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名记者遇大英雄
兄弟对头,红侦探逢黑枪手
入夜时分,月儿姐倚在门口嗑瓜子,听隔壁的养妈调教雏妓小柿子。不知哪家青楼的留声机里放着龚秋霞的《秋水伊人》: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清,梦魂无所寄,空有泪满襟……
一个卖花带的小姑娘拎着花带篮子吆喝着过来,说,花辫儿——寸辫匀辫沽辫交子有。月儿姐朝卖花带的小姑娘挥手,说,去去去。卖花带的小姑娘吆喝着去了另一家。一个卖春药的游方郎中过来了,凑到月儿姐身边说,少奶奶,要引乐吗?上好的引乐,祖传十三代没走光,儿郎也用得,马客也用得,你就是两人才扶得上床的苍生苍马,服了我的药,吹风见效,从晚乐到早。月儿姐鄙视着那郎中,说,瞧你这样儿,你先把自己扶正了,撑直了,再说你那药管什么用,道都走不直,还卖春药!一个旧警察留用人员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卖春药的郎中见警察,背了药箱溜进巷子深处。旧警察留用人员到了观月楼前,蹁腿儿下车,对月儿姐说,月儿姐,卫生局通知,老规矩不变,明儿个去瞧大夫。月儿姐说,黄三,你说老规矩,怎么就忘了,我们观月楼是拿了免检牌儿的,不用瞧大夫。旧警察留用人员说,不是我忘了,也不是我收了你的份儿钱又讹你,现在是新政府了,说老规矩是说日子,规矩可有了变化,谁也免不了,有病的瞧病,没病的您接着乐。旧警察留用人员骑着车去了下一家,喊,宝钗家的,卫生局通知,老规矩……
一个黑影在门口一晃,月儿姐还没看清,黑影就闪身进了院子,随手带上院子的门。月儿姐吓了一跳,手中的瓜子全落在地上,等看清那个黑影是古飞雪,才哎呀一声叫出来,说,大少,您可把我吓坏了。古飞雪示意月儿姐噤声,问,小姐呢?月儿姐说,馆主在楼上,天仙园的何先生来了,馆主正陪何先生说话呢。古飞雪皱了皱眉头,说,你把姓何的叫下来,和他说两句话,我找小姐有点儿事。月儿姐有些为难地说,这……馆主会骂我。古飞雪脸一黑说,照我的话做!月儿姐不敢和古飞雪争辩,无奈地走到天井里,抬头朝楼上喊,何先生,何先生!龚秋霞在隔壁凄婉地唱着:几时归来呀,伊人哟,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丛林,那亭亭的塔影,点点的鸦阵,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何铁心下了楼,小天椒不知道月儿姐为何叫何铁心,奇怪地朝楼下张望,古飞雪悄没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小天椒吓了一跳说,哥?古飞雪板着脸问,你今天去哪儿了?小天椒说,没去哪儿呀?古飞雪说,撒谎!小天椒孩子气地一吐舌头说,你都知道了?古飞雪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说罢,气恼地冲小天椒举起巴掌。小天椒一点儿也不把古飞雪的气恼当回事儿,笑嘻嘻地说,哥,我知道我没听你的话,你生我的气了,你要真气不过,就打我两巴掌吧,你往死里打,我不叫疼。说罢,乖巧地把自己送到古飞雪的巴掌边,侧了一张娇嫩的粉脸让他打。古飞雪哪里又打得下去,一脸沮丧,举起的巴掌无力地落了下来。
小天椒冰雪聪明的人,看出哥哥这回是真动了气,想想自己也是违了哥哥的吩咐,于是解释说,哥,我知道你不要我出去是为我好,可我整天呆在家里,人都快要憋死了,你说这观月楼能不能当了棺材,把我在这儿活埋了?你只要说个成字,我也不用你动手,不用这四壁空房当板材,我就一根绫绸把自己结果了。古飞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痛苦不堪地揪住头发说,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妹妹?小天椒乖乖地走到古飞雪面前,跪倒在古飞雪脚下,泪眼婆娑地抱住他的腿说,哥!哥!你不想要我了?你要不想要我了你就说,你说出来,妹妹我不会怨你,我这就去死。
古飞雪真怕妹妹有个什么闪失,落下自己终身的痛恨来,呆了一会儿,抬起头,伸出手,轻轻摸着小天椒的脸说,小妹,哥知道你静不下来,哥也不是不让你出门,你要在家里呆不住,想出去玩,你就走远点儿,去苏州,去上海,哥不拦你。啊?小天椒说,你呢?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古飞雪掏心窝子里的话说,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这么个亲人,你是哥惟一的希望,哥拿你当生命,只要你没事,哥就不会有事。
楼梯那头传来何铁心上楼的脚步声,古飞雪快速地对小天椒说,记住,永远不要和我那些同志来往。小天椒拉住古飞雪说,是铁心,你又不是不认识他。古飞雪说,可我不喜欢他。小天椒说,他在天仙园里唱武伶,和我也算吃的一碗饭。古飞雪说,正因为吃一碗饭,我才不喜欢。古飞雪甩掉小天椒的手,帘子一晃,消失了,小天椒有些发呆地看着他消失的地方。
香港,史鸿儒的公寓。窗外,不远处的浅水湾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渔火。楼上传来隐约的钢琴声。史鸿儒在客厅里踱步,然后在窗前站下。
香儿端着一只托盘进来,将托盘里的一只小陶盅放在桌子上,垂手道,老爷,太太吩咐,让老爷趁热喝了。史鸿儒挥挥手,让香儿退下,一会儿工夫俞韵之走进来,并不看桌上小陶盅里的银耳汤,说,鸿儒,我有些担心卿儿,不知道他在那边怎么样。史鸿儒回过头来看了妻子一眼说,不用担心,他从船上溜走,是打定了主意做自由鸟,他想自由就让他自由去,吃了苦头,才知道自由的昂贵。俞韵之说,我们就这么个宝贝儿子,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也不活了。史鸿儒烦躁地说,共产党吃不了他,就算吃掉,也是他自投虎口!俞韵之看出史鸿儒心情不好,也就不和他多说,转身向外走去。史鸿儒在她身后问了一句,你妹妹倒是一点不犯愁,整天在外面疯,一回来就在上面弹琴,像只叽喳鼠。伍家少爷那边有信来没有?俞韵之站下了,回到沙发边坐下,说,昨天人家还托人捎信来,要律之打点一下,尽快去美国,伍少爷那边是当真动了心的。史鸿儒说,既然这样,你就抽一笔款子,送她去美国,把婚事办了,女大不留,你当姐姐的总不能守她一辈子。
楼上的钢琴声渐强,传来俞律之优美的歌声:
雷梦娜,听力瓦河畔歌着爱之音,我和你多甜蜜。雷梦娜,看明月团圆照着彩河滨,雷梦娜,我爱你。
俞韵之坐在那里,看史鸿儒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得眼累,就说,人家到香江来的,都是奔了快活来,能动的去了销金窟,不愿动的上了麻雀馆,动不了的也安安静静呆在家里读马经,就你整天锁着眉头,在屋里溜豹,你这么转来转去的,让我心里发慌。史鸿儒站下了,脱口说,百卿在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俞韵之看了史鸿儒一眼,有些怨气地说,你不是不惦记他吗?史鸿儒看了一眼俞韵之,不说话。俞韵之趁机说,要不托人捎个信去,叫老二把卿儿带出来?史鸿儒不置可否。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史鸿儒侧耳听了听,楼上没了动静,问,律之怎么不闹腾了?俞韵之听了听,果然楼上没了琴声,猜测道,也许出去了。史鸿儒哼了一声说,又去撒野了。俞韵之站起来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这你就错怪她了,伍家少爷那头的事,律之已经答应下来了,这几天正和朋友告别呢,说是都告别了,利利索索嫁人,去了大洋那一边,再也不回头。
公安局档案室里堆满了户籍册,何斌和一名留用户籍警向张纪介绍户籍情况,杜来峰则盘了腿,怀里抱着一本《火车驾驶员手册》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
何斌指着那堆档案对张纪说,这些全是户籍册,按保甲户统计,盘龙市在册人口七十万零九千二百五十三人,不包括顽军流散官兵、通关商贾、行游工匠、逃荒的、要饭的、四往八乡进城来瞧热闹的,还有昨儿个死了,今儿个又生下来的。张纪问何斌,你说的后面这些人有多少?何斌问,昨儿个死今儿个又生的?张纪说,顽军流散官兵之后的。何斌看旁边的留用警察。留用警察也说不清,估了估,答,总有十万往上走吧。张纪又问,那些通关商贾,都是什么人?何斌说,这就难说了,这么给你说吧,这商贾分坐商和行商,坐商又分店铺和行号。店铺吗,金银、绸缎、皮裘、衣庄、陆陈、豆麦、染色、押当、古董、茶食、食盐、香烛、珠宝、瓷器、笔墨、菜馆、布匹、鞋帽、南货、山货、地货、广货、杂货。这行号分粮食、煤炭、铜锡、棉花、茶叶、烟土、水果、炒货、猪仔、海鱼、鲜鱼、菜蔬、蛋船、砖灰、缸坛……张纪身子摇晃着,差点儿没被那一长串绕口令似的报水牌说到地上去坐着,抬手阻止何斌说,行了行了,打住吧。何斌正说得顺口,说,我这儿还没说完呢,坐商除外,这册子里没留名的,还有工匠、手艺、医药、巫卜、星相、役夫、优伶、娼妓、党会、乞丐、盗贼、杂流,加上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能拎出一大溜来。张纪汗都淌下来了,一个劲儿地揩汗珠子说,你不是故意绕我吧?你把我绕糊涂了,我就什么也干不成了,连找个孩子问个道也得听你的。何斌有些不高兴了,说,张队长,你这话就不对了,警署的事和军队上的事不一样,你们解放军打仗,前面十万人冲锋陷阵,后面二十万老百姓的支前大队跟着,又是粮食又是猪肉,还给你们唱小调,连伺候都伺候得热热闹闹,不打胜仗才怪,不像我们干警署的,几百号人应付七十万人,整天东城奔西城,一大早出门,半夜三更摸不上老婆,你找老百姓人家躲你,有钱有势的找你你就等着挨骂吧,这种差事,左也是露怯,右也是露丑,也就跟敞了号的犯人没两样,那是我们伺候人家,能绕谁呢?张纪批评道,你可是共产党员,怎么说上风凉话了?何斌辩解道,我是共产党员不假,可我这个共产党员和你这个共产党员不一样,你叫老区来的老革命,根红苗壮,说历史是过五关斩六将,离着八丈远就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叫白区地下党,说历史是苦肉计,河泥下埋着的水萝卜,看明白了的是白皮红心,那得洗干净了、使刀切开了才行。张纪说,我就一句话,怎么就勾你一大嘟噜酸肠子出来?行了行了,这一堆先放在一边吧,等我吃饱了睡足了再来对付它们,你给我找找那简单一点儿的,花个一天两宿就明白个大概的,别弄得我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何斌不高兴地吩咐留用警察,去,给张队长找一份保甲册子来,别弄那复杂的,人家看不懂。
