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是六朝古都,大明立国时,已有颇具规模的宫城,但明太祖朱元璋却不肯就地利用六朝宫城,打算另起新宫,主要是担心旧宫风水不好,害怕重蹈之前王朝短命的覆辙。开国功臣刘基奉命为新皇宫选址。经其人勘测,宫城位置宜在钟山“龙头”之前,因此处有“帝王之气”。
鸿雁归矣可奈何,春月脉脉生微波。
楼船万石临中河,饮酒逐景欢笑多。
翠帕出帘露纤手,绿鬓紫兰夜香久。
宝瑟声寒漏未央,及春行乐犹恐后。
月落长河白烟起,美人歌歇春风里。
梦转微闻芳杜香,碧尽江南一江水。
——曹寅《梦春曲》
曹湛听说邵府仆人高戈被杀,心道:“这一定是邵拾遗下的手。极可能是高戈发现了什么,赶去江宁织造署找我,结果被邵拾遗手下射杀。”
黄海博也跟曹湛想的一样,忙问道:“可有捉到凶手?”
黑子摇头道:“没有。事情发生得太快,等大家伙儿反应过来时,高戈人已经倒在地上了。只知道箭是从西面射来,自后穿透了脖颈。高戈挣扎了好大一会儿,方才痛苦死去。”
这“大家伙儿”,自是指江宁织造署的门子、对面两江总督署的门卫以及织造署城东面江宁城守营了。
曹湛与黄海博闻言,便随黑子赶来江宁织造署。三人抵达时,江宁府差役已将高戈尸体从织造署大门前抬走,现场勘验亦早已完成。曹寅亲口告道:“高戈怀中藏有一柄匕首,江宁府仵作验得那匕首口径同云锦账房邵鸣身上伤口一模一样,初步判断是高戈杀了邵鸣。”
曹湛闻言一怔,未及回应,曹寅又问道:“黄兄,你不是坚持认为是同一名凶手杀了黄芳泰和邵鸣吗?看来你的判断是对的。当日高戈也随邵鸣到过西园,趁人多眼杂之时混入西园客馆再容易不过。现下唯一不明者,就是高戈的杀人动机。”
曹湛惊问道:“织造大人认定高戈是杀人凶手吗?”
曹寅道:“高戈身上藏有凶器,而且背着行囊,显然是预备逃离江宁。如此明显,还不足以表明他是杀人凶手吗?”又道:“不过陶知府认为高戈背后尚有主谋,那主谋出于某种目的,指派高戈杀了黄芳泰和邵鸣,而今知道高戈想要逃走,便又射杀了他灭口。”
曹湛心道:“织造大人也是着急结案,竟根据高戈身怀凶器一项,认定对方为凶手。且不说我早已知道邵拾遗才是真凶,高戈果真畏罪逃走的话,无论是陆路还是水路,江宁织造署均非其必经之处。”只是不便公然在外人面前质疑曹寅,便缄口不言。
黄海博忙问道:“高戈是邵府仆人,他被人射杀是正午时发生的事,江宁府可有找邵拾遗询问究竟?”
曹寅道:“邵拾遗今日人一直在江宁府中,他一早将兆贝勒棺木送去府署,一直在与陶知府商量后事等事宜,基本是与陶知府同时知道高戈是被人射杀一事。他也极是吃惊,适才还赶来江宁织造署看过,听说高戈便是杀死其父的凶手,几乎不能相信。”
曹湛忙问道:“那么邵拾遗可有什么说法,譬如高戈的杀人动机之类?”
曹寅道:“官府早对外公布说黄芳泰是患急病身亡,邵拾遗亦以为如是,我未提黄兄所言黄芳泰、邵鸣两案为同一凶所为手之事,只说是高戈杀了邵鸣。邵拾遗大骇之下,疑心是高戈杀了兆贝勒。不过据江宁府仵作所言,邵鸣、兆贝勒二人伤口口径并不一致,我认为不大可能是高戈杀了兆贝勒。料想是高戈受人主使,杀了黄芳泰,后被邵鸣发现端倪,便又杀了主人灭口。至于兆贝勒遇害,凶手应该是另有其人。”
曹湛和黄海博已然确定是邵拾遗杀了黄芳泰和邵鸣,料想邵拾遗之后已将凶器处理掉或是藏了起来,动手加害兆贝勒时,则用了另一件兵刃,且在行事后将凶器就近抛入书房外的水池中,却不知邵拾遗最先用于杀死黄芳泰及邵鸣的凶器如何出现在高戈身上。或许是高戈终于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对邵拾遗起了疑心,设法取到了两起命案的凶器,想作为关键证据交给曹湛,却在即将进入江宁织造署的一刹那被人射杀。
曹湛虽不能指证邵拾遗,却不愿意高戈平白无故背上杀人罪名,遂道:“高戈只是身怀兵刃,未必就是他杀人。哦,我的意思是,他未必就是那件凶器的原主。”
曹寅没有太多心思管高戈一案,摆手道:“江宁府通判许言不是赶赴京师调查邵鸣女儿、女婿了吗?等他回来后再说吧。”
刚好物林达马宝柱送金丝等织造原料进来,禀报道:“金丝等物已经备好,请织造大人过目。”
曹寅大致看了看,道:“合不合适,还得沈海红说了才算。这样吧,我亲自走一趟丁府。”
曹湛送走曹寅,忙招手叫住马宝柱,称想查看两年前江东门通船记录。
马宝柱狐疑问道:“曹总管没来由地查通船记录做什么?”
曹湛不答,只反问道:“马司库不方便吗?”
马宝柱微一踌躇,即答道:“没什么不方便的。不过织造大人前两月命人将账目做了归并,只留下他到任后的三关关税,两年前江东门的通船记录,已经移去了布政司。”
曹湛闻言,只得道:“那就算了。”
黄海博低声道:“布政使张志栋是个严峻性子,你我二人寻去布政司官署,要求查询通船记录,却说不出任何理由,必引他起疑,他也未必肯同意。”
曹湛道:“直接找张志栋肯定行不通,还得另外想个办法才行。”
他见天色不早,已不及赶去城南大功坊布政司官署,便与黄海博一道归家,当晚留宿在黄宅。
这一晚,竟是曹湛来金陵后睡得最安稳、最香甜的一夜。或许他最初进入江宁织造署投亲曹寅时,便是别有目的,初始因心中忐忑,总担心被人识破。而相处得久了,知道曹寅是足以信赖之人,心中则愧疚大起,总觉得对不起曹寅。这种情绪也深入影响了他的个人生活,时常夙夜忧叹,寝食难安。
而今夜则全然不同,他离开了江宁织造署,那是他假意伪装、刻意经营的地方,来到了千顷堂,虽然尚有诸多秘事瞒着黄海博,但他对黄氏并无任何企图,只完全视对方为可以托付性命的好友,终于可以完全卸下面具及心防,踏踏实实地睡上一个好觉。
唉,真希望能早日完成桂家交代的任务,接回芳华。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应该日日都快活胜神仙吧。
次日一早,黄海博起身时,曹湛早已睡足精神,正在庭院中活动筋骨。黄府仆人引一名女子进来,却是灵修贴身婢女阿芝。阿芝告道:“灵修小姐已经安排好了,今日要带曹公子去游明故宫,请曹公子这就动身吧。”
黄海博奇道:“明故宫可不是能随意进出的地方,宫门钥匙素来由江宁将军亲自掌管,缪齐纳将军知道这件事吗?”
阿芝道:“缪齐纳将军已经破例同意了。”
曹湛颇为踌躇,问道:“非得今日吗?”
阿芝道:“只能是今日,而且曹公子还得尽快动身。”
原来明故宫守卫森严,且极少准人出入,上次打开宫门,还是康熙皇帝南巡的时候。灵修曾答应要带曹湛游明故宫,一直念念不忘此事,昨日便谎称邵拾遗新遭丧父之痛,心情不好,想游明故宫解闷,一再纠缠父亲。缪齐纳拗不过女儿,又因邵拾遗救过爱女性命,遂破例答应。灵修已派人通知邵拾遗,又命阿芝赶来知会曹湛,让他假装去满城探望,半途“巧遇”,如此便可以将他与邵拾遗一道带进明故宫了。
曹湛听了究竟,不禁苦笑道:“原来我还是沾了邵拾遗的光。”
黄海博奇道:“曹兄何以对明故宫如此感兴趣?”
曹湛反问道:“黄兄不感兴趣吗?”
黄海博应道:“当然感兴趣,只不过……”
曹湛道:“既是机会难得,我便约黄兄一块儿去,如何?”
黄海博先是一怔,随即欣然应允。
来到满城江宁将军署外,阿芝道:“那是邵公子的随从吧?看来他人已经到了。”又道:“你们二位就先等在这里,等灵修小姐出来时,再见机行事。”
曹湛满口应了,阿芝遂自行进去。
过了一会儿,果见灵修兴高采烈地出来,邵拾遗陪在一旁。灵修一眼看到曹湛,假装意外,叫道:“曹总管,你怎么在这里?”一边招手,一边连使眼色。
曹湛只好咳嗽一声,上前道:“我与黄兄专程来探访灵修小姐。”
灵修笑道:“多谢,二位有心。对了,我正要陪邵公子去游明故宫,既然撞上,不如一起去吧。”
邵拾遗忙道:“明故宫非等闲之地,岂是人人都有资格进去?”
