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军进城,智诸葛受命主政

败师亡池,狡孙膑奉旨潜伏

1949年春天,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挥师南下,包围了长江边上的千年古城盘龙市。负责攻打盘龙市的是第七纵队,七纵政治委员林然在攻城前接到命令:打下盘龙市后,他将担任这座有着七十万人口和一千年建城史的古城的军管会主任和市委书记。

向林然传达命令的是兵团政治部主任丁威。丁威站在前沿阵地前说,林然,你这次进城,带着小舅子文达,再去接管老婆文华,还不美死你。正说着,英俊挺拔的七纵三十九师师长文达气冲冲地朝这边走来。林然远远就看到了文达,笑了一下说,丁威,兴师问罪的来了。

文达几步蹿上掩体,站到林然和丁威面前,本来是一肚子火,没想敬礼,见兵团政治部主任丁威在,便不情愿地向丁威举手敬礼。丁威欣赏地看着文达说,刚才我们还在说你呢,怎么样,巩县一仗,一百一十二分钟解决战斗,打得不错嘛。文达瞟了林然一眼,没好气地说,打得好有什么用?再好也是上面的功劳,仗一打完,上面忙着总结,我们被人晾在一边,等着卸磨杀驴。丁威迷惑地看着林然说,老林,你们把七纵主力师师长怎么了?

林然笑眯眯地看着文达,一句话也不说。文达板着脸转身对林然说,我能说话吗?林然说,你怕过谁?说吧。文达说,哪一次打攻坚,我文达都在主攻位置,这次打盘龙,纵队为什么把我撤下来,不让我第一个上?林然问,就为这个?文达说,这还不够?纵队把我撤下来,留在后面吃白面馒头粉条炖大肉,拍着巴掌傻拉吧唧地看文明戏,对我没什么,可那是对七纵主战师全体官兵的污辱!丁威在一旁听出来了,笑着插嘴道,呵,老林,这罪名可就大了。林然不接丁威的话,反问文达,打奉城是谁第一个上的?你;打平顶山是谁第一个上的?你;打郑州是谁第一个上的?还是你。全纵队四个整编师,你在前面撒丫子尥着蹶子欢跑,别人在后面吃白面馒头粉条炖大肉,拍着巴掌傻拉吧唧地看文明戏,别人就不委屈?文达说,我的三十九师从来就是打头阵,这是惯例。林然说,谁给你的惯例?谁规定了你就次次打头阵?告诉你文达,我七纵不止你三十九师打得好。文达说,你让胡炳青打主攻,他在子河打五十四军那一仗,三天三夜,连个外围都没打进去,倒让人家吃掉一个团,你们还打算让这种丢七纵脸的事重演?林然说,文达文达,你当我不知道你那小肚鸡肠,盘龙市是你的家乡,现在带兵回来了,你要耀武扬威地打进城去,对不对?我看你就像看太阳下的虱子,你想咬谁一口,我清清楚楚。小样儿!

显然,文达和林然关系不一般,并不在乎林然怎么说他,当着兵团政治部主任的面不好多说,他把林然拉到一边,声音放小了,口气也变了,说,你和1号让我睡大觉,就不想早点进城见文华?林然正色道,别把事情往一块儿搅和。文达说,我怎么搅和了?你和我妹妹的事,我可是当着支前大队长,又举手又上套,我还给你传过纸条子,帮你出过主意,给你腾过屋子,这些你都忘了?林然一点儿也不买文达的账,说,你就是不当支前大队,不递条子不腾屋子,文华她也跑不了!文达急了,说,你这个人怎么过河拆桥,六亲不认?林然不为所动,说,随你怎么说。林然走回到丁威身边,不再理会文达。文达气得直跺脚。

一群解放军文工团团员背着乐器嘻嘻哈哈地沿着坑道走来,青春盎然的杜小欢走在最前面。杜小欢看文达的脸色不对,问,怎么啦,气呼呼的?文达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烦着心,顺手一推说,别烦我,哪儿好玩哪儿玩去。杜小欢怔了一下,说,谁烦你了?我这是关心你,上次见面还嬉皮笑脸呢,怎么,打了一个巩县,就英雄得意,有脾气了?文达觉察出自己的情绪不对,换了一副口气对杜小欢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让人当狗熊养着,正来气。杜小欢一脸委屈地说,来气你也别往我身上撒呀,人家大老远来,给你们这些眼睛望着天上的大英雄扭秧歌,还惦记着给你带好东西来了呢。杜小欢说罢,很快恢复了快乐的天性,从兜里掏出两个玲珑绯红的鸡血李子,往文达面前一递,说,味道酸酸的,可好吃了,我没舍得吃,特意留给你的。文达哭笑不得地说,你这是玩过家家呐?杜小欢不由分说,把李子往文达怀里一塞,说,过家家就过家家,你当我们俩是什么?你在台下坐着看节目,看着看着上后台来了,到处揭了人家的帽子问,刚才那个唱大鼓的呢?她叫什么名字?我说你要干嘛?我词儿唱错了吗?调儿唱走了吗?你说词一句没听进去,调儿也没听进去,只顾看人了。我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儿?你说你做我的对象挺合适,就这样定了吧。你连人家有没有对象都不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那么定了,不是过家家是什么?文达心虚地朝一边看了看,去掩杜小欢的嘴,说,军事秘密都让你给暴露了。

两人正说着,一辆美式道奇吉普车一阵风似的开向阵地。吉普车停下,侦察营长张纪将一名国民党守军高官押解下车,特务团长杜来峰拎着冲锋枪潇洒地从驾驶座上跳下车。宣传队的小女兵们一见到杜来峰,一个个都兴奋得瞪大了眼睛,说,嘿,是杜来峰!杜团长!小女兵们像一群蝴蝶,纷纷朝吉普车扑去——不是扑车,是扑人。杜来峰有过这样的经历,一看情况,转头想开溜。小女兵们蜂拥而上,将杜来峰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和杜来峰握手,说,杜团长,这回你又捉了个大家伙!杜团长,再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杜团长,给我签个名!

文达和杜小欢看着这一幕,不禁乐了。文达说,喂,我说你哥这个特务团团长当得不赖呀,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崇拜者追着撵着,你要不去救他,他得被活撕了。杜小欢瞟了文达一眼说,你不也是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吗?也没见我把你活撕了。文达听杜小欢这么说,咧了咧嘴,把嘴凑在杜小欢耳边小声说,我有个主意,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让我把你活撕了。杜小欢杏目圆瞪地说,你敢!你要不老实,我告诉林政委去!

林然的未婚妻文华是中野有名的漂亮才女,曾祖父做过盘龙府按察史,祖父是复兴会的重要成员,辛亥起义时义军的粮秣统带,国民政府开国功臣。中野利用她的家庭背景和影响,一年前把她派回盘龙市,负责地下党城工委工作,按林然的说法,要不是革命需要,人他早该娶到手了,不出差错,第二个孩子都该怀上了。

七纵兵临城下时,文华正在城内布置护厂护市护校的事,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她正由负责保卫工作的地下党负责干部关中行等陪同着,前往一家茶楼与盘龙市警察局长见面。众人来到茶楼前,文华发现盘龙大学青年教授鲜于杰跟在身后,皱了皱眉头,站下问,你怎么跟来了?不是要你呆在机关里吗?我在工作,你不要老是跟着我好不好?鲜于杰是个认死理的人,不看人的脸色,振振有词地说,你工作,我也在工作,我是你丈夫,我得对你的安全负责。文华没好气地说,丈夫是假的,不是真的,对外你可以这么说,查户口时你也可以这么说,你负责的就是这个。说罢,文华领着人进了茶楼,鲜于杰愣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茶楼二楼的一间雅座,临窗能看见浩浩荡荡的长江。警察局长坐在靠椅里慢悠悠地喝着茶,几个随从在一边玩着除红谱。随从们围成一堆掷骰子,“浑花”、“素叶儿”、“节节高”、“幺二三”地乱叫着。警察局长呵斥部下说,嚷嚷个什么?下彩的不要多嘴。一个警察讨好道,您老人家也来凑个乐?警察局长很有兴趣地问,玩多大?警察涎着脸说,兄弟几个本儿小,两个钱一帖。警察局长撇撇嘴,不屑地端起茶碗。楼下一声吆喝:糖麻花——盐麻花——馓子枯麻花——金牛酥麻花——随着吆喝声,文华等人迈进雅间。警察们紧张地丢开叶子牌,站起来,伸手去抓枪。关中行等人见状,也把掖在怀里的枪抽出来,抓在手上。双方紧张地对峙着。警察局长坐在原处没动,端起盖碗茶喝了一口。文华一脸平静地走到警察局长面前,在他的对面坐下。

警察局长抬眼看了看文华,拉长了声音道,你就是张凤英?文华笑了笑,说,真名文华。警察局长愣了一下,把茶碗放下,盯着文华说,你就是文华?通缉了你一年,材料整了不少,你的故事也听说了不少,就是没见着人,现在总算见着了。文华说,让你劳累了,不过以后还会常见。警察局长问,这话怎么讲?文华说,解放军就要进城了,盘龙市就要解放了,你也用不着通缉我了,说不定将来我们还能共事,一齐建设新的盘龙市。警察局长说,你叫我来,就为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你怎么肯定共军就能进城?难道国军在城外那五个整编师是吃素的?文华说,解放盘龙市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只要你在解放军进城之前,协助我们做好城里的治安工作,在解放军进城之后,下一个命令,集中武器和人员等待处理,不得负隅顽抗和破坏城市秩序。警察局长说,你不是我的上司,我凭什么听你的?文华说,我代表共产党盘龙市临时委员会和你说话,你只能听我的,没有选择。警察局长说,我要是不听呢?文华说,那我们以后就不会常见面了,当然更不会一起共事。警察局长说,我对那个不感兴趣,我们这种人,吃的是百家饭,喝的是百家酒,只要在盘龙市里落下脚的,你就得供着咱们;打心眼里,也知道是个让人记恨的角色,可咱们到底是为盘龙市老少爷们淌过汗、出过血了,讲身份,比不上扛枪吃军饷的大兵哥哥;讲脸面,比不上戴钢盔勒皮带的宪兵兄弟,可火气一点不比人家小!文华说,你的意思是不打算考虑我的建议?警察局长说,对!老实告诉你吧,我也算在场子上混得有年头了,知道天亮六个时辰就有天黑六个时辰,日头总得变化,三天前就把老婆孩子送走了,如今我是光棍一条,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不是让人通知我来吗?我来了,我来不是袖了手屁颠儿屁颠儿来的,兄弟我也带了几支家伙来,拿出来比,件件比你的拿得出手。

别看解放军还没进城,就是真进城了,来个十万八万,把盘龙市挤成豆饼,这最后时刻,我也能拿你做个垫背的。警察局长把脸一抹,喊了一嗓子:来人哪!几个随从冲过来,枪口逼住文华等人,鲜于杰大惊失色,冲上前去,挡在文华前面。关中行等人急忙抬起枪口,指向对方。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这时,十几个埋伏在茶馆包间里的警察执枪冲了出来,将关中行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关中行等人没想到对方不光茶室里有人,还另外设了埋伏,自己落了个敌众我寡之势,不禁脸色大变。

警察局长嘿嘿一笑,拎起壶来,往自己的茶杯里续了水,说,是你们自己放下家伙呢,还是我亲自动手?我这几天忙着给国军当差,累了,你们就自己收拾吧,枪栓下了,家伙自己背着,先跟我回局子,能不能在一起共事,回局子再说。文华脸不变色,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警察局长愣了一下,冷笑道,到底是共产党地下城工委负责人,大义凛然,临危不惧,佩服,你要是能把这股豪气保持到最后,我兰某人才真佩服你。警察局长话没说完,脸色变了——一支手枪的枪口抵住了他的腰眼,握枪的人是一直站在警察局长身后的警察局政治组长何斌。警察局长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何斌说,你?何斌厉声道,盘龙市警察局政治组组长、中共地下党员何斌,少废话,叫他们把枪放下!