留用警察离去,何斌收拾户籍册,把户籍册摔打得天响。张纪揩着汗朝一旁的杜来峰看了一眼,杜来峰津津有味地看着书,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张纪朝杜来峰走过去,说杜来峰,看什么呢?杜来峰眼睛还在书本上说,《火车驾驶员手册》。张纪有点儿奇怪,说,好好的,怎么看上这个了?杜来峰说,看看这么大个家伙,就两条铁杆子撑着,怎么就跑起来的,赶上几千头好牛。张纪说,你没事琢磨这个,还真打算去开它?杜来峰把书放下说,张纪,你想没想过,为什么革命胜利了,咱们这些扛枪打仗的人反倒遭人骂,说咱们打仗行,搞破坏行,踹门砸户行,治国就不中用了?张纪怔住了,说,没想过。杜来峰把盘着的腿放下,摆了架势对张纪说,我这些天在琢磨,你我这种扛枪的人,真还不是治国平天下的料,自打进城以后,整天和乞丐小偷伤兵打交道,饿极了的饥民都抢到头上来,本来是动粗的事,偏偏一句江山是你的,破坏了不行,你就不能动了。我现在已经想通了,这碗饭不是我吃的,不然书上何必一条条说武略文治?组织上到处打着灯笼找那些学问人干什么?说到天上去,我杜来峰冲锋陷阵十来年,算是革命成功了,我一百个服气,等把接收工作干完,我就转业去当火车司机,替老百姓拉煤去。张纪盯着杜来峰看。杜来峰说,看我干什么?张纪说,大队长,我有一句话想说,可又怕你接受不了。杜来峰咧嘴笑道,我连文达那一些酸话辣话都接受了,你能有什么更厉害的?说!张纪说,你说了这么多,又是文治又是武略,还加上火车的事,好像挺懂事似的,好像觉悟得要命,其实不然,你是窝囊了,退缩了,让困难吓趴下了,向困难缴械投降了,我真是没想到,战斗英雄杜来峰的名声,在欣欣向荣到来前反倒给毁了。杜来峰说,你放屁!张纪说,你先别急,你说了那么多,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也受着气,刚才何斌说我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这话我已经不是头一回听了,我听见就听见,我拿它们当药引子,一碗苦汁儿我喝下去,再来十碗我还喝下去,我就当是大补的糖水了,想让我当革命的懦夫、逃兵,没门儿!
杜来峰愣了一下,正要发作,外面传来一个女人好听的声音,拦着我干吗?让我进去。过去警察署难进,如今共产党的公安局也不让进,那要解放干什么?杜来峰和张纪对视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档案室外的接待室,樊迟歌正闹着进里面找人,高梁拦着不让,两个人争执着。杜来峰和张纪从档案室里出来,高梁一见杜来峰就说,报告大队长,这位女同志不讲道理,愣往里闯。杜来峰一下就认出了樊迟歌,不禁一愣说,是你?樊迟歌也认出了杜来峰,说,原来你在这儿,我当你是警备部队的人呢。杜来峰说,警备部队也是,这儿也是,怎么,不行?樊迟歌一点儿也不怵头,口齿伶俐地说,难怪你张狂得不得了,敢情两头吃着粮,吃撑着了。过去只听说国民党里有吃缺的事,现在看来,共产党也脱不了俗,我说你是属狗熊还真没错。杜来峰愣了一下说,喂,说话注意一点儿。樊迟歌说,别激动,我知道你们解放军的纪律,老百姓是水,你们是鱼,老百姓是父母,你们是儿子,对待老百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对吧?所以你不能对我不礼貌,你对我不礼貌,就是犯了你们的纪律,你就失去了父母,没了水,迟早渴死。樊迟歌白了杜来峰一眼说,顺便说一声,我不叫喂,我有姓名。
杜来峰和樊迟歌有过一次交道,领教过她的厉害,心里权衡了一下,要是放了力气不用,用脑子和嘴,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就无可奈何地说,那好,说吧,你叫什么?樊迟歌扬了扬美丽的脸蛋儿说,对不起,我不是来找你的,没有必要告诉你我的姓名。杜来峰气得要命,但又拿伶牙俐口的樊迟歌没办法,只好挥了挥手说,爱找谁找谁去。说罢转头往档案室里走。
张纪接过话来问樊迟歌,你找谁?有什么事?樊迟歌看了张纪一眼,估计他是一个负责的,就说,我是《大江日报》社会新闻版的主笔樊迟歌,来采访治安情况,我这里有一份军管会文教组的介绍信,他们要我来这儿找公安大队的大队长杜来峰。张纪怔了一下,已经走进档案室的杜来峰听见了樊迟歌的话,又转身出来了。张纪回头看杜来峰,两个人没忍住,哈哈大笑。樊迟歌被笑得莫名其妙,说,笑什么?张纪忍住笑,看了杜来峰一眼,对樊迟歌说,你要找的人,就是这位属狗熊的。樊迟歌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张美丽的脸立刻变得霞红满天,不知说什么好。杜来峰不是得理不让人的人,看出樊迟歌的窘相,不想让她太难堪,对她说,走吧,去值班室里谈。
樊迟歌随杜来峰来到值班室,隔了桌子,两个人面对面坐下。高梁送了一杯开水进来,放在樊迟歌的面前,樊迟歌有了先前的经历,这会儿还没摆脱拘泥,客气地对高梁说,谢谢。高梁不说话,是肚子里有笑,还没笑完,怕这时笑出来让客人的脸继续红下去,红出一个不夜天来,埋了头往外快走,走到门口,看了看杜来峰和樊迟歌,忍不住掩了嘴窃笑。杜来峰板着脸坐在那里,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等着樊迟歌提问,那样子有点儿像等着被提审。樊迟歌因为自己先前的不依不饶和冒失,有些拘束,没有开口。两个人谁都不开口,一时呆在那儿。
过了好大一会儿,杜来峰咳了一声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儿,你不是水吗?要我这条鱼做什么?樊迟歌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杜来峰不明白樊迟歌笑什么,一脸茫然地问,我说什么了?樊迟歌立刻止住笑说,你什么也没说。杜来峰说,我是没说,是你没问,你不问我怎么说?我要没遮拦地胡说了,你拿狗熊的话来寒碜我,你再拿父母的话来教训我,你说我是渴死的鱼,再说我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我那不是自讨没趣?樊迟歌到底没忍住,格格笑出声来,笑得花枝乱颤,笑过捋一下散乱的头发说,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说你,其实我真该谢谢你,那天是你救了我,我的态度不好,请你原谅。
樊迟歌笑的时候是那么开心,静下来又是那么憩静,因为开心地笑过,她的脸上透着青春的红晕,又因为自己的刻薄和杜来峰的憨厚而心存不安和感动,有些自责和愧疚,这使本来就漂亮的她显得越发妩媚。杜来峰仿佛第一次发现了樊迟歌的美丽,隔着桌子,竟看得有些发呆。樊迟歌觉察出杜来峰在看她,以为自己有什么问题,就问,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杜来峰让人当场拿了现行,一脸窘相,掩饰道,没什么,我就是喜欢听人说谢谢,人家一谢我就得意,让胜利冲昏了头脑。现在我清醒了,你可以提问了,你问什么我答什么,军事秘密除外。樊迟歌找到公安局,借口采访,是有着双重任务的。于报馆,樊迟歌是新闻主笔,《大江日报》每天的要闻版都等着她的文章,解放军进城,盘龙市换了政权,头一件事就是治安方面的,她得采访有关方面的人;于她的组织,她的公开身份是报馆记者,负责的是搜集情报工作,公安局当然是重要情报的来源地之一,所以她才找到公安局来。樊迟歌是那种聪明透顶、干什么都出色的人,采访和情报搜集化二为一,她很快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更多的材料她当然想得到,却也知道操之过急会带来什么,并不急于求成。何况这一回的采访和樊迟歌以往的采访不同,她采访的对象是一个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人——他就像一头闯进城市充满森林气味的野兽,让她感到兴趣。
采访结束,樊迟歌告辞。杜来峰本来不是一个讲客套的人,突然心血来潮,提出送樊迟歌出门。两人从公安局里出来,门岗向杜来峰敬礼,杜来峰还礼,那种干净利索的兵与兵的交流方式,让樊迟歌心里一热。樊迟歌站下,真诚地对杜来峰说,谢谢你。杜来峰说,谢什么,军管会有命令,对你们文教界的人,要礼貌客气,能介绍的情况尽量介绍,只要能给你提供帮助就行。樊迟歌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谢你那天救我的事。杜来峰笑,还记着这事呢?樊迟歌充满感激地看着杜来峰,说,你当我是不知好歹的人?我看出来了,你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其实你心眼儿挺好。杜来峰觉察出樊迟歌的热烈目光,一时有些发呆。樊迟歌那么聪明的人,这回却没有捕捉到杜来峰,说,怎么,我又说错了?杜来峰掩饰道,没有,好了,我不送了,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尽管来找我。樊迟歌认真地说,我会常来的——来你这儿挖新闻。杜来峰爽快地说,只要你不把我当肉厚的狗熊踢,我愿意奉陪。
樊迟歌从公安局出来,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她不想回报馆,看看天色已晚,就直接去了莫千处。莫千打开门,手里握着一卷书,说,怎么又来了?戡乱时期,工作不好找,你一天往我这儿跑两趟,到头来让老板开了你,丢了饭碗,我这儿可不管你咖啡。樊迟歌进了门,把围巾往衣架上一挂说,像我这样能替报纸撑门面的人,找遍盘龙市,找不出第二个来,不是老板开我,要不是我需要这份职业,早开他了。樊迟歌嘻嘻笑着,去披间里洗了手,熟门熟路地找了咖啡具,点酒精灯煮咖啡。莫千说,我今天从十一街过来,看见解放军押着国民党散兵从那儿过,我就替你担心。共产党进城了,新政权建立起来了,少不了要做些除却眼中钉的靖安之事,你还是安心做你的新闻记者,不要和新政权对抗,这样谁都不会知道你过去的历史,你仍然是一个让人疼爱的姑娘。樊迟歌在披间里翻找着什么,说,我的生命是父亲给的,我无法做到父仇不报。莫千说,你父亲要知道你这样,未必就高兴。再说,你以前并没有见过共产党,根本不了解他们,对你没见过也不了解的事,你凭什么去反对?樊迟歌从披间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只洋铁盒,打开,用一只小碟盛了少许饼干,放在桌上说,小时候父亲对我说过,他早年在德国留学时接触过共产主义,从哲学源头上讲,德国是共产主义的发源地,父亲并没有选择它,我相信他是有道理的,父亲要是在世,一定会支持我。莫千说,你错了,你父亲只是一个军人,军人不问政治。樊迟歌说,您早年不也是军人吗?您是因为厌倦了政治才弃武从工的,怎么能说军人不问政治呢?
