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之前,他便想象着能做一个襟怀淡泊的隐逸诗人,清风闲坐,白云高卧,远避尘嚣。或是读书作画,或是乘兴游览,不管人间是与非,青山流水自相依。然这想象中美好的一切,始终只是停留在想象上。起初,他没有选择的权利,而后则是已无选择的必要,相较于狭小的林泉,他有着更为广阔的天地。他深知历史选择了他,时局成就了他。
两江总督傅拉塔与江宁将军缪齐纳先后病逝,虽然也引起了不少议论,却并未像两年前江苏巡抚郑端莫名暴毙那般激发轩然大波。朝廷也未如同之前一般对地方官员进行大换血,只任命云贵总督范承动接任两江总督,江宁副都统鄂罗舜升任江宁将军。
而金陵城更是发生了一件远比督抚先后病逝更为轰动的事件——千顷堂主人黄海博竟将全部藏书贱价卖给了一名辽东商人。此事震动江南,人们争相打听内幕,却始终找不到黄海博本人。有传闻称,黄海博跟之前丁拂之一样,因嗜赌而丢书。一夜输掉全部藏书后,黄氏大受打击,已退隐山林。
于是,黄海博代替了当年的丁拂之,成为江南热门话题。至于丁拂之涉入多起命案之事,坊间不闻半点风声,世人只知他于两年前投河自杀,尸首早已沉入秦淮河底。倒是苏州有名姓武的铁匠,被朝廷接入京师,隆重礼遇。
对于江宁织造曹寅而言,暴风雨终于过去,好消息接连传来——
沈海红所织“妆花云锦”被送交到蒙古鄂齐尔图汗手中后,其人感激涕零,当场表态愿意为大清效力至死。
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以商人身份潜往东洋的杭州织造署物林达莫尔森已返回江宁,称日本幕府一方没有任何兴兵的动向。鉴于郑公子邵拾遗早先已被其母杀死,因而郑氏与日本幕府结盟一说不复存在,康熙终于可以完全腾出手来,一心一意征伐蒙古噶尔丹。
这一日,曹寅忙完公务,轻骑简从出门,一路北行至钟山,却不是以江宁织造的身份来祭拜孝陵,而是径直来到冯氏苗圃。老园丁冯老引曹寅来到园后凉棚。棚中早有两名男子等候,正是黄海博和曹湛。
这是曹湛那晚带温莹离开江宁织造署后,第一次见到曹寅。他虽然心中有所准备,然见到曹寅本人时,还是心中激荡,一时说不出话来,便上前两步,意欲下拜。
曹寅忙扶住他,道:“我今日是以你堂兄的名义前来,只叙兄弟之情,无须多礼。”又告道:“前些日子,我给云贵总督写了一封信。他派人重新审阅你当年的案子,断定是县令假公济私,乱定罪名。当地官府已经上报刑部,将原案撤销。如果你想回生长的地方看看,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去。”
曹湛大为感动,垂首道:“多谢织造大人费心。”
曹寅笑道:“你已经不是我内府总管,何以还称我为织造大人?难道你这曹氏子弟也是假的吗?”
曹湛愕然不解,黄海博低声提醒道:“叫堂兄。”
曹湛这才会意过来,微一犹豫,即道:“多谢堂兄。”
曹寅哈哈大笑,又道:“我这堂弟胖了不少,看起来日子过得极是滋润。黄兄,你倒是未见变化,近来可还好?”
黄海博笑道:“如何会不好?黄、曹两家比邻而居,我与曹兄性情相投,自不必说,海红与灵修一静一动,亦有诸多乐趣。”
曹寅笑道:“你二人均是有失必有得,风雨之后,终见彩虹。而今你们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可真是让我羡慕呢。”
他的羡慕发自内心,但也仅仅是羡慕而已,他并不是真正想过类似的日子。
在很久之前,他便想象着能做一个襟怀淡泊的隐逸诗人,清风闲坐,白云高卧,远避尘嚣。或是读书作画,或是乘兴游览,不管人间是与非,青山流水自相依。然这想象中美好的一切,始终只是停留在想象中。
起初,他没有选择的权利,而后则是已无选择的必要——相较于狭小的林泉,他有着更为广阔的天地。从祖先阶下囚走到他今日赫赫江宁织造这一步,经历了兵荒马乱、战火纷飞,局势安稳了下来,他亦安稳了下来。即便偶尔回首于明月中,还是会感怀身世,怅然溢于胸中,但相比于日益强大的盛世之音,个人的心绪实在太过微渺,几不可闻。他深知机遇选择了他,时局造就了他,他更乐得投身于时代的滚滚洪流中,为书写青史华章尽一分绵薄之力。
聚首望天,夕阳如血,落日余晖为白云镀上了一层一层的金边,绚丽多姿,仿若一天云锦。他陡然想起了李白的那句名诗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