灵修笑道:“邵公子不也是人吗,你能进去,为什么曹总管和黄公子不能进去?就这么定了。咱们走吧,听说那里老大老大,可是要逛上半天呢。”朝曹湛得意一笑,抬脚便走。
邵拾遗走上前来,冷笑道:“曹总管,你可是好福气。我是因为救了灵修,江宁将军才破例同意我入明故宫看看。你倒是好,一个‘撞上’,便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
曹湛拱手道:“我自知今日完全是沾了邵公子的光,多谢。”
邵拾遗冷然哼了一声,自去追赶灵修。
黄海博摇头道:“邵拾遗这个人当真不简单,他明知你我二人对其恶行一清二楚,还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金陵是六朝古都,大明立国时,已有颇具规模的宫城,但明太祖朱元璋却不肯就地利用六朝宫城,打算另起新宫,主要是担心旧宫风水不好,害怕重蹈之前王朝短命的覆辙。开国功臣刘基奉命为新皇宫选址。经其人勘测,宫城位置宜在钟山“龙头”之前,因此处有“帝王之气”。
江宁省城图局部
刘基选中的风水宝地,正是燕雀湖所在地。
燕雀湖因在钟山之南,原名前湖。燕雀湖的名称始于南北朝,当时梁武帝主政,其长子萧统谦恭好学,笃信儒佛,尤好文学,深得梁武帝宠爱,被立为太子。萧统三十一岁时,游玄武湖时不幸失足落水,虽然被及时救了上来,却因此而感染了风寒,最终不治而死。
太子早逝,令梁武帝悲痛万分。下葬时,特意将太子生前珍爱的琉璃碗及紫玉杯陪葬。琉璃碗为西域进贡之物,在当时极为稀见,被视为稀世珍宝。有名参与了营葬的太监见财起意,在某一夜,私自盗掘了萧统墓。
那太监取得琉璃碗等珍宝后,立即转身逃走。到护城河上朱雀桥时,天空中忽然飞下来无数燕雀,一齐扑击太监。这一罕见的现象引起了巡逻卫士的注意,太监盗宝之事由此败露。
梁武帝得知燕雀主动护卫太子陵墓一事后,非常惊异,诏令重新整修太子墓。封墓时,又有数万只燕雀衔泥飞来,筑起高大的墓包,并且日夜盘旋绕飞不已,守护着太子墓。由于太子墓在前湖边上,因此时人便称前湖为“燕雀湖”,又名“太子湖”。北宋诗人杨备有诗云:
平湖岸侧见高坟,万土衔来燕雀群。
鉴面无波天一色,此中文藻似储君。
历史上的燕雀湖颇负盛名,周围约三十里,面积很大。湖边芦苇丛生,各种水鸟常栖息于此,湖水与钟山交相映衬,一派生机勃勃的雄姿秀景。
就修建宫殿而言,燕雀湖地势低洼,又距离外城太近,战时易受城外敌军威胁,绝非理想地点。然而,就因为刘基判断此地为“龙头”宝地,美丽幽静的燕雀湖从此消失不见——
为了修建新皇宫,朱元璋调集几十万民工填湖。由于湖广势低,填湖工程十分浩大,需要大量的土石,故金陵民间有“迁三山、填燕雀”的传说。
燕雀湖大部分被填平后,为了防止地基下沉,又在殿基下打入无数密集的木桩,上盖巨型条石,然后再在上面建造宫殿,并铺盖砖石结构的大型水道。
为了使内宫水源澄清,又在遗留的湖底铺以大量雨花石,让湖水穿城墙而入,在内宫屈曲环绕。《上元江宁乡土合志》对此有明确记载:“新宫之址在都城东,盖填前湖而筑之。前湖即太子湖,一名燕雀湖,梁昭明遗迹也。今既填塞,犹留一泓于城外。”
传说南京城及皇宫建好后,明太祖朱元璋率群臣登上钟山,俯视都城之气派。南京城九十六里,设城门十三座,宫殿雄伟壮丽,环顾当世,亦是极为罕见。
对于在自己手中创造了这样一座宏伟的都城,明太祖朱元璋很是得意,有意问群臣道:“我的都城建得怎么样啊?”言语之中,不无炫耀之意。群臣自然都是赞不绝口。唯独十余岁的四皇子朱棣道:“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击中紫金城。”
朱元璋定睛一看,不禁冒了一身冷汗——原来南京都城周围山峦起伏,东面钟山,南面雨花台,北面幕府山等,一些重要制高点都在城外,此为城防大忌。也有大臣看出其中端倪,不过不像朱棣那样有胆量说出来。
朱棣一语道破天机后,朱元璋心中极为愤怒,不过没有当场发作。回到皇宫后,他立即派太监给负责筹划筑城的刘基送去了一盘桔子。刘基猜到皇帝怪罪自己筹划失当,赐以桔子,是恨不得将自己剥皮抽筋吃肉之意,吓得连夜逃入茅山避祸。
这当然只是传说。不过,确实有个因书写匾额惹怒朱元璋而被杀的真实故事。
皇宫中各门匾中,“门”字均是末笔直下至底,没有向上的钩脚。此种写法,始于宋朝。据说南宋偏都临安后,玉牒殿不慎失火,烧毁了殿门。有大臣上奏说,宫殿匾额中的“门”字,末笔都有钩脚,带火笔,因此而招致火宅,须得将匾额全部烧掉,方能免灾。从此以后,凡宫殿的匾额,书写时“门”字末笔都直下,不钩脚。
明皇宫建成后,朱元璋命中书詹希原为太学集贤门书写门匾。詹希原是明代著名的书法家,时在朝中为舍人,常为宫殿公署题写匾额,号为“国朝第一”,时人以得到詹希原的书法为荣耀。
詹希原写的时候,将“门”字最后一竖向内钩起稍高一点。朱元璋看后,大发雷霆道:“吾方欲集贤,詹希原欲闭门塞朕贤路耶?”遂下令将詹希原斩首,然后用粉涂抹掉“门”字的钩。
尽管采取了种种有效的措施,到朱元璋执政晚年,建在燕雀湖上的皇宫还是出现了地基下沉的现象。古代帝王修建宫殿,均就南低北高的地势而建,取意为步步升高,一代更比一代强,江山可以万代相传。而明皇宫下沉后,呈现出南高北低的地势。宫城前昂后洼,总让人觉得形势不称。按照阴阳家的说法,这是绝后和丧败亡国的征兆。对于迷信风水的朱元璋而言,这是一种不祥之兆,认为对大明江山社稷和后代极为不利,这给本来就对建都南京深感美中不足的朱元璋来说更添了一层心病。尽管朱元璋不满意南京,但却不好意思在大臣面前流露出来,毕竟当初是他自己坚持要定都南京。
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监察御史胡子祺上书,提到“据百二河山之险,可以耸诸侯之望,举天下形胜所在,莫如关中”。朱元璋顿时心动,但不形于言表。经过仔细考虑后,他有意派太子朱标巡视关中,并告谕说:“天下山川,唯秦中号为险固,向命汝弟秦王分封其地,已十余年,汝可一游,以省观风俗,慰劳秦民。”其实派太子慰劳秦民只是个幌子,此时的朱元璋已有迁都关中的打算。
当时,大明王朝的主要威胁是蒙古草原上的北元残余力量。倘若真的迁都西北,可以加强北方边防,安定边界。而北平之所以没有被考虑,是因为朱元璋想将这处形胜之地留给最喜爱的第四子朱棣做封地。朱元璋第二子秦王对此事极有意见,因为一旦大明国都搬去西安,他便没有了封地。为此,朱元璋还将秦王拘禁起来,若不是太子朱标求情,差一点就废掉了秦王。
太子朱标详细考察了西安和洛阳,比较两地地形,回来后向朱元璋献《陕西地图》。朱标个人比较倾向于选择西安为国都,因为西安即是历史上的长安,曾经是西汉及唐朝国都,王者气派十足。
然而,世事无常,人情难料,太子朱标于第二年病逝。太子壮年而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年近七十的朱元璋受到沉重的打击,再也没有精力和心情考虑迁都的事情。他在当年年底亲自撰写的一篇《祀灶文》中,表达了万般无奈的心情:“朕经营天下数十年,事事按古就绪。维宫城前昂后洼,形势不称。本欲迁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初定,不欲劳民。且兴废有数,只得听天。唯愿鉴朕此心,福其子孙。”
一副听天由命的可怜相,听起来真是异常的凄凉。这让人感慨,即使如同朱元璋一般手段狠毒、作风强硬的帝王,也有其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于是,迁都西安一事就此搁置。本来有可能辉煌起来的西安,重新陷入黯淡的历史中。直到公元1644年,反抗大明王朝的农民起义军领袖李自成在西安称王,以西安为国都,国号大顺,改元永昌。李自成自己也改名为李自“晟”,意为光明和兴盛,并且以明朝分封在西安的秦王府为新顺王府,发动大量民夫重新修整长安城,将城墙加高加厚,壕堑加深加宽,比原来更加壮丽。太子朱标没有实现的愿望,竟然在朱氏王朝的敌人手中实现,这真是历史绝大的讽刺。
只是,大顺政权并没有持续多久。不久,西安的高墙便被满清的红衣大炮攻破。从此,西安在中国历史上再也没有出现过成为国都的可能。
国都一事,便成了朱元璋一生最大的遗憾,至死都没有妥善解决。朱元璋死去四年后,其指定继承人明惠帝朱允炆的皇位被其叔燕王朱棣以武力篡夺,而朱允炆本人则生死不明,成为历史一大疑案。于是,许多学者纷纷大做文章,把明朝这一巨变归咎于南京皇宫的风水不好。
随着朱棣迁都北京,南京皇宫亦丧失了至尊地位,彻底沦为闲宫。入清后,清廷将明皇城改建为满城,虽封闭了明故宫,未将其也开发成八旗军驻地,但皇宫因年久失修,已是地地道道的废宫。
宫门轰然打开时,迎面扑来的是一股颓废之气。虽则明故宫荒废早不是新闻,但亲眼见到时,还是相当触目惊心——主体宫殿基本均已塌陷,道路两旁的蔓草长得比人还高。
不知怎的,黄海博忽然想到当日在西园听过的《桃花扇》唱词《哀江南》来:“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灵修也是第一次进来明故宫,先皱起了眉头,道:“我可想不到会是这般模样。”
邵拾遗四下望了一望,道:“那处稍微齐整些的宫殿,应该是武英殿,南明弘光皇帝就是在那里登基的,听说曹家班乐师朱音仙当年还在里面唱过戏呢。走,我陪灵修小姐过去看看。”
灵修应了一声,见曹湛朝相反方向走去,忙叫道:“那边没什么建筑,树和草长那么密,曹总管去那边做什么?”
曹湛未及回答,邵拾遗抢着答道:“曹总管就爱去见不得光的地方,何必管他。”
灵修朝曹湛看了两眼,最终还是随邵拾遗去了。
曹湛拨开蔓草,往东走出数米,忽顿住了脚步。
黄海博跟过来问道:“怎么不走了?那边有处高岗,爬上去,应该能窥见明故宫全貌。”
曹湛沉吟道:“这里应该有一处假山水池,好像消失不见了,想来也在后来被人填平了。”
黄海博笑道:“是吗?这里看起来可不像是……”往前跨出一步,竟一脚踩空。
曹湛眼疾手快,一把将黄海博拉住,拨开蔓草一看,果见旁侧有一个极深的水池,不过边缘被草丛遮挡住,假山上藤蔓又与岸上蔓草相连,表面竟是丝毫看不出来。
黄海博惊魂未定,问道:“曹兄如何会知道这里有一处水池?”
曹湛笑道:“黄兄忘了我是锦衣卫后人吗?这处皇宫由大明开国功臣刘基设计,最早是太祖皇帝居住,后来是惠帝。惠帝即位不到四年,燕王兴兵南下,硬是从侄子手中夺取了江山。惠帝出逃南京时,随身带了一张皇宫图,后来那图被交由先祖保管,辗转传到了先父手里。先父在世时,常常手指皇宫图,给我讲这处宫殿发生过什么事,那边花园养有两只白毛孔雀之类,都是祖上口口相传流传下来的故事。”
黄海博道:“难怪曹兄熟知明故宫的地形。”
曹湛笑道:“我这只是纸上谈兵,实际情形如何,也是一抹黑。”
黄海博见曹湛不断抬头看天,又以步丈地,似是在计算方位,心念一动,问道:“曹兄一直想进来明故宫,莫非是想寻找什么东西?”
曹湛道:“此节恕我目下不能明言。日后若有合适时机,我再向黄兄解释。”
黄海博便不再多问,料想有自己在场,曹湛不便行事,便道:“我到那边看看,回头与曹兄在大门处会合。”
曹湛应了一声,又道:“多谢。”
黄海博随意逛了半个多时辰,便来到大门处。门前八旗兵士告道:“灵修小姐和邵公子已经走了,说是不等你们二位了。”
黄海博点了点头,又过了半个时辰,曹湛才姗姗出来,头发上沾有不少蔓草,长袍上尽是土,袍袖也被挂破了。
黄海博笑道:“看起来,曹兄倒像是刚去钻过山洞。”上前帮其清理干净,这才一道出来。
到江宁将军署时,曹湛还待进去向灵修道谢。刚好灵修送邵拾遗出来,听说曹湛是专程来道谢,很是高兴,笑道:“曹总管实在要谢的话,就请我去夫子庙吃小吃吧,刚好也快要正午了。”
曹湛为难地道:“实在抱歉,我还有事。”
灵修闻言,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邵拾遗忙道:“我陪灵修小姐去,夫子庙那边,我最熟悉不过。”
灵修摇头道:“我突然不想去了。”掉头走出几步,忽又改变了主意,道:“我又想去夫子庙了。”上前挽住邵拾遗左臂,道:“邵公子,你陪我去吧。”
邵拾遗受宠若惊,忙招手命侍从牵马。
曹湛劝道:“灵修小姐刚刚经历过一场磨难,再出行的话,还是带上随从吧。”
灵修赌气道:“要你管。”
邵氏侍从牵马过来,灵修翻身上马,率先去了。邵拾遗急忙策马去追。将军署门前卫士叫喊了一句什么,立即有一队卫士鱼贯奔出,纷纷上马,去追灵修、邵拾遗二人。
黄海博道:“看来江宁将军早有准备,曹兄也不必担心了。”
曹湛道:“灵修跟邵拾遗那种人在一起,我总是不放心。”
黄海博道:“若是曹兄肯多花些时间陪陪灵修,邵拾遗便没有乘虚而入的机会了。”
曹湛不答,只无奈地摇了摇头。
出来满城西华门,二人便就此分手,黄海博赶去乌龙潭为丁母治病,曹湛则沿河南行。走不多远,便见到贺春游船停在岸边,却是不见其人。曹湛叫了一声,不见人应,本欲等在岸边,忽听到船舱中有动静,料想贺春人在船舱中,便径直上船,直接下来舱底,叫道:“贺兄,我有事找……”一语未毕,便惊得呆住——
却见船板上铺了一条床单,杨璧躺在中间,以手枕头,大张双腿。芳华跪在其胯间,半伏着身子,用嘴唇含着杨璧那活儿。二人身上均是一丝不挂。
曹湛一时惊得呆住,颤声问道:“芳华,你……你在做什么?”