说着,樊迟歌熄了酒精灯,往两只杯子里倒咖啡。莫千接过樊迟歌端给他的咖啡杯说,作为世叔,我只能照顾你的生活,无法照顾你的信仰,我不想看到你吃亏。樊迟歌不满地看了莫千一眼说,我不喜欢您的口气。莫千问,我的口气怎么了?樊迟歌噘了嘴说,倚老卖老,总拿我当孩子。莫千笑道,你不是孩子又是什么?樊迟歌端起咖啡杯,搅拌着杯里的糖,默默地看着莫千,不说话。莫千的目光先不在樊迟歌那儿,喝了两口咖啡,感觉到什么,朝樊迟歌看了一眼,只那一眼,就把什么都看出来。莫千回避开樊迟歌的目光说,你呀,文章已经让人透不过气了,再加上一张铁嘴,我看将来谁敢娶你。
樊迟歌不接莫千的话,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抬起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夜空。窗外的小巷里,一阵小锣小鼓响过之后,传来长长的一声吆喝声:雪花膏、美人胶、香水香粉香肥皂——冰片扑粉爽身粉、蚊子一见就会滚、宝宝一觉睡安稳哎……樊迟歌的情绪突然降了下来,伸手端过杯子,没滋没味地喝了一口。莫千看了一眼樊迟歌说,迟歌,你有心事。樊迟歌抬头看莫千,说,您真想听?莫千不动声色地说,在我这儿,没有什么你不能说。樊迟歌放下手里的茶杯,正视莫千道,我想知道,您喜不喜欢我?莫千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这一点,樊迟歌没看出来,是他自己感觉到的——从灵魂深处。窗外的江中,传来一声悠长的船笛声。莫千把手中的杯子轻轻放下,说,我喜欢你,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喜欢你,现在仍然喜欢。樊迟歌说,我问的不是这个。莫千说,那是什么?樊迟歌突然觉得委屈得要命,眼里潮润了,说,您知道是什么。莫千停顿了好一会儿说,这不可能。樊迟歌说,为什么?莫千平静地说,我是你世叔。樊迟歌说,我讨厌您用这副口气和我说话。莫千说,迟歌,不要任性。樊迟歌眼里涌满了泪水,站起身来大声朝莫千喊,我喜欢您,这不是任性!您早看出来了!您只是太骄傲,从来就把我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讨厌世叔!讨厌您!樊迟歌喊罢,扭头冲到门边,拉开门冲了出去。莫千坐在那里没有动,半晌,端起面前的杯子,慢慢地呷了一口。
接管工作开始后的几天里,林然走遍了盘龙市所有的要害机关,和方方面面的人谈了话。林然谈话由秘书掐着点儿谈,不重要的事五分钟走人,重要的事另加时间。林然精力旺盛,一天睡三四个小时,饭有时候吃有时候节约了,让麻雀兜里随时装两个窝头,吃不上热乎的就啃窝头,就那样事情还是没完没了。秘书有怨言,说,主任你说了接管无小事,事情下雨似的,你让我接哪颗雨点儿?林然就呵呵笑,说,那是你的事,我不管。
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蜡烛厂工会的人就由蔡士雄领着来敲林然的门,蜡烛厂工会的人告状说,军管会派到厂里的军代表王东升冲着人发脾气,把手枪都掏出来了,说一天要生产不满两万支蜡烛他就要枪毙人,吓得厂里的几个资方人员躲在家里不敢到厂里来。林然头一天晚上和法院的人谈镇压反革命的事,谈了一夜,刚躺下,爬起来就去了蜡烛厂,到天亮时回了,脸都没洗就把文达叫到他的办公室。林然告诉文达,军管会在接管工作中的问题不少,问题主要出在军代表身上,好多部门的军代表不懂得城市工作,看着人家地方干部忙得昏天黑地,自己插不上手,急得跳脚,这种情况相当严重,明显暴露出对城市建设工作的不适应,应该引起高度重视。
林然一边接过麻雀递过来的毛巾一边说,再就是和地下党干部的关系问题,一些老区来的干部翘尾巴,自以为是老革命,看不起白区工作的同志,我就听说过白区的同志过去吃香喝辣,现在又坐享其成的话,这话伤人不行啊!文达熟门熟路地去林然兜里掏烟叶子,掏出来卷烟,说,这事我已经注意到了,还有革命到头的现象,汽车公司军代室的张福成不知打哪儿找了一辆自行车,整天歪歪扭扭骑着到处跑,还给自己买了一件羊皮袄子,火柴厂军代室的蔡泽芳闹着要吃中灶,不让吃就上馆子喝小酒,昨天我路过邮局,看见好几个军代表在里面,进去一问,人家忙着往家邮钱呢。我打算收拾一批,往狠里收拾,治治这种现象。林然说,光是治一治还不够。文达说,那还要怎么样?林然说,达尔文在他的《进化论》里说了这么一件事,爱里摩斯岛上的藤本植物,一小半是烂在种子上,一大半是冒出地皮后,让海风吹的,让岛上的老鼠咬的。我们现在进了城,冒出地皮了,得防着海风和老鼠啊。
楼下有隐约的锣鼓声,文达没有接林然的话,竖了耳朵留意那锣鼓声。林然接着说,我们自己也得提高思想觉悟,治国平天下,就得拿出治国平天下的水平来,否则自己身板站不直,谁能服你?文达说,这观点我同意,接管工作,不光得抓房子车子票子,还得抓人的脑子,城市接管下来了,人丢了,这城市好比走马灯,僧来僧看,道来道猜,到头来,还得还给人家老蒋。林然赞赏道,有这样的警觉性,我们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文达说,你也别光说别人,你自己的事也得处理好。林然不明白地看着文达,问道,我什么事?文达说,还有什么,文华呗,你得把她弄过来,别光说人家的警觉性,自己没有,到时候弄出问题来。外面的锣鼓声近了,文达探头朝窗外打量。麻雀推门进来,兴高采烈地说,报告主任,文华主任慰问你来了。林然看了看文达,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说,有什么问题?这不来慰问我了嘛!