警察们见状,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有几个警察把枪放了下来。警察局长急了,制止众警察说,别收家伙!别上他的当!他们人少,咱们人多,和他们拼!说罢,警察局长翻身起来,率先和何斌扭成一团。何斌用手枪柄在警察局长脑袋上敲了一下。警察局长捂着脑袋歪倒在椅子上,腰间的枪迅速被下掉。何斌转身把枪口指向蠢蠢欲动的众警察,刷地拉开衣襟敞开怀——在他怀里,整整齐齐捆着一排烈性炸药。何斌朝警察们吼道,别说你们就这些人,就是再来两车,只要我手一摁,都把你们炸成肉酱!兄弟们,识趣的都把家伙放下!众警察被威慑住,纷纷收了武器。警察局长捂着头又气又恼地看看何斌,又看看文华,然后垂头丧气地说,我……我听你的。

收拾掉警察局的人,文华带人从茶馆里出来,把鲜于杰拉到一旁小声说,别动不动就往前冲,子弹不是粉笔,真能伤人的,你那个书生身体什么也挡不住。鲜于杰回文华道,我知道子弹不是粉笔,我能挡多少就挡多少。关中行等地下党干部们在一旁听后都笑了。

文华也被鲜于杰的书呆子气逗笑了,说,那有什么用?鲜于杰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的话好笑,认真地对文华说,共产党把你交给我,我就得负责,就算挡不住子弹,我也要先死在你前面。

文华被鲜于杰的话触动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文华的侄女文小妹从远处气喘吁吁跑来,一脸焦急地告诉文华,半小时以前宪兵二大队接到的命令,盘龙市所有监狱里关押的政治犯已被全部提出来,拉往江南五子庙江滩全部枪毙。文华一惊问,什么时候的事?文小妹说,我来的时候第一监狱的政治犯已经被拖上车了,刘和林说他没有办法阻止屠杀,他在身上捆着炸药随宪兵二大队去,如果我们的人不到他就只好点火和刽子手们同归于尽了!关中行紧张地问文华怎么办?文华稍加思索,对一位年轻的干部说,王铎,通知蔡士雄,要他带别动队和敢死队赶往五子庙,到那里和我会合。

然后又转头对另一人说,朱老师,我需要车,越多越好,你去五福汽车公司找张平,然后带车到五子庙等我。王铎和朱老师匆匆离去后,文华对文小妹说,小妹,你回宪兵二大队,想办法和刘和林联系上,告诉他,那些政治犯是党的财富,比十个盘龙市还重要,我不要他当烈士,我要他不惜一切拖住屠杀!

文华带人赶到江边时,数辆美式通用牌卡车停在江滩上,国民党官兵、宪兵和狱警正将戴着手铐脚镣的共产党政治犯和进步人士从车上往下推搡,然后驱逐到江边,围成一堆。不远处,一些士兵正在架设机关枪、检查火焰喷射器。文华带着人闪进江边棚户区的一条巷子。蔡士雄和王铎迎了上去。蔡士雄说,江滩已经被封锁了,除了宪兵二大队,剿总一个正规连,保安团和警备司令部的部队也在这儿,力量太悬殊,根本无法靠近!文华说,再悬殊也得上,一百二十六个政治犯,盘龙市一半重要干部在里面,我们不能在黎明到来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立刻把人集中起来,上!蔡士雄将文华拦住说,不行,这样做,会让更多的同志送死!文华急了,说活着是同志,要死一块儿死。几个人正争执着,江滩边传来密集的枪声。众人一怔。文华带头,众人冲进空宅,快速跃上楼梯,扑向堞楼,举目望去。不远处的江滩上,机枪咆哮着,枪口吐出一串串火蛇,军警宪手中的冲锋枪也响了,政治犯们被密集的子弹驱赶着向江边退去……

文华转身朝楼下冲,鲜于杰跟过来,一把将文华抱住。文华在鲜于杰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将鲜于杰推开,朝楼下扑去。蔡士雄和王铎上来,将文华紧紧抱住。文华瞪大了眼睛,目光怔怔地盯着江滩,她的嘴被蔡士雄紧紧地捂上了。

江滩上,机枪仍在咆哮着,政治犯们差不多全都倒在了江滩上。一只火焰喷射器举起来,火蛇从枪口喷出,火焰覆盖了一切。枪声突然停下了,江滩一片寂静。

国民党潜伏力量盘龙工作站建站完毕,全站在册一线和二线一共十七个分站,八十四个潜伏组,一个特别行动组,共七百一十七名潜工,设总台一个,独立台三个。除此之外,工作站还掌握着四支杂牌队伍,一共三千多人;这些人来自国防部保密局、内政部调查局、国防部第二厅,站长是保密局少将虎斑蝶。虎斑蝶有二十年和共产党斗争的经验,是保密局的骄傲,在盘龙市工作站中能和他见面的人只有三个。

工作站中校副站长兼总台台长一点红和行动组少校组长古飞雪离开虎斑蝶处。一点红从虎斑蝶那里接到第一道指示——把英资汇理银行的总代理、美资太古洋行总买办、日资怡和打蛋厂总理事史鸿庭掌握在手里,设法将总台建在史鸿庭家中,利用他的家族背景,让他在前台和共产党咬个你死我活。古飞雪则被告知:通知《大江日报》的记者、潜工樊迟歌,要她开始行动,在共产党进城之后,利用新闻记者身份搜集共产党情报。

一点红和古飞雪上了一辆美式吉普。一点红说,送我回家,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我也该上场了。古飞雪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说,演戏是你的本行。一点红对古飞雪的话一点也不恼,说,我是戏子,这没错,可你没说全,我和你妹妹一样,是名角。古飞雪怒目圆睁地瞪着一点红。一点红挑衅地看着古飞雪,娇滴滴地道,怎么,你妹妹艳帜高张,坐拥观月楼,是盘龙市的当红校书,我一点红丰神领袖,顶梁大世界,是盘龙市的当红名旦;勾栏梨园,吃的是一碗饭,这话有错吗?古飞雪瓮声瓮气地说,说话注意一点,别阴阳怪气,惹我不高兴。一点红半带不屑半带纠缠地回答道,不高兴能怎么样?别忘了,你得听我指挥。古飞雪黑了脸说,上司的命令我会执行,可你要说我妹妹一句坏话,别怪我古飞雪翻脸不认人!一点红莞尔一笑道,你像一匹没有驯服的野马,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古飞雪说,可你让我讨厌。

古飞雪送走了一点红,换了便装,毡帽低低地压在眉梢上,戴一副水晶墨镜,到观月楼找他的妹妹小天椒。观月楼坐落在繁华的闹市区里一条偏街上,那是一条烟花柳巷,一街青楼轩窗窈窕,粉脂四溢,门前纱灯高悬,分别取了“鸿影书院”、“艳春书馆”、“双玉堂”、“同意堂”一类的名字。隔了朱红窄门,坤伶小调,调笑之声,隐约入耳。雏妓小柿子在老鸨紫砂壶的调教下正在楼上倚栏唱着小曲儿:一腔心思诉说知,默祷声声自笑痴,明月长圆花最好,百年珍重此良时……

小天椒的跟妈月儿姐在楼下天井里晾晒衣服,看见古飞雪进来,放下手中的衣裳,迎了过来说,大少来了,快里面请,我这就沏茶去。古飞雪问,小泉呢?月儿姐说,昨晚烟草同业公会周老爷慰劳守城国军,请馆主去听戏吃花酒,今早才送回来,进门换了身衣裳就出去了。古飞雪问,去哪儿了?月儿姐说,无主名花冢今儿个落成,馆主认了纹银四百两,是义捐群英第一人,带姐妹们去花冢上焚香许愿去了。古飞雪说,她就爱管这事儿。月儿姐说,那是馆主义举。馆主平时天性清高,不与姐妹们往来,心里可是菩萨肚肠,要不是她领头,众姐妹认捐,那些死去的姐妹,连个葬身之地也没有。古飞雪嘴角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说,有你月儿姐宠着,她没有不好的。月儿姐听古飞雪这么说,笑道,瞧您说的,我宠只是汤汤水水,您大少宠,那可是往心尖上宠,得一阵风就能上天,星星怕也没这个福分。

正说着,小天椒回来了。小天椒雪肤花貌,楚楚动人,千般窈窕,万种婀娜,见到哥哥分外高兴,领古飞雪上了楼。小天椒的住处布置得十分讲究,客厅里是古色古香的八仙桌和漆木圈椅,桌上摆放着考究的茶具和果盘。南向的墙上挂着一幅湖绣杜十娘像,下面的龛台上摆放着多臂观音和花行祖师爷管仲的泥塑像,供着香案;朝北一面的墙上有两对立轴,立轴上分别写道:美酒酿成缘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

卧室大而宽敞,又是一番景致:意大利沙发、落地穿衣镜、宽大的梳妆台,法国钢丝床上,色泽鲜亮的软缎被子套着床罩,深色的绒帘流苏沉坠,雪白的纱帘被风吹拂着,轻轻晃悠着,一只雪白的家猫卧在梳妆台上慵懒地睡觉。

小天椒将斗篷卸下,拂去从无名花冢带回的浮尘。古飞雪阻止住小天椒的梳妆打扮,要她赶快收拾东西跟自己走,他要人把她送到昆明去。小天椒从梳妆台上取过牛角梳说,你不走,我也不走,直说了吧,你是嫌我麻烦,嫌我给你惹事儿,找个机会把我打发走,你好落个清静。古飞雪哄妹妹说,别使性子。小天椒把牛角梳放下说,我使什么性子了?我对下人说了,观月楼没有大事儿,我哥来了就是最大的事儿,我哥来了,市长的酒盅我也给他泼了,起身往家里赶;我哥来了,就算我死了,你们也得给我叫活!你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像活人,倒像一缕魂,就算一缕魂,也飘悠得长久一点儿呀!一眨眼就不见了,来时只会说,小妹,缺不缺钱花?小妹,有谁欺负你了?现在倒好,干脆把我送走,眼不见心不烦。

小天椒起身走到衣橱前,打开衣橱,抱出一口百宝箱走到床前,打开百宝箱往床上一倒,床上立刻堆满了金银首饰。她说,你当你是谁?盘龙市那些军警宪府中的王八羔子,在我石榴裙下跪着的,哪一个肩膀上顶的花儿不比你的多,星儿不比你的大?!哪一个你不得叫长官?!我要谁保护?我要的只是你这个哥哥!古飞雪说,现在朝代变了,他们保护不了你。

小天椒说,朝代变了,无非是你们这些男人争来夺去的游戏,怎么变,男人变不了,我一个飘零女子,盘龙也好,昆明也好,到哪儿吃的都是男人的饭。你不用说了,反正我不会离开盘龙市。

古飞雪生气地说,那好,你现在当红了,翅膀硬了,有出息了,不用我操心了,你不走,我走。说罢,古飞雪转身就走。小天椒急了,扑过去拦住古飞雪说,哥你别走!古飞雪欲甩开小天椒,被小天椒紧紧拉住。小天椒可怜巴巴地说,哥,你不要我了?古飞雪伤感地说,我就是不走又有什么用?我混得不如你,让你这个当妹妹的瞧不起,反正你不会听我的。小天椒拽紧了古飞雪,泪眼婆娑地说,你在盘龙市,我哪儿都不去。古飞雪那么冷漠的一个男人,在小天椒面前,却一时失去了主张,不知该拿这个任性的小妹怎么办。

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要不走,就得保证了听我的话,从现在开始,你刚才说的那些王八羔子们,一个也别和他们来往,以免受牵连,还有那些阔佬,也不要理他们,共产党不会喜欢他们,到头来一个个都得砍了下油锅。小天椒说,你总不能让我整天在家里睡大觉吧?古飞雪坚决地说,就是睡大觉,别的什么也不许干,如果做不到,你就收拾东西跟我走。小天椒恨恨地说,睡就睡,听你的就听你的,谁叫你是我哥哥!

