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门门外即为上新河,其地为著名木材市场,湖南、江西等省木材均运送至此。上新河对面有江心洲,面积三万余亩,夏秋之间,芦苇森高,至十一月间便可收获,可满足江宁全城燃料之用。观音门门外即草鞋峡水道,其市名燕子矶。燕子矶之渔税,与上新河之木材税、江心洲之柴税,为大宗收入。
愁听关塞遍吹笳,不见中原有战车。
三户已亡熊绎国,一成犹启少康家。
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
待得汉庭明诏近,五湖同觅钓鱼槎。
——顾炎武《又酬傅处士次韵之二》
曹湛被剪绒帽男子诱至一条小巷,察觉到不对,正欲拔刀相抗,对方却以灵修相要挟,曹湛遂强忍怒气,松开了手,任身后之人将自己双手拧到背后缚住。剪绒帽男子回身缴下曹湛兵刃,又以布团塞其口,再随手取出一条黑布口袋,麻利地套到他头上。
曹湛只觉得眼前一黑,呼吸也变得憋闷起来,心道:“是了,灵修就是这样被绑架的。她看到熟人,追了出来,被对方引诱到小巷深处,随即被人制住。因为发生得太快,对方又做得干净利落,是以在夫子庙这样的繁华闹市,也无人察觉。”
剪绒帽男子又搜索曹湛身上,摸到那包桔皮饯,奇道:“这是什么?”掏出来打开一闻,叫道:“呀,内桥余记的桔皮饯,这可是我的最爱。”不客气地揣入自己怀中,上前抓住曹湛手臂,道:“我们走吧。”
两名男子一左一右挟住曹湛,弯弯曲曲走了一段,入来一处宅子。曹湛被推到椅子中坐下,那黑布口袋直垂到胸前,他目不能视物,只听到有人在外面庭院中低声交谈。
不一会儿,有人跨进门槛,走到曹湛面前,伸手挖出他口中破布,却不取下套头布袋。
曹湛问道:“灵修人呢?她人可在这里?”
对方问道:“你明明是汉人,为何如此关心那旗人女子?你喜欢上了她吗?”听声音,正是那将曹湛诱入圈套的剪绒帽男子。
曹湛道:“没有的事,我跟灵修只是朋友。你们都是堂堂男子汉,为何要下手对付一名弱女子?”
剪绒帽男子不以为然地道:“八旗兵掳掠了我许多汉女为奴为妓,就不许我等掳一回江宁将军之女吗?”
曹湛道:“你可知道那些丢失了女儿的人家,有多悲痛欲绝!可怜天下父母心,就算是江宁将军缪齐纳,关爱女儿之心,跟平民百姓也没什么分别。”
剪绒帽男子当即肃然起敬,道:“如果旁人说这番话,我不觉得有什么。但这番话从你曹湛口中说出来,我愿意买账,毕竟是靠你曹湛,满城那些汉女才得以重见天日。来人,带曹总管去见灵修。”
有人将曹湛提起来,往内里走出一段,湿气迎面扑来,想来是到了秦淮河边。果然,曹湛被推上一艘大船,带到舱底,有人取下他头上布套——
却见灵修依旧穿着她最爱的那身汉女服饰,手脚被绳索缚住,侧卧在角落中,面朝舱板,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曹湛叫道:“灵修!”
他原先只认为灵修是个刁蛮任性的贵族女子,虽然他也与之接近,但只因为另有缘由。今日在夫子庙来回找寻她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晚与她闲逛夜市的情形,这才发现她的单纯与天真,在这尔虞我诈的红尘中,竟是如此难得可贵。那时候,他才知道,他关注她的下落与安危,已不是出于朋友的责任,而是出于真正的关切。此刻见到她蜷缩在船舱中,是那么弱小,那么无助,心中竟隐隐作痛起来。
剪绒帽男子道:“这旗人女子性情刚烈,人又蛮横,无时无刻不在制造动静,想要逃走。我派人给她灌了迷药,她只是昏睡了过去,身体并无大碍。”
曹湛闻言又惊又怒,道:“你……”一语未毕,便被重新戴上头套,带回宅子。
剪绒帽男子道:“人你已经见到了。灵修人很好,只要曹总管肯听话,我们也不会动她一根毫毛。你也别妄想救她走,就在我们说话的工夫,那艘船已经开走了。就算你能设法引官兵寻来此处,也找不到灵修。”
曹湛道:“原来你们捉住灵修,只是为了要挟我。”
剪绒帽男子道:“那倒不是,灵修是自己送上门来,我们不得已才扣下了她。本来只打算关她几天,等江宁将军缪齐纳处置了关虎再放她。没想到今日你曹湛曹总管也自己送上门来,你的价值可就大多了,灵修反倒成了制衡你的有用筹码。”
曹湛道:“阁下说反了吧?灵修是江宁将军之女,我只是一介平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能有什么价值?”