芳华急忙松嘴,坐起身来,一边看看曹湛,一边看看杨璧,极是惊慌。
曹湛道:“你们……你们……”一时怒气上冲,上前便朝杨璧肚腹狠狠踢了一脚,怒道:“芳华是我未婚妻子,你竟敢……竟敢……”还待再踢,却被芳华一把抱住小腿。
芳华哭道:“不要打了,不关首领的事,是我自己愿意。”
曹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想到适才亲眼见到芳华用嘴吮吸杨璧阳物的恶心场面,再也无法待下去,当即甩开芳华,转身上船。贺春人已在岸边,惊见曹湛怒气冲冲而出,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杨璧只披了一件单衣,匆忙追了出来,见曹湛已走下船板,忙招手命道:“拦住他。”
贺春遂挺身上前,拦住去路。
曹湛怒道:“做什么?”
贺春道:“首领下令拦住你。”
曹湛怒道:“你可知道杨璧在船舱做的好事?他跟我未婚妻子睡在一处。”
贺春毫不动容,只道:“那女人不是你未婚妻子。”
曹湛呆了一呆,问道:“什么?”
杨璧抢下船来,扬起手来,狠狠扇了贺春一耳光,怒道:“我只叫你拦住曹湛,你告诉他这个做什么?”
贺春道:“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能瞒得住吗?”
众侍从已闻声赶至,惊见杨璧满脸怒色,衣衫不整,还赤着双脚,尽皆面面相觑。
杨璧指着曹湛道:“看住他。”狠狠瞪了贺春一眼,这才转身回去船底。
曹湛抓住贺春臂膀,急切地问道:“你说芳华不是我未婚妻子,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贺春叹了口气,道:“芳华早年已在妓院自杀而死。里面的女子叫红玉,当年曾服侍过芳华,容貌又跟她有几分相似,所以……”
曹湛先是一怔,随即连连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船舱中忽传出鞭打及惨叫求饶声,却是杨璧迁怒于红玉,拿其泄愤出气。
曹湛只觉热血冲脑,叫道:“芳华!”转身便欲冲上船去。贺春忙叫道:“抓住他。”
众侍从一拥而上,一人自后环抱曹湛腰间,另两人分抓住其臂膀。曹湛寡不敌众,被众人制住,又挣扎不开,怒道:“你们就任凭杨璧这样吗?”
贺春道:“首领就是首领,在桂家,首领大于天,我等只能遵命行事。”挥手命道:“先将曹湛绑了,听候首领发落。”自走入船舱,到舱口叫道:“属下已经拿下曹湛,敢问首领要如何处置?”
杨璧这才停止挥鞭,怒气冲冲骂了几句什么。贺春也不敢轻易下去,只默默等在舱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杨璧命道:“带曹湛进来。”
曹湛被推到舱底时,杨璧已穿好衣衫鞋袜,坐在一条长凳上。红玉只穿着单衣单裤,赤着双脚,跪在一旁,饮泣不已。
曹湛一下到舱底,目光便片刻不离红玉身上,问道:“你到底是不是芳华?”
红玉抬头看了曹湛一眼,又迅即低下头去,不肯答话,只嘤嘤哭泣。
杨璧咳嗽了一声,道:“事已至此,告诉你真相也无妨。你未婚妻子芳华当年在妓院受辱不过,已自杀而死。这女子叫红玉……”
曹湛摇头道:“不,不可能。我不相信你的话。”挣开侍从掌握,走到红玉面前,蹲下来问道:“你说,我只想听你说,你到底是不是芳华?”
红玉胆怯地看了杨璧一眼,见对方点了点头,这才泣告道:“奴家名叫红玉。”
原来当年靖难之役,建文皇帝朱允炆不敌叔叔燕王朱棣,放弃帝位,自水路逃离南京。而在这之前,南京被围时,建文皇帝将内府及皇宫所有财物聚集起来,藏于宫城某隐秘之处,并绘制了一份地图。那地图后来辗转传到了曹湛手中,他也在父亲过世前听其讲述了建文藏宝的故事。
加入桂家后,曹湛时常拿出父亲遗物观看,不免被人问起究竟,他便叙说了当年建文皇帝藏宝之事。这段故事在桂家陆续传开,众人也不以为真,只当作笑话来讲,总笑称曹湛手中握有大明朝的宝藏。
杨璧接管桂家后,听说了建文藏宝之事,认为真有其事,很是心动。但此时曹湛因志向改变,已主动脱离了桂家。杨璧为了得到宝藏,一面派人寻找曹湛,一面派人寻访其未婚妻芳华,欲以其作为钳制曹湛的筹码。
桂家辗转寻到白京楼时,芳华早已过世,连尸骨都不知埋去了哪里。杨璧也是有心计,料想曹湛少年时即与芳华失散,多年过去,未必还能记得其相貌。又听说红玉做过芳华婢女,便下令将她接到山上,令其冒充芳华。
彼时曹湛人在河北,得知新首领杨璧寻到芳华后,被迫重返桂家。杨璧也不露面,只令红玉以柔情蜜意笼络曹湛。曹湛与芳华分别多年,自己也由莽撞少年长成了成年男子,待见到亭亭玉立的红玉,虽觉其相貌大变,却一眼认出她手腕上的木镯,正是自己亲手雕刻,立时便将对方当作芳华相认,相拥而泣。
红玉服侍过芳华,听对方提及不少曹湛少年之事,兼之交谈时刻意小心翼翼,几日下来,竟丝毫没有露出破绽,曹湛完全相信她就是失散多年的未婚妻子。
杨璧又派人去告诉曹湛,许诺只要他替桂家找到那笔建文宝藏做军费,便可以带着芳华远走高飞。曹湛已明白桂家有用芳华要挟自己之意,他倒是相信建文宝藏真有其事,只是年代久远,怕是藏地之处早已成为历史陈迹,然而为了爱人,还是不得不勉力去做。
曹湛在河北曹氏故里时,听说了曹寅之事,料想其人是皇帝心腹,可能会有办法进入明故宫,遂前去投奔,与曹寅认了同族。只是明故宫位于满城之中,进入满城已是不易,明故宫更是宫墙高大,门禁森严,钥匙由江宁将军亲自掌管,曹湛一直没有寻到机会。今日好不容易由灵修引领进去,找到了一点线索,兴致勃勃来找贺春,欲让其上报杨璧,却意外发现杨璧与芳华在船舱中行苟且之事。
曹湛听红玉自承假冒,瞬间便明白了过来,悲愤地道:“你们隐瞒芳华已死的真相,千辛万苦找来红玉冒充她,就是为了让我乖乖办事吗?”也不待杨璧回答,当即道:“寻宝这件事,我不做了!我曹氏祖传的地图,我会白送给你们,你们自己去寻找宝藏吧。”
杨璧大怒道:“你身为桂家下属,敢不听本首领号令吗?”
曹湛昂首道:“我本来就已经脱离了桂家,是你们用芳华要挟我重新回头。而今我既知真相,你们还能要挟得了我吗?大不了杀了我。”
杨璧摇头道:“我可不会杀你,我还要用你曹总管办事呢。你不肯从命的话,我便杀了红玉。”抬手便抽出腰刀来,横在红玉颈间。
红玉花容失色,忙求恳道:“曹大哥,曹总管,求你救救我。奴家确实服侍过芳华姊姊,她每日都要提到你。”
曹湛摇头道:“我才不信……”转头见到杨璧当真举刀朝红玉颈后斩去,忙叫道:“住手,住手。”咬了咬牙,道:“我答应你,一定会替你找到那笔宝藏。”
杨璧这才满意,插刀入鞘,又亲自解开曹湛绑索,正色告道:“若非事关重大,我也不会行此下策。我们桂家太需要那笔钱做军费,大西军东山再起,全在此一举,还望你能理解。”
贺春也从旁劝道:“首领行事是急切了些,但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也是为了反清复明大业着想。”
曹湛昂然道:“我既然答应了首领,便会尽力做到。但我有一个条件,你要放了红玉。”
杨璧转头看了红玉一眼,笑道:“我放她没问题,只不过她从贵阳来到江宁,人生地不熟,还能去哪里?”
红玉忙跪下磕头道:“奴家愿意跟在首领身边,做牛做马,终身服侍首领。”
曹湛忙道:“你不必如此。我会赠你一些路费,你还是设法返回家乡,与亲人团聚吧。”
红玉遂泣告道:“奴家自小被卖,自记事起,人便已在妓院中,不知家乡、亲人在哪里。奴家还是愿意跟随首领。”
杨璧笑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就像你曹湛不愿再在桂家一样。既然红玉一心跟我,我答应你,我会收她做侍妾,好好待她。”
曹湛心道:“果真如此的话,于红玉倒也不失为好的归宿。”遂点了点头,又道:“我想带红玉上岸,私下问她几句话。”
杨璧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当然可以。”转头命道:“红玉,你穿好衣衫,随曹湛上岸。无论他问什么,都要如实回答。”
红玉诺诺连声,应道:“奴家遵从首领吩咐。”
曹湛便先行上岸,等了一会儿,才见红玉出来。红玉先褪下木镯,递了过来,道:“这个是芳华姊姊死后,奴家在她遗物中捡到的,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比金银珠宝还要看重。原先只是想留个纪念,想不到后来……”本想说后来竟成为骗过曹湛的有力道具,却又说不出口。
曹湛摇了摇头,道:“你还是留着吧。”又问道:“芳华是怎么死的?”
红玉道:“芳华姊姊是自杀而死。”
曹湛道:“这个你已经说过了,我要知道详细经过。你告诉我。”
红玉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道:“当年老鸨在芳华姊姊身上花费了不少心血,对她期望很高,却料不到她会逃走,因而非常生气。芳华姊姊被捉回去后,高吊在仓库梁下,老鸨还特意召集众人前来观刑。老鸨怪奴家看守不力,也将我吊一旁,说是陪绑。龟奴先一点一点撕烂了芳华姊姊的衣衫,狠狠侮辱了她一通,这才开始动刑。”
她不敢说出针刺乳头之类的残忍刑罚,只模棱两可地道:“芳华姊姊口中塞了布团,也不能出声喊痛,只是呜咽着,剧烈挣扎,梁上尘土簌簌而下……”举袖抹了抹眼泪,续道:“老鸨几次挖出芳华姊姊口中布团,问她是否肯服软认错,芳华姊姊均以大骂回应。老鸨恼恨不已,便将布团塞回,下令继续用刑。”
曹湛闻言,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拳。
红玉续道:“折腾到半夜,老鸨也累了,终于命众人散去。她临走前,指着芳华姊姊道:‘今晚就给她开了苞,你们几个轮流上。’龟奴们喜形于色,取来一碗热汤,喂芳华姊姊服下。等了一会儿,芳华姊姊开始呻吟,不断扭动身子,我才知道那热汤是春药。龟奴们见春药药性发作,便将芳华姊姊解下来,笑嘻嘻拖去了仓库后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龟奴们放声浪笑,还说着各种下流话……”
曹湛再也听不下去,直接问道:“后来呢?”