军管会大楼前,文小妹和史百卿领着一群年轻人打着腰鼓,举着“慰问解放军”的横幅,文华带着史鸿昌等几个工商业代表和一群市民来慰问军管会代表。林然和文达从大楼里出来,迎了上去。文华向史鸿昌介绍过林然和文达,然后向林然和文达介绍史鸿昌:这位是盘龙市商会理事长史鸿昌先生,史先生一直支持我们的工作,为我们提供了不少帮助,解放军进城前,史先生还组织同业公会为解放军准备了大量粮食和物资。
林然一看那个场面,又是各界代表又是打腰鼓的青年,就知道麻雀的报告有误,人家慰问是慰问,但不是文华来慰问他,而是慰问军管会和市委的。林然毕竟有经历,大起大落是家常便饭,何况一次误报,不会让心里的失望显露在脸上,上前和史鸿昌握手,说,感谢鸿昌先生对共产党和新政权的支持。史鸿昌两只手捧了林然的一只手说,国共两党好比参商二星,参升而商落,参落则商升,解放军进城,共产党执政,那是天地交泰,时逢盛世,我等工商业者敢不洒扫门庭,共仰贤治?林然谦逊地说,这个话应该反过来说,共产党建立的是一个全体人民、包括爱国的民族资本家欢迎的新政权,大家是主人,共产党是服务者,洒扫门庭的事,该我们来做,我还正想为复工复市的事找您去呢。史鸿昌的身子微微前倾道,鸿昌随时恭候林主任。文华在一旁说,史先生十分仰慕解放军严明治军的做法,对共产党能迅速平定城内的骚乱和秩序很欣赏,商会同仁捐献了一些慰问品,史先生和几位代表亲自送来,以表他们对解放军的敬意。林然说,多蒙支持,可东西我们不能收,我们有纪律,要收了东西,就是犯错误了。史鸿昌说,我盘龙子民思慕大军殷切,云霓之望,雨露之恩,绵薄之意,如若大军不受,那就是瞧不起我盘龙子民了。林然看了看身旁的文达,说,这顶帽子可不小啊,看来我们只能高高兴兴地遵命了。
众人笑,文华带着史鸿昌招呼人去卸慰问品,林然也准备和大家一起卸慰问品。文达一把将他拉住,问他,怎么回事儿?文华是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林然说,怎么可能?我没惹着她,她凭什么对我有意见?文达说,没意见她怎么连话也不跟你说,老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就闹不明白,人家进城欢天喜地,你们两口子刚一会合就闹矛盾。林然抠着头,想想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她好像是对我有看法,你帮我参谋参谋,是不是那天我登门拜访你母亲时,没把进一步会合的事定下来,文华不高兴?文达想了想说,这我拿不准,你自己琢磨,不过我可提醒你,文华和别的女人不同,性子烈,你要不抓紧了,驯不服她。林然让文达那么一说,有点儿紧张了,问,怎么抓紧?文达教育林然说,你得制定一套方案,还得下手段,处对象跟打仗没有什么区别,都得进攻,进攻才能把对方拿下。
林然锁紧眉头在那儿拿主意,文达还想借着这个机会狠狠教育林然一番,看见杜小欢正朝军管会大楼里走来,立刻撇下林然快步朝杜小欢走去。他叫住杜小欢说,见了首长怎么不立正?杜小欢不立正,笑眯眯地说,我正说去你那儿找你呢。文达问,找我干什么?杜小欢说,富贵楼有一位女先生,六十多岁了,能说全本的《广陵散》,我想去听听,从她那儿学点东西,我想让你陪我去。文达一听就摇脑袋,拨浪鼓似的,说,我不陪你,你也不能去——要这样你还真得给我立正了。杜小欢问,为什么?文达说,你不想一想,那种地方,你能进去吗?杜小欢说,刀山火海我都趟了,虎穴狼窝我都闯了,一个听书的地方,有什么不能进的?文达看出杜小欢是真不明白,就解释说,那书场其实就是青楼,是旧社会欺负妇女的地方,如今新社会了,你还去凑什么热闹?杜小欢并没有被文达唬住,一扬下颏说,你这样说,我更要去了,我听了书,再把那些欺负妇女的人捉了,该斗的斗,该杀的杀,替咱们阶级姐妹报仇。文达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就不懂事?要报仇得按照政策报,你把人拖出来砍了脑袋就报了?杜小欢不服气地说,政策也没规定不能去听说书,我在妇联负责这项工作,我得了解妇女的生活。说完,扭头就走。文达把腰一叉命令道,给我站住!杜小欢再任性,警备司令发话了,不能不听,人站住了,转过身来咬牙道,我知道,你就喜欢管着我,你是不当师长了,兵带少了,不解馋,拿我凑数。文达就喜欢看生气的杜小欢,生气的杜小欢比平时可爱一百倍,文达把腰叉了,歪着头看噘着嘴的杜小欢,看一会儿觉得不过瘾,笑嘻嘻地说,你要觉得不平衡,我给你一个机会管管我,帮我洗洗衣裳,焐在那儿都臭了。杜小欢说,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我又不是你的保姆。杜小欢嘴里那么说,脚下已经移动了,跟着文达往军管会大楼里走。文达坏笑着说,谁说你是我的保姆了,组织上有规定,保姆得添丁带口了才能请。杜小欢愣了一下,省悟过来,脸蛋都红了。
两人上了楼,来到文达的办公室,文达一边推开套间的门一边说,我还真不是拉你的差,让你替我洗衣裳可是军管会的意思。杜小欢说,别拿军管会的帽子吓人,军管会只管大事,衣裳的事管不过来。文达笑嘻嘻地去翻衣服,翻了半天没翻着,说,噫?怪了,明明在这儿的,怎么一转眼不在了?杜小欢四下一打量,走过去,从床底下把揉成咸菜的脏衣服拖了出来,白了文达一眼。文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说,没想到,你的眼睛不光漂亮,还明亮,厉害!杜小欢端着盆子朝外走,走两步又站住了,回过头来对文达说,我想去读书。文达说,好哇,这是好事,你早就该读点书了,你多读点书咱们就更相配了。杜小欢端着盆子已经走到门口了,让文达一说两人相配的事,站在那儿发怔。杜小欢生气的样子好看,发怔的样子也好看,文达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过去把杜小欢手中的盆子取下放在一旁,把宿舍的门关上,把杜小欢拉到床边,拍拍床沿说,坐下,我给你讲讲读书的好处。杜小欢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说,你不会拿这个唬我,要干什么坏事吧?文达叫屈道,我能干什么坏事?你去查查我的档案,我一清二白,干过坏事吗?杜小欢谨慎地坐下了,离着文达八丈远。文达不满意地说,坐近点儿呀,坐那么远,你让我站到台子上去迎了风喊口号呀?杜小欢说,那你得保证,不许滥用首长职权。文达叹息道,我堂堂警备司令,连对象也指挥不了,我这活的什么劲儿,说罢伸手掏兜去找烟卷。杜小欢见文达一脸不高兴,心里不忍,拿眼睛瞟文达,然后往他身边移了移,又移了移,问,难过了?文达像个游戏没玩好的孩子,说,难过又能怎么样?忍着呗。杜小欢歪了脑袋看文达,问,能忍住?文达说,忍不住又能怎么样?还去上吊不成?杜小欢欠着身子,悄悄地移近了文达说,要是……要是不行,你也不用忍,也别往里绕我,我豁出来了,让你亲一下。文达把洋火举在空中,瞪大眼看杜小欢,说,真的?杜小欢连忙补充道,说好了,只准亲脸蛋,就一下!文达得寸进尺,说,那能解什么馋?那还不跟让猫闻一下腥似的?杜小欢就此打住,身子缩了回去,说,那就算了,我洗衣裳去。文达一看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不能让它跑了,退而求其次,一把拽住了杜小欢说,行行行,脸蛋就脸蛋,一下就一下。
事情商量好了,杜小欢把眼闭上,把自己凑向文达,脸蛋上被啄了一下,蜻蜓点水似的,很文明,杜小欢以为完了,缩回身子,睁开眼睛,要去一旁端脸盆。谁知文达刚才只是火力侦察,等杜小欢一睁开眼,就一把将她收进怀里,开始正式地亲吻她。嘴从杜小欢的脸蛋移上了她的嘴唇,火力很快向前延伸,并且铺张开,越来越猛烈。杜小欢哪里见识过如此猛烈的火力,先就懵了头,等清醒过来,阵地早已被对方的炮火覆盖了,想挣扎着躲开,文达的力气大,又是集束密射,她挣脱不了,也躲避不了,完全是任人宰割的样子,就这样,杜小欢被文达的进攻融化了、消解了,慢慢地不再挣扎,两只僵硬的手投降似的,一点点伸向文达的肩头……
国泰大旅社的一个套间里,一点红和古飞雪遥遥相对;古飞雪坐在沙发上,埋头擦拭着一只镜面驳壳枪,一点红靠在床头,翻一本美人年历本儿。一点红翻得无聊,将年历本儿丢开,幽怨地看了古飞雪一眼说,你在那儿忙乎半天了,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在你面前,我这么一个大美人就不如你那支枪?古飞雪头也不抬地说,你说对了,它比你模样好。一点红起身走到古飞雪身边,在古飞雪身边坐下,亲昵地依着古飞雪,把手搭在他肩上,慢慢地用染了豆蔻的指甲在古飞雪的脖子上轻轻划动着说,我们好歹是生死同志吧?古飞雪擦拭着他的枪说,对了一半,也许能一块儿吃枪子,但活不到一块儿。一点红并不受古飞雪的打击,自顾自地说,也真怪,我就这么贱,你这么对我,我还是喜欢你。古飞雪举起擦拭好的枪眯着眼在亮处看着。一点红突然出手,从古飞雪手中夺下枪来,枪口指着古飞雪。古飞雪惊诧地站起来说,你干什么?枪里有子弹!一点红冷笑道,我知道,我看明白了才下手的,把手举起来!古飞雪没动。一点红按下快慢机,枪口晃了晃。古飞雪仍然不动。一点红抠住了扳机,扳机在第一个击发点落针似的响了一下,古飞雪凭着杀手的感觉知道,一点红是那种说做就做的人,他把手慢慢地举了起来。一点红莞尔一笑,用枪口指着古飞雪,走到古飞雪面前,一只手伸出去,兰花指儿翘着牵住了古飞雪的衣领,慢慢地把他拉向自己,然后把自己娇艳欲滴的嘴唇贴向古飞雪。
两人即将吻住的一刻,古飞雪突然出手,下掉一点红手中的枪,将一点红拦腰一抱,走向床铺,将一点红摔在床上,不等她还手,扯过床单,一撕数条,三下两下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走回原处,从地上拾起枪来。一点红挣扎着说,放开我!你这个野蛮人!古飞雪坐下去,继续擦拭那把枪。一点红知道求古飞雪没有用,想要解开绑住她的被单,但古飞雪是老手,用的是攀援结,根本无法解开。一点红放弃了,不再挣扎,恨恨地对古飞雪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我的手掌了?你能绑我一辈子吗?古飞雪不理一点红。一点红说,别装出一副岭上槁木的样子,其实你比谁都清楚,你需要女人,尤其需要我这样的女人。古飞雪把枪举到亮处,看了看。一点红冷笑,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这全是因为你妹妹,你是个变态狂。古飞雪站起来,走到床边,一点红充满期待地用目光迎着古飞雪,古飞雪撕下一条床单,团巴团巴,塞进一点红嘴里。
门在这时被轻轻地敲响了,两下,一点红不挣扎了,紧张地看着门,古飞雪迅速将弹匣压进弹仓里,闪身在门后。门又轻轻地敲了两下,古飞雪松弛下来,警觉地开了门,虎斑蝶像个幽灵似的进了门。古飞雪朝外面探视了一下,把门关上,过去轻解罗蝉地为一点红松了绑,一点红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地,迅速整理着弄乱了的衣服。
虎斑蝶似乎对屋内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走到客厅里,把帽子摘下,在沙发上坐下,谁也不看,说,共产党的接管干部源源不断地进入盘龙市,你们就拿这事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一点红揉了揉手腕说,接管干部是共产党的人,组织关系在共产党里,调令是共产党下的,不归我们管。虎斑蝶阴鸷地看着一点红说,李副站长,你不是在戏台子上唱《打金枝》,我劝你还是把那些一点儿也不好笑的水词儿收着的好。一点红不吭声了,虎斑蝶又说,告诉各行动组,要他们分别行动,对共产党的接管干部下手。古飞雪问,怎么下?虎斑蝶咬牙切齿地说,打黑枪!一点红不屑地说,那能有多大作用?虎斑蝶看了一点红一眼说,你是太聪明了,还是装糊涂?就算每个行动组一天只干掉一个,一天二十三,十天二百三,一个月得多少?一年下来得多少?要不了两年,盘龙市的接管干部就成了冬天里的蚂蚱,全都得完蛋,没了接管干部,共产党拿什么来接管这座城市?虎斑蝶说罢站了起来,把帽子重新戴上,朝门口走去。一点红没忍住,对虎斑蝶的背影说,要是我没猜错,这主意不是您想出来的吧?虎斑蝶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着一点红说,我提醒你,往床上钻那是游戏,扒不扒衣服也算游戏,这样的游戏玩玩可以,可别玩过了头,谁要是拿虎斑蝶的指令不当一回事,谁就是老虎嘴上拔牙,自讨没趣!一点红严肃地说,是。虎斑蝶说,顺便说一句,你们下手的时候不要缺心眼,只知道冲着人上,要弄出点花花道场来,让他们顾了头顾不上腚,分不出南北——这主意是我的。虎斑蝶拉开门,朝外看了看,幽灵似的消失了。
一点红离开旅社,回到史鸿庭公馆。公馆里很安静,仆人都在后面忙着自己的事。一点红进了客厅,朝楼上走去,刚上了两级台阶,背后传来史鸿庭冷冷的声音,去哪儿了?一点红吓了一跳,迅速回过身来,看见史鸿庭坐在沙发上。一点红故作轻松地说,去见一个朋友了。史鸿庭坐在那里没动,问,什么朋友?一点红说,一个梨园姊妹。史鸿庭慢条斯理地说,不是一个,是两个,也不是什么梨园姊妹,而是甩银子捧角儿的大老爷们儿吧?