剪绒帽男子道:“当年多尔衮、吴三桂、李自成三方于山海关风云际会。谁也想不到,一个首鼠两端、反复无常的小人吴三桂,竟成为了决定中原命运的关键人物,盖因他刚好处在山海关那个位置。而今你曹总管也是,刚好处在一个关键位置,你能左右曹寅,曹寅则可以影响皇帝。”
曹湛道:“阁下这话太过夸大其词,我只是曹寅的私人总管,曹寅则是皇帝的家奴,你认为两个姓曹的能影响大清朝政吗?真是笑话!废话少说,你们到底想要怎样?”
剪绒帽男子道:“我们想跟曹总管做笔交易。”
曹湛道:“什么交易?”
剪绒帽男子道:“我们给你一个凶手,你拿他去向曹寅交差,尽快了结黄芳泰一案。”
曹湛道:“我不明白。”
剪绒帽男子道:“曹总管很明白,聪明人无须揣着明白装糊涂。”
曹湛道:“我如果不同意呢?难不成你们要用酷刑折磨我,或是干脆杀了我?”
剪绒帽男子“哈”了一声,道:“说实话,我们没想过曹总管会不同意。”
曹湛道:“那好,我明白地告诉你,不行。料想你也不能决定要如何处置我,赶紧去请示你主子吧。”
剪绒帽男子便不再多言,转身出去。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却只在堂中徘徊,并不上前与曹湛交谈。
曹湛亦是满腹狐疑,忍不住先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丁南强?”
那反复徘徊之人正是失踪几日的丁南强,闻言亦是大吃一惊,走到曹湛面前,亲自取下其头套,问道:“曹总管如何知道是我?”
曹湛使劲眨了眨双眼,看清面前之人当真是丁南强后,亦是长叹一声,问道:“丁公子是不是从乌龙潭向丁夫人取回了新定做的云锦披肩?”
丁南强愈发惊奇,问道:“你又如何知道此事?”
曹湛道:“我在丁宅见过那幅云锦,有股独特的香气,听说所用丝线等原料为主顾提供。黄海博记得在月波水榭也闻到过同样的香气,当时我便怀疑那幅云锦是为朱云定做,主顾就是你丁南强。”
丁南强道:“曹总管认出我,仅仅是因为闻到了我身上的香气吗?”
曹湛点了点头,又道:“我猜前晚灵修也是因为看到你,一时惊讶,跟了上去,结果反倒被你捉住。”
丁南强也不否认,道:“是,我也是不得已,这才捉了灵修。”
曹湛问道:“杀死黄芳泰的凶手,到底是谁?”
丁南强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曹湛怒道:“丁公子可知道,若是你早些讲出实情,庆余班武生罗晋和云锦账房邵鸣都不会死。”
丁南强道:“罗晋确实是因为我而死,我很是对不起他,他的家人,我会负责到底。”叹了口气,又道:“再提这些伤感之事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设法挽救弥补。曹总管,你的为人机智聪颖,我很是佩服,还是那句话,我们做个交易,只要你同意以我给你的凶手交差,尽快了结黄芳泰一案,我现在就可以放你走。”
曹湛道:“那么灵修呢?”
丁南强道:“灵修看到了我人,我得安排周全后,才能放她走。不过曹总管放心,我会安排人妥当照顾她,绝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如何?”
曹湛摇头道:“不行。那凶手若只是杀了京口总兵黄芳泰,我也许会考虑丁公子的提议,可他杀了庆余班武生罗晋,又杀了云锦账房邵鸣,还曾经捉了我朋友黄海博,以酷刑拷问,我不能任由其逍遥法外。”
丁南强道:“庆余班武生罗晋是因为跳河逃走,不幸溺水而死,其实对方并无杀他之意。至于云锦账房邵鸣,跟黄芳泰一案绝无干系,我可以向你打包票。”
曹湛大奇道:“丁公子何以如此肯定?”
丁南强道:“因为杀黄芳泰的人,绝不可能杀死邵鸣。”料想曹湛必会继续追问,又道:“恕我不能将内中缘由见告,但我敢以我丁某人性命做担保。”
曹湛见对方说得信誓旦旦,心道:“难道黄芳泰、邵鸣两名死者伤口口径近似只是巧合,实际上有两名凶手?丁南强一力庇护黄芳泰命案凶手,却断然否认那人杀了邵鸣,且以自己性命作保,当是有十足把握了。”便顺势问道:“那么依丁公子看,又是谁杀了云锦账房邵鸣呢?”
