵之,你跟我二十多年了,应该相信我,我不会让人动你一个手指头的。
林然在灯下看文件,文达衣装整齐地推门进来,向他汇报说,虎斑蝶的情况有下落了:杜来峰破获了敌特的一个独立电台,逮捕了译电员和联络员,下午他亲自审了他们,结合线人提供的情报,虎斑蝶敌特盘龙市工作站站长的身份可以肯定,他负责国民党在盘龙市所有敌特人员的领导,来头很大。林然问有没有更进一步的线索。文达说敌特组织以单线方式联系自己线上的人,组织中的人没有横向交往,杜来峰抓了独立台,上线溜掉了,线索就断掉了,掌握的情报,只有两三个核心人物和虎斑蝶有直接联系,而那几个核心人物又深藏不露,所以没有人知道虎斑蝶是谁。林然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战胜他。文达说,这事我琢磨过,虎斑蝶是要做种子的,他要在我们脚下生根开花,我就当他是种子,在地面上等着他,他不是要活动吗?我让他活动,他活动一次我逮他一次,顺网摸蛛,抱蒜剥瓣,迟早剥光了他的皮,让他这根蒜柱子露出真相来。
两人商量过工作,林然想起什么,从衣兜里掏出烟叶来,说文达这次去香港干得漂亮,奖赏他。文达看了看林然手里皱巴巴的烟叶子,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盒红皮骆驼烟,丢在林然桌上,说你那皱巴巴的叶子留着哄杜来峰他们吧,抽这个。林然说,嚯,好东西,不打仗,这玩艺儿就金贵了。林然抽出一支,在鼻子底下横着闻了闻,叼上,要文达坐下聊聊天。文达说,我们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聊的?你忙着吧,我找小欢聊去。
灯火阑珊,杜来峰带着值勤队检查城市秩序,路过杜小欢住的女干部宿舍,就要张纪在外面等等他,他去看看妹妹小欢。杜来峰敲门,一个女干部去开了门,说,小欢,你哥来了。杜来峰本不太擅长和女性打交道,看了看屋里其他几个女干部,就显得拘泥了,那样子像个手脚找不着地方放的大男孩。杜小欢要他进来,他犹豫着说,要不,我还是明天再来吧。一位女干部看出来了,招呼几个同伴,说我们走吧,人家兄妹俩要说话,害羞呢。女干部们放下手中干的活儿,嘻嘻哈哈走了,临走没忘了把宿舍的门带上。
杜来峰松了一口气,走进宿舍说,她们真好。杜小欢问,什么好?杜来峰说,人好呗。杜小欢拿哥哥开玩笑,说,你瞧上谁了,我这个当妹妹的替你当红娘,说一个来给我做嫂子。
兄妹俩正说话的时候,文达的车停在女干部宿舍门口,一见文达从车上下来,坐在一旁歇脚的张纪和高梁立刻起来,整理军纪,立正向文达敬礼。文达问两人在这儿干什么。张纪报告说公安局值勤队正在值勤。文达问值勤怎么值到女同志宿舍门口来了?这儿有抢米的还是有打黑枪的?张纪就坦白,说杜队长去看看他妹妹,我们在这儿等着。文达不是来给值勤队当纠察的,整理了一下衣着,挺了挺胸,撇下两人,快步进了女干部宿舍。
杜来峰坐在杜小欢床头,杜小欢给杜来峰倒了一杯水,递给杜来峰,坐在他身旁。杜来峰说,小欢,你比哥读书多,能不能帮哥学学文化?杜小欢问杜来峰怎么想起这事儿了。杜来峰说不想让人瞧不起。杜小欢问杜来峰是不是喜欢上谁了,那个人也喜欢他,他心里虚,怕配不上她。杜来峰想否认,又天生不是说谎的人,说不出话来。杜小欢看着杜来峰笑。杜来峰见杜小欢笑了,自己也轻松了,想和妹妹说点儿兄妹之间的体己话,把手里的水缸子放下,朝妹妹靠了靠,说,既然说到这个事儿,你就帮我参谋参谋……
杜来峰正打算说他的事儿,文达推门进来了,兄妹俩见状,都站了起来。杜小欢说,听说你回来了,下午忙着去织布厂办事儿,也没去看你。文达盯着杜小欢的头说,你这头怎么又剪了?我不是说过别剪的吗?说了就要上前拨拉杜小欢的头,人已经贴近了,意识到杜来峰在场,不好发挥,就对杜来峰说,我说杜来峰,你看,我出去这么些天,好久没见小欢了,你是不是那个什么一下?杜来峰说,我也几天没顾上小欢了,有话你和她说,说了我再说,我在这儿不碍事儿。文达急了,说,你这个同志怎么就不懂事儿?你就不能回避回避?杜小欢想阻止文达,杜来峰已经站起来了,瞪了文达一眼,转身出了门。
杜小欢追到门口,文达一把拽住杜小欢,说,别管他,过来。说罢掩上门,把杜小欢往自己怀里拉。杜小欢想挣扎,没有文达的力气大,那挣扎也不是来真的,只是做个样子,一个真一个假,人一下子就跌进文达怀里了。跌进文达怀里的杜小欢喘着气,扬起头来,脸蛋儿红扑扑的像山楂果儿。文达看着娇憨别具的杜小欢,禁不住心旌荡漾,说,再见不到你,我可要出事了。杜小欢没来得及明白文达那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文达已经饿豹临渊,俯下身子,强悍地将她吻住了。