一点红没想到史鸿庭会知道自己和人约会的事,一时有些失态,说,鸿庭,你跟踪我?史鸿庭冷冷地说,叫我二爷。一点红犹豫了一下说,二爷。史鸿庭站起来,走到一点红面前,伸出一只手指,抬起一点红的下颏,盯着她的眼睛说,不错,我是盯了你的梢,我还就喜欢盯梢这个玩法,你以为我家的园子是随便让人进的?我家园子还真不赖,楼阁玲珑,花木葱郁,那是个赏景儿的好去处,也是卖笑调情的好去处。
一点红这才明白,史鸿庭并不知道她今天和谁见了面,而是头两天自己和虎斑蝶在逸园里与关中行见面的事让他知道了。一点红来不及思索史鸿庭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她必须尽快将这事掩盖下去,就说,二爷,您先别动气。史鸿庭暴怒道,闭嘴!我说话的时候你别出声!把你这个骚货的小嘴老老实实给我缝着,听我说!一点红恐惧地紧闭着嘴,点点头。史鸿庭说,我史鸿庭不在乎你的过去,谁养着你,谁捧过你,谁呼来喝去你,那样的山西老缸,我二爷一向不爱喝,可谁要想在我得了手之后再给我戴上一顶绿帽子,我可就不爱玩了,我就阉了他,然后再片了你,一刀刀地片,就在我家的园子里,楼阁玲珑,花木葱郁……史鸿庭抬起另一只手,用指甲在一点红脸上轻轻地划着,像是在片着一点红。一点红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说,二爷。史鸿庭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指在一点红鼻子尖前慢慢摇晃了一下,轻轻说,叫我鸿庭。一点红不敢叫,摇头。史鸿庭命令道,就这么叫!一点红脸都白了,说,鸿……庭。史鸿庭突然松开一点红,朝沙发走去,一点红没站稳,摇晃了一下,差点儿没跌坐下去。史鸿庭在沙发上重新坐下,端起茶盅,头也不抬地对一点红说,上楼收拾一下,别弄得汤不汤水不水的,让我看了心里烦。过两天我要去香港,你跟我一块儿去。一点红想要问什么,史鸿庭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转过身来,瞪了一点红一眼说,嗯?一点红乖乖地说,我这就去收拾,然后低了头朝楼上走。
高管家进来,走到史鸿庭面前说,老爷,莫先生来了。莫千进来,看了一眼朝楼上走去的一点红。史鸿庭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也没给莫千让坐,取过一只雪茄,点着了,对莫千说,听说你把三河铁厂的工友安顿好了,又不打算回湖南老家了?莫千说,解放军找了我,他们动员厂子复工,希望我留下来。史鸿庭皱了皱眉头说,你有一份体恤之心,自己掏了银子安顿工友,这让我敬佩,可史家铁厂已经熄火毁炉子了,留下来你能怎么样?莫千说,解放军说,他们可以帮助厂子恢复生产。史鸿庭不高兴地抬了眼角看莫千说,那也要问我愿不愿意,别忘了,回了湖南老家,你是你爹妈的孝顺儿子,留在这儿,你可就是史家铁厂的工程师,得拿着我的令牌干事。莫千固执地说,解放军说了,我可以回工部局上班,干我的老本行。史鸿庭把雪茄往烟碟上一放,冷冷地说,这么说,你是死心塌地要替老八子干事了?莫千平静地说,谁的话占理,谁的事儿占理,我就替谁干事。
史鸿庭要说什么,高管家又进来了,向史鸿庭禀报说,老爷,百卿少爷来了。正说着,史百卿青春盎然地走了进来,史鸿庭见到史百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起身抛开莫千迎过去说,百卿,你爸爸从香港拍电报来了,要我送你去香港,过两天我就动身,你跟我一块儿去。史百卿说,我不去。史鸿庭说,百卿,别耍小孩子脾气,你从船上溜走,你妈急得差点儿没跳船,这娄子捅得还不算大呀?史百卿辩解道,我这不是小孩脾气,盘龙市解放了,从蒋家王朝手中回到人民手中,三座大山推翻了,我爹不与人民合作,不以人民之喜而喜,不以人民之忧而忧,他这种做法完全是与共产党唱对台戏,与人民唱对台戏,这样的父母,我不会再回到他们的身边。史鸿庭不高兴了,说,你这是什么话?我看你是受了共产党宣传的蛊惑。史百卿嘲笑道,我忘了,你吃的是帝国主义列强的面包,不喜欢共产党,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史百卿说罢转身朝外走。莫千破天荒地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说,时代变了,以寸胶澄黄河,那是解衣抱火,自惹其烦。史鸿庭这才想起莫千还在那儿没走,转了身瞟莫千一眼,没好气地说,有你什么事?莫千说,没我什么事,我就告辞了。史鸿庭说,你等等,如果你不想回湖南老家,可以留下来,等我大哥找好了发展之地,铁厂还是要办下去的,你仍然当你的总工程师,何必要做急功近利乘患相攻之事?莫千不卑不亢地说,如果史先生回来了,我会考虑这件事,史先生不回来,我就只认邂逅之缘了。莫千撇下史鸿庭,昂首离去,史鸿庭气得一摔茶杯骂道,都他妈是什么玩艺儿?