丁南强先是一怔,随即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我也没有这个责任去调查真相。”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听说邵鸣与女婿不和,女婿多次设法谋夺邵氏财产,曹总管可以将这一节考虑进去。又或许邵鸣曾惹下什么厉害的仇家,又或者是生意上的对手,均有杀人的动机。”
曹湛道:“丁公子是在跟我装傻充愣吗?凶手知悉票号一事,有意留下线索,引人怀疑票号,这可不是你所提到的那些人都能了解到的事。”
丁南强不愿再提此话题,来回走了几圈,正色告道:“曹总管,你让我很为难!我本该杀了你和灵修灭口,但你二人均是无辜牵扯进来,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尤其是你,解救了许多妇女,已是江宁城中的英雄人物。但若就此放你走,又会坏人大事。”
曹湛道:“丁公子所谓的大事,想来就是反清复明了。亏得曹织造为你力保,称你绝不会行反清复明之事。”
丁南强怔了一怔,叹道:“想不到曹寅兄竟是我的知己。”又正色告道:“我确实没有参与反清复明之事,我只是一个保管者。”
曹湛大奇问道:“什么保管者?”
丁南强道:“就是有人事先存了一个箱子在我这里,约定日后会有人来取。我确认对方身份无误后,便要将箱子交给对方。”摇了摇头,道:“我透露得实在太多了。曹总管,我再问你一次,你可同意我们做个交易?”见曹湛坚决地摇了摇头,便道:“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我先暂时将你扣押起来。”
曹湛冷然道:“难道丁公子打算关我一辈子吗?”
丁南强摇头道:“一辈子太长。曹总管总有短处,等我找出你的短处,便可用它来对付你。”又道:“其实我看得出来,灵修也算得上是曹总管的短处,只是我不忍心拿她来要挟你就范。我自己也有心爱的女子,知道那种滋味。”
曹湛冷笑道:“如此说来,丁公子为人还不算坏。”
忽有人大声接口道:“我知道曹总管的短处。”正是那晚“夜访”曹湛的老马的声音。
丁南强忙迎上前去,问道:“老马接到我的秘信了?”
老马点了点头,道:“你失踪几日,可是惹出不少事。”
丁南强道:“我须得暗中调查,尽快确认对方身份,不得不如此。”
老马摇了摇头,似是颇为无奈,又指着曹湛命道:“解开曹总管绑索,他是桂家的人。”
曹湛闻言微惊,却没有丁南强反应那般厉害——他张大了嘴,一时合不拢,转头看了曹湛好几眼,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他……曹湛怎么会是桂家的人?”
老马道:“曹湛来自桂家,江宁织造署上下早已传开,但众人却不知他仍在暗中为桂家效力。曹总管,实在抱歉,之前多有得罪。”
曹湛点了点头,道:“我也猜得到你们的身份,事实上,自从昨夜老马到访江宁织造署,我便已经猜到了,你们都是票号的人。”
丁南强连连摇头道:“老马是票号的人,我不是,我已经说了,我只是一个保管者。”
曹湛道:“票号应该也不是如丁公子所言,是什么江湖组织,而是一个‘反清复明’组织吧?”
老马也不否认,只道:“我也不瞒曹总管,黄芳泰命案的真凶,现在已经算是我们这方的人,还望你看在同道中人的分上,予以保全。”
曹湛道:“已经算是,那么之前不是了?”
老马道:“他杀死黄芳泰时,被丁南强撞破,丁南强听他自报来历,遂先予以庇护,随后暗中调查,确认了对方身份。”
他虽有意隐去名讳,只以“他”替代,却充满尊敬之意。曹湛心念一动,问道:“莫非杀死黄芳泰的凶手,就是郑公子?”
丁南强闻言全身一震,竟是骇异得呆了。
老马上前逼住曹湛,厉声问道:“曹总管如何会知道郑公子?还有谁知道此节?你可对江宁织造曹寅提过?”
曹湛道:“二位不必如此紧张,郑公子之事,我还是从曹织造口中得知的。”大致说了郑公子派使者与日本幕府将军结盟,却遭僧人泄露一事。
老马看了丁南强一眼,道:“原来在这之前,他便已经有所行动了。”见曹湛已猜及内情,遂直言告道:“不错,正是郑公子杀了黄芳泰。”
曹湛道:“那么邵鸣一案呢?”
老马不解其意,露出困惑之色来。丁南强遂告道:“曹总管认为是郑公子杀了邵鸣。”
老马肃色告道:“绝不是他杀了邵鸣,凶手应该另有其人,且是有意针对邵氏。”
曹湛道:“那么凶手又是如何知悉票号,并要转嫁到票号头上呢?”
老马道:“票号已经存在数十年,虽然近十年已完全静默,但在二三十年前,活动颇为频繁,有不少同道者均知悉其事。至于嫁祸票号一事,我猜凶手是有意要引票号现身。”
曹湛大奇,问道:“谁会这么做?”
