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令”在江南激起滚滚洪流后,多尔衮也有所畏惧,急派明降臣洪承畴取代多铎,形式上是汉人统管江南,力图以此来抚慰江南。
洪承畴以招抚江南大学士身份抵达南京时,有人将黄道周所作对联书写在城外清凉山乌龙潭边:“史册流芳,虽未灭奴犹可法;洪恩浩荡,未能报国反成仇。”联中镶嵌了史可法、洪承畴二人的名字,“成仇”即为“承畴”之谐音,可谓巧妙之极。
洪承畴以明重臣身份降清,又指引清军入关,实对满清问鼎中原立有不世之功,汉人均斥其无耻变节,就连洪母及亲弟洪承畯也面责他不忠。乌龙潭的对联,不过是千万羞辱中极微不足道的一条罢了。而这副对联的作者黄道周,后来也死在了洪承畴手上。
将史可法作为“开清第一功”洪承畴的比照,也表明史可法在世人心中的分量,即使在史氏死去数年后,其声望依然不减,在民间有巨大的号召力。顺治五年(1648年),宣城人朱国材称史可法未死,以史可法名义号召民众反清复明,巢县生员祖谦培、无为州生员沈士简等十余人听说后,均“头巾蓝衫”,前往谒见。
清廷闻知后,亦大为紧张,立即派人逮捕了史可法家眷。有明降将是扬州之战前锋,其人佩服史可法忠义,遂主动出面,称是他亲手杀死了史可法,又称如果朝廷因有人冒充史可法反清而逮捕史氏家眷,反而给了冒名顶替者以口实。清廷觉得有理,这才释放了史母等人。后朱国材亦起兵失败,被无情镇压。
以血肉之躯奋起反抗的不独有普通民众,一些士人亦为反清复明而积极奔走,这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复社巨子陈子龙。清军进占南京后不久,陈子龙即与好友夏允彝在故乡起事,并联合了夏允彝门生江南副总兵、威虏伯吴志葵。义军进攻苏州时失败,吴志葵不听陈子龙劝阻,将二万水师移营黄浦江,因水道狭隘,船队被迫拉长,导致首尾不能相顾,仅支撑两月,便被清军击败,松江随即陷落。夏允彝赋绝命词,投河自尽。陈子龙因家中尚有祖母,于混乱中逃脱。
之后,陈子龙写下于混乱中逃脱一诗:“行吟坐啸独悲秋,海雾江云引暮愁。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怜无地可埋忧。荒荒葵井多新鬼,寂寂瓜田识故侯。见说五湖供饮马,沧浪何处着渔舟?”英雄末路的落寞,忧国伤时的悲伤,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陈子龙仍然是江南一带抵抗力量中最有名的人物,不但清军出动大批人力追捕他,就连远在东南的隆武政权、鲁王监国亦闻其大名,隆武授陈子龙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鲁王则授陈子龙兵部尚书,节制七省漕务。
陈子龙祖母去世后,他再度冒险返回故乡,重新投入复兴明朝的大业中。彼时清松江提督为吴胜兆,其人为辽东人,与清江宁巡抚土国宝及总督军务招抚江南经略使洪承畴均有矛盾。吴胜兆幕僚戴之俊与陈子龙是旧识,受陈子龙激发,暗中策动吴胜兆反正。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吴胜兆同意反清复明,在松江发动起义,鲁王监国也准备派水师北伐,以策应松江。
清松江同知杨之易是著名东林党人杨涟之子,本预闻其事,但在事发前两天,忽然派人到南京向洪承畴告密。洪承畴立杀吴胜兆家眷,吴胜兆得知消息后,也杀死了杨之易等松江官员。然由于洪承畴已做好了应变准备,吴胜兆很快失败,谋事者均被逮捕处死。
洪承畴知道江南民心不服,“谋乘此尽除三吴知名之士”,大肆牵连,陈子龙更是首当其冲,清江宁将军巴山、操江都御史陈锦亲自带兵追捕。陈子龙辗转逃亡,终于于昆山被捕。清兵将他押到巴山、陈锦面前,陈子龙此时还留着长发,陈锦问道:“何不剃发?”陈子龙道:“吾唯留此发,以见先帝于地下也。”
清兵随即将陈子龙押送南京。途经松江跨塘桥时,陈子龙乘守者不备,纵身投河,清兵将其捞起时,其人已经自溺身死。清兵遂割下了陈子龙首级,再抛尸河中。次日,陈子龙门生王沄、轿夫吴酉等在毛竹港找到陈氏遗体,具棺安葬于陈氏坟地。
陈子龙曾与名妓柳如是相恋,二人相爱及分手,柳如是又嫁东林党魁钱谦益之故事,是彼时天下最热门的话题。当陈子龙举兵反清时,钱谦益已不顾柳如是阻拦,坚持投降了满清。时人有诗云:“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钱泳《履园丛话》评论道:“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而所欠唯一死,遂至骂名千载。”