红玉道:“后来天就亮了,龟奴们提着裤子出来,将我也解了下来,命我去后面将芳华姊姊收拾干净。我被吊了一夜,全身都僵了,在地上坐了半天,才能爬起身来。到后面一看,那里有张无栏木床,芳华姊姊躺在床中,四肢张开,被绳索绑住,双眼也紧闭着,大概已经晕了过去。她的身上,到处是白色浊物。我慌忙去打了桶水,用毛巾将那些脏东西擦掉。这时候,芳华姊姊突然醒了过来,呜呜出声。我猜她有话要说,便上前挖出了她口中布团。芳华姊姊说要解手,我正要去取便桶,她求我解开绳索,让她自己去方便。我本来不敢自作主张,可芳华姊姊苦苦哀求,我一时心软,便解开了绳索。芳华姊姊坐起身来,先道了谢。我说要为她去寻一件衣衫,她说不必了,忽然拔下我头上银簪,往她自己喉咙中刺去。一道血喷出,直射到我脸上。我……我……”虽事隔多年,然忆及当时情形,仍觉胆战心惊。
曹湛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红玉肩头,以示抚慰。
红玉定了定神,又道:“芳华姊姊就这样死了。老鸨知道后勃然大怒,将我也如对待芳华姊姊一般,先用刑折磨,再命龟奴将我绑在木床上,轮番奸淫我。我没有芳华姊姊的骨气,不断嘶声求饶。老鸨觉得我还能接客赚钱,这才饶过了我。”
她抬起头来,道:“我原以为我要做一辈子的娼妓,最多等年老色衰时配个龟奴,想不到芳华姊姊人死了还能救我。曹大哥,你是个好人,我真的好希望我就是芳华,嫁给你做妻子,那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是我被接到桂家后不久,首领就占有了我身子。他喜欢奴家服侍他,一刻也离不开,这次他来江宁寻你,便将奴家也一道带了来。”
曹湛一时无言以对,忽见贺春走下船来,站在一旁,料想对方有话要说,便道:“首领既答应会好好待你,你就一心一意跟着他吧。”
红玉应了一声,又行了个礼,这才重新上船。
贺春道:“那幅地图,你可有带在身上?首领想要去看看。”
曹湛便从怀中掏出那卷祖传绢布,递给了贺春。他明知杨璧对自己已起猜忌戒备之心,仍指着地图如实告道:“我今日进明故宫勘验过,宝藏应该就在那处塌陷的假山下,但我没有工具,一时未能寻到入口,还不能完全确认。”
贺春摇头道:“其实我一开始就不赞成这个什么寻宝计划,就算寻到了宝藏,又如何取到呢?那可是明故宫。”
曹湛道:“那处位置距离宫墙不远,如果能设法自宫墙外挖一条地道,便可以绕开门禁。不过,这一点也极难办到,毕竟那是满城,是八旗兵的驻防地。”
贺春道:“好,我知道了,我会如实禀报给首领的。”
曹湛又叫道:“贺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将真相告诉我,我还会将红玉当成芳华,继续被杨璧骗下去。”
贺春不答,只长叹一声。
曹湛上前一步,低声道:“杨璧心地不纯,贺兄要多加小心。”
贺春摇头道:“我生是桂家人,死是桂家鬼,一切奉首领之命行事,没有什么小心不小心的。”遂拱手作辞。
曹湛失魂落魄,也不去西华门取马,只沿河道独行。身处热闹喧嚣的秦淮河边,他却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孤零零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影随形者,只有寒冷与孤独。
走着走着,来到河岸一处相对僻静处,骤然顿住脚步,仰天长啸一番,又泪流满面。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就像无根的浮萍,完全失去了支撑和依靠。记忆中的爱与哀愁,一齐涌现出来,千丝万缕,交织成殇,仿佛眼前的秦淮河水,连绵不绝,没有尽头。
曹湛受命来江宁之前,也曾做过最坏的打算——身份败露,被官府捉住处死。但他仍然心怀最好的希望,希望能够成功,之后携芳华离开桂家,永远生活在一起。来江宁后的日子,他过得并不快乐,但正因为有希望,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努力。而今真相大白,芳华早已死去,希望就此破灭。没有了希望,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
这一刻,他深深体会到当日丁拂之跳河自杀的心情。原来生与死距离如此之近,只有一线的距离,只要他再朝前迈上一步,便可与芳华在阴间相会。
忽有渔夫驾船路过,招手叫道:“年轻后生,你可不要一时想不开,就跳河自杀呀。你看俺,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得像狗一样,还不是辛辛苦苦地活着。”
曹湛先是一怔,凝思细想,竟觉得渔夫的话亦有几分道理,便朝对方拱了拱手,以示谢意。
渔夫笑道:“这就对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那略带戏谑顽皮的语气,竟与灵修有几分相像。曹湛忽然又想起了那晚与灵修一道逛夫子庙的情形,种种微小琐碎的细节,竟令他记忆如此深刻,点点滴滴,一丝一毫都没有忘记。他不知道为什么回忆起了这些,然狂暴的内心似乎慢慢平静了下来,多少感受到了几丝温馨和谐。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离得河岸远些。不,他不能就此死去,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也不是一无所有,心中仍有牵挂的朋友。
回来江宁织造署,有名明孝陵卫军人正等着曹湛。曹湛得报后大为意外,忙赶过去问道:“军爷贵姓?找曹某有什么事?”
那军人抱拳道:“在下姓冯,单名一个飞字。祖父冯老,原是邵府的园丁。”
曹湛“啊”了一声,忙问道:“我记得冯老,该不会是他出了什么事?”
冯飞不悦地道:“曹总管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邵府接连出事,我爷爷也该当有事?”
曹湛心道:“高戈新被人射杀在江宁织造署门前,这冯飞又在这时候来找我,我还真以为是冯老出了事。”只是不便明言,急忙道歉道:“抱歉,是我失言。军爷找我,可是有事?”
冯飞道:“是我爷爷想见你,说是有什么要紧事,一定要见到曹总管本人。”
原来在高戈死前,老园丁便已辞职回乡。冯老是金陵本地人士,在明孝陵附近有一块不小的苗圃,当年邵鸣也是游孝陵时看到冯氏苗圃打理得不错,才出重金雇请他到邵府做园丁。
曹湛闻言,料想冯老必是有与邵府命案相关之事相告,虽说那几起案子已不归他负责,但冯老到底还是信任他,才会特意托孙子来请他相见,便骑马随冯飞来到明孝陵苗圃。
明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与其皇后马氏的合葬陵墓,因马皇后谥号“孝慈高皇后”,且奉行孝治天下,故名孝陵。坐落于金陵钟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周长四十余里,四周建有围墙。围墙内享殿巍峨,亭阁相接,南朝七十所寺院有一半被围入禁苑之中。在朱元璋下葬后的一个月内,明廷专设孝陵卫,驻军有五千六百余人,尽为明军精锐,专司保卫孝陵。
有明一代,明孝陵一直是祖宗根本之地,备受尊崇。每岁有固定三大祭、五小祭,凡遇国之大事,均需遣勋戚大臣祭告。
明清鼎革之际,明孝陵仍享有崇高的地位。诸多明遗民及反清复明人士均视孝陵为圣地,一再拜谒,或凭吊古迹,或创作诗文,以寄托故国之思、亡国之恨。如大儒顾炎武有《重谒孝陵》道:
旧识中官与老僧,相看多怪往来曾。
问君何事三千里,春谒长陵秋孝陵?
而入清后,清廷出于政治需要,亦对明陵实施严格保护政策,明孝陵卫的建制亦得以部分保留,只是驻军数目锐减,大大不及前朝。
清廷在拜谒明孝陵一事上,亦表现出极大的尊敬。清军占领南京之初,豫亲王多铎便亲自拜谒明孝陵,以此来招揽人心。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康熙皇帝首次南巡,抵达金陵后,称“明太祖一代人杰,不可亵慢”,亲往明孝陵拜祭,且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其谒陵态度之恭敬,礼数之尊崇,出乎天下人的意料。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康熙第二次南巡,二月二十五日经通济门进入江宁城,以江宁织造署为行宫,次日即再度前往钟山,拜谒明孝陵。康熙的姿态顺从了舆论,极大地缓解了江南士绅对清廷的抵触情绪。其谒陵当日,“父老从者数万人,皆感泣”。
也正因为清廷的刻意维护,明孝陵得以保全,未像明皇城那样遭受面目全非的命运。
曹湛到达明孝陵时,正值日落西山。残阳如血,照耀着松涛林海,显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悲凉气概来。
苗圃中冯老听到马蹄声,先迎了出来,与曹湛打了声招呼,便道:“飞儿,你回军营去吧,有我陪曹总管就行。”
冯飞嘀咕道:“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打马自去了。
冯老将曹湛请入堂屋坐下,直言告道:“小老儿今日听说高戈死了,是我害死了他呀。”
曹湛很是不解,道:“冯老何出此言?我听说冯老在高戈遇害前便离开了邵府呀。”
冯老道:“高戈是得到小老儿的提醒,才想到盗取二公子的兵刃作为证据。”
原来兆贝勒遇害当日,老园丁刚好在假山洞中种植藤蔓。他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时,正见到邵拾遗将什么东西抛入了水池中,而蒙古来的兆贝勒人已倒在了书房门前。而后,邵拾遗又走了回去,一把抱起兆贝勒,又哭又叫,高称“有刺客”。老园丁看在眼中,心中惊疑异常,却未敢对旁人提半个字。
之后,冯老借口清理水池,设法打捞起了邵拾遗丢弃之物,却是一柄匕首。正惊惧不定时,高戈到来,意外见到冯老手中握有一柄匕首,急忙询问是怎么回事。老园丁不敢说实话,只说这是自己孙子冯飞送的,很久之前便已经失落,不想今日清理水池时意外寻到。
高戈要过匕首,拔了出来,反复观看。老园丁正担心对方将匕首与兆贝勒之死联系起来时,高戈皱眉道:“这匕首尺寸不对,与老爷身上伤口不符。我记得二公子随身总带着一柄匕首,口径要小一些,对不对?”
老园丁不敢回答。高戈遂将匕首还给了冯老,又劝他尽快辞去园丁一职,回乡下养老。
老园丁听高戈言外之意,竟是怀疑二公子与邵鸣之死有关,虽不敢相信,但他却知道邵拾遗决计与兆贝勒之死脱不了干系,于是当日便向邵拾遗辞行。邵拾遗也不挽留,只赠了一些银两。老园丁虽然收了银子,却没有带走,而是放在了高戈房中。
冯老说完经过,又道:“听说高戈身上有杀死老爷的兵刃,我敢说,那一定是高戈从二公子那里偷来的。”
曹湛道:“这一节,我早已想到了。高戈是想将那柄兵刃当作证据交给我,结果在江宁织造署门前被人射死。”
冯老叹道:“如果当日不是我多事,去捞什么匕首,高戈也不会疑心到二公子身上,更不会去偷他的兵刃。”
曹湛摇头道:“不,邵拾遗这个人很厉害,他既然亲手弑父,必定会将邵员外生前亲信一一排挤铲除,即便没有匕首之事,他也会对高戈下手,早晚之事而已。”
冯老问道:“曹总管既然知道二公子做下了这么多坏事,为何不报官抓他?”
曹湛道:“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是邵拾遗杀人。而今连杀人凶器也是在高戈身上发现,所以高戈被官府认作了凶手。”
冯老叹道:“可怜的高戈。”迟疑半晌,又问道:“如果小老儿出来做证人,能否证明是二公子杀了兆贝勒?”
曹湛忙道:“我会劝冯老不要这么做,也千万不要再对旁人提及这件事。邵拾遗已今非昔比,冯老出面做证的话,极可能会遭了他的毒手。”
冯老年事已高,不愿意再卷入是非风波,本只是随口一问,听了曹湛一番话,便彻底打消了念头,只叹道:“可怜的高戈。”
曹湛劝道:“冯老不必难过,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不信邵拾遗做了这么多坏事,老天爷会饶过他。”
冯老道:“只好希望如此了。”往外看了看天,又道:“小老儿派孙子请曹总管来这里,是怕高戈那件事后,二公子会派人监视江宁织造署。谨慎起见,只好辛苦曹总管走一趟。现下天色已晚,怕是曹总管赶不及回城了,不妨今晚就歇宿在苗圃。就是寒舍简陋了些,还请多担待。”
曹湛笑道:“我也是山下苦孩子出身。况且这地方又大又清静,可比我以前的住处强上许多。”
当晚,曹湛即留宿在苗圃。冯老为招待贵客,刻意准备了一桌菜肴,均是就地取材。譬如酒是自酿的桂花糯米酒,饭是豆饭,由苗圃自产的红豆煮成。新鲜蔬菜水果自不必细说,尤有一道花椒菜格外有风味。冯老到苗圃中采摘了许多花椒树叶,洗净后裹以面粉,丢入油锅,炸上一炸,便迅即捞出,趁热吃的话,又脆又香。
曹湛吃得停不下嘴,将一簸箕花椒菜全吃光了。又叹道:“真希望有一日也能像冯老这样生活,种种菜,养养花,过些真正的日子。”
冯老一怔,问道:“这还不容易做到吗?”
曹湛摇头道:“不容易。人生在世,有太多身不由己。”
这一夜,他仰望满天繁星,心中暗暗祷告,希望芳华在天之灵就此安息。
当夜,金陵城中发生重大事件,有人在各处要道大街张贴告示,声称明朝万历年间,沈阳有镇关大将名曹锡远,自称是大宋开国名将曹彬之后。曹锡远后来战败,被八旗军俘虏,沦为后金国四贝勒皇太极家奴,被用铁链贯鼻穿耳,从事最低贱最繁重的粗活累活。曹锡远最终受不了残酷虐待,自杀而死。其子曹振彦依旧苟活,甘心为旗人做牛做马。当年努尔哈赤欲杀光所有识字的明人,曹振彦因略通戏剧、会唱曲而免于一死,可谓因戏保命。曹振彦的孙子就是江宁织造曹寅,此人曾祖曹锡远为满人所害,祖父曹振彦、父亲曹玺均是低三下四的家奴,靠仰仗满人鼻息活命。其母姓顾,为清兵南下时抢掠的汉女。曹寅不思报仇,反而甘为清廷走狗,建西园,搭戏班,为康熙皇帝笼络人心竭尽全力,当真不知羞耻为何物。
这则告示详细讲述了曹寅家世来历,揭开了曹氏最为伤痛的旧伤疤。最离奇的是,内容一模一样的告示一夜之间出现在江宁各处,足有近百份之多。而夜间巡逻于金陵全城的城守营兵士竟未发现端倪,足见这是一起有预谋的针对江宁织造曹寅的事件。
一时间,满城风雨,幸灾乐祸者大有人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当然谈及最多的还是曹寅家世。
曹寅自是恼怒异常,其嫡母孙氏更是气得拍案大骂,恨不得亲自赶去对面两江总督署,责怪两江总督傅拉塔所辖江宁城守营治安不力。还是曹寅劝道:“母亲大人实在要去的话,孩儿也不能阻拦,只是如此一来,反而让人以为母亲格外在意这件事。”
孙氏怒道:“难道你不在意吗?”