坐落在长江边上的一套老式住宅,布置得干净而简朴,除了一壁工程技术的书籍和墙上挂着的一管紫竹箫,别无他物,看得出,这是一个生活得平心静气且没有太多偏好的单身中年男人的住处。这是史家铁厂工程师莫千的家。

灰色长褂的莫千和年轻美丽的记者樊迟歌坐在小小的客厅里喝着茶。临窗,能看见满江星星点点的渔火,能隐约听见传来的船工的号子。

樊迟歌说,莫叔叔,您那些工务局的同僚都走了,您怎么不走?莫千将茶杯放下说,党派之争,譬如鹬蚌和农夫,成者王败者寇,赢了的是政客,苦了的是百姓,我没有万贯家财,有的只是一份谁也夺不去的手艺,局势再乱,与我无干。樊迟歌看着莫千,充满仰慕之情地说,我一直没弄懂,当年您和我父亲一起在隘门关一仗,痛殴日寇,双双得了国民政府的中山勋章,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突然脱去戎装,当上了冶炼工程师?莫千喝一口茶说,我这个人,年轻时争强好胜,弃工习武,读了武昌讲武学堂,参加了北伐,在北伐途中,和你父亲相识了,成了莫逆之交,怀振奋心,说切直话,认天子令,这方面和你父亲是一样的。和人争斗了二十年,刀光剑影,和血吞馍,看透了生灵涂炭的国人国情,激流勇退,操持留英时学的老本行,吃一份与世无争的技术饭,不像你父亲,一定要和人拼个是非曲直,到头来马革裹尸,做了蛐蟮嘴里的食物。我也不说后悔的话,也不说谁对谁不对,可政治这种事情,到底只是拯救尘世的君主们的机关算计,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没有关系。

窗外传来一声船笛,莫千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取过一碟橘子,放在桌上,复又坐下,从碟中取了一只红橘递给樊迟歌,说,迟歌,你来看我,我很感激,我也劝你一句,你像你母亲,锦心绣口,是个才女,人还年轻,应该放眼读书,立根做人,好好写你的文章,不要与人争来斗去。樊迟歌说,莫千叔叔,您澹泊之守,镇定之操,我打小就敬佩,可您也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从德国留学回来,报效祖国,一世英雄,没想到却肝脑涂地,战死在中原战场,父亲是我的榜样,我愿步父亲后尘,以青春之躯,热情之血,与共产党一搏高低,报杀父之仇。莫千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你不过是一名报社记者,在国防部第二厅领着一份薪水,若是拿你的文章比,倒是天下才俊莫非君;若是舞枪弄棍,不过是一名供人差遣的卒子,能做什么呢?樊迟歌有些不服气,说,往大里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我是抗日英雄樊树范的女儿,哪怕只能尽一份微薄之力,我也在所不辞。往小里说,谈空反被空迷,耽静多为静缚,莫叔叔这样严守寂静之道,史鸿儒再重用您,不也是干着受人差遣的活吗?莫千又疼怜又担心地说,你这张嘴,我说不过你,事关大志,我也不能劝你,但我和你父亲情同手足,你父母都不在了,我膝下也没有儿女,我把你当自己的女儿看,不希望你因为年轻,不明白自己脚下的路,耽搁了大好年华。樊迟歌自信地说,您放心,我不是孩子了,知道进退,会小心的,不过,您得替我保密,别把我的身份告诉别人。

莫千正色道,这个你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英资汇理银行华经理史鸿庭的公馆坐落在旧租界内,这是一栋典型的巴洛克建筑,麻石和大理石做了建筑的基础,门廊正面有科林斯式立柱,大厅上覆穹隆,墙面饰有纤巧精细的石膏花饰,室内装饰华丽,摆置了数尊仿古罗马时期的大理石雕塑。客厅里,史鸿庭和一点红相对而坐。史鸿庭穿着喇嘛红的绸面料长袍,风流倜傥,慢慢呷着杯子里的茶,看着面前的一点红。一点红身着白色的猞猁毛皮,明眸皓齿,妩媚天成,手里捏着一方手绢,眼圈红红的,样子很是委屈。

史鸿庭睨视着一点红,问道,这么说,洪老五带着戏班子跑了,你没有靠山了,才想到来找我?一点红怯怯地点了点头。史鸿庭说,我为什么要收留你?你过去可是对我待答不理的。

一点红说,我是觉得高攀不上二爷。史鸿庭说,不对吧?圣诞节法领馆密士特查理包你去唱三天堂会,我想打打秋风,让你来我这儿唱一天,你不是说没空吗?一点红说,我那是瞎了眼。史鸿庭又说,你一点红在盘龙市,也算是红遍天下的角儿了,洪老五跑了,你不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吗?就算密士特查理休馆回国了,稽查局王局长、财政署唐署长,不都是你的相好吗?你可以去投奔他们。

我要是没说错,王局长和唐署长他们也跑了,对吧?一点红点点头,泪水流淌下来。史鸿庭看着一点红梨花带雨,楚楚堪怜的愁容,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说,想你在戏台子上唱《絮阁》那一出,百媚千娇,不减杨妃丰韵,以美人儿扮美人儿,令人魂飞神往啊。史鸿庭梦呓般地说罢,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来,走到客厅中央,冷冷地招呼道,高管家,送李小姐。

高管家从后面出来,走到一点红身边,向一点红示意。一点红向史鸿庭投去乞求的目光。史鸿庭装作看缸里养的巴西龟,不去看她。一点红慢慢地站起来,掩着脸随高管家朝门口走去。

史鸿庭说,慢。高管家和一点红站住了,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史鸿庭。史鸿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说,高管家,我说送李小姐,没说送李小姐走。高管家和一点红不明白。史鸿庭走到一点红面前,神色暧昧地盯着她。一点红像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无望地看着史鸿庭。史鸿庭转过身来对高管家说,我是说送李小姐上楼去。你让曹妈把楼上的客房收拾一下,让李小姐选一套,问问李小姐,有什么东西离不开身的,你去李小姐府上走一趟。

一点红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有些发蒙。高管家到底是做仆人的,很快悟到主子是什么意思,应诺着离去。一点红感激涕零地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看着史鸿庭,说,二爷,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我会报答您的。史鸿庭走到一点红身旁,伸出一指轻轻地支起一点红的下颏,死死地盯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手说,你也是背过《洛神赋》和《奔月》的人,戏文学过不少,还记得屈子《九章》中的《思美人》吗?

“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以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我对你一点红也是仰慕已久,只是不愿上树摘薜荔送你做媒,下河采荷花与你说合,那不是我办事的风格,既然你自己来了,求我收留你,说明你心里还有我,我当然不能撵你走,让人笑话我史鸿庭促狭。你先住下吧,有我在,没人会为难你。一点红的泪水夺眶而出,说,二爷……史鸿庭一摆手,说,曹妈会带你上楼去,需要什么对曹妈说。你史二爷这儿,除了没有皇上的玉玺,要什么都能满足。现在我去我大哥那里办点儿事,你先收拾一下,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史鸿儒的宅子是一座年代久远却修缮得十分考究的江南宅院,双狮威镇的朱红大门后,阔绰的门庭、轿厅、大厅错落有致,歇山式重檐翘角,玻璃窗玲珑剔透,凿池里红鲤隐隐,叠石上老苔重现,显出史府的富贵和谨守。走进大门,轩堂前后三重,中间正堂,左右隔以月亮门,正堂里,百花屏,四龙八仙扇,遍设琴棋书画,古瓶珍玩,客谈间摆设着红木香几、红木官帽椅、黄花梨木紫檀茶几和仿藤瓜墩,用膳处则是黄花梨木的抬桌和玫瑰椅,阔绰之气,尽在深色调的红木之中隐匿着。大厅正上方挂着一块玄底朱墨的钦赐横匾:长水高山。两边挂着一副对子:三心一净,四相俱无。

史鸿儒在盘龙市坐了工商业头把交椅的位置——三河铁厂、广济铁厂、长丰铁厂,盘龙市私营铁业,史家三成占了二成;盘龙市米粮业三国鼎立,史家的天字头联号粮铺占了一成。因此,史鸿儒就成了盘龙市工商界一言九鼎的人物。

史鸿儒的妻子俞韵之和她的同父异母妹妹俞律之正在指使家佣们收拾细软,准备乘船到香港躲避战乱。史鸿庭匆匆赶到,一进书斋就嚷道,大哥,怎么还不动身?“子爵号”四点半起锚,除了它,盘龙市码头上再没有别的船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史鸿儒看了弟弟一眼,说,共产党给我送了一封信,劝我留下来。史鸿庭打断史鸿儒的话说,说你史鸿儒是盘龙市民族工商业的代表人物,希望你能留在盘龙市,为建设新中国出一份力,对吧?我这儿也收到一封信,只是给的名头不一样,说我是盘龙市金融业的栋梁。共产党说一套做一套,什么时候当过真?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共产党说他们愿意服从国民政府指挥,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期,共产党又说他们愿意服从国民政府调遣,结果怎么样,共产党吃够了,捞饱了,歇足了,翻脸不认人,现在把国民党撵到了江南,要按共产党早年的说法,他们干的可是兄弟打兄弟的事。史鸿儒说,既然共产党的话不能当真,你为什么不走?史鸿庭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英资汇理银行盘龙总代理,太古洋行盘龙总买办,怡和打蛋厂盘龙总执事。在盘龙市,我管着英国人和美国人的事,国民政府四行一库撤离之后,盘龙市大半金融的天下在我手里,英美两国领事馆里自有人替我支撑。你想一想,大唐之后,中国换什么朝代,谁执政,哪个朝廷不得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看民间强势和西人眼色?谁要眯了眼,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芸芸之民,无非草芥,谁就注定了是露水江山,金銮殿上坐不热屁股。史鸿儒来了犟脾气,说,我史鸿儒无党无派,一介商人而已,我俭省经商,养廉生财,靠自己的本事坐拥中原,就是不走,共产党能拿住我什么把柄?最多充了账目上的浮财,散去给市井人等,只当是办了赈灾大棚,多支了几口锅,不会把我怎么样。史鸿庭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捅住史鸿儒的软处,说,大哥,你也太幼稚了,民国三十四年之后,你的广济铁厂和国民政府军需部做生意,替国军生产炮弹壳,你只闭了眼听光洋叮当响,那些炮弹国军拿去干了什么,你想过了吗?共产党有多少人死在你广济铁厂生产的炮弹下,你知道吗?对你这种手上沾有共产党鲜血的人,共产党不会麻烦到零剔碎剐,第一批就把你给毙了!