杜来峰正解释着,大门拍响了,杜来峰以为张纪赶到了,松了一口气,过去开门,谁知进来的不是张纪,而是住在周邻的谢媛媛等妓女。妓女们一窝蜂拥了进来,差点儿没把杜来峰推倒在地,月儿姐见到了熟人,孙五周六的,人人手上拿着家伙,身子一下软在地上。谢媛媛手里捏了一把雪亮的剪子问,月儿姐,怎么了?哪个臭男人不想活了,敢劫色?此时楼上传来小天椒的声音,就是这个家伙。杜来峰还在那儿发愣,听见楼上的声音,抬头一看,小天椒悠闲地站在楼上,凭栏自上而下地看着他。杜来峰辩解说,我没干什么,没我的事儿。小天椒说,你没干什么,我家跟妈怎么躺在那儿?没你什么事儿,她裤带怎么松开的?杜来峰没想到这一茬,懵了,急急地说,这不是我干的!她自己往地上躺,我一根指头也没动她!小天椒说,看你人五人六的,不开口是条汉子,怎么一开口就怂了?这是窑子,到窑子来的男人不干这事干什么?难道来放风筝不成?小天椒说了自己哧哧地掩嘴笑,笑过一抹脸,说,来嫖就来嫖,干嘛带枪来?告诉你,别说你这种掺二两糖稀也糊不上墙的混混,就是四十八集团军司令王耀武来了,他也得先把家伙给我留在外面,身上扑搭干净了再进来。小天椒冲着院子里的妓女们扬了扬下颏说,姐姐们,军管会下了通知,凡带枪进书院的,一律扭送到派出所,这家伙就交给你们了,劳劳手,送到派出所去。
妓女们听了小天椒的吩咐,一窝蜂拥向杜来峰,嚷道,带他走!想占咱姐妹的便宜,没门儿!谢媛媛人快,先抢到杜来峰面前,贴近了脸儿看杜来峰,看过扑哧一乐说,要不你们别管了,我一个人送他,我先送他到我屋里喘口气,说会儿话,瞧他眼睛瞪的,分明惊吓得不轻,多可怜呀。薛宝钗不干了,挤上前来说,你想吃独食呀?见人有份,先去我屋里。杜来峰没经过这一着,没有经验,力气倒是有,可又不能反抗,有些乱了方寸,让妓女们挤着搡着,不断地抵挡着往后退,退到门口,瞅一个空子推开人蹿出去,拔腿逃出门外。妓女们一窝蜂追出去喊,哎,别走啊!哥哥你等等。
杜来峰跑出几步,正遇着张纪和高梁带着几个战士拎着枪搜索过来了。张纪一看,自己的队长让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追赶着,狼狈得要命,怔了一下,冲妓女们喊,干什么?都给我收拾着!妓女们一看来了好些带枪的解放军,立刻作鸟兽散,各自跑回自己的书院,砰砰地把门插上。
杜来峰站下,大喘一口气,一抹汗,衣袖湿了一片,喘一阵,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呸,怎么有这么一群毒蛾子?张纪看杜来峰的模样,已经猜出了个八九分,忍不住哈哈大笑,其余的人也跟着笑。杜来峰瞪张纪和高梁说,还有心思笑,去哪儿了?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受洋罪,看我回去不收拾你们!张纪止住笑说,不是我们不救你,半路上接到局里急报,特务在煤场纵火,我张罗那头去了。杜来峰一怔,问,点着了没有?张纪说,怎么没点着?点着了,刚从平徭拖回的煤给烧了一半,文局长发火了,问你人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坐在哪座屋顶上抄手看火景呢。杜来峰一听拔腿就走,走几步停下来对张纪说,那兔崽子不能让他跑了,你带两个人挨家搜,这家我搜过了,你搜别的。说过又提醒道,小心别离门太近,看见提裤子的女人别站在那儿,撒腿你就跑。张纪一听就怵头,连忙说,你有经验,要不你留在这儿,我去煤场那边。杜来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提了提跑松的裤腰,幸灾乐祸地说,张纪我谢谢你,我谢谢你在最关键的时刻赶来了,你这个好战友就替我在这儿牺牲了吧,我就是烧死也不进这毒蛾子窝了。
小天椒在楼下院子里安顿好受了惊吓的月儿姐,出门看了看带人挨门搜查的张纪,然后回到院子里,把门掩上,上了楼,走进卧室里,抬头看天棚,招呼道,下来吧。天棚动了动,一块板子移开,古飞雪身手敏捷地从上面跳下来,问小天椒,人走了?小天椒说,还没呢,在外面,正挨家挨户搜着。古飞雪迅速从腰间抽出镜面匣子,掩身到幔帘后。小天椒说,放心,这儿已经搜过了,不会再来了。
小天椒在脸盆里倒上水,递给古飞雪一条毛巾。古飞雪把枪掖回腰带里,外套脱掉,帽子摘掉,凑在脸盆边洗脸。小天椒手脚利索地给古飞雪拿来水果点心,嘲讽地说古飞雪,整天叮嘱我别和人争斗,你自己呢?杀人越货,谋财害命,让人追得无路可逃,只能躲在屋檐上,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古飞雪不说话,阴沉着脸,把毛巾丢进脸盆里,把卷起的衣袖褪下,走到小天椒身边。小天椒将一只带枝的荔枝剥了递给古飞雪,继续抢白古飞雪说,和人斗倒也没什么,你也做得正大光明点呀?整天像个老鼠似的藏着躲着,连做暗门的姐妹都不如。
古飞雪在火车站丢了人,让对方追赶了半天,又在蛛网密布老鼠乱蹿的顶棚上躲了半天,差点儿就让人捉住捆了粽子,本来气就不顺,听小天椒那么一说,他想也没想,伸向荔枝的手换了个方向,一耳光抽在小天椒的脸上。剥好的荔枝滚落到地上,小天椒捂住自己的脸,怔在那里,手上还捏着那枝没有了果仁的空枝子。古飞雪自己先惊呆了,不相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惊慌失措地往小天椒身边凑,说,哥打你了?哥打你了?小天椒把手上的荔枝杆丢在地上,转身朝卧室里走去。古飞雪追进卧室,伸手拉住小天椒说,小妹,哥给你赔不是。小天椒甩开古飞雪,一头扎到床上,捂着嘴抽泣起来,不理古飞雪。古飞雪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子,慢慢走回客厅,坐下发了一会儿怔,对卧室里说,哥是头一回打你,哥是东躲西藏,可你就不想想,哥为什么吃了这碗饭?哥想把你从这儿赎出去,没钱,哥想把老鸨杀掉,没势力,哥是一咬牙才投靠到党通部门下,要不是为了你不受人欺负,哥能做了这份见人连名都不敢报的差事吗?
不知过了多久,小天椒出现在客厅门口,慢慢走向古飞雪,在他身边坐下,把一只手伸给他。古飞雪抬起头来看着小天椒,心疼地伸手抚摸她娇嫩的脸——那里有四条手指印。古飞雪眼睛湿润了,说,哥不该打你,哥打你哥自己心疼。小天椒捂住古飞雪的嘴说,哥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上了这条道的,我以后再不说这种话,再不惹你生气了。古飞雪疼怜地把小天椒搂进怀里说,小妹,哥疼你,哥会为你去做任何事。小天椒一听眼泪就出来了。
兄妹俩坐着,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去,楼下传来月儿姐的声音,说何先生来看馆主了。古飞雪松开小天椒,迅速站起来,把枪掖好,帽子戴上,从兜里取出水晶墨镜戴上。小天椒说,要走?古飞雪伸手在小天椒脸蛋上轻轻摸了一下,强作笑脸道,哥会来看你。何铁心进了客厅,和古飞雪打招呼说,古先生在这儿?小天椒趁机说,哥,你就不能多呆一会儿?你留下来吃饭,我给你炖香云猪手去,让铁心陪你喝两杯。古飞雪瞟了何铁心一眼,说,酒菜留给别人吧,我下次再来。何铁心听着古飞雪下楼去的脚步声,回头十分感兴趣地问小天椒,你这个哥哥来如风去似雾,行踪不定,究竟是干什么的?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古飞雪推开门,冷冷地站在何铁心身后说,我贩盐,你要缺盐吃言语一声。何铁心明明听见古飞雪下了楼,没想到他又突然出现了,吓了一跳。古飞雪从椅子上取过自己的外套,瞪何铁心一眼,出了门。小天椒冷笑了一下,扭头往卧室里走,说何铁心,我要再听你问到他,你就给我从这儿出去。
林然在对秘书布置工商界代表见面会的事,要秘书依靠商会和各同业公会,注意不要有重要人员的遗漏。正说着,文达推门进来,坐下便骂:我要不把那些王八蛋抓住了搓麻花就不是人养的,把我逼急了真敢捉一个在城门上挂一个。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林然起身去接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最好呆在军管会里别动。林然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电话那头是进城那天夜里把电话打到国民党市政府的同一个人。林然说,又是你。电话那头说,怎么,刚开始就不耐烦了?林然说,你电话来的不是时候,我这儿正在谈事儿。电话那头说,不就是谈火车站的事吗?接完电话你继续谈,我只是提醒你别出门。林然不接火车站的茬,说,你要我呆在办公室里不动,连门也不能出?电话那头说,没错。林然笑了笑,在桌边坐了下来,说,我们是第二次通电话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电话那头问,有这个必要吗?林然说,江湖好汉,行不改名坐不易姓,你既然给我打电话,总得有点儿胆子告诉我你是谁吧?电话那头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你的对手,特工代号虎斑蝶。林然说,这个代号有点儿意思,我们能见面聊聊吗?电话里传出呵呵的笑声。林然说,也许我这建议不太现实,好吧,要是我没猜错,我们还会通电话。电话那头说,今后我们少说废话,多做实事——这可是你们共产党提倡的。电话那头不等林然回答,把电话挂上了,林然也放下电话。
文达问,又是那个人?林然点点头,对文达说,我不搓他的麻花,也不把他往城门上挂,但我要尽快见到他,你给我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来,不管用什么方式。文达看了林然一眼说了句,我明白,就走了。林然取了外套也出了门。
林然一出去就是一天,到了晚上还没见人影儿。文达和文华正在军管会里为林然的不知去向焦急不安。通电话的地方都打了电话,都说没见着林主任,文达就急了,把文华叫了来,并且通知杜来峰迅速赶到军管会。
杜来峰接到文达的电话,飞快地赶到军管会。文达让火车站事件刺激得厉害,有点躁,劈头就问杜来峰,想一想,林主任会去什么地方?杜来峰气还没喘匀,局长让想,他就想,想来想去想出一头汗,都是已经通过电话问过的地方,别的再也想不出来,就老实说,想不出来。文达急了,说,军管会主任去哪儿了都不知道,你这个公安大队长是怎么当的?杜来峰愣了一下,觉得文达太不讲理了,凭什么就该他负责?杜来峰那么一想,郁积已久的不满一下子爆发出来,脱口而出道,你这个公安局长兼警备司令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文达也愣了一下,说,你什么态度?军管会主任的安全你公安大队长就得负责!杜来峰说,我负什么责?你别把帽子往我头上扣,我负不起,你让我成天和土匪伤兵乞丐饥民打交道,我还要伺候你们别走丢了,我伺候得起吗?文达拍了一下桌子说,杜来峰!你还反了不成?杜来峰是属牛的,真犟起来,谁也不放在眼里,他还了文达一句,你忘了加上同志两字!杜来峰说罢甩手就走。文华追上去拉住杜来峰说,来峰,你冷静一点儿。杜来峰说,我够冷静了!文华说,老林出去一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他身边只跟着一个麻雀,外面情况复杂,他要真出了什么事,倒下的就不是一个普通的接管干部!杜来峰站住了,瞥了一眼文达,对文华说,我找他去。说罢转身冲出门去。