曹寅道:“孩儿当然在意,只是这件事要平静处理,反应激烈的话,反而让人看笑话。”
孙氏冷笑道:“都成全城的笑话了,还怕被人看吗?”
曹寅道:“这是有人故意生事,对方正躲在暗处,等着看我们的反应。处理不慎的话,他正好再从中推波助澜。”
曹寅妻子李氏也从旁相劝。孙氏赌气道:“好好好,都听你们的,平静处理。反正这江宁我是待不下去了,明日我便动身回北京,看我的宣儿去。”其亲生子曹宣在皇宫当差,并未跟随在她身边。
曹寅夫妇反复相劝,孙氏听不进去,只命婢女去收拾行装,又命曹寅尽快安排船只。
曹寅见嫡母意志坚决,亦无可奈何,只好出来安排。
曹湛已自明孝陵赶回,正等在外面,见曹寅怏怏不乐地出来,忙上前问道:“织造大人要让我调查这件事吗?”
曹寅摇头道:“查它做什么?都已经发生了。况且告示上所言,多是事实。”又告道:“昨夜福建将军有急报传来,那郑宽未能挺住重刑,在讯问中忽然大出血,当场死去。不过他临死前曾招认他并非郑氏子嗣中唯一逃脱者,郑成功尚有一幼子流落民间。只是具体情形究竟如何,郑宽也不知晓。”
曹湛听说郑宽已受刑而死,心头大感恻然。那郑宽虽在清军登陆台湾时逃走,其本意应该是不愿随郑克塽降清,他之后也并没有以郑成功之名义招兵买马、继续对抗清廷,仅出家为僧,隐没于山寺之中,大概只想平平静静度完余生,却不想还是因为黄芳泰一案被捕,最终死于酷刑之下。
郑宽落下如此悲惨的结局,仅仅是因为他姓郑吗?如若他当年随侄子郑克塽一道降清,必然也是富贵囚徒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心境?时光倒流、从头再来的话,他又会作何抉择?
曹寅也没有心思再理会郑氏一事,只道:“皇上谕旨未下,还不知要如何处置你,郑公子这件事回头再说,目下先顾家事。”告知嗣母孙氏欲携曹顺回北京一事,命曹湛即刻准备打点一切。
孙氏是康熙皇帝钦封一品夫人,她这等身份的人出行可不是一件小事,有诸多事宜需要张罗。等送走孙氏一行,已是数日之后。城中热议江宁织造曹寅未止,康熙皇帝的亲笔批复倒是到了——关于曹湛曾加入反贼桂家一事,不予追究,但黄芳泰的案子,交由两江总督傅拉塔负责。
曹寅道:“如此也好,你也可以轻松些。”又道:“皇上批复此份奏折时,应该还没有收到我关于邵鸣等案的奏报,既然皇上撤了你的差事,那几起案子,也就此移交给江宁府吧。”曹湛应道:“是。”
曹寅道:“关虎逼良为娼一事,批复也下来了。皇上的意思是,关虎已经死了,这件事就这么作罢,毕竟要保持满城八旗的脸面。至于江宁将军缪齐纳,虽遭傅拉塔等人联名弹劾,但关虎事情与他无干,不作处置,等任期满,再转调他处。”
曹湛心道:“不出意料,果然是轻描淡写。”
曹寅又道:“公差是撤了,可你也不要闲着,你既跟黄海博交好,不妨约他多去乌龙潭走走,一是看丁夫人织锦进度如何,二来丁家有任何需要,都要设法满足。”
曹湛应了一声,先赶来江宁府署,知会了知府陶贲。
陶贲很是苦恼,道:“依目下情况来看,应该是仆人高戈杀了邵鸣。但管家高敏又是怎么回事呢?杀死兆贝勒的凶手也未能抓获,本府甚至都不知他长什么模样,毫无头绪。”
曹湛道:“知府大人不妨派人拿着凶器去邵府问问,看它到底是不是高戈所有。”
他有意出言指点,无非想陶贲能追根溯源,查到邵拾遗身上。但陶贲却不想亲自查案,只道:“邵府的案子,还是等许言许通判回来再说吧,或许他在京师有所发现也说不准。”
曹湛告辞出来,又去了黄家,黄海博却是不在,仆人说其人一早便出了门,还说如果曹湛到来,便请留下,务必等他回来。曹湛闻言,左右无事,便入堂等候。
直到中午,黄海博方才归来,面色凝重。他引曹湛入来书房,关好门窗,这才正色告道:“我今日到大功坊布政司官署调阅了江东门通船记录。”
曹湛闻言大为意外,问道:“布政使张志栋竟同意黄兄调阅通船记录了吗?”
黄海博点了点头,道:“前几日曹兄忙着张罗孙太夫人回京之事,我便没有打扰你,私下里去拜访了张志栋一次。他说他一直很仰慕千顷堂,我便邀他来家中做客。他到藏书楼看过后,提出要借阅几册善本,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今日我去布政司署,提出想看看两年前的江东门通船记录,他问也不问情由,直接命下吏取来卷册,交给了我。”
曹湛道:“那么……”
黄海博道:“在丁拂之成亲前五日,两江总督傅拉塔以运送贡品为由,征调了十五艘货船。七日后,十五艘货船经江东门通关北上,刚好是在丁氏心太平庵藏书楼被清空后的次日。”
曹湛道:“这样看来,郑奇泰信中所言之事,多半是真的了。”
黄海博道:“可仅此一点,不足以作为傅拉塔牵涉丁氏失书一事的证据,更不要说证明他杀了前任江苏巡抚了。”
曹湛沉吟道:“那么还是只能从赌徒马胜下手。”
二人正商议是否夜探赌坊时,江宁府南捕通判许言竟登门拜访。许言道:“我先去了江宁织造署,听说曹总管可能人在黄公子这里,便一路寻来。”
曹湛道:“许通判辛苦。你是为邵鸣的案子而来吗?那几起案子,我已奉织造大人之命,移交给江宁府了。”
许言道:“我听知府大人说了,但这件事,总要向曹总管交代一声。”
黄海博忙问道:“许通判赴京调查邵鸣女儿、女婿,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许言道:“邵鸣女儿、女婿被人杀了,就在我到达京师前三日。”
曹湛闻言大骇,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有捉到凶手?”
许言道:“听说邵家女婿好赌成性,将家产都败光了,最近更是将一处三进四合院大宅都输掉了,夫妇二人不得不暂时住去店铺中。刚搬进去没几天,店铺便遭了盗贼,他夫妇二人及店中伙计都被杀死。顺天府将其当作大案要案来办,在那一带大索几日,但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曹湛与黄海博相视一眼,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极可能是邵拾遗派人杀了邵鸣女儿、女婿,如此他便能独占家产,且其养子身份不会被揭穿,同时还可以避免邵鸣女儿、女婿赴江宁奔丧时发现端倪。
许言却是不明究竟,踌躇片刻,问道:“二位有没有觉得太巧了,先是邵鸣遇害,然后是他女儿、女婿被杀?”
黄海博有意道:“这肯定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在有目的地铲除邵氏。至于杀人动机,要么是求财,要么是报复。许通判认为谁最能从他三人之死上获利?”言外之意,是在暗示邵拾遗是最大的获利者。
许言道:“当然是邵氏生意上的对手。”又道:“我听说我离开江宁后,还有人行刺邵家公子邵拾遗,是兆贝勒挺身为他挡了一刀。这明显是有人要杀光邵氏全家,高戈肯定早已被人买通。”
在许氏看来,有账房某甲因与邵氏竞争,先买通高戈杀了邵鸣,再安排刺客行刺邵拾遗,结果误杀了兆贝勒。至于邵鸣女儿、女婿之死,当然也是某甲所为。
许言又道:“此人能同时在江宁及北京行事,想必也是大有来头,至少财力不在邵氏之下。”
黄海博本有意引许言怀疑邵拾遗,却不想反而将其视线领去了另一个方向,令邵拾遗完全摆脱了嫌疑,便又刻意问道:“那么管家高敏溺死那件事,又是怎么回事?”
许言道:“当时某甲正派了人到北京对付邵鸣女儿、女婿,邵鸣却在这个时候派高敏赴京,某甲得到高戈密报后,当然不能让高敏成行。但他大概允诺了高戈要保全其叔高敏性命,遂派人将其拦截绑架,秘密囚禁在清凉寺附近。高敏侥幸逃脱后又失足跌落山崖溺死,属于意外。高戈则是被某甲灭口。”
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当即起身告辞,又道:“知府大人已命我接手这几起案子,我先试着捋通案情,有不明白之处,再来向二位请教。”
黄海博见许言半分不疑邵拾遗,且其所推测版本亦完全解释得通,料想江宁府必会将高戈当作凶手,再去追捕那个子虚乌有的某甲,不免很有些失望。他还待进一步暗示邵拾遗有重大嫌疑时,曹湛忽然问道:“许通判说邵鸣女婿是个赌徒,输光了家产,连自家宅子也输掉了,可知是谁赢了那处四合院?”
许言道:“听说是一位姓马的公子。这件事,在京城很是轰动,人人都在传呢。”
送走许言,黄海博问道:“曹兄最后问了那样一句话,该不会是认为那马公子就是马胜,是邵拾遗雇请了他吧?”
曹湛点了点头,道:“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在他看来,邵拾遗早就开始有计划地对付邵鸣女儿、女婿,马胜号称“江湖第一赌徒”,赌术高明,曾受雇赢得了丁氏藏书,而今再受雇于邵拾遗去对付邵鸣女婿,又有什么稀奇?上次黄海博在两江总督署门前遇到马胜,他称这次来江宁是收债,所谓“收债”,极可能是找邵拾遗讨要报酬。
黄海博道:“可邵拾遗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直接派人杀了邵鸣女婿不就完了,那处大宅子最终仍是归他所有。”
曹湛道:“邵鸣女婿越不争气,形象越坏,他被人杀死一事,便越不会有人在意。人们注意力都会集中在他是烂赌徒一事上,官府追查也会朝这个方向进行,绝对想不到争夺巨额家产才是杀人动机,更怀疑不到邵拾遗身上。”
黄海博踌躇道:“这般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又叹道:“这邵拾遗实在歹毒。偏偏当日曹兄又允诺了票号,不能揭破真相。”
曹湛道:“我只是允诺票号不揭破黄芳泰一案,虽然因为连带关系,我在邵鸣等案上也保持了沉默,但邵鸣女儿、女婿这件案子,我等无须再继续包庇邵拾遗了。”
黄海博道:“这起命案可是远在京师,归顺天府调查。”
曹湛道:“最重要的证人,目下不正在江宁吗?”
黄海博道:“曹兄是说马胜吗?”骤然醒悟过来,道:“不错,我们如果拿下马胜,不但能找出当年谋夺丁氏图书的主谋,还能顺便拿下邵拾遗及两江总督傅拉塔。”
曹湛道:“但马胜也是个老江湖,算是见过大风大浪,我们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才好将他降服。”
黄海博道:“曹兄不是怀疑马胜跟傅拉塔小妾温莹有染吗?不如我走一趟两江总督署,设法试探一下温莹,看她反应如何。”
曹湛道:“好,有劳黄兄。我去找一趟票号,丁南强、老马这些人都是正直之士,理该知道邵拾遗倒行逆施的作为。”
黄海博道:“曹兄是希望票号知道邵拾遗恶行后,就此罢手吗?”
曹湛道:“正是此意。”
黄海博又问道:“曹寅告示那件事,会不会是邵拾遗做的?”