史鸿儒怔在那儿。自鸣钟当当地敲了三下,史百卿和俞韵之随着钟声走进书斋。史百卿一进门就对史鸿儒说,爸,妈说你已经决定了走?人家不是送信来劝过你了吗,怎么还要走?要是你决定了非走不可,你走,我不走,我留下。史鸿儒愣了一下,说我们走了,你留下干什么?史百卿说,三河铁厂的高炉不是还点着吗,我守厂子。史鸿儒说,过去想要你了解史家创业守业的艰辛,叫你跟我去厂子里看看,你成天在外面野,跟着人到处挥小旗,就是不跟我去,现在怎么想通了?史百卿说,爸,我那是关心国家大事,现在也是。史鸿儒瞪了儿子一眼,说,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关心国家大事的?你留下来,根本不是守厂子,是为文家那个丫头片子,对不对?史文两家,祖上在清朝嘉庆年同为大学士,是七代世执。民国元年,为武昌举事的事,你爷爷和文焕若共举倒清大旗,是生死兄弟,六年后却因各事其主结下世仇,两家人从此行如陌路。家事依祖训,你和文家丫头的事,不要说谈,想也不用想。史百卿急了,说,爸,您要去香港,我阻止不了,但我自己的去留,由我决定。

一家人正说着,管家柳十三进来了,垂手站在书斋门口,禀报说外面有人求见。俞韵之问是谁。柳十三答,共产党的人,说是要和老爷谈谈。史鸿庭一惊,说他们来干什么?俞韵之有些紧张地看着史鸿儒,说,鸿儒,不会有事吧?史鸿庭不屑地说,共产党还没进城,天下还不是他们的。史鸿儒冷冷地道,就算天下是他们的了,鸟飞天空,蚁行藤下,我史鸿儒该怎么走,照样怎么走——叫他们进来吧。史鸿庭阻止说,大哥,我们和共产党素无交往,不能见他们。史鸿儒说,你不是说共产党还没进城吗?几个躲藏在黑屋子里不见天日的地下党,料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史鸿儒对柳十三说,去,叫他们进来。

柳十三应诺着退出书房。少顷,文华和关中行跟着柳十三走进书斋。看见文华,史鸿儒、史鸿庭和俞韵之三个人都愣住了。史鸿儒说,这么说,共产党地下组织的负责人,就是你文家四姑娘?文华说,没错。史鸿儒说,那封劝留信,也是你要人送来的?文华说,是的,不光你这儿,盘龙市七百多个统战对象,我们都做了工作。史鸿儒说,别人怎么择枝而栖我不管,我史鸿儒和你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你走吧。文华说,还没谈,怎么知道没有好谈的?史鸿庭说,三十二年了,史文两家素无往来,这一点你该知道。文华不瘟不火地说,我现在不是以文家人的身份和史家人谈话,我是代表共产党盘龙市委员会和民族资本家史鸿儒先生谈话,既然鸿庭先生也在这儿,我也代表共产党和您鸿庭先生谈。史鸿儒说,你想谈什么?文华说,信上已经说过了,意思你已经知道了,我现在来,再次表示我们的诚意,希望二位先生能够留下来,在盘龙市解放之后,共商国计,共筹国运,共举大事。史鸿庭在一旁插嘴道,你这话说得让人不明白,现在是中华民国,共商何国之计?共筹何国之运?谁又是那大事的主子?文华没有被激怒,说,中国的大半已经解放,国民党政府很快就要垮台,由共产党领导的新的政府很快就要成立。二位是盘龙市社会名流,耳聪目明,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的道理,该不用我多说吧?史鸿儒拦住欲与文华争辩的史鸿庭,对文华说,政治上的事与我等商贾无关,你用不着费口舌,我只问你,我史鸿儒一非政党,二非清客,既做不了臣邻辅翼,又做不了殿前股肱,共产党留我何用?文华说,鸿儒先生的意思是,客岁去,王春来,除旧更新,自当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是鸿儒先生对我党的宗旨和政策不了解。我党对民族工商业的政策是,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劳资两利,公私兼顾,支持和保障民族工商业主发展他们的产业。史鸿儒说,既然你们能派人把劝留信送来,对我史鸿儒的情况了如指掌,当然会知道,我史鸿儒和国民政府,也是有过生意往来的,请问,共产党凭什么既往不咎,保证史家人的身家财产安全?文华说,对犯有战争罪、叛国罪、投敌罪、反革命罪,死心塌地不知改悔者,共产党决不手软,当诛则诛,当斩则斩!你史鸿儒先生不在此列,否则我们就没有必要劝留你,用别的方法也能把事情了结了。至于新政权成立之后的事,那要看史家人自己的态度。史鸿儒说,什么态度,老老实实听你们的话,和你们合作?文华并不讳言,说,话当然是要听的,可共产党不是官僚政党,不是殖民政府,是人民政权,利益是人民共有的。如果说合作,这样的合作又何乐不为?史鸿儒哼了一声,说,文家人的口才历来让人佩服,这么多年了,又有长进,实在是人与时进,可老实说,我不相信共产党,更不相信你们文家人的话,要我卑躬屈膝向共产党示好,和文家人合作,这事我做不到!

文华没想到史鸿儒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无语。史鸿儒半合着眼坐在那里。史鸿庭冷冷地看着文华。俞韵之在一旁担着心。屋内的空气显得有些紧张。文华思忖片刻,还想说服史鸿儒,文小妹匆匆进来了,和史百卿对视了一眼,走到文华身边,和文华耳语一番。文华脸色变了,站了起来,对史鸿儒说,史先生,人挪活,树挪死,史氏工商在盘龙市经营了一百多年,大树盘根,一旦迁徙,伤筋动骨,于后人无益,祖宗那儿,怕也是不好交待。共产党朝阳政府,是国家的希望,也是工商业的希望,弃明求暗,历来不是明智者选择的道路,我的话,希望您认真考虑,三思而行。史鸿儒眼皮子都没动一下,说,十三,送客。

文华和关中行、文小妹匆匆离去。史鸿儒坐在那儿合着眼思索着,不说话。屋内剩下的人噤若寒蝉,谁都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史鸿庭打破沉寂说,大哥,不能听文家四丫头的话,她说共产党对你和国军做生意的事既往不咎,这是明摆着要把你赚在盘龙市,等共军进了城,再慢慢收拾你,你千万不要上了她的当。史百卿反驳道,共产党说话是认真的,要不人家也不会专程登门,劝父亲留下。史鸿庭抢白史百卿说,你懂什么?共产党连周昌哭马的苦肉计都能演,说两句谎话算得了什么?然后又对史鸿儒说,大哥,文家人都做了地下党的头头了,你要留下来,家仇国仇就分不清了!史百卿说,你这是污蔑!人家没你这么小心眼!史鸿庭说,我看你真是被文家那个小妮子迷住了。史百卿还想和史鸿庭争辩,被俞韵之拦住了,她说,鸿儒,二弟说得有道理,咱们快走吧。史鸿儒睁开眼,说,十三。柳十三垂手道,老爷,我在这儿。史鸿儒轻轻而又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史家的宅子,你给我看好了。柳十三说,老爷,您放心,只要十三有一口气,庭里一棵草,屋顶一片瓦,一样都少不了。史鸿儒又对史鸿庭说,老二,我带不走的那几爿厂子,你给张罗着点儿,莫千在那儿当着主管,他是个技术人,知道进退,用不着你太操心,告诉他要是炉子熄了,发点粮,打发工友回家,厂子不能卖,等我去香港后,再找机会把机器转移出去,联号粮铺,能做就做下去,不能做,关店走人。史百卿忍不住,还想争取,说,爸……史鸿儒把目光投向史百卿,说,还有你,你和文家丫头的事,开花也好生叶也好,那都是你的荒唐,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要想结果子,你趁早死了这个念头。史百卿说,要走你们走,反正我不走。史鸿儒沉下脸来说,这事由不得你!

文达笑嘻嘻地挑开前线指挥部的门帘,与杜来峰撞了进来,进门就喊,报告,三十九师师长文达、特务团团长杜来峰奉命前来!司令员冯克从地图上抬起头来说,哦,来得这么快?文达显然知道这个时候通知他到前指,必定有好事,也不想掩饰自己,一脸喜色道,三十七师打了两个小时没把朱山打下来,我估摸着是胡炳青遇到骨头了,你们得叫我来。冯克笑着说,怎么,就这么自信?文达不光是自信,常胜战将,靠的是一场场硬仗打下来,自然会集宠爱于一身,文达说,司令员,我可不是骄傲自大,你们让我在后面修整,我就老老实实修整,白面馒头粉条炖大肉,吃得直打嗝,我还弄了二两小酒喝了,正打算睡觉养膘呢,干嘛揽人家的活儿?我这是迎难而上。说吧司令员,我什么时候上,在什么位置接胡炳青,要不要我带担架队上去,替胡炳青运伤员?冯克分明是宠着文达的,此时故意把脸扮严肃了,说,还说不骄傲,都骄傲得不成样子了,我要不看在你能打的份上,早开了你。这儿是有任务,让政委跟你说。

文达转身,面对林然,一脸严肃地叫了声政委。林然说,盘龙市地下党组织刚送来情报,国民党守军准备把盘龙市的桥梁、铁路枢纽、码头、机场、水厂、电厂等重要设施炸掉,让盘龙市陷于瘫痪。前指决定,总攻时间提前,我们得打进去,但不能接管一座空城,前指研究了一下,你是盘龙市人,熟悉情况,你带一支队伍先期进城,控制重要设施,粉碎敌人的炸城阴谋,阻止大爆炸。

文达没想到自己一个主战师师长,野战军里都挂上了号的,被上司急如星火地叫了来原来是差去干这等偷营劫寨的勾当,一时有些失望,说,就这事儿呀?林然说,怎么,嫌不过瘾?不过瘾我让别人干去,你还回去喝你的小酒养你的膘。说罢,林然转了身朝沙盘那头走去。文达慌忙拦下林然,说,不不,我只是说说,我都睡怕了,再睡非得睡出毛病不可,只要让我第一个进城,干什么都行。林然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也不废话,说,杜团长配合你。杜来峰在一旁喜滋滋地接过话来说,干这活我拿手。林然干脆利索地说,你们准备一下,立刻出发,地下党的人带你们进去。送信来的人你认识,是你大哥的孩子。文达惊喜地说,小妹?林然说,人在后面歇着,去看看吧。

文达由前指的参谋带着,去和送信出城的文小妹见了面,城里的大破坏箭在弦上,事态紧急,叔侄俩顾不得说什么,文达命令杜来峰迅速组织小分队,立刻出发进城。杜来峰干这种事拿手,文小妹一杯水没喝完,小分队就集合完毕,清一色的精干小伙儿,都换上了国民党官兵的服装,上了两辆美式奥托卡牌军用卡车。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坐着国民党少尉装扮者张纪和国民党中校装扮者杜来峰,第二辆卡车的驾驶室里坐着国民党上校装扮者文达和国民党少尉装扮者文小妹。文达说声走,两辆车就冲出营地,一前一后朝城里的方向开去。文达镇定自若,吹着口哨。文小妹看一眼身旁的文达,信赖地往文达的身边靠了靠。文达笑了笑,停止了吹口哨,将文小妹亲昵地揽了过去。