历史习惯用道德尺度来丈量,似乎钱谦益必须自尽殉难才是利国利民。死亡只是有过的不再存在,人死其实十分简单,复杂的是为什么而死。对钱谦益而言,“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难”,他亦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顺治四年(1647年),义士黄毓祺组织船只千艘,起兵舟山海上,谋复常州。钱谦益、柳如是冒着生命危险,至海上犒师。适逢飓风大作,战船大多被摧毁,黄毓祺亦险些溺死,事遂不成。钱谦益有《后秋兴》记录此事道:“闺阁心悬海字旗,每于方寻系欢悲。乍闻南国车攻日,正是西窗对局时。”
不久,黄毓祺被清军搜获,死于南京狱中。清廷查知钱谦益与黄毓祺有联系,下令逮捕他。正在病中的柳如是“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跟随丈夫来到南京。此女自十余岁成名起,便令天下男子折服,拜倒于其石榴裙下的风流名士不计其数,此时已嫁为人妇,气度、手腕依然不容小觑。柳如是全力奔走后,耄耋之年的钱谦益从大狱中昂然走了出来,还得以全身而退。
黄毓祺案后,钱谦益在苏州拙政园居住了一段时间,随即返回家乡常熟,表面在黄毓祺绛云楼以藏书检校著述,暗中仍与西南和东南海上反清复明势力联络。
顺治六年(1649年),钱谦益写信给门生永历朝留守桂林大学士瞿式耜,称中原根本在江南,中兴基业之关键,是顺江而下,夺取江南。江南历为财赋重区,人才荟萃,若能先行收复江南,根本已固,财赋渐充,则可取得扭转战局的先机。为此,钱谦益静心策划了一个号称“楸枰三局”的行动计划——
此计划的核心,是联络西南永历、东南鲁王监国军队以及福建郑成功三方,共同出兵,以主力会师于长江,一举收复江南。
这本是一个相当高远的战略计划,瞿式耜曾当面向永历皇帝称赞钱谦益道:“盖谦益身在虏中,未尝须臾不念本朝,规划形势,了如指掌,绰有成算。”
结果却完全令人失望。除了明将定西侯张名振统率的鲁王监国军队乘海舟三次进入长江,第一次进抵镇江、瓜洲,第二次进至仪征,第三次直逼南京外,西南及福建的抗清主力均未出动,西南永历政权两位实权人物孙可望与李定国忽起内讧,几酿成大变。而福建郑成功本是大海盗之子,虽与钱谦益有师生之谊,却私心极重,只想守住自己的地盘,保存实力。他甚至失约于西宁王李定国,致使李定国孤军奋战,被清兵击败。
至顺治十五年(1658年),羽翼已成的郑成功终于同意钱谦益的请求,统率水陆军十七万,与浙东张煌言会师,大举北伐。然天公不作美,水师进入长江前,于羊山海域遭遇飓风,损失惨重,郑成功不得不暂时退回厦门。
次年,郑成功再次率军北伐,会师张煌言部后,顺利进入长江。一路上清兵不堪一击,望风瓦解。在内地反清志士的引导和帮助下,郑成功军很快攻破瓜洲,并攻克了长江的重要门户镇江及其所属诸县。
六月二十六日,郑成功部前锋已至南京。七月十二日,郑成功亲自率领十余万大军,连营八十三处,将南京团团围困。一时间,战舰蔽江,声势惊人。
消息传到北京,顺治皇帝吓得六神无主,打算退位逃回关外,色厉内荏的本性暴露无遗。被母亲孝庄太后指着鼻子一番痛骂后,歇斯底里的顺治皇帝一怒之下拔剑砍碎御座,下令要御驾亲征。孝庄太后急忙派众大臣谏阻,顺治皇帝这才没有再闹。
十分可惜的是,郑成功围住南京后,自以为破城只在旦夕,没有积极进取,而是释戈开宴,纵情娱乐,致使战机延误,战事拖延了一月之久。
而困守南京的清两江总督郎廷佐一面假意向郑成功表示要投降,暗中却积极备战。七月二十三日,郑军将士上下张乐歌舞,饮酒卸甲,为郑成功庆祝生日。郎廷佐趁机派军出击,大败郑军。郑军溃退,郑成功立脚不稳,仓促退出长江,返回厦门。
至此,南明败局已定。密切关注时局的钱谦益又忆及当年“楸枰三局”,有诗道:“腐儒未谙楸枰谱,三局深惭厪帝思。”流露出无尽的怅惘和遗憾。
郑成功败出江南后,江南士民再一次受到满清的荼毒。清廷出动人马,在扬州、镇江、苏州、绍兴等地大肆逮捕曾经拥护和支持郑成功的人,数千人受到了牵连。这就是清初历史上十分有名的“通海案”。
被逮捕的江南士绅,情节严重的被斩首,如清苏松常镇提督马进宝曾多次与郑成功私通信息,被处死。又如浙江慈溪儒士魏耕在郑成功退出江南、张煌言孤军无援而陷入仓皇失措时,亲到张煌言军中劝其再接再厉、不要气馁,也被清廷杀害;情节轻的,也被发配宁古塔为流人。如前面提及的祁彪佳、商景兰次子祁班孙即受通海案牵连而远放宁古塔,长子祁理孙不久亦因此事郁郁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