曹湛道:“我觉得不是。邵拾遗野心勃勃,有多少事要忙,哪会有工夫来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不过一夜之间能将百份告示贴遍金陵大街小巷,应该也是号人物。”
黄海博道:“可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曹湛道:“我私下猜测,应该是某个对织造大人不满的人有意如此,好令织造大人难堪。好在织造大人气恼过后也就算了,根本不想追究。”
二人商议一番,遂分头行事。
自从那晚被票号老马跟踪后,曹湛人变得警觉得多,绕了两圈,确信无人跟踪后,这才来到夫子庙集市南入口,按照之前老马所教,贴了一张寻人启事,上写“寻找山西祁氏”六个大字。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到有人走近来,朝他招手,却是之前曾诱他入彀的剪绒帽男子。
曹湛遂上前问道:“老马人呢?我找他有点事。”
剪绒帽男子笑道:“大事还是小事?小事跟我说就可以。”
曹湛皱眉道:“我冒险前来,依阁下看,会是小事吗?”
剪绒帽男子笑道:“我就是随口问问,曹总管干嘛火气那么大?”又道:“说起火气,想来江宁织造署的那位曹寅应该更大,曹总管该不是来问告示那件事是不是票号做的吧?我可以先告诉你,那件事跟我们票号无干。”
曹湛道:“告示的事,曹织造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我相信一直以隐忍著称的票号,也不会出头做这么无聊的事。”
剪绒帽男子笑道:“有人等着看江宁织造的大戏,偏偏曹寅不上这个当,倒也难得。换了旁人,未必有这个心胸。”一边说着,一边引曹湛来到丁氏河房。
丁南强正与朱云在庭院中排戏,见曹湛进来,也未加理睬。曹湛随剪绒帽男子径直进来后院,老马正坐在小凳上劈柴。
曹湛道:“你们倒是忙碌得很,唱戏的唱戏,劈柴的劈柴,各不耽误。”
老马头也不抬地道:“曹总管不知道八旗关虎被人射死后,朱云的月波水榭被江宁将军缪齐纳派兵查封了吗?目下丁氏河房多了许多人吃饭,当然得多劈点柴。”
曹湛也搬了个小凳,坐到老马身边,道:“我今日来,是有几件事情相告。上次老马向我保证,说绝不是郑公子杀了邵鸣,但其实……”
老马道:“是邵拾遗杀了邵鸣。”
曹湛讶然道:“票号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老马放下手中柴刀,点了点头,道:“当日我向曹总管保证之时,尚不知情,只觉得毕竟有父子之名,儿子绝不可能弑杀养父。”
曹湛道:“如此有违人伦之事,票号竟也能容忍吗?”
老马道:“此节邵拾遗已向我等解释过,邵鸣发现是邵拾遗杀了黄芳泰,还当面质问了他,邵拾遗一气之下承认了。随后邵鸣决定召女儿、女婿来到江宁,商议如何处置邵拾遗一事。”
曹湛道:“这应该是邵拾遗自己的说辞,老马相信他的话吗?”
老马道:“邵拾遗将他从管家高敏身上截获的邵鸣亲笔信给我等看过,证实了他的说法。邵鸣在信中明确提及邵拾遗是反贼之子,送交官府只会牵累邵氏,最好是秘密处死。是邵鸣不义在先,邵拾遗杀死养父只是出于自保的目的。”
曹湛道:“那么邵拾遗是如何解释他意图嫁祸票号一事?”
老马道:“邵拾遗曾从国姓爷手下听过当年票号鼎力支持郑氏一事,一直希望能重新联系上票号,但又苦无他法,遂想了这样一个办法,不过是要引我等出来。事实上,这也确实是最简单、最直接、又最有效的法子。”
又道:“高敏、兆贝勒二人之死,邵拾遗也都一一作了解释。高敏之死是意外,邵拾遗根本没有杀他之意,只想将他囚禁,等风声过去再说。至于兆贝勒,也是偶然听到了机密,起了疑心,当面询问过邵拾遗。他是蒙古人,邵拾遗必须除掉他。”
曹湛心道:“这邵拾遗当真厉害,他竟然抢先将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如今倒好像我成了背后告人恶状的小人。”
老马又道:“曹总管今日来,就是为了向票号揭破邵拾遗所行之事吗?这些我等早已一清二楚。我要再强调一次,我们有约在先,曹总管须得按下黄芳泰一案,因为邵鸣等案均与其紧密相关,所以也请曹总管一并按下。”
曹湛道:“老马放心,我没有忘记承诺,况且这几起案子都已经不归我管了,我也犯不上去向官府多嘴。不过还有一件事,我想邵拾遗还没有来得及向票号解释。数日前,邵鸣女儿、女婿在京师被人杀死。”
老马皱起眉头,问道:“曹总管是在暗示,那一对夫妇的死,也是邵拾遗所为吗?你可有真凭实据?”
曹湛道:“如果我能找到凭据,老马是否同意不再与邵拾遗结盟,就此退出他的计划,令票号再度消隐?”
一旁剪绒帽男子忍不住插口问道:“你当真是桂家的人吗?”
曹湛道:“票号十几年来悄无声息,应该是有原因的。我想你们也知道反清复明不是易事,事成事不成,都会有许多人死去,而他们本来可以活得好好的。”
剪绒帽男子又问道:“你当真是桂家的人吗?现下我可是真有些怀疑了。”
老马摆了摆手,令剪绒帽男子退下,这才道:“曹总管,你可比我想象的要有眼界多了。你的口气,跟陆惠很有几分相像。”
曹湛摇头道:“我没有什么眼界,只知道普通老百姓希望的是天下太平,吃饱穿暖,而不是为了你当王来我称帝而杀来杀去。”又问道:“如果我能找到证明邵拾遗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证据,老马是否愿意给我一个承诺?这可不是为了我自己。”
老马道:“我知道你不是为了你自己,你为的是百姓,甚至为的是票号。但实话告诉你,你提的要求,我做不了主。而且迄今为止,票号与邵拾遗未正式结盟,因为这是属于大事,需要四个人同时同意。”
曹湛道:“四个人同时同意?”
老马道:“票号是一个极其严密的组织,创制者是一位了不起的俊杰,为了防止出现专权的局面,请了三位票号之外的人来监管钱财等。我是票号首领,只掌管镖师这块,也就是说,我手上只有人。丁南强是保管者,掌管着票号的现钱。另外还有一位保管者,掌管着全国各地的店铺、田宅等资产。除了他二人之外,还有一位监察者,权力最大,甚至可以罢免首领、更换保管者。”
曹湛道:“那么另一位保管者和监察者是谁?”
老马道:“我们也不知道,只有陆惠知道。”
原来票号由大儒顾炎武和傅山一手创建。当年李自成兵败山海关、退出北京时,带走了大顺军强取豪夺的所有黄金珠宝。李自成本欲将其运回老巢西安,因追兵太急,为避免财宝落入清军之手,遂命人沿途掩埋,称为“窖金”。藏宝地点主要集中在山西境内,后陆续为山西人所得。顾炎武和傅山亦发现了一处藏宝地点,遂发掘出窖金,密计经营票号,操纵金融,以作为日后反清复明的资金来源。
顾炎武长袖善舞,极具有商业眼光,游历全国时,凡到有经济发展前景之处,便停留下来,买地垦田,置办房产,经营商务。等到开始盈利,便将该地商业交给朋友或弟子管理,自己则继续云游。后来又组建了镖师队伍,靠贩运货物赚取到巨额财富。
满清入主中原以来,沿袭了明朝的两京制度,除北京之外,盛京沈阳亦是都城。然在诸多遗民乃至江南文人心中,普遍视江宁为另一都城,除了这里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建都所在外,更因为有明孝陵,因而成为世人心目中所怀念的“故国”的象征。基于难以割舍的历史情结,自清兵入关以来,金陵便成为了反清中心。顾炎武虽于山西创建票号,但最终还是将总部设在了江宁,自此常年不懈地坚持抗清斗争。他扮成商人,化名蒋山佣,以经商为幌子,在江南一带进行地下串联,发展了不少势力。
票号与郑氏联盟,完全是基于钱谦益与郑成功的师生之谊。陆惠则是顾炎武心腹,自幼跟随其身边。当年顾炎武与东南张煌言、郑成功等人联络,全是以陆惠为信使。顺治十六年(1659年),郑成功引军北伐,兵临江宁城下,并得到了江南广大士民的热烈响应,一度给清廷造成重大威胁。然由于郑成功本人骄傲自大,坐失战机,最终饮恨败退。郑成功败出江南后,虽从荷兰人手中收复了台湾,却因患病而亡。而接管台湾的郑经本是郑成功预备处死之人,又有与乳母通奸这等丑闻,票号遂中断了与其联系。
随着南明的覆灭以及台湾郑成功的去世,反清复明变得越来越没有指望。顾炎武不停地漫游各地,亲眼看到天下统一安定后,社会恢复了生机与活力,他遂放弃了反清复明的理想,最终在山西定居下来,并将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陆惠打发回昆山老家,照顾许多年不曾见面的妻子王氏。
票号因创制者改变志向,便也停止活动,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组织,但邵拾遗偏巧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曹湛道:“既然顾炎武顾公早已放弃反清复明,你们票号也多年不曾活动,为何要突然因为邵拾遗而改变?”
老马道:“票号是为反清复明而建,这是组织的初衷,并不因为顾公意志转移而改变。我已经对你讲过,票号是四人制,如果四个人都表决同意,那么票号便要全力帮助邵拾遗。如果有一人不同意,那么事情便不成。这是顾公创下的制度,就算顾公人还活着,也依然是这样,除非他自己也是四人之一,不然不能影响票号决策。”
曹湛道:“老马既不知另外两人是谁,又如何联络他们表决呢?”
老马道:“那二位应该早留意目下的局面,之所以迟迟不出现,当然也是因为跟你曹总管一样,对邵拾遗有所质疑,预备暗中多观察他一段时间。”
曹湛道:“听起来,如果四位聚齐表决,你老马是一定会投赞同票了。那么丁南强呢?”
老马道:“丁南强一定是弃权。如此,只需要三人赞同就够了。事实上,另一位保管者已有密信传来,亦表示赞同。目下所缺的,就是监察者那一票了。”
曹湛道:“如果我找到不利于邵拾遗的证据呢?”
老马踌躇许久,才道:“曹总管如果真能证明邵拾遗人品低劣、手段残忍的话,我会将其为人行事告知另外三位,再投票表决。”
曹湛道:“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曹湛告辞出来时,丁南强仍与朱云在院中唱戏,看上去倒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眉眼之间充满爱意。
离开丁氏河房,曹湛见天色不早,便回来黄宅,却不见黄海博回来,只有曹府仆人黑子等在堂中。黑子见曹湛入来,忙低声告道:“两江总督遇刺了!”
曹湛大吃一惊,问道:“你说的可是傅拉塔遇刺?那可是两江总督,出行那么大的兵仗,谁能刺杀得了他?”
黑子忙“嘘”了一声,道:“曹总管小声些,织造大人封锁了消息,目前还没有几人知道这件事。”又道:“总督大人是在两江总督署后衙遇刺的。还有更吃惊的呢,黄公子被当作刺客当场抓了起来。织造大人也是难以置信,命小人赶快来找曹总管。”
赶回江宁织造署时,天色早已黑定。对面两江总督署警卫兵士比平日多了数倍,而江宁织造署门前也有兵马、车轿,看起来,江苏巡抚宋荦、按察使王燕、布政使张志栋都已经到了。军政大员缺席者,只有江宁将军缪齐纳,及尚在城外巡视江防的江南提督金世荣。
曹寅正与宋荦等人议事,见曹湛站在门槛之外,忙走到门边,低声告道:“黄海博被暂时拘禁在厢房中,他始终不发一言。”
曹湛道:“怎么可能是黄海博行刺呢?”
曹寅道:“我也知道这不可能。但下人赶到时,内堂只有黄海博一人,他就站在傅拉塔尸体旁边,温莹则晕倒在一旁。”
曹湛道:“那也只可能是赶巧。”
曹寅道:“这我也知道,因为傅拉塔是被火器射死,黄海博只是个士人,一时之间上哪里去弄火器?问题是他肯定看到了什么,却始终不肯说出来。”
曹湛沉吟道:“那么我去跟黄海博谈谈?”
曹寅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曹湛遂来到厢房。庭院内外有许多城守营兵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临大敌。黄海博未被上绑,独自坐在灯下发呆,见曹湛进来,勉强扬了一下下巴,算作招呼。
曹湛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黄海博也不答话,只朝外面看了一眼。
曹湛心念一动,遂掩了门板,搬开条凳,坐在黄海博旁边,低声问道:“黄兄可是有什么不便说出口之事?”
黄海博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看到了拂之。”
曹湛一惊,问道:“什么拂之?丁拂之吗?他不是早死了么?”