清晨,史鸿儒和柳十三从史府大门里出来,正欲登上停在门口的“雪佛莱”,一辆吉普车驶来停下,林然和文华从车上下来,走向史鸿儒。史鸿儒看见林然的车驶来,站下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林然问,史先生要出门?史鸿儒淡淡地说,去门下几家厂子看看,林主任找我有事?林然说,史先生昨日受了惊吓,我今天专门请了文华同志一同来看看,向史先生表示慰问。史鸿儒根本就不看文华,对林然说,鸿儒一介百姓,譬如灰尘,真有什么惊吓也未必就是冲着鸿儒来的,若沾了火星,惊吓也就惊吓了,哪里敢劳动林主任大驾,慰问就更不必了。林然笑了一下,在他眼里,对方就像一个严肃地赌着气的孩子。林然不能把自己对对方的看法说出来,只说,昨天我们抓住了一个凶手,凶手已经招供,他是国民党的特务,是专门冲着史先生去的。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请史先生多多包涵。史鸿儒说,我从香港动身时,文达先生承诺,我和家人的安全不会受到侵扰,没想到刚刚踏上盘龙土地,就差点儿吃了枪子儿,也难怪内子担忧,不肯寄身盘龙了。不过你放心,我还没有打算走,只是我不愿做国共两党斗争的牺牲品,让人一天到晚祭在你死我活的枪口前,这一点,希望得到贵政府的承诺。林然说,难得史先生这么深明大义,我们会尽力保护史先生和家人的安全,如果史先生同意,我们可以为史先生派两个警卫。史鸿儒说,我走到哪儿,身后跟两个带枪的?史家世代为盘龙子民,在这块地盘上走路,不用谁陪。我还有事,林主任、文主任公务在身,就请便吧。
史鸿儒说罢,不等林然、文华有什么反应,示意柳十三,柳十三拉开车门,史鸿儒一撩衣襟,上了车,柳十三也上了车,车绕过林然的吉普车绝尘而去。文华看着驶去的“雪佛莱”,眉头皱了起来。
史鸿儒靠在行驶的车里养神,柳十三问,老爷,您这样和他们说话,就不怕他们生气?史鸿儒双手端在胸前说,如果他们连这种话都听不进去,那太太的话就不幸言中了——我们只能返回香港去。柳十三敬佩地看了史鸿儒一眼。
土豆开着车,林然和文华原道返回。文华为刚才的事生气,说,他以为他是谁?装腔作势,真让人看不惯!林然说,是看不惯民族资本家史鸿儒的装腔作势,还是看不惯史家掌门人史鸿儒的装腔作势?文华问,这有区别吗?林然说,有。文华看林然一眼,说,你不用提醒我,我不会把个人恩怨和工作搅到一块。我就是想不通,在接管过程中,我们遇到的困难已经够多了,还要忍耐资本家不断的刁难,你却这么沉得住气,这究竟是为什么?林然说,为了这个政权。文华说,为了谁的政权?资本家的?我们欠了他们什么?这个政权难道是为他们建立的吗?林然说,这个政权不是为任何个人建立的,是为一个阶级,忍耐是为了这个阶级,沉得住气同样也是,要明白,接管一个政权容易,建立一个政权难。文华说,我就奇怪了,很难的事,在你那儿是容易的,明明容易的事,你却把它们看得那么难,那天鲜于那么对待你,明明是给你难堪,你还笑眯眯地对他,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老林,我得说实话,我觉得你越来越优柔寡断了,话说得重点儿,是窝囊了,你不再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林然了,这让我失望。林然说,你这么说,我也很失望,可我不能顺着你的希望去做。大刀阔斧在什么时候都是容易的,而大刀阔斧之后呢?我们还剩下什么?刀刃上的血迹还是刀柄下的人头?文华,亡国之君需要卧薪尝胆,泥沙俱下时代里的胜利者又何尝不需要?文华说,我们就这么忍着?对一切人拱手作揖?江山打下了,还让人骑在脖子上作威作福?那我们的权力怎么体现?我们还要这个江山干什么?林然说,你以为政权是什么?江山是什么?政权不是粮食和煤炭,不是盐巴和布匹,江山也不是把一批人推上断头台,再让一批人坐上金銮椅!吃有饱,穿有暖,那是朴素的政权观,不赢得民心,不让大多数人民承认这个江山,不是我们想的,而是他们要的,这个江山迟早还得变!文华说不过林然,无奈地说,你的经验太丰富了,总是让人紧张,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无法说服你,我保留我自己的意见。林然说,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但我会说服你。文华生气了,说,你这样很难让我接纳你!林然一点儿也不妥协,说,我再说一遍,我们得学会说服——不是你说服我或者我说服你,也不是你接纳我或者我接纳你,而是我们一起,用一个崭新的铁打的政权说服这个时代接纳我们!