一路上遇到了好几次国民党部队调防或撤退,小分队不敢贪战,逢人就躲,逢岗就闯,加速朝接头地点驶去。进了南门,经过市区一条道路时,被一群国民党宪兵堵住了。枪炮声时疏时密,不时有炮弹凌空飞过,在附近什么地方落下爆炸。宪兵上前拦住了卡车,宪兵军官走了过来。杜来峰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说,一二七师的,换防回营。宪兵军官看见杜来峰的军衔,给杜来峰敬了个礼说,上面有命令,为保证市党部撤退,第三街和第四街戒严,任何人都不能通过,你们从第五街过去。杜来峰不耐烦地说,谁他妈的规定?宪兵军官站了好一会儿马路了,也有点儿不耐烦地说,这你别问我,问上面去。杜来峰抬腕看了看表,说,不行,老子在前面打了两天两夜,困极了,要回去睡觉,叫你的人把道让开!宪兵军官眼皮子耷拉下来,说,对不起长官,兄弟我这是奉旨行事,你抬抬脚,绕个弯。杜来峰打开驾驶台的门,斜挂着汤姆式冲锋枪,站在踏板上,回头问驾驶室里的张纪,说,你帮我琢磨琢磨,到家门口了,人家要咱们绕一脚,你说我是绕呢,还是不绕?张纪嘿嘿地笑,脚在下面踩住了油门,一只手悄悄顺过放在座位上的卡宾枪。杜来峰说,笑个屁呀,你就直截了当说,绕不绕?宪兵军官的脸耷拉下来了,他说,九十八军黄副军长的车都绕道走,你总不能闯过去吧?杜来峰咧嘴一笑,说,你还真说对了,老子偏要闯。说罢,杜来峰一手抓住车门扶手,一手抬起冲锋枪,抠动了扳机,冲锋枪跳动着,吐出一串火舌。与此同时,车上的人也开了火,宪兵军官和几个宪兵应声倒下。枪响的同时,张纪一踩油门,卡车冲过路障,后面文达的一辆车,紧随其后,冲过路障,两辆车上的轻重武器调过头来,打得路障石花四溅。

小分队闯过关卡,终于到达会合地点。文华早带人在那儿等着了,兄妹俩见了面也顾不得说什么,便由文华的人分头带着去各个爆炸地点,以阻止国民党的爆炸计划。

震耳欲聋的炮声很快就消失了,只有零星的枪声在盘龙市各处响着。解放盘龙市的战斗已经结束,地下党应变指挥部里人来人往,气氛喧腾,来往的人中有工人、学生、知识分子、职员,甚至身着国民党军警宪服装的人,他们男女老幼,胖瘦不等,穿戴各异,却无一例外全都戴上了红袖章,亮出自己地下党的身份,向地下党临时市委负责干部们领受战后的善后任务和迎接大军进城任务,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文达一身硝烟孤零零地坐在屋内一角,手里端着一只空杯子,怔怔地发着呆。在保卫电厂和码头的战斗中,文达的父亲文振东和大哥文常双双壮烈牺牲了,文达没有想到离家这么多年,如今打回来了,父亲和大哥却牺牲在自己面前。文华端着一杯热水拿着一只夹肉饼从外屋进来,走到文达身边,把水和肉饼递到文达面前,沙哑着嗓子说,哥,吃点东西吧。文达抬起头来看文华,问,我的人呢?文华说,在仓库里,睡得正香。你放心,到我这儿,就算到家了,会有人照顾他们。文达放下空水杯,把文华手中的水杯和饼接过来,拿在手中,

没有动,目光仍呆滞着,过了一会儿说,我怎么见咱妈?文华蹲了下来,眼中闪烁着泪花,握住了文达的手,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把话题引开,说,前委来指示了,解放军上午十点钟从东门进城,我得带人去迎接他们。文达万念俱灰地说,你去吧,我就呆在这儿。文华担心地说,你不归队,能行吗?文达直了眼睛轻轻地说,谁规定不行?然后他把手中的水杯往地上一扔,冲着文华发作道,谁规定了不行?!屋里的人被那一声炸吼吓了一跳,都噤了声。

文华带着众人从指挥部里出来。门外停着两辆车,车上已经站满了准备去东门外迎接解放军的人。关中行关切地问文华,文师长没事吧?文华摇了摇头说,小时候,我爸爸妈妈最宠他,家里四个孩子当中,他是他们的骄傲,他眼睁睁地看着我爸和大哥牺牲,不知道该怎么去见我妈。老关,我爸和我大哥的事,先不要告诉我妈,子怡嫂子和小妹那儿也别说,等把解放军接进城了,我和哥哥一块儿回家,再对她们说。关中行点了点头。

鲜于杰走过来,对文华说,港口是伯父亲手设计的,能保住它,伯父在九泉之下会瞑目的。文华发现是鲜于杰,问,你怎么还没回学校?不是要你回学校吗?鲜于杰说,我不放心你。文华说,你回去吧,我不会有事。鲜于杰说,我还是跟着你吧。文华说,现在盘龙市已经解放了,没有人抓我,没有人暗杀我,我可以挺着胸膛走在盘龙市任何一条大马路上,你有什么不放心?鲜于杰说,在共产党没有正式通知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之前,我不会离开你。文华说,那好,我现在就正式通知你——鲜于教授,为文华同志做掩护的工作,你完成得很好,我们向你表示感谢,你现在可以回家了。鲜于杰说,我没有家,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忘了,我们是夫妻。文华说,我的意思是,你和文华同志假扮夫妻的工作结束了,你可以回学校了。鲜于杰说,这话不算数,向我布置工作的不是你,是你的领导李道正先生,我不能接受你撤销我工作的通知,除非李先生亲自对我说这样的话。文华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就是在共产党里,也找不出你这么较真的。鲜于杰说,我是教经济的,较真是教书人最基本的学术精神。

文华见状,索性不理鲜于杰,扭头走到车边,朝车上爬。鲜于杰站在原地不动,说了一句,我知道,解放了,你用不着我了,可以不理睬我了。这句话把文华说中了。文华停了下来,愣了一会儿,松开攀住车板的手,转过身来,站了片刻,走到鲜于杰面前,伸出手,替鲜于杰理了理围巾,轻轻地说,走吧。鲜于杰站在那里没有动。文华说,我是说,跟我一起去东门。鲜于杰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锣鼓喧天,彩旗飘扬,爆竹齐鸣,盘龙市万人空巷,欢迎解放军入城的市民比肩接踵,将南门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文小妹和一群工人在一起,在喧闹的声音中,她听见有人在拼命喊她,便转过头去,看见史百卿在人群中拼命朝她挤来。文小妹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朝史百卿挤去,他们很快就要挤近了,一群学生打着小旗和“天亮了”的横幅挤了过来,他俩又被人群冲开了。

费了好大的劲儿,文小妹和史百卿才又重新挤近了,两个人的手终于拉到了一起。锣鼓鞭炮的声音太大,文小妹大声地冲着史百卿喊,我去你家找你,柳管家说,你跟着你爸上船了。史百卿也大声地喊,小姨帮我从船上溜了下来,我怕二叔把我押回去,在学校藏了一晚上,一大早就往这儿赶,这回我妈可得哭鼻子了。文小妹喊,你妈不会恨我吧?史百卿喊,我答应过你留下来,答应了就得算数。史百卿有些意外也有些窃喜地看着两个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喊道,你让我拉你的手了?文小妹慷慨地喊,拉吧,今天你想怎么拉就怎么拉!让你拉个够!文小妹想起什么,掏出一个红袖章给史百卿戴上,史百卿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文小妹拉着史百卿的手往人群中挤。史百卿附在文小妹耳边大声地说,解放真好!

文华等人乘坐的车被欢迎解放军的人群堵住了,只好从车上跳下来,挤进人群,艰难地随着人群向东门前挤去。解放军在市民的欢呼声中浩浩荡荡进入盘龙市,文华和地下党干部们挤到人群前面,一队队解放军经过他们面前,市民们拥上去,献花送鸡蛋。纵队宣传队的队伍过来了,杜小欢走在队伍中间。市民们见到解放军的队伍中这支英姿飒爽的女兵队伍,指指点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文华发现了杜小欢,大声地喊,小欢!杜小欢从队伍中跑出来,扑向文华,抱住了她说,文华大姐!我们终于会师了!文华高兴地抱住杜小欢,大声地问,你们都来了?杜小欢大声地说,都来了!林政委也来了!她回头踮了脚去寻找,说,在那儿!

林然乘坐的吉普车驶来,杜小欢一拉文华,两个人朝林然的方向挤过去。林然一眼看见了文华,叫车停下,从车上下来,麻雀紧紧跟随着林然。林然和文华快步走向对方,两个人走近了,伸出手握在了一起,握得紧紧的,久别重逢的两个恋人万分激动。林然大声说,怎么样,文副书记,我来报到了,你怎么欢迎我呀?文华大声说,万人空巷,箪食壶浆!林然说,七纵全体官兵感谢盘龙市地下党为大军进城做的工作!文华说,盘龙市地下党组织欢迎大军进城!杜小欢在一旁格格笑着说,二位首长,你们这是在做报告呀?林然和文华经杜小欢一提醒,也觉出自己的话有些严肃,而且都代表着各自所在的组织,一点儿个人情感都没有,于是都笑了。这时,文华想起了什么,把跟在身后的鲜于杰拉过来,介绍给林然,说,这是鲜于教授,他一直在掩护我。林然向鲜于杰伸出手,说,我听小妹说过了,感谢你支持共产党的工作,也感谢你替我照顾了文华!