除了官府之外,谁会想针对票号?但官府既知票号,又怎会以杀人来诱其现身?
老马道:“之前丁南强告诉曹总管的其实没错,票号虽然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而成立,但确实也算是一个江湖组织。”
原来票号除了接镖保镖外,还在全国各地拥有诸多店铺、田产,财力十分雄厚。那凶手大概是知情者,窥测票号拥有的巨大财富,试图用邵鸣命案引其现身,好从中渔利。
曹湛心道:“黄海博推测高敏、兆贝勒两案凶手也是为了邵家财富,该不会是同一人吧?”
老马又道:“那夜我找上曹总管时,尚未接到丁南强密信,也对凶手嫁祸票号一事十分困惑。以目下情形来看,杀死邵鸣的凶手,极可能是知悉票号内幕的人,是我们自己人。我这边也会暗中调查,有消息的话,一定会及时知会曹总管。”
曹湛又问道:“丁公子自称保管者,保管可是票号财富?”
丁南强不答,只问道:“桂家一向在西南大山中活动,为什么突然来了江宁?曹总管更是在江宁织造署潜伏两年,又有什么目的?”
老马摆手道:“曹总管应该不会见告。桂家有桂家的秘密,票号亦有票号的秘密,即使不结为同盟,也应该井水不犯河水。”
曹湛道:“那好,我先暂时将黄芳泰一案按下,你们也不必弄个假凶手给我。我宁可被看作无能,查不到真凶,也不会糊弄。”又道:“我已经答应你们的要求,这就请放了灵修吧。”
丁南强摇头道:“灵修暂时不能放。那晚她看到了我,一定会猜到是我捉了她。”
曹湛还待再说,老马摆手道:“我们设法安排一下,过几日再说。曹总管放心,我们一定会善待灵修。虽则她父亲是江宁将军,算是我们对头,但事情与她无干。”
曹湛无奈,只得应了。
老马便命人送曹湛出去。剪绒帽男子取出布袋,上前道:“曹总管,得罪了。”照旧将布袋套在曹湛头上,携他出去。等布袋取下时,人已在原先的小巷中。
剪绒帽男子笑道:“曹总管,后会有期。那包桔皮饯,我已经吃光了,也没法还你,实在抱歉啊。”
曹湛倒觉得此人颇为有趣,只笑了一下。见天色不早,便急忙赶来黄宅。
门前仆人告道:“曹总管可算来了,我家公子派人去了江宁织造署两趟了。”急引曹湛进门。
到庭院中时,曹湛听到客堂中有人交谈,问道:“府上可是有客?”
仆人点头道:“是我家公子的救命恩人,今日全亏了他。”
曹湛不明所以,跨入门槛,才看到黄海博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陪坐在一旁的是名中年男子,依稀有些面熟。
曹湛吃了一惊,忙问道:“黄兄受伤了吗?”
黄海博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又指着中年男子,道:“我为曹兄介绍,这位是刘白山刘掌柜。”
刘白山忙起身见礼,道:“那日我去丁家送人参,好像在门外见过曹总管。”
曹湛这才想起来,忙拱手道:“是了,难怪我觉得刘掌柜面熟。”又问道:“黄兄如何受了伤?”
黄海博道:“我从月波水榭出来后,便有一名男子当道抢劫,对方甚有武力,持刀伤了我。幸亏刘掌柜路过,原来刘掌柜也是个会家子,竟用人参盒子打跑了歹人。”
刘白山笑道:“什么会家子,年轻时练过几下拳脚罢了。也是凑巧,秦淮河一家妓院定了人参,约好今日送去。”他料想曹、黄二人有事要谈,便起身告辞。
黄海博忙命仆人取来一锭白银,递给刘白山道:“今日损坏了刘掌柜的木盒与人参,这二十两银子,权当赔偿。”
刘白山也不推辞,接过银锭,笑道:“这笔钱,我明日便以黄公子的名义捐给敦善堂。”
黄海博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刘掌柜当真是实在人,我再多说就是矫情。救命之恩,容当后报。”亲自送刘白山出去。
等黄海博再跨入门槛时,第一句话便是:“我知道是谁杀了黄芳泰,十成把握。”
曹湛也道:“我也知道是谁杀了黄芳泰,十成把握。”
黄海博一怔,问道:“曹兄如何会知道?”
曹湛也感惊讶,问道:“黄兄又如何会知道?”
黄海博笑道:“那我二人一起说出凶手的名字,再分别解释缘由。”
曹湛点点头,遂道:“郑公子。”黄海博说的却是:“邵拾遗。”
曹、黄二人约定同时说出黄芳泰命案凶手的名字,曹湛说的是“郑公子”,黄海博说的则是“邵拾遗”。
曹湛大吃一惊,问