文华被林然掷地有声的话震住了,她瞪大眼睛看着甚至有些被激怒了的林然。林然的确是被激怒了,不是被文华,而是被自己。土豆在前面开着车,林然不能说出一个士兵无法领悟的话:日子是大多数人民希望着的,江山却是由少数政治家决定着的,江山的牢固和恒久寄托在民心上,这一点,任何政治家都明白,可并非任何政治家都懂得民心所在、自己所在。文华看着林然,他目光炯炯,清癯的脸上浮着两朵红晕,那是她没有见到过的不了解的林然。文华一时被林然慑服住,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试探着问,要不,我们再返回头去?
莫千陪史鸿儒看过三河铁厂战后重新点火的铁炉出水,再陪着他在厂里四处走了走,介绍了政府支持复工的情况,史鸿儒频频点头,脸上浮现着欣慰的神色。莫千送史鸿儒到经理室休息,茶房送上茶和热毛巾来,然后退下,莫千和账房在一旁陪着,史鸿儒的情绪很好,舒坦地坐在沙发里,脸上有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史鸿儒说,这么说,政府不光帮助厂子复了工,还给了一笔款子?莫千说,政府给贷了两亿,还给了一些煤,政府说了,三河铁厂是盘龙市最大的民族工业,千方百计也得保证铁厂的生产,如果老客户一时联系不上,铁碇卖不出去,政府包销。史鸿儒不相信地看着莫千问,政府主动提出和我做生意,有这事儿?莫千微笑道,确有其事。史鸿儒感慨地说,看来,他们真是说话算话,尊敬民族工商业者,支持工商业发展,这哪像鸿庭说的?鸿庭这人哪……
楼下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吵闹声,史鸿儒正在兴致中,没有留意,莫千耳尖,示意账房去看看。史鸿儒说,刚才我和十三一路看来,盘龙市政事通和,秩序井然,市廛不惊,人心思定,要不是我亲眼所见,真还不敢相信仗刚刚打完。老莫,你留过洋,打过仗,见识广,你说说,这共产党人真的有一呼百应的能力?共产党的政权真的是民心所向?莫千说,史先生,莫千早年从政,只因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并不真懂政治,莫千只知道,乾坤始奠时,哪个朝廷都是朝气蓬勃、举德举仁的,哪个新登基的皇帝都抱定为民请命、鞠躬尽瘁的,莫千退出政界,不问政治,是因为好花不常,好景不再。
听了莫千的一番话,史鸿儒点了点头,那意思是同意莫千的说法。他同意莫千的说法,是因为他和莫千都是经历曲折后的冷静人,出走香港,甫回盘龙,盘龙变化之大,令他惊讶,三河铁厂的汩汩铁水,又让他精神为之一振,政府的复业政策,更是让他感到兴奋;他兴奋了,就有些不冷静,有些陶陶然,接下来,就有可能忘乎所以,把合了眼琢磨事儿的习惯丢掉,把冷静带来的所有好处丢掉。史鸿儒那一点头,就让他重新回到冷静中来了。
门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门被推开了,文小妹带着两个工会干部和一群工友撞了进来。账房自知自己没能拦住文小妹等人,有些抱歉地看着莫千,说,我说史先生在经理室休息,他们不听,硬要撞进来。莫千迎上去问,诸位有事吗?文小妹说,我们是来厂里检查劳资合同的情况的。据工友反映,你们厂没有执行政府的“四面八方”政策,和工友签订劳资集体合同,这是怎么回事?莫千说,这个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能不能过一段时间再说?文小妹说,三河铁厂已经复业二十多天了,政府给你们提供了贷款、帮助推销产品,你们却不执行政府颁布的条令,你们还打算拖到什么时候?莫千朝史鸿儒看了一眼,对文小妹说,史先生刚从香港回来,顾不得这些事,这样吧,我代表厂方答应,完全按照政府的规定办事,尽快签订劳资合同。