文华没有向鲜于杰介绍林然,但鲜于杰能够猜测到,面前这个瘦削、羸弱、目光锐利的小个子绝非一般人物,第一次见到解放军的大首长,鲜于杰有些拘束,站在那儿不动。文华没有观察出鲜于杰的表情,抛开鲜于杰对林然说,临时市委派我做前指的联络员,我带你去前指驻地。林然本是个智性极强的人,平时的所有思路都由着理性主导着,那个时候,突然有些贪恋身边的锣鼓和鞭炮声了,冲动地说,我们走一段吧,听听老百姓的歌声,看看他们的笑脸,我们闹革命,拼死打天下,就是为了这个。文华立刻领会了林然的意思,微笑着点点头,和林然并排朝前走去。

鲜于杰拉住杜小欢,有些疑惑地问,同志,这位首长是谁?杜小欢骄傲地说,林然,我们纵队政委。鲜于杰问,他和文华认识?杜小欢笑了,说,何止认识,林政委是文华大姐的对象。鲜于杰一愣,说,对象?杜小欢说,他们一年前刚确定了恋爱关系,组织上就派文华大姐来盘龙市工作,这不,他们现在又见面了,真是太好了!鲜于杰像是让人当脸给了一老拳,失望地站住了。杜小欢没有觉察,继续跟着欢腾的队伍往前走。

林然和文华并排走在人群中,他们微笑着相互看了一眼。人群中,关中行带着一个老大娘往林然和文华这边挤,喊道,文华!文华!文华和林然站住了,回过头来。关中行拉着老大娘挤近,擦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对文华说,这位大娘说她有个事儿,一定要找解放军里最大的长官问问。文华笑着看了林然一眼,对老大娘说,大娘,您算找对了,这位就是解放军的首长,您有什么事儿,可以问他。林然接过话头说,大娘,我们解放军不兴叫长官,你就叫我林然吧。

老大娘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和国军叫法不一样,国军爱帽子,叫长官(冠),你们爱抓印把子,叫首(手)长,反正都是当官的。我不为这事儿来,是为我孙子的事儿来,我想问问你,都说共产党吃孩子,抓住孩子剜心扒肝,心煎了吃,肝烫了吃,眼珠子金贵,都抢着吃。老大娘那么一说,人群围了过来,越围越多,锣鼓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一位市民插话说,这话我也听说过,说吃了孩子能得千里眼、顺风耳。另一位市民大声地说,那是造谣!旁边有市民为先插嘴的人帮腔说,我们街老胡也说过这话,他还说人油可以造炮弹,威力猛。林然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和文华对视了一眼。老大娘接了刚才的话头继续说,城里的孩子都让大人藏起来了,可孩子属小鸟儿的,该让他们满天飞,不飞就闹病,怎么藏得住?我就想来问问长官,一定要吃,能不能换个法儿吃?人们看着林然。林然不看众人,问老大娘,怎么换?老大娘说,拿我们这些老骨头换,我们老是老了点儿,没有孩子的肉嫩,可心肝还全着,肉干净,不酸,就是费点儿柴。

林然拦住有些按捺不住的文华,一脸和蔼地对老大娘说,大娘,我现在要说共产党不吃孩子,您老人家未必就信,您不信,就讨不了个安心回去,对吧?大娘,我先不说共产党吃不吃孩子,我让您见两个人。

林然拉过身后的麻雀,把他推到老大娘面前,好脾气地问,您看看他,他今年十七岁,属猴的,您看看像不像您大孙子?老大娘眯了眼认真地看麻雀,看过以后说,这哪是我孙子,这是脚踩风火轮儿使银枪的哪吒呀。林然又拉过身旁的杜小欢,把她推到老大娘面前,说,您再看看她。老大娘一看杜小欢就乐了,说,这是谁家的闺女,这么俊,模样儿都赛过仙女了。林然说,大娘,我是共产党的干部,按您老的话说,是专抓印把子的。他拍了拍麻雀的脑袋说,他是我五年前捡来的,我捡到他的时候,他饿得只剩下一张皮了。林然再拍拍杜小欢的脑袋,说,您说的这位仙女,她遇到共产党队伍的时候才九岁,抱在怀里没有二两重,也就和您孙子差不多大吧。您看看他们俩现在是什么样,您再仔细了看看,共产党吃掉了他们什么?众人听了林然的话,都笑了,气氛松弛下来。林然却把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收了起来,严肃地对老大娘说,大娘,共产党是人,都是由孩子长大的,共产党的军队里也有孩子,老百姓吃什么,共产党就吃什么;老百姓吃好了,共产党打心眼儿里高兴;老百姓要是没吃的,共产党就把自己割了给老百姓吃,这就是共产党。

林然那一番话出自肺腑,说得真诚,一下子就把众人征服了,身边的人不由报以热烈的掌声。老大娘一跺脚一拍巴掌说,我就说,真要动了断子绝孙念头的人,不管他有多少大炮,多少人,他得不了天下,共产党不是打进城来了吗?他能吃孩子?!簇拥着的人群气氛轻松起来,锣鼓鞭炮声重又响起。文华脸上露出笑容,敬佩地看着林然,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寻找。她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问杜小欢,鲜于教授呢?杜小欢不明白,问,谁?文华说,一直跟着我的那位?杜小欢回头看,说,噫,刚才还在这儿呢,怎么一转眼就不在了?这时,文小妹和史百卿从人群中挤过来。文小妹兴奋地叫文华,小姑!小姑!百卿他没走,他回来了!文华见到文小妹,情绪上有些异样,文小妹没有觉察出来,挤近了,一把抱住文华,欢天喜地地跳着脚喊,小姑,天亮了,我们胜利了!文华看着文小妹,不说话,心疼地把文小妹揽进怀里。文小妹看了文华一眼,奇怪地问,小姑,你怎么了?盘龙市解放了,我们胜利了,你怎么不高兴?文华强作欢笑地掩饰说,谁说我不高兴,我高兴。

军管会驻地是一栋青麻石基础的巴洛克风格大楼,在此之前它是国民党守军的司令部,这从院子里森严壁垒的防御工事和数门平射炮上可以看出,现在它已经被解放军接管了,门口站着两名执枪的解放军士兵。文华陪同林然穿过院子,走上大楼台阶,上了楼,众参谋警卫人员停下来,留在外面,林然和文华走进一间办公室。冯克、丁威和李道正已经在那里了。李道正和林然见过面,把文华推到林然面前说,一年前,你们把文华派来,来的人交待过,文华是七纵政委的未婚妻,军队的财富,要保证她的安全,我这个当大区书记的,可是抠破了脑袋,使了不少招。现在你来了,我当面把她移交给你,你检查检查,除了瘦了一圈,黑了一点,她可是一根毫毛也不少。

林然说,谢谢你老李,我知道你们为文华操了不少心。李道正说,我们为文华安排堡垒户的时候动了点脑子,没有安排地下党的人,而是给她找了一个政治上中立、倾向于共产党的教授做她的假扮丈夫,以减少目标。鲜于杰是耶鲁大学的博士,国内经济学界有名的学者。盘龙大学校长魏先吾离开大陆之前,开了一份出国人员名单,第三个就是他,他的父母和亲人都在美国,可他为了掩护文华没有走,留下了。文华诧异地说,老李,你怎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事?李道正说,像鲜于杰这样的爱国人士还有不少,我没法一一告诉你,有的连我也不知道,人民政府建立之后,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报答他们,惟有此,才能表示这个政府是人民的。丁威这时插话说,组织上考虑到文华同志的情况,让文华同志留在盘龙市,担任盘龙市军管会物资接收委员会主任,这样,文华也可以和老林在一起了。冯克咧嘴笑着说,老丁,你这可是芸豆搭苞米、大葱配大酱,你这手厉害呀!可惜挖走了我的搭档,让我再到哪儿找到老林这样的人。丁威说,要不是老林透露情报,我也不知道文华在盘龙市,既然知道了,那就要派上用场,不能浪费了这个材料。老林,这栋楼原来是国民党司令部驻址,现在移交给军管会和市委,你可以工作了。林然也不客气,头也不回,说,吴参谋!吴参谋从门外进来喊道,到!林然果断地说,立即起草军管会第一号布告,宣布军管时期盘龙市最高权力机关和负责人名单,宣布自今日起对盘龙市进行戒严。起草第二号军管会布告,着令流散的蒋军官兵即刻到指定地点报到集中,警宪特人员即刻向人民公安机关报到登记,流散在民间的武器弹药立刻交出,任何人不得破坏社会秩序和市内建筑物。吴参谋一磕脚说,是!

林然送走了丁威、冯克、李道正和文华,立刻要人把文达和杜来峰叫到他的办公室,让他们不再跟部队南下,即刻交接,到盘龙市军管会报到。文达一愣问,报什么到?为什么?杜来峰也急了,说我们犯了什么错误,这就给撸了?林然说,不是犯错误,也不是撸,是留在盘龙市工作,中原局决定,文达担任盘龙市军管会副主任、警备司令兼公安局局长;杜来峰担任盘龙市军管会委员、公安大队大队长。杜来峰往一边躲说,没我的事儿,我是野战军,不是警察,你找别人当警察去。文达说,谁的主意?这不是乱弹琴吗!谁做的决定?让他亲自来对我们说!林然笑眯眯地说,不用找人了,是我做的决定。文达和杜来峰没想到,说怎么是你?林然说,怎么,我就不能做这个决定?小样儿。文达不服气地说,你自己怎么不决定,拿我们做牺牲品?林然说,自我介绍一下:林然,盘龙市军管会主任兼市委书记。然后他又接着说,具体工作分配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执行军管会第一任务:召开新闻发布会,接管国民党盘龙市政府。

史鸿庭回到公馆,直奔楼上,笑嘻嘻地推开一点红房间的门,愣住了。一点红靠在床前默默地流着泪,见史鸿庭进来,迅速抹去泪痕,把脸背过去。史鸿庭走过去,坐到床边,把一点红揽过来,一点红半推半就地挣扎了一下,不动了。史鸿庭说,怎么了?一点红把脸背过去,不说话。史鸿庭说,我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出了什么事?曹妈说你什么了?还是高管家?一点红强笑道,没有,什么事也没有,曹妈她对我很好,老高对我也很好。史鸿庭不明白,说,那你抹什么泪?一点红止住口,低了头不说话。史鸿庭不高兴了,说,你倒是说话呀!一点红抬起头看着史鸿庭,期期艾艾地说,我说了你会怨我,你一怨我就不喜欢我了,会赶我走,我再没有地方可去了。史鸿庭说,我不会怨你,更不会赶你走,你说吧。一点红说,真的?史鸿庭说,你二爷什么时候说过反悔的话?快说快说,都快把我急死了。

一点红要的就是史鸿庭的这份急,等把史鸿庭撩上了房,她才开口说,我早上起来,你就不在了,我想你很快就会回来,可我等呀等,越等你越不回来,我心慌极了,我想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想我没做错什么事呀?史鸿庭听一点红这么一说,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就为这事儿?一点红忍住眼泪,点了点头,哽咽道,我想我还是死了算了。

史鸿庭盯着一点红看,突然不笑了,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半晌转过身来慨叹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都说你一点红气馥如兰,谁又知道你泪红胜血?我史鸿庭遍种桃花,也算是有见识的人了,那些大家闺秀,内室淑媛,谁有你这样一位勾栏中人深明大义?谁又能说出你这样知道进退的话来?我是明白得太晚了!史鸿庭走到一点红面前,把她重新拥进怀里,动了感情,说,以后我去哪儿,你就跟我到哪儿,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呆在家里默默地流泪了。一点红惊慌地说,二爷,快别这么说,男人公干应酬,图的是大事,我这样使小性子,不是误你吗?你让我承受不起,我倒还是不说那句话的好。史鸿庭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一点红温柔地捂住史鸿庭的嘴,说,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以后再不这样,不流泪,不说赌气的话了。史鸿庭怔怔地盯着一点红,喃喃地说,真的是牡丹富贵,梅萼清奇。一点红着眼看史鸿庭,说,可惜明霞可爱,瞬眼辄空。史鸿庭说,我史二爷惜香怜玉,自然知道如何点霞为虹,一日百年,我怎么会让你这明霞从我手里漏过一分一毫去?一点红顺势滑入史鸿庭的怀里,呵气如兰,声音如一缕走过了半个夜晚的箫笛,叫一声,二爷……

两个人鱼儿一般游上床,史鸿庭是好手,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机关在哪儿,知道什么才是调教,一点红本是欢场中人,且是场中高手,哪里又用得着他人点拨,两人很快就气喘吁吁了,连高管家在外面敲了好几次门都没听见。等在楼下客厅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个儿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头发是新剃过的,洗得很干净。他坐在史鸿庭对面,脸上是不卑不亢的神色,报上家门,自称姓周,代号虎斑蝶,是国民党盘龙市反共救国工作站的站长。