黄海博摇头道:“只是有人看到拂之跳河,但尸首并未找到。唉,其实当日我听到琵琶声就该想到的,只是万万料不到他打扮成了女子。”
曹湛愈加糊涂,问道:“什么琵琶、女子的,黄兄不是去两江总督署找温莹了吗?”
黄海博道:“是。”叹了口气,大致讲了经过。
原来黄海博到了两江总督署后,听说两江总督傅拉塔照例到驻江绿营巡防、要明日才归时,当即心念一动,心道:“如果马胜、温莹真有私情的话,这岂不是二人私会的大好机会?”
当即谎称受温莹之召,来为府中下人治病。门前兵士经常看到黄海博出入江宁织造署,早就认得他,便笑着放他进去了。
黄海博曾到过总督署后衙一趟,也算是熟门熟路,也不待人接引,直接北行。路上也遇到几名仆人、婢女,旁人见他大模大样,只以为是客人,也不多问。
黄海博既有心捉温莹与马胜的小辫子,便刻意放轻脚步,穿过回廊时,忽听到一阵琵琶声,声音正是从温莹所居小楼传出。黄海博怔了一怔,便加快脚步前行,迎面遇到一名女子,怀抱着琵琶。
黄海博心念一动,叫道:“娘子……”忽觉对方很有些面熟。那女子却迅速举袖掩面,擦身而过。
等对方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黄海博才想起来,那人正是男扮女装的丁拂之。他惊讶万状,正待转身去追,却又见到马胜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黄海博见其衣衫上有血,惊问道:“出了什么事?”
马胜脸色惨白,只朝小楼方向指了指,便迅疾跑开。
黄海博不明所以,一时顾不上去追丁拂之,急忙朝小楼赶来。一脚跨入门槛,便见到着便服的傅拉塔仰面倒在地上,瞪着双眼,双手抚胸,胸前数个血洞,尚在冒血,温莹则倒在一旁。
黄海博大惊失色,忙伸手探到傅拉塔鼻下,却已无气息;再探温莹鼻息,尚有呼吸,人只是晕了过去。
此时已有下人赶到,惊见傅拉塔被杀,失声大叫。黄海博虽然骇异,却还算冷静,忙上前告道:“你不要叫,你快去对面江宁织造署,请江宁织造曹寅过来。”
那下人还是惊叫不已,黄海博厉声道:“你还叫,是希望江宁城乱成一团吗?快,快去对面把曹织造请来。除了曹织造外,不准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听见没有?”
他说得声色俱厉,又重重往下人耳后穴位掐了一下。下人一个激灵,这才忙不迭地去了。
亦有其他下人、婢女听到动静,黄海博掩上大门,自己守在门前,不准他们进去。
过了一刻工夫,曹寅火速赶至,推门粗粗一看,即以皇帝钦差的身份紧急下命令:将昏迷的温莹带去江宁织造署救治;再将全部当值兵士带去对面江宁城守营拘押;将内府所有下人、婢女软禁,不准人出入两江总督府,封锁消息;又分派人手去请江苏巡抚、按察使、布政使诸地方要员到江宁织造署。
忙完相关事宜,曹寅这才询问黄海博事情经过,黄海博却只是保持沉默,由此被带到江宁织造署拘禁。
曹湛听完经过,忙问道:“黄兄为何不说出这番经历?”
黄海博道:“我若实说的话,拂之和马胜都会被当作杀人疑凶逮捕。两江总督何等身份,这可是入清以来第一位遇刺的封疆大吏,官府定会不择手段,穷追猛打,严刑拷问。马胜倒也罢了,拂之憔悴成那样,可见这两年受了不少苦,我怎能忍心他再受公堂、牢狱之苦?”
曹湛道:“黄兄想保全丁拂之吗?”
黄海博道:“也不算保全,拂之不是凶手,马胜也不是,傅拉塔是被火器射杀的,他二人手上都没有火药痕迹。”
曹湛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出了两江总督遇刺这等大事,织造大人却没有请江宁将军缪齐纳来织造署议事。”
黄海博举手朝东面满城方向指了指,道:“江宁城中拥有火器者,全住在满城。”
清廷对汉人有着根深蒂固的猜忌及歧视,不独对普通民众,甚至对待以汉军为主体的绿营军也是如此。绿营军不仅在数量上远远不及同城的八旗军,装备上也要差许多,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江宁安装于各处重要城门的火炮以及可移动的子母炮等重型武器,均由满城八旗兵掌管,旁人不得染指分毫。而江宁军队配有手发火器者,也只有满城八旗兵,就连直接隶属于两江总督及江苏巡抚的督标、抚标绿营都没有。因而黄海博第一眼辨出傅拉塔是为火器射杀时,便立即联想到了满城八旗兵。
曹湛又想起一事,忙道:“但丁拂之曾出入两江总督署,总有人看见,至少门前兵士会记得他。”
黄海博道:“但他们不知道他是丁拂之啊,只知道是一名抱着琵琶的女子。倒是马胜……”
曹湛一拍脑门,失声道:“坏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马胜肯定会逃离江宁,我还指望靠他来阻止邵拾遗呢。”
黄海博道:“所以曹兄要尽快找到马胜。你可以从温莹身上下手,她人也被带来了江宁织造署安置。”
曹湛道:“可黄兄拒不交代事情经过,怕是也会被交给官府刑讯。”
黄海博道:“我先拖得一刻是一刻,实在不行时,我会说出遇到琵琶女子和马胜之事,希望那时候曹兄已经找到了马胜。”
曹湛闻言,便不再耽搁,先出来厢房。曹寅正送江苏巡抚宋荦等人出去,曹湛便趁机来寻温莹。
温莹人被安置在西园客馆客房中,门前守有两名曹府婢女,一名妞妞,一名阿环,见曹湛到了,急忙行礼。曹湛摆了摆手,示意不必禀报。他推门进去时,温莹正半倚在床上出神发呆,暗红色的灯光映着她惨白的面容,看起来很是凄楚可怜。
温莹听到有人进来,先是怔了一下,又急欲躺下装睡。曹湛叫道:“娘子不必装了。”走近床榻,低声问道:“马胜人在哪里?”
温莹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马胜。”
曹湛道:“我对娘子与马胜到底是什么关系并无兴趣,我只想找到马胜,问清楚几件事。”
温莹还待抵赖,曹湛道:“我不知道娘子还打算否认多久,也不知道娘子买通了总督署多少下人,现下出了大事,总有人会说出马胜出入总督署多次这件事。到那时,娘子就不能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了,而是要被下狱拷问……”
温莹忽抓住曹湛手腕,恳请道:“曹总管,你救救我。只要你帮我逃出这里,我便带你去找马胜。”
曹湛闻言一呆,问道:“你说什么?”
温莹道:“曹总管不是想从马胜那里打听事情吗?你一定是想知道丁氏失书一事,我们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真相,只要你带我离开这里。”
曹湛听到她称“我们”,心念一动,问道:“你该不会就是两年前的那个舒怀吧?”
温莹竟不否认,道:“不然曹总管以为呢?”
曹寅送走江苏巡抚宋荦等人,问起曹湛,黑子告道:“曹总管向黄公子问完话后,便匆匆赶去客馆了。”
曹寅皱眉道:“温莹一直昏迷不醒,我都还没有问过话,阿湛这么着急去找她做什么。”
正待赶去客馆,有兵士来报,称黄海博求见曹寅。曹寅闻言,遂先赶来厢房,问道:“黄兄之前不肯开口,到底是什么缘故?”
黄海博慢吞吞地道:“因为有些事,实在不好当众开口,只能私下关起门来说。”
曹寅便命黑子、兵士退出,问道:“黄兄该不会与温莹暗中有……那个来往吧?”
黄海博吃了一惊,问道:“曹寅兄是在怀疑我跟温莹有私情吗?”
曹寅道:“我听总府署下人说,黄兄去过总督府署后衙好几次。”
黄海博立即道:“就两次,上次是温莹向我打听黄芳泰等案情形,曹寅兄想必已经知道了。今日这次,是我自己混进去的,但完全不是曹寅兄想的那样。”
曹寅笑道:“我适才只是有意那么说,好试探黄兄态度,我了解黄兄为人,知道你绝不会做出那种事。”又道:“但有一件事,还希望黄兄能解释清楚。我适才听布政使张志栋大人说,黄兄曾到布政司调阅过两年前江东门通船记录,重点看的那页,刚好涉及两江总督傅拉塔调派的贡船船队。”
黄海博料想再也无法隐瞒,便将事情原委如实说了出来。
曹寅惊道:“马胜就是两年前与丁拂之对赌的马公子吗?那温莹……哦,温莹也是傅拉塔两年前新收的,时间嘛,刚好是在丁氏失书事件后。”
黄海博道:“难道温莹就是那以美人计引拂之入彀的舒怀?哎呀,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曹寅道:“黄兄是如何怀疑到傅拉塔与丁氏失书有关的?”
黄海博叹了口气,将前任江苏巡抚郑端之子郑奇泰留有书信一事说了。
曹寅神情愈加严肃,道:“傅拉塔调派官船为私人运书倒也罢了,但为隐瞒事情真相而杀死前任江苏巡抚,这可是大事。”
黄海博道:“曹寅兄现下也该明白了,傅拉塔遇刺不是那么简单,千丝万缕,扯出一根,怕是……”
曹寅一敲桌子,道:“黄兄说得对,傅拉塔遇刺案不能公开。幸亏我当时多了个心眼,及时封锁了消息,只称傅拉塔得了急病,不能视事,总督府事务暂由宋巡抚代为管理。”
黄海博问道:“曹寅兄当时多了个心眼,是因为看到傅拉塔是被火器射杀吗?”
曹寅道:“不错。”
他显然也跟黄海博一样,立时将火器与满城联系起来,叹了口气,补充道:“而且傅拉塔上书弹劾江宁将军缪齐纳一事已经传开……哦,我没有怀疑缪齐纳派人行刺傅拉塔的意思,而是心想可能是哪个八旗子弟对傅拉塔不满,闯入两江总督府,一火器崩了傅拉塔。”又皱眉道:“可是傅拉塔今日不该率江南提督金世荣等绿营将领在江边巡防吗,何以便服出现在总督署后衙?”
黄海博道:“曹寅兄没问过傅拉塔侍从吗?”
曹寅道:“问是问了,侍从说傅拉塔突然决定回城,只命江南提督金世荣率领部将继续巡防。而且在军营时,傅拉塔便换了便服,回总督署后,也不准人跟随,自往后衙去了。”
黄海博沉吟道:“关于傅拉塔举止的异常,我倒是有个推测。”
料想马胜频繁出入两江总督署,多半与温莹有私。傅拉塔听到了风声,决定临时回城突击检查。他轻骑简从回城,只为捉奸,入官署后,怕惊动温莹,又不愿家丑外扬,遂将侍从留在外面,自己独自赶去后衙,反而给了刺客最佳行刺机会。
曹寅道:“如此倒也合情合理。”又问道:“那么今日黄兄进去总督署后,又看到了什么事?”
黄海博便将事情经过如实说出,甚至连路遇琵琶女子一事也和盘托出,只隐瞒其人即是男扮女装的丁拂之。
曹寅立即瞪大眼睛,又细问了一遍经过,问道:“黄兄听到琵琶声后,先后遇到了琵琶女和马胜。你人进去小楼时,傅拉塔已经死去,是这样吗?”
黄海博点了点头,道:“我进去时,傅拉塔已经断了气,但体温还在,应该是新被射杀,我当时就觉得特别奇怪。”
他没有听到火器声,料想其音刚好被琵琶声掩盖。可他路上只撞见了琵琶女和马胜,并没有遇到其他人,而且二人手上没有黑色火药余痕,明显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又从哪里逃走了呢?
曹寅亦觉得不可思议,起身来回走了几圈,这才问道:“黄兄可有留意到那女子怀中的琵琶是什么模样?”
黄海博道:“就是普通琵琶的形制啊,音箱呈半梨形。让我想想看,似乎色泽有些怪异,或许不是木制,而是铜质。”
曹寅“啊”了一声,道:“想不到真是这样!”
黄海博见曹寅神情极为震惊,忙问道:“什么真是这样?”
曹寅不答,只问道:“黄兄可有看清那女子相貌?”