史鸿儒不高兴了,打断莫千的话说,谁同意你代表厂方的?文小妹转身向史鸿儒说,用不着谁同意,政府有明文规定,我只是代表工会来下达通知,你们按政府规定执行就行了。史鸿儒脸上挂不住,把茶盅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怎么,你们文家人是不是得了气候,到哪儿都颐指气使,别人都得听你们的?文小妹说,不是听我们文家人的,是听政府的。史鸿儒说,那我就换个意思理解,政府就是你们文家,你们文家就是政府?史百卿在一旁说,爸,小妹不是这个意思。史鸿儒沉下脸说,你来这儿干什么?要你陪我到厂里看看你不来,现在人家要你跟着凑热闹,你倒来了。史百卿说,爸,您那是私事,这可是公事。史鸿儒说,什么公事?这是我的厂子,不是政府的,不姓公。史百卿说,现在不姓公,迟早它会交还给人民。史鸿儒一拍茶几,说,放肆!我怎么说话要你来插嘴?你这个没有骨气吃里扒外的孽种!史百卿还想说什么,莫千拦住他,说,百卿,这不是我们说话的时候。史鸿儒看着莫千,说,还有你老莫,你忘了我是怎么待你的?我去了一趟香港你就调了头,明里暗中帮着工友说话,拿新政权当有奶的娘。你应该明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日子,百卿这样做情有可原,你是土掩半身的人了,难道还能半截道上改姓了共产?文小妹说,史鸿儒,你说这种话就是攻击共产党,你要负责任的!史鸿儒说,好哇,就算我攻击了,我还就攻击了,要抄要砍,有什么责任需要我负,你就宣旨吧,我在家里接旨!史鸿儒说罢,气呼呼地穿过人群朝外走,柳十三紧随其后。工友们一时还不习惯当家做主的身份,见史鸿儒发了火,都噤了声,退到一旁,闪开一条通道,让史鸿儒走出经理室。
林然接受文华的建议,和文华半道上返回,来找史鸿儒。吉普车在经理楼前停下,林然和文华从车上下来。史鸿儒气冲冲从楼上下来,柳十三紧随其后。林然上前招呼史鸿儒,史鸿儒气呼呼地看了一眼林然和文华,没理他们,朝自己的“雪佛莱”走去,上了车。“雪佛莱”绕过林然和文华,驶出厂门。林然看着史鸿儒的车离去,然后从兜里掏出烟叶来,卷着烟卷儿。文华脸白一阵红一阵,说林然,你也洒扫门庭了,你也三顾茅庐了,这回怎么样?连搭理都不搭理,好像政府帮助他复业、为他解决困难,倒还欠上他了。原本就是两条道上的车,你就是卧薪尝胆一万年,也拧不到一条道上来。
史鸿儒从三河铁厂回到家,径直走进书斋里,吩咐柳十三闭门谢客,自己谁也不见,外面的事情由二爷打理去。柳十三领命下去传达,一会儿工夫就带了莫千进来。
史鸿儒在三河铁厂冷着脸说了莫千,事过后觉得自己委屈了这位工程师,现在人家又脚前脚后地赶来向自己请安,更觉心里放不下,和颜悦色地对莫千说,老莫,我一时气急,骂了你,让你受委屈了,你别往心里去。我给柜上说了,你的薪水加两成。莫千说,史先生,莫千是过来人,不比百卿,受不得委屈,莫千不能无功受禄,加薪的事就不必了。史鸿儒说,老莫,你跟我年头不长,可我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经历的事多,心里装着天下,所以我才器重你,没拿你当下人待。莫千说,莫千知恩图报。
史鸿儒还想说什么,俞韵之进来了,莫千和柳十三知趣地退下。有了莫千这事,史鸿儒心情好多了,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问俞韵之,律之呢?怎么没见人?俞韵之说,在屋里看书呢。史鸿儒说,在香港整天疯得不回家,怎么一回盘龙,就看上书了?伍家那边,你打算怎么给人家回话?俞韵之说,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主张。史鸿儒疑惑地看着俞韵之问,你们姊妹俩到底在干什么,神神道道的?
在俞律之的闺房里,她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本书,手托粉腮,痴痴地看着窗外。在她的身后,收音机里正播放着苏格兰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