虎斑蝶接到关中行的密报,得知林然单独外出,又从电厂的谍报人员那里知道林然去了电厂,立刻通知古飞雪,要他带人伏击林然。古飞雪带着老刀和另两个特务马猴马蟥赶往电厂返回的路上,刚在一条巷子里埋伏好,另一名行动组的成员马蜂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告说林然的车来了。
军事管制期间,天一黑街上就没有什么行人了,吉普车的两道车灯将道路映得雪亮,林然在车上想着心事,麻雀不敢说话,摇摇晃晃在后座上打着盹。古飞雪看着车开近了,站在巷子口,朝吉普车丢出一枚瓜式手雷,手雷爆炸,吉普车被掀翻了。林然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从腰间取下勃朗宁手枪,推弹上膛。麻雀从一边扑了过来,焦急地问,首长?!首长你在哪儿?!林然说,别嚷嚷,我在这儿。麻雀问,你没事吧?话音未落,一串子弹射来,林然把麻雀往地下一按,麻雀翻身起来扑在林然身上。林然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开枪,麻雀也用卡宾枪射击着。林然的勃朗宁射程短,基本上不能构成火力,他打完一匣子,换了弹匣,猫腰爬向翻倒的吉普车,去拽歪倒在驾驶室里的驾驶员,摸了摸驾驶员的鼻孔,驾驶员已经断气了。
对方使用的是汤姆式冲锋枪,火力很猛,麻雀的卡宾枪还能勉强抵抗一阵子,林然的手枪简直就是一只炮仗,只能唬唬人。林然很快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对方的包围,吉普车翻倒在地,即使能开走,他和麻雀两个人,也不可能顶着子弹把车子再翻过来。林然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一边射击一边对麻雀说,走!麻雀掩护着林然,边打边往后退,黑夜里,地形又不熟,两个人走不远,忽然看见附近有一处废铁场,就和麻雀朝那里撤去。古飞雪带着人很快追到,躲在另一堆废铁后面,向林然和麻雀射击。
麻雀已经打光四个弹匣,向卡宾枪里填最后一个弹匣,他一边填弹匣一边对林然喊,首长,我掩护你,你快走!古飞雪清楚自己在火力上优势于对方,可在时间上却由不得自己,他向林然和麻雀的方向投出一颗手榴弹,然后对手下人说,尽快结果了他们!说罢他带头冲出废铁堆,向林然那头冲过去,老刀和众特务紧跟其后。
麻雀趴在铁堆后面射击着,眼见着弹匣里的子弹快打光了,着急地冲林然喊,首长,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林然朝冲过来的黑影开了两枪,说,少罗嗦!麻雀见林然不肯离去,对方的人又冲了过来,急了,端着枪站起来,朝冲过来的古飞雪等人射击,一颗子弹飞来,把他打倒了。林然一边射击一边朝麻雀爬去,勃朗宁咯地空响了一下,他的枪膛也打空了。
卡宾枪和勃朗宁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古飞雪等人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老刀兴奋地喊,他们没子弹了!古飞雪站起来,端着汤姆式朝前冲。这时,一串子弹从背后射来,打得古飞雪四周地面的泥土四溅,杜来峰领着张纪等人赶到了。古飞雪不敢恋战,说了声撤,朝杜来峰的方向射出一梭子弹,自己先闪身躲进黑暗里,老刀等人紧跟其后,窜进黑暗中。杜来峰看清了逃去的古飞雪,发现又是那个大个子对手,带了两个人拔腿追上去,张纪等人则朝林然和麻雀跑去。
杜来峰带人一路追赶古飞雪,古飞雪的行动组训练有素,四散而开,杜来峰不得不分了人去追别的目标,自己咬死了古飞雪一路追下去。杜来峰执枪追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感觉到什么,正准备转身,古飞雪突然从黑暗中扑出,一脚将杜来峰蹬得贴在墙上,举枪对准杜来峰的眉心,两人近在咫尺,杜来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枪躺在地上。古飞雪面无表情地扣动枪机,枪没响,是哑火。古飞雪丢掉手中的镜面匣子去掏护身的小手枪,杜来峰一个箭步扑过去,飞起一脚将古飞雪踢倒,骑在古飞雪身上,枪口指住了古飞雪,月光下,杜来峰突然愣住了——他看见古飞雪的耳垂上有一颗大大的黑痣。古飞雪趁杜来峰分神的一刹那,一巴掌打掉杜来峰手中的枪,将杜来峰从身上掀下,窜进黑暗中。杜来峰从地上爬起来,吐掉一颗带血的牙,拾起自己和古飞雪掉在地上的两支枪,朝古飞雪追去。
琴箫隐约,俳伶咿呀,古飞雪匿入一家戏园子。杜来峰追来,毫不犹豫地撩帘而入,一时不能适应园子里的黑暗,在那儿摸索着。戏园老板过来了,说,这位爷,您找人呐是瞧戏?您要是……戏园老板看见杜来峰手里提着的枪,瞪大了眼睛往后退去。
古飞雪躲藏在戏园的一个角落里,手里捏着小手枪,在暗中观察杜来峰。杜来峰很快适应了黑暗,慢慢朝这个方向搜索而来。古飞雪眼见杜来峰走近了,情急之中,抬手鸣枪。枪声响了,戏院里大乱,听戏的人四处逃窜,台上的琴师和俳伶尖叫着逃下台。小天椒在包厢里听何铁心的戏,听见枪响,吓了一跳,见何铁心手里捏着一杆银枪站在台上发呆,迅速起身跑出包厢,逆着人流冲上戏台,一把抓住失去了主张的何铁心,两人下了戏台子,朝人群中挤去。
慌乱的人群从剧院里逃出,四散而去,小天椒拉着还没来得及卸去排靠的何铁心挤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从戏园子里逃出的古飞雪,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推古飞雪说,你快走!何铁心还没反应过来,小天椒返身逆着人群挤过去,挡住朝这边挤来的杜来峰,故意朝杜来峰身上撞,然后哎呀一声歪在他的身上。杜来峰伸手去拉小天椒说,怎么了?你没事吧?小天椒说,哎哟,我的腿折了。何铁心挤过来扶小天椒说,小泉你怎么了?然后质问杜来峰,你把她怎么了?杜来峰说,我没动她,是她自己往我怀里撞的。何铁心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她一个女人,没事往你怀里撞什么?亏你还是解放军。杜来峰气得要命,何铁心不管他,慌慌忙忙去搀扶小天椒。杜来峰想去追古飞雪,却又不能丢下歪倒在他脚下的那个年轻女人不管,只能放弃古飞雪,蹲下去,察看小天椒的伤。小天椒伸出手来,一巴掌打掉杜来峰手中的枪。杜来峰抢上一步拾起枪说,你干什么?!他一眼认出了小天椒,愣了一下说,是你?
这时高梁喊叫着和张纪提着枪朝这边挤来,杜来峰闻声望去,小天椒趁着杜来峰分神的时候从地上爬起来,一拉何铁心,消失在最后一批逃开的人群中。张纪和高梁跑到,问杜来峰,怎么又多了个女的?不是个男的吗?杜来峰说,男的跑了,钻出个女的,就是在窑子里叫人围攻我的那个。张纪说,怎么不抓起来?杜来峰气恼地说,袭击林主任的不是她,怎么抓?过去谁是敌人明明白白,打死了都能做英雄,现在明明得了天下,却成天让人摸哨,到了手的俘虏都给跑了,这仗打的,憋气不憋气?又问张纪,林主任怎么样,有事没有?张纪告诉杜来峰,林然从吉普车里摔出来时受了点儿伤,送回军管会了,麻雀当胸中了一枪,是达姆弹,血人儿似的,送医院去了。
林然被送回军管会,医生检查了他的伤口,对伤口作了处理,额前贴了纱布,手臂吊着,文达帮助他把挽起的衣袖放下来说,没让子弹咬上,算你命大。林然说,咬上也没什么,打穿的不算,我这身体里面躺着好几颗了,再进两颗也不过多出一双。正说着,电话铃声响了,文达要去接,林然意识到什么,拦住文达,把电话接起来。
电话那头说,我提醒过你别出门,你怎么不听话?我知道你没死,不是你命大,是我没想杀你。林然问,为什么?电话那头说,杀你容易,跟杀只鸡似的,不过我这人恋旧,不喜欢和生人打交道,一时半会儿先留着你,但你应该明白,共产党还不是盘龙市的主人,你也不是。林然问,你说完了?电话那头说,这一次完了,下一次再说,以后对我要客气一点儿,还有,我说的话你要重视。林然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文达问林然,又是那个虎斑蝶?林然锁着眉头说,一个消息灵通的神秘人物。电话铃这时又急促地响了,文达不等林然反应过来,怒气冲冲抓起电话说,我是警备司令文达,有本事你站到明处来,躲在电话后面装什么孙子?!电话那头迟疑着,不出声。文达说,说话呀孙子,哑巴了?!电话那头开口道,报告文司令,我是土改工作队政治教导员邱义民,我们派往松山的工作组遭到国民党游击队袭击,四名队员牺牲,地方政府也损失了几名干部。文达一怔说,什么?!
文达放下电话,和警备区独立师师长通了电话,命令他立刻带人去松山,把狗娘养的国民党游击队收拾掉。林然的秘书这时进来,向林然汇报说,医院来电话,麻雀因伤势过重没救过来,牺牲了。林然盯着秘书看,像是要吃了他。文达和独立师师长通完电话,朝林然的秘书挥挥手,示意他出去。秘书退出办公室,没来得及掩上门,文华焦急万分地冲了进来,看见林然额前贴着纱布、手臂吊着,几步抢到他面前,一把捉住他说,老林,你怎么样?林然说,我没事,就是麻雀,十七岁,还是个孩子……文华看看林然真的没有大碍,放下心来说,老林,我这就搬过来,我过来照顾你,不管出什么事,我和你在一起!林然没想到文华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有些感动,但他很快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说,不,你现在担负着物资接管重任,盘龙市能不能在战后短时间内振兴过来,一半由你的工作决定,你应该住在物资接管委员会里,而不是和我在一起。文华还想说什么,林然阻止住她说,现在不谈这件事,文达在这儿,你来得正好,我们商量一下,立刻通知各接管委员会负责人,连夜召开军管会紧急会议,布置尽快恢复工厂开工、店铺开业、狠狠打击敌特和城市黑势力的工作。文达说,打击敌特和黑势力的事我来负责,半月之内,我要盘龙市听不见枪声,只听见鸟叫声。文华说,民生贸易总公司和民粮调配处已经开始营业了,粮食、煤炭、布匹、盐和战时紧俏商品已经开始向市民供应,虽说一时半会儿还不够应市的,但能抵挡一下。恢复生产的事困难很大,工人缺衣少食,行霸操纵行市,工商业主等待观望,没有资金,没有原材料,工人回不了厂,工厂无法开工。林然已经做过周密的思考,胸有成竹地说,动员工人进厂,资方躲开的工厂由工会暂时取代管理,动员资本家拿出资金来,没有资金的,政府给予支持,由政府提供一批粮食,以粮代薪,让工人当天拿到报酬,总之必须排除一切困难,尽快开工,让机器声响起来。工商界代表见面会的事要提前,明天就开。文达看看表说,已经是凌晨了。林然果断地说,那就今天开。文华说,我这就去布置。林然说,还有一件事,通知市委市府、军管会各接管委员会负责人,包括你们俩,在各种场合频繁亮相,虎斑蝶不是要敲山震虎,让我们做缩头乌龟吗?让他看一看,他做不到这个,共产党人是龙是虎,不做爬行动物!