史鸿庭一百个不情愿在这种时候见什么鸟人,无奈一点红在怀里扭着小腰要他别误正事,他才换了睡袍来到客厅,仰身半躺在沙发上,一副不耐烦的架势说,我们认识吗?虎斑蝶说,以前不认识,现在认识了。史鸿庭说,有这个必要吗?虎斑蝶说,史先生是我们看重的栋梁之材,我们早就有心和史先生这样的人共事了。史鸿庭并不领对方的情,说,我史鸿庭是孔方之徒,只和钱打交道,你们是搞政治的,拿着国计民生的事当弹子球玩,你我是两条道上跑的车,拉不到一个套上。虎斑蝶说,史先生是王佐之才,虽然隐结草庐,党国方面却久慕其名,我这次专程登门拜访,就是来请史先生出山的。史鸿庭说,哦?有点意思,我倒想听听,我这个王佐之才,能替你们做些什么?虎斑蝶说,史先生是社稷之臣,当然不能怠慢了,我们打算任命史先生为盘龙市反共救国工作站少将副站长。说罢,虎斑蝶拿出一张委任状,展开摊在茶几上。史鸿庭朝委任状瞟了一眼,动也没动,轻蔑地一笑,说,国民党八百万大军,一朝龙虎股肱,到头来还是输在共产党手里,落得个以位让贤,三王时的家天下换了五帝时的官天下,连蒋先生自己都避难去了孤岛台湾,这样的结局,分明是大势已去,如此朝廷,翰林无声价,郡守无威仪,你说说,我要它做什么?虎斑蝶说,史先生果然秉性骨鲠,可不知史先生听说过君子之身,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这句话没有?共产党来势凶猛,党国现在遇到一些困难,但光复之期,指日可待,危难之时,希望有识之士精诚团结,共济国难。

史鸿庭喝着茶,心想这兔崽子叨唠个啥,还不抬屁股走人让爷清静。虎斑蝶看出史鸿庭的情绪来了,却不放弃自己的游说,说,党国如此,史先生自己又未必不是这样,史先生以为做着英美日国的代理,大树撑腰,可以肆无忌惮。可史先生忘了,党国当年也受着列强的支持,最终树倒猢狲散,让列强给甩了,共产主义推倒的那棵树,树根是党国,树梢和树叶可是史先生这样的官僚买办资本人,共产党得了政权,是要拿史先生这种人开刀问斩的。史鸿庭不屑地说,共产党的主义经我史鸿庭并不陌生,可惜它羽翼未丰,即便是做了天狗,英美日的月亮再碍眼,它一口也吞不下去。俄国革命不是成功了吗?它不是还照样得和你们党国携手共进?不是还得乖乖地绕着邱吉尔和罗斯福的手指头转?虎斑蝶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天下诸强,国民政府四强为一,也有捉襟见肘之时,这个教训,总不该国民政府一家记住吧?史先生无论安身立家,与党国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和共产党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不与党国合作,难道史先生要与共产党合作?史鸿庭到底不耐烦了,站起来说,这些话,留着你们自己说,自己领教吧,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史鸿庭说罢要高管家送客,自己朝楼上走去。虎斑蝶站了起来,却不离去,在史鸿庭身后说,史先生应该知道,史家的对头文家的四姑娘,是盘龙市地下共党的负责人,共产党一旦进城,她可就是龙威殿前的有功之臣。史鸿庭站住了,说,这个我早知道。一介女子,不足为道。虎斑蝶说,我这儿还有一个消息告诉史先生,您当年的同学、文家三少爷文达也回来了,他是共产党要员,这次回来,将出任共党盘龙市的警备司令。史鸿庭暗暗一惊,转过身来。虎斑蝶继续往下说,不光文达文华兄妹,还有一位更厉害的角色,共产党在盘龙市的一号人物、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名字叫林然,盘龙市七十万城下黎民,生杀予夺大权操在他一人之手。他可是文家未来的女婿。史鸿庭脸上挂不住,显出消息接踵而来时不能承受的惊愕。

虎斑蝶盯着史鸿庭,说,不知道史先生听到如上消息,作何感想,但我必须提醒史先生,共产党在平津,已经对史先生这种人下手了,史先生以为有洋买办的背景,就能稳坐盘龙市一代枭雄宝座,可就大错特错了。史鸿庭慢慢走了回来,坐下,陷入沉思。

当天夜里,史鸿庭在外商俱乐部宴请客人。即使是战争时期,这里仍然灯红酒绿,有着销金窟的奢华和好莱坞片《出水芙蓉》的绚丽。会馆里放着国语流行曲《蔷薇处处开》:春天是一个美丽的新娘,满地蔷薇是她的嫁妆,只要谁有少年的心,就配做她的情郎……曲子被夜风吹拂着,在空中微微地颤抖。史鸿庭身着西装背心和雪白笔挺的衬衫,一身弹子服,正在一间柚木护壁弹子房里打弹子球,留声机里放着国语时代曲《疯狂世界》:鸟儿拼命地唱,花儿任性地开,你们太痛快太痛快呀,什么叫痛快,什么叫奇怪,什么叫情什么叫爱,鸟儿从此不许唱,花儿从此不许开,我不要这疯狂的世界……

史鸿庭一边打弹子球一边和柳十三说着话。史鸿庭问柳十三,老宅子都没事?柳十三说,回二爷,我一处处都看过了,十六处宅子,一处没进军队,也没上封条,水陆街太公府周姨太那儿倒是驻扎了一支解放军,可人家没进院子,帐篷支在墙根底下,大门外扫得干干净净,秋毫无犯。史鸿庭说,如果共产党要号房子,捡闲荒的给他们两处,逼得紧了,你就给我个信儿,我去对付。

高管家进来,禀报史鸿庭说莫千来了。史鸿庭头也不抬,说叫他进来。柳十三要走,史鸿庭叮嘱他,联号粮铺囤下的那批粮好好囤着,狗吃掉可以,人吃,一粒也不给。柳十三答应着退下,莫千被高管家带进来,说,二先生。史鸿庭看了莫千一眼,说,叫你来就一件事,你把三河铁厂的炉子给熄了。莫千不解地问,为什么?史鸿庭似乎没听见莫千的话,往球杆上擦着滑石粉。莫千说,炉子一熄火就废了,要盘新的,损失太大,史先生走的时候吩咐过,如果材料能供上,炉子就别熄。史鸿庭冷冷地说,我也是史先生。莫千沉默了一会儿说,炉子熄了,工友怎么办?史鸿庭说,账上要是有钱,掂量着给两个,都遣散回家,你是我大哥吩咐要照顾的人,不能亏待,薪水照原样在史府的账上支,愿意走,走的时候多支两个月薪水,不愿意走,就留下,愿留多久就留多久。莫千说,我不是为我自己,铁厂不比米粮业,能跑个腿,扒拉一下算盘就行,盘一个炉子不容易,依时封火,依时填料,一千六百度扒焦,两千八百度出水,铁厂的工友干的都是技术活,招来不容易,一辞掉,再招就难了。史鸿庭的口气变冷了,说,你的意思是,我大哥是办企业的,我不是,不懂技术?莫千不说话。史鸿庭说,老莫,你是我大哥看重的人,我也不瞒你,共产党进城了,史家的企业办不办,怎么个办法,还得另说,大哥要我照料这份产业,那产业后面牵系着大哥的半世英名,我不能产业做不下去,把大哥的英名也给毁了,你说是吧?莫千说,史先生是一个只办实业,不问政治的人,不管谁进城,他不会同意灭掉炉子。史鸿庭不高兴了,说,你不要老在我面前提我大哥,要提你到香港提去,现在的史家,一只蚊子怎么飞,得我说了算,你就照我说的去办,别的事你就不要管了。莫千说,如果解放军问起来,我怎么说?史鸿庭生硬地道,就说没料了,炉子要继续燃下去,就让他们敞开了供料!

两人正说着话,一点红一脸春风地从外面推门进来,见到莫千在场,愣了一下,然后对史鸿庭说,二爷怎么不去玩?都等着您呐。史鸿庭挥手要莫千退下,一点红朝莫千的背影看了一眼,有些好奇地问,这人是谁?史鸿庭说,史家铁业的总工程师,我大哥面前的红人,读过几年洋书,一个技术人。一点红说,长得倒是清风侠骨,有点陈派架子。

一点红走到一旁,取过一瓶荷兰水来,斟了一杯,递到史鸿庭手中,说,二爷,解放军上午进城,您晚上就在波罗馆办舞会,就不怕共产党找您的茬?史鸿庭说,怕什么?你是没有研究过共产党,共产党历来宣扬自己是天下人的党,替天下人争天下,他把盘龙城打下来了,我这儿举办舞会,其景腾腾,其乐融融,也是替他共产党涂脂抹粉,他该感谢我才对。一点红说,我是怕共产党不高兴,拿您问事儿。史鸿庭说,他高不高兴,也得问问我高不高兴,我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不管世道怎么变,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你就放心跟着我,舒舒帖帖往下过吧。一点红是属猫的,知道该如何变化才能讨好主人,她撒娇地往史鸿庭身上贴,说,二爷,没想到,世道变了,人家丢官折财,我却得了福气。史鸿庭喜欢的就是这个,放下手中的弹子球杆,走过去揽住一点红的小蛮腰,用手指支起她的下颏,说,叫我鸿庭。

杜小欢接到通知:调离宣传队,留在盘龙市,到军管会报到。杜小欢一听就急了,跑去找文达,要文达替她做主,让她跟着部队继续南下。文达说,组织上的决定,我能替你做什么主?杜小欢委屈地嘟了嘴说,我舍不得离开宣传队的姐妹们。文达说,你舍不得我就舍得?我要离开三十九师,三十九师还怎么打仗?主力师的牌子非砸掉了不可!杜小欢说,你到哪儿都当领导,三十九师不带了,你还当着警备司令,不可以再带一支队伍出来吗?文达说,我带谁?就那警备部队,扛上两门小钢炮,小分头梳得一水光,围着城走正步?不是扯淡吗?你回去吧,收拾东西,按组织上的规定,该去哪儿报到就去哪儿报到,别带情绪。杜小欢说,说了半天,你根本就不关心人家!你不说,我自己说去!