黄海博道:“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他又举袖掩面,所以未曾看清。”
曹寅道:“请黄兄务必帮忙,绘出那女子的相貌来,她就是刺杀傅拉塔的刺客。”
黄海博一呆,道:“什么?怎么会是他?”又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他一手抱着琵琶,一手遮住面孔,我看得很清楚,他手上没有黑色火药粉末。”
曹寅道:“因为刺客用的不是火铳之类的火器,她的琵琶,就是火器,名为连珠火铳。因为不是靠扣动扳机击发,所以她手上没有火药余痕。”又道:“那连珠火铳威力巨大,又有琵琶声遮盖火器声,她为何没有当场杀了温莹、马胜灭口?嗯,或许只是针对傅拉塔一人,不想多害无辜吧。”
黄海博又是一呆,问道:“什么是连珠火铳?”
曹寅一时也顾不上多作解释,忙道:“夜色已深,就委屈黄兄今夜留宿在西园客馆。明日我再请画师来,据你描述画出那女子相貌来。对了,曹湛现下人也在客馆,大概正讯问温莹呢。你与他会合后,将琵琶女就是刺客一事告诉他,然后都早些休息。我得再去赶写一封奏折,将黄兄所提诸事上报,再去与宋巡抚商议,看要如何善后。”
黄海博问道:“傅拉塔涉嫌毒杀前任江苏巡抚一事,曹寅兄会将也据实上报吗?”
曹寅道:“当然要上报,这极可能是傅拉塔被杀的原因。”拱手辞出,又告知门外城守营兵士黄海博嫌疑已解,不必再行拘禁看管。
曹府仆人阿兹提灯引黄海博来到西园客馆。黄海博问道:“温莹人在哪里?”
阿兹道:“就在东面最里那间。”又道:“咦,织造大人不是安排了两名婢女守在门口吗?人都去了哪里?”
黄海博见其室灯烛尚明,也不知道曹湛人是不是还在里面,便道:“或许婢女都在里面服侍温莹呢。我过去看看。”
阿兹道:“那好,小人先去为黄公子安排打点房间。”
黄海博遂来到温莹房前,敲门叫道:“曹兄,你人还在里面吗?是我,黄海博。”
却是不闻动静,黄海博遂又叫道:“温莹娘子,你人可还好?”忽听到门后有微弱呻吟声,心中一惊,忙推开门板——
却见两名婢女倒在门边,一人仍紧闭双目,一人正挣扎着坐起来。
黄海博一见之下,便明白了过来,一定是温莹以告知马胜下落为条件,要挟曹湛助她逃走了。
刚好阿兹过来告道:“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忽惊见两名婢女一坐一倒,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先清醒过来的婢女名叫阿环,告道:“有人打晕了婢子。”转头不见温莹,忙问道:“温莹娘子人呢?她有没有事?”
黄海博将阿环扶起来,假意问道:“你可有看清袭击者容貌?”阿环道:“没有。”
阿兹一时不明所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温莹娘子人呢?”
阿环道:“婢子也不知道,曹总管离开后,温莹娘子叫了妞妞进去。婢子听到里面‘嘭’的一声,便问出了什么事,却是没有动静,正要进房查看时,突然有人蹿上台阶,从后面打晕了婢子。再醒来时,便是这样了。”
阿兹惊疑交加,道:“该不会是……”
黄海博忙道:“你速去禀报曹寅曹织造,说客馆这边出了事。”阿兹慌忙飞奔去了。
黄海博又将妞妞抱到床上,掐了掐她人中。妞妞“嘤嘤”一声,醒转了过来,坐起身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黄海博道:“这话好像该我问你才对。”
妞妞摸了摸后脑勺,道:“哦,婢子好像是被人打晕了。”
原来她应召进去房间后,见温莹已从床上起来,且已穿戴整齐,不免觉得奇怪。温莹称睡不着,命妞妞沏杯热茶。妞妞转身欲出门取热水的时候,后脑上便着了重重一记,晕了过去。
阿环惊道:“这么说,是温莹娘子打晕了你?”
妞妞迟疑道:“好像是吧。房中只有我和她二人。”又问道:“温莹娘子人呢?”
阿环道:“好像是不见了。”
二女不明究竟,只面面相觑。
等了一会儿,阿兹回来禀报道:“织造大人说他知道了,让黄公子先歇息,明日再说。”
黄海博料想曹寅忙着拟写奏折,好连夜以加急发出,根本顾不上温莹失踪一事,遂道:“你们也都回去歇息吧。明日曹织造问起今晚之事,照实说便是。”自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黄海博尚未起身,便听到有人在门外轻叫道:“黄兄,黄兄。”开门一看,却是曹寅。
黄海博见对方双眼充满红丝,疲态大露,忙请他入来坐下,问道:“曹兄一夜未睡吗?”
曹寅叹道:“刚从巡抚署回来。”又问道:“阿湛人呢?我刚去过他房中,他人不在,我还以为他来了黄兄房里。”
黄海博道:“我没有见到他。”
曹寅忽然露出惊疑之色,问道:“该不会是阿湛救走了温莹吧?”
黄海博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道:“这个嘛……”
曹寅道:“我昨晚听过阿兹禀报后,还以为是马胜救走了温莹。心想这男子倒是有情有义,出了这么大的事,换作旁人一定会尽快逃离金陵,再不济也要躲藏起来,他竟然还敢冒险闯进江宁织造署,救走了温莹。现下看来,事情根本不是这样,是温莹以马胜下落为交换,要挟阿湛纵走了她。这个阿湛,做事越来越胆大,竟然不知会我一声,便擅作主张,还出手打晕了自己府中的婢女,成何体统!”
黄海博见曹寅已有怒气,忙道:“是我拜托曹湛务必寻到马胜。”
曹寅奇道:“找到马胜能做什么?”
黄海博道:“查出当年布局令丁氏失书的主谋。”
曹寅道:“黄兄想为丁家出头吗?就算找到主谋又能怎样,他手中握有丁拂之签下的契约,愿赌服输,还能向对方要回六万卷图书吗?凭什么去要?要我说,这一切,都是丁家公子自作自受。况且丁拂之人也已经死了。”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了沈海红,那样一个才女,白白守了活寡。”
黄海博一时默然,忽又想到一事,问道:“曹寅兄何以认定是琵琶女杀了傅拉塔,连珠火铳又是什么?”
曹寅道:“连珠火铳一事,我曾告诉过阿湛,我以为黄兄昨晚见过他后,便会知悉其事。”大致说了火器名匠戴梓曾受康熙皇帝之命研制连珠火铳一事。
黄海博听说连珠火铳形若琵琶,能连续发射出二十八发铅丸,十分惊异,问道:“这么珍贵的火器,他……哦,我是说那琵琶女如何能得到?”
曹寅沉吟道:“她肯定不是普通人。据我所知,戴梓研制出连珠火铳后,不予上报,而是秘密藏于家中,后遭人举报,被皇上派兵搜出。戴梓随后被流放盛京,那件连珠火铳便成为世间孤品。皇上本想请传教士南怀仁仿造,但派人试射了几次后,铳机卡死,也无人会修理,由此成了废品。”
黄海博道:“皇帝为何不召回戴梓?”
曹寅道:“这件事,我也听皇上说过,说戴梓已不值得信任,对于这样能制造出神兵利器的绝世高手,如果不能完全信任,只能弃之不用。”
黄海博问道:“既然那件连珠火铳已成废品,琵琶女手中的连珠火铳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会不会是戴梓私下又造了一件?”
曹寅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戴梓被流放到盛京,身为流人,能生存下来都很不容易,他又上哪里去寻那些制造火器的原材料呢?”又沉吟道:“当年戴梓研制出连珠火铳后,隐瞒了很长一顿时间,会不会他将制造技术教会了什么人?”
黄海博心道:“且不说拂之手中琵琶是不是什么连珠火铳,他如果是迁怒傅拉塔助人运书而杀人,为何只杀了傅拉塔,而没有向温莹和马胜下手?就算他对温莹还有旧情,又为何要放弃射杀马胜呢?那可是当年诱他一赌失书的关键人物。”
曹寅见黄海博目光闪烁不定,问道:“黄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黄海博便实话告道:“老实说,我完全不信会有什么连珠火铳,更不相信是那琵琶女杀了傅拉塔。曹寅兄只是因为我说琵琶像是铜制,傅拉塔又是被火器射杀,所以才断定那琵琶是什么连珠火铳。其实历史上也不是没有以铜制作乐器之事。那个连珠火铳是什么原理,我不大懂,但我当时只听到了琵琶声,没有听到火器声响。也就是说,琵琶与火器同时发声,如果琵琶女怀中琵琶就是连珠火铳的话,那便是靠拨动琴弦击发出弹丸……”
曹寅有所醒悟,道:“这一点,倒是与戴梓当年研制出的连珠火铳不一致,连珠火铳是靠扣动颈首的扳机来击发。”又道:“或许那学会了戴梓制作技法之人做了改进也说不准。”
黄海博道:“总之,那么罕见的一件兵器,忽然出现在江宁,这很难说得通。”
曹寅道:“黄兄不是称傅拉塔涉嫌毒杀前任江苏巡抚郑端吗,这种说法一度很盛行。或许有人早有预谋要除掉傅拉塔,遂费尽心思寻来一件利器。我有很强的预感,那琵琶女就是刺客。”
一时之间,又有些恼怒起来,道:“温莹和马胜一定都看到了事情经过,他二人都是重要目击证人,阿湛却帮温莹逃出了西园。如果这二人逃出江宁的话,谁来指证是那琵琶女杀了两江总督?”
黄海博忙道:“曹湛干练精明,就算同意放温莹、马胜二人走,也不会不问明真相。曹寅兄既已认定琵琶女为凶手,逮捕其人归案,只是迟早之事,而今最要紧之事,难道不是如何善后吗?”
刚好曹氏仆人黑子引城守营参将赵琦进来,赵琦双手奉上一厚叠纸,道:“这是昨日当值兵士的供状。”
曹寅忙接了过来,随手分作两卷,自己拿了一卷,另一卷递给黄海博。二人翻过一遍后,粗粗一对,大为诧异,事情经过完全不是曹寅想的那样——
曹寅认定是琵琶女杀了两江总督傅拉塔,那么大致情况应该是:马胜最先进去官署,到后衙与温莹私会。傅拉塔听到风声,回府捉奸。一直暗中监视的琵琶女也尾随傅拉塔来到两江总督署,并设法混了进去,直闯后衙,以连珠火铳射杀了傅拉塔,离去时,正好撞见了黄海博。
然根据众兵士的口供,最先进入两江总督署的竟是琵琶女,她自称是总督爱妾请来的乐师。兵士均知温莹爱戏成痴,信以为真,兼之对方只是女子,除了一面琵琶,别无长物,便放她进去了。
琵琶女之后,便是马胜,二人只是前后脚的工夫。马胜素以温莹表兄身份出入两江总督署,兵士早已习以为常,当然也未予阻拦。
至于两江总督傅拉塔,则不是从正南门进入,走的是西小门。按众人交代的时间看,当在马胜之后。
如此,疑点就出来了,如果琵琶女是蓄谋已久的刺客,如何知道傅拉塔当日会临时折返回两江总督府?难道她竟能未卜先知?
曹寅大惑不解,忖道:“莫非琵琶女早发现了温莹与马胜的私情,当日有意让人透露给了傅拉塔,料定傅拉塔必会气急败坏地回来捉奸,她自己则早等在后衙,以逸待劳,予以伏击?”
黄海博心道:“曹寅的推测,听起来倒像是琵琶女在行连环计,事先计划好的话,也不是不可能,但拂之心思单纯,绝想不出这样周密的计策来。他一定发现了端倪,去两江总督府见温莹,是为了确认对方就是当年的舒怀,不想马胜、傅拉塔先后入来,事情起了变化。”
曹寅又问道:“阿湛回来了吗?”
黑子道:“小人没见到曹总管。”
忽有仆人引江宁府南捕通判许言进来。许言躬身禀报道:“今日天快亮时,秦淮河上有一艘大船起火。刚好下官昨夜当值,率人在附近巡视,及时赶去扑灭了大火,却在船舱中发现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下官认出女子是两江总督小妾温莹,男子则不认识。下官立即赶回江宁府署,禀报了陶知府,陶知府命我立即来向织造大人禀报。”
曹寅大惊失色,道:“你肯定那女子是温莹吗?”忽担心起曹湛来,忙追问道:“你肯定不认识那男子吗?”
许言道:“男子确实不认识。下官曾到两江总督署办事,正好在门前遇到温莹上轿,可以肯定女死者是她。虽然……”
曹寅问道:“虽然什么?”
许言迟疑了一下,答道:“虽然温莹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但下官还是认得出她来。”又道:“现场未动一分一毫,织造大人亲去现场的话,一见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