军管会紧急会议在天亮时结束了,林然和文达赶往工商界名流见面会的开会地点,李道正已经到了那儿,正在听文华介绍物资接管工作的情况,见林然走进来,立刻过来询问昨晚遭到袭击的事。
两人稍许寒暄了一下,文华和史鸿昌过来,陪同两位领导和工商界名流们见面。史鸿昌一一向林然和李道正介绍工商界的代表:针织业同业公会理事长、百货业同业公会理事长、电料业同业公会理事长、饭馆业同业公会理事长、新药业同业公会理事长、建筑业同业公会理事长……
介绍到金融业同业公会理事长史鸿庭时,林然问,史鸿儒先生在香港还好吗?史鸿庭说,家兄在香港的产业出了点事儿,他去香港处理家务了。林然说,鸿儒先生大业倥偬,事必亲躬,实在是工商人严谨治业的楷模。令兄的夫人莫非也是学实业的?史鸿庭说,蝶随风起,棠顺雨坠,男人去哪儿,当太太的自然应该去哪儿,学什么的,倒要放在其次。林然笑了笑,朝一边的文华等人走去。文华向林然和李道正介绍她的工作人员:民生贸易公司经理王铎、市府物资调配处处长蔡士雄、物资总评议委员会主任高成甫、税务稽查处处长蓝天……
李道正主持会议,招呼大家说,诸位坐吧,我们坐下谈。众人落座的时候,文华悄悄拉了拉林然的衣袖,小声问,伤口还疼吗?林然小声答,没见我妆都卸掉了?我是老虎打个盹,只要牙还在,回头我就下口。文华被林然的话逗乐了。李道正转过头来对林然说,老林,你先说两句吧。林然爽快地说,行,那我就抛砖引玉,先说两句吧。他把身子往前面靠了靠,把帽子摘了下来,放在桌子上,也不回避额头上的伤,说,诸位是盘龙市工商业界头面人物,按照新说法,叫工商界的领袖,和你们这些领袖在一起,我有点儿紧张,我一紧张就不想说废话,不过我这不说废话,没有拉警报的意思,诸位不要紧张。
在座众人从来没有听到过共产党的高级干部说话,一开始都很拘束,听林然那么一说,都笑了,拘谨的气氛有所缓和。林然从上衣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叠信,拿在手上晃了晃说,我这儿有几封信,是各行各业人士寄给我的,其中有你们工商界的朋友,我把信的内容归纳了一下,说政府好处的,我就贪污了,只说给政府提意见的。意见大致是这样的:共产党进城,人民政府成立,老百姓没粮吃,工人没工做,店铺里没东西卖,盘龙市现在是水深火热,比一座死城,也就是多了一群黄皮大兵。在座的人没有想到林然会用这一段自曝其短的话做了开场语,水深水浅,一时反应不过来,会议室里严肃起来。林然把手中的信放在桌子上,说,这些话,不知道诸位听了作何感想,可我认为有些道理,因为它们基本上是事实,老百姓缺粮少衣,工厂破坏严重、工人们没有工做,店铺关门,就算开着的,也没有什么东西卖,这些都是事实,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想和大家商量商量,我们怎么再把这座死城盘活。
李道正把林然的话接过来说,诸位是盘龙市工商界名流,盘龙市的经济命脉,掌握在诸位手上。饭馆业同业公会理事长段敬轩开口道,林主任说工商领袖,李市长说工商名流,那是政府对我们的抬举,只是我们经商做实业,不过是养家糊口,做大做小,背着抱着的都嫌沉,盘龙复兴这口大缸,怕是顶不起。建筑业同业公会理事长董葆薪接着段敬轩的话说,历朝历代,商人是走马灯下吊着的那块坠子,有它马灯也走,没它马灯也转,革命轮不上商人,变法也轮不上商人,我们也别开口了,听政府的,政府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李道正说,政府命令好颁布,可政府要做事,不光要依靠普通百姓、工友市民,也包括你们,不和你们商量,政府那一刷糨糊二寸纸头,可就容易刷错了地方。
史鸿庭先前一直坐在那儿玩着手里的一块玉,他和别的工商界名流不一样,他是外资代理,吃的不是官府饭,一向在同类中扬了头过日子,不同的是,他不光要在这场热闹中充当一个票友,因为种种仇恨,他有一种上场唱上两曲的欲望。听李道正那么一说,开口说道,政府要在座的复业,甭管话怎么说,意思大家伙都明白——勿稍观望,别闹怠工。可复业不是在戏园子里捧角儿,只要有银子,九子母、鸠盘荼也能让你捧红了,愣要往红里捧,政府也该头一个往戏台子上甩银子吧?李道正说,政府已经拿出粮食二百万斤、衣服七万套、现款六万万二千万,贴补到恢复生产上去,另外,每个复工的工友、复市的雇员,先预支六万元工薪,再先期解决三万特困户的生活困难问题,随后政府还会拿出更多的财政来支持生产。史鸿庭说,战事纷扰,受苦的不光是百姓,在座就算家藏万贯,也早被折腾空了,拿什么去生产?生产出来了,又去哪儿卖?
在座的人都觉得话说到关键处,纷纷点头应和。史鸿庭见有人呼应,不免有些得意,接着往下说,人不管活在哪个朝代,不过是贫富贱贵两样,道理说上了天,出力可以,淌汗行,可要大家伙吐血折寿,怕是没人愿意。文达对史鸿庭的话很反感,忍不住要说话,林然轻轻地拉了他一下,示意他等一等。林然的意思很明白,这种事,对内是一种做法,对外是另一种做法,先得由政府把工作做足了,把面子撑足了,让人知道什么是新政府,让人知道新政府的权力和权威,而军管会则是政府在非常时期的后盾,不到万不得已处,不在外人面前抢了政府的话筒。
李道正做地下工作出身,十分稔熟史鸿庭这种人的心态,一点也不奇怪地说,你们这种顾虑,政府早考虑到了,政府对积极复业者,将采取减免税收、发放工商贷款的政策,你们生产出来的东西,要是流通困难,一时半会儿卖不出去,政府定出公议收购价收购,不让你们损失一分。史鸿庭撇了一下嘴角,意思是根本不拿李道正的话当真。李道正看出了史鸿庭的意思,只是这个会不是给史鸿庭一个人开的,而是开给盘龙市的工商界人士,所以并不拿史鸿庭当对手,撇开史鸿庭对众人说,说一千道一万,我们得恢复生产,开门应市,生产不恢复,店铺不应市,盘龙市就是一座经济死城,老百姓就会饿死,诸位也就没有钱赚,金银无种,坐吃山空,到头来还是得饿死。史鸿庭偏偏不买李道正的账,接了李道正的话说,盘龙市的经济一直依赖国家支撑,工业生产资料比如机器,大部分靠洋人给提供,举例子说,在座各位厂号需要的动力生产,哪家不是外商拿着脉?哪家的油料不是从外国运来的?史鸿庭指着针织业同业公会理事长高敬三说,德葵,你那毛纺厂不是德国人卖给你毛条子,你拿什么开工?史鸿庭看着李道正,把球抛给了他说,政府那两个散碎银子,就是掺上两车土捏巴出锭子,都算作金元宝,又打哪儿来生产资料?打哪儿进原材料?
史鸿庭的话,分明已经超出了叫苦道难的范畴,是在公开叫阵了。众人受了他的影响,也是自己的确有着或多或少的困难、意识或无意识的反抗心态,这时纷纷应和史鸿庭,述说自己行业中捉襟见肘的难处,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嗡嗡声。
李道正不是没有对策,他完全可以批驳史鸿庭的唯条件论,拿出新政府的人民群众路线来对抗史鸿庭的金融资本路线,甚至他可以以市长的身份将史鸿庭呵斥住,命令他与政府全力合作,不得有贰心,可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保住了政府一时的面子,让顾虑和反对的意见在会议室里消失掉,躲到政府难以对话的死角处,逐渐演变成抱怨和阴谋,于政府日后的顺利施政毫无益处。李道正不会这样做,却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向工商界人士们阐明政府在战争结束之后的一整套应对之策,这让坐在一旁的文华有点急了。
林然一直冷眼观察着史鸿庭的言行,这个时候他说话了。林然说,盘龙市工商业过去依赖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和官僚资本,这正是新政府要改变的。官僚资本我们已经收回来了,至于帝国主义那儿,他推行的是资本主义,也要生产,要做生意,不会放弃中国这个市场,他们和我们打交道,我们欢迎,那就得按照我们的规矩来!与其说是道理,莫如说是气势,林然的话让在座的人安静下来。林然接着说,李市长刚才说了不复工应市大家都得饿死的话,这不是诸位惟一的选择,还有一个悲观的说法,那就是离开盘龙市。林然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不说诸位的盘龙根系,不说诸位生于斯长于斯,有多少割舍不掉的故园情,我只说泱泱中国,天南海北,如今都是一个政权,都姓人民,诸位去哪儿,都得成为建设者,都得以斗换石,凤凰涅磐。林然从自己的面前端起茶杯,看了看茶杯里浮着的茶叶末儿,并不喝,把茶杯重新放下,说,《诗经》上有句诗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旧邦新命,这就是中国的现状,也是盘龙的现状。死城也好,复兴也好,盘龙的未来如何发展,不光牵系盘龙百姓,也是在座诸位的未来,在座都是明白人,这样的道理,不用我多说。
众工商业代表纷纷点头,李道正和文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