正说着,文华推门进来了。文华先安慰杜小欢,说,你的事我听说了,别难过,我不是也离开部队了吗?到哪儿都是革命,不在乎是不是穿军装。杜小欢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文华看文达一眼,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妈?文达不说话。文华说,你不可能躲妈一辈子。文达还是不说话。文华说,妈已经知道了。文达一震,抬眼看文华,说,谁告诉她的?文华说,要谁告诉?爸两天没回家,妈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她能不知道?文达沉默了片刻,说,今晚要接收国民党政府,明天吧,明天我回家去。文华说,好吧,嫂子和小妹那儿,我去给她们说。

往日花花绿绿,显尽浮华的十里洋场,眼下一派冷落之气,除了几家外商公司和大商铺依然亮着霓虹灯,别的店铺都已烟熄火尽。因为是市区内的主要街道,解放军警备部队在这里安装了探照灯,探照灯不断划过夜空,在什么地方停上片刻,再划开,映出一些大公司和大商铺的名字:先施公司、东亚饭店、老介福、老九纶、大新公司、民生轮运、南洋大楼、凯司令西点……

林然和李道正坐在一辆吉普车上,文达坐在另一辆吉普车上,杜来峰带着一队士兵坐在一辆卡车上,所有军人都佩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管制委员会”的胸牌和肩牌。

吉普车和卡车驶到国民党市政府门口,停了下来,林然、文达等人从车上下来,朝市政府大门的台阶走去。一群国民党兵突然从黑暗中列队跑出来,领头的是一名少校,林然眼疾手快,把李道正往身后一掩,文达拔出手枪,一个箭步挡在林然前面,杜来峰吓了一跳,扑过去横枪指住那队国民党兵,说,都别动!把手举起来!张纪领了战士们上来,一排簇新的汤姆式指向那群兵,兵们吓坏了,纷纷举手,国民党少校连忙解释:长官别误会,我们是市党部警卫连的,奉命留守,来缴械的。说罢向林然和李道正敬礼说,报告长官,警卫连少校连长朱雨春奉命留守盘龙市国民政府,按照贵军要求,政府各房屋家具办公用具完好无损,档案室已经查封,武器枪械全部归库,军事人员九十七人,二十三名逃逸,其余全部在此,现向贵军移交,请贵军查收。文达朝杜来峰扬了扬下颏,示意杜来峰接受。杜来峰没有经过这一茬,不知所措地看文达。文达皱了皱眉头提示道,按移交程序接收。杜来峰对国民党军官摆了摆手说,走吧,数枪去。

林然和李道正相视一眼,一群人进入市党部,径直来到市长办公室。国民党留守政府代理市长吴可仁已经等在那里了。吴可仁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将一包用红布包裹住的市府印鉴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说,这是敝府大印、文书官鉴和通关官鉴,敝人一直妥为保存,现移交贵府市长,请贵市长查收。敝人受命代理市长,命令只做两件事,一是维持秩序,二是办理移交,如今使命完成,请贵府市长开具收讫文件,以便日后存查。吴可仁再将一份名册奉上,说,国民政府南京大撤退时秩序混乱,治安破坏严重,影响了国际视听,故本次国民政府撤退时,本市所有警察、后备警察和保安队伍均留守市内,维持治安,这是各警察分局和保安队伍名册,请验查。李道正接过印鉴和名册,对吴可仁说,吴先生,国民党给了你一个代理市长的职务,我这儿也给你一个,你做我的联络员,明天早上照常来市府上班,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发一份通知,布告旧政府所有职员,凡处长以上者,限令三天到人民政府缉查室报到,听候调查,凡处长以下者,一律原职原薪,继续工作,只是要记住一条,如今的政府,只为人民服务。吴可仁说,吴某人愿意听候贵市府调遣,一定克己奉公,戴罪立功。李道正示意身边的市政府秘书,市政府秘书拿出速记本,李道正向秘书口述道,通知旧市府直属各处照令执行:一,完整系统地向人民政府办理移交手续,接收机关以军事管制委员会所派人员为限,其余一律拒绝移交;二,保证水电通讯公用事业正常运行,从速恢复公共交通,动员商店、工厂复业,公私银行必须暂先复业;三,各局、处人员各守岗位,妥为保管档卷财物、户口册和地籍图册;四,补发市府员工本月欠发工薪;五,通知公用局局长、财政局局长、社会局局长、民政局局长、警察局局长、卫生局局长、地政局局长、教育局局长明天下午两点钟到市府开会……

李道正和吴可仁进行着政权交接的时候,文达郁郁寡欢地站在一旁,杜来峰则十分好奇地在巨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走着悠着,摩挲着堆积如山的档案,嘴里啧啧着,走到文达身边,说,敢情当市长就是对付这些破烂玩艺儿呀?整天坐在这儿不挪窝地翻这堆破纸,那还不长痔疮?这市长的活不是人干的。文达瞥了杜来峰一眼,说,你别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什么都大惊小怪,好好学点文化,如今咱们不是在荒野里练脚了,别只知道拉枪栓,大字不认识几个,以后走在大街上,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

林然一直就感觉着进城后的文达精神不振,借着李道正口述政府令的工夫走到文达面前,说,你的精神状态不对,你有心思?文达一点也不回避,说是的。林然说,说说看。文达说,我不想留下来受刺激。林然不明白,问,受什么刺激?杜来峰从一边走来插话道,这不明摆着吗,部队都南下了,去撵蒋介石,师长看着眼馋,能不受刺激?政委,你还是让我们走吧,这种戴礼帽穿长褂的事,你交给别人干去。林然爽快地说,行,你们愿意走,我这儿不留,不过你们得回答一个问题,要是回答出来了,我就放你们走。杜来峰来了精神,说,什么问题?林然一字一句地说,咱们自己打下的江山,你们让我交给谁?杜来峰张口结舌,文达犯傻似的站在那儿不说话。

此时,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夜深人静,电话响得急促,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李道正问吴可仁,这儿还有人办公?吴可仁回答说,没有。李道正接起电话,对方劈头就说,叫林然听电话。李道正把电话一伸,说,老林,找你的。林然走过来,接过电话。电话那头说,恭喜你成为盘龙市的统治者。林然愣了一下说,你是谁?电话那头说,来日方长,我是谁你以后会知道,现在我们不说这个,你当上了盘龙市军管会主任,盘龙市现在在你手上了,我有一个小小的礼物送给你,表示我对你的敬意。林然问,你究竟是谁?对方不等林然说下去便挂上了电话。

林然将话筒放回话叉上,对李道正说,奇怪了,军管会一号布告还没发布,对方怎么就知道我的名字,怎么知道我是军管会主任?李道正正打算接话,外面山崩地裂地一声响,震得屋子抖动起来,两扇玻璃窗哗啦一声破碎了。屋里的人一愣,吴可仁吓得差点儿没钻进桌子下面。文达比林然快了一步,杜来峰比文达更快了一步,一群人急匆匆往外冲,来到市府外,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喊叫声一片,只一会儿的工夫,就有一队队解放军官兵、戴着红袖章的纠察队队员、身穿红色消防员服装的水龙局消防队员和穿黄马甲的自治会救火队员抱着笆斗、水龙、管枪等从四面八方拥出来,朝火光处跑去。众人正纳闷着,麻雀气喘吁吁地从人群里穿插着跑来。林然问,怎么回事?麻雀说,总医院发生爆炸,有不少伤亡!林然一听,转头吩咐文达留下配合李道正接收政府,自己带着杜来峰迅速赶往爆炸地点。解放军总医院发生爆炸案的时候,文华正领着人在国民党中央银行金库紧张地清库,金库里灯火通明,几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守在金库门口,警觉地注意着来往众人,不断有人进出金库,进出金库的人都戴着军管会的胸章和臂章,并且向警卫出示通行证。金库外的圆顶穹隆过道下摆放着数张桌子,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账目簿,文华领着军代表和地下党的干部在监督银行职员清查金库的存储情况,十数把算盘疾速地拨动着。鲜于杰也在其中,他被安排在一张独立的桌子前,负责整个清账的审核工作,他分明对这样的工作表示怀疑,显得有些淡泊和冷漠。

蔡士雄匆匆从外面进来,将一叠材料递给文华,说,交通银行和农业银行的存储数字统计出来了。文华接过材料翻看,锁紧了蛾眉问,就这么点儿?蔡士雄说,这是明摆着的事儿,能运走的他们都运走了。关中行走到鲜于杰身旁,说,鲜于教授,看你精神不振,是不是有些累了?我去给你弄一碗馄饨来暖暖身子?鲜于杰把账本一丢,淡淡地说,你就是给我弄十碗馄饨,这库里的金子也多不出一两来,我想不出,你们花这么大的力气来做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思?关中行说,物质接管财政第一,四行一库的清查工作,能让我们知道盘龙市现在有多少储备金。鲜于杰说,战争结束了,新政权的财政建设方针应该从支援战争、保证供给为主的战时供给消费财政过渡到支援经济建设、保证供给并重的生产建设财政。清查库存是会计师干的事,能拨拉两下算盘珠子就行,我教的是国际金融,帮不上你们什么忙。关中行说,中原银行派来的干部还在路上,军管会的代表不熟悉情况,我们这些人又不懂金融,只好请你来给我们帮帮忙,你就劳劳大驾吧。鲜于杰书生意气地说,这不是劳不劳大驾的事,政权移交,库存现金的多少不足以说明新政府的支付能力,更不足以说明新政府的财政方针,发展生产才是战后的出路,这个道理你们应该首先弄懂。拿破仑在巴黎政变,巴黎宫廷存金不足以应付进城军队的开支,拿破仑下令军队移师城外,开展币制改革和亩税制改革,四个月后,巴黎城繁荣如初,朝廷不得不数次增派官员清理各郡上交的金币,这是金融史上一个著名的战后财政复苏案例,你们应该学一学。关中行说,你就别说什么案例了,市长在等着我们这儿的数字,他好拿了钱去买米买煤,财政复苏的事,等以后再说。

文华和蔡士雄说完事,看见关中行从鲜于杰身边溜开,鲜于杰显得郁郁寡欢,便去一旁倒了一杯水,走过去将水杯放在鲜于杰面前。鲜于杰没精打采地抬头看了文华一眼,把水杯移到一旁,低了头继续算账。文华问,昨天在东门为什么不辞而别?鲜于杰不说话。文华说,问你话呢。鲜于杰瓮声瓮气地说,回学校了。文华说,叫你回学校,说过一百次你都不回,怎么那个时候突然想起回学校了?鲜于杰不说话了。文华说,不说我也知道。鲜于杰说,知道你还问。文华想到了鲜于杰为什么和自己赌气,心里有了些莫名的内疚,她想借这个机会把该说的事情说清楚,就说,林然的事我没告诉你,那是我的私事,我和你只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最多算是朋友关系,这种事可以不告诉你吧?这一年时间,你给了我很多帮助,也教会了我很多,我很感激你,希望我们今后仍然是朋友,而且是好朋友。鲜于杰冷冷地说,我们不可能做朋友,更别说什么好朋友。文华不解地问,为什么?鲜于杰抬起头来看着文华,说,你是共产党的功臣,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我只不过是个教书匠,没有听说过哪个朝代的开国功臣和穷教书匠能做朋友的。文华莞尔一笑,说,别忘了,你也是功臣,而且你这个功臣和我这个功臣是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的。文华笑得好看,话说得也充满了柔情,分明是把关系说清楚,又不会把距离拉大的做法。鲜于杰却不领这个情,说,我的身份你用不着提醒,我虽然是学经济的,历史还是知道一些的。总角好说的是孙策和周瑜,刎颈交说的是相如和廉颇,那是他们身份平等,就算政见不同,也不妨碍莫逆之交。钟子期死了,伯牙绝弦断琴,那是伯牙望断知音,有一份眷恋。你的信仰不是我的,我只不过是你一个忠实的房东,掩人耳目的答应而已。我总不能太当真,以为你是王阳,我是贡禹,你做了益州刺史,发达了,我就弹冠相庆,等待你来提携我吧?文华想到了鲜于杰会对自己有所抵触,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决绝,吃惊道,鲜于,你怎么这么说?鲜于杰问,你指望我怎么说?你放心,过两天我就去把东西收拾一下搬回学校去,不会拖累你。文华尴尬地站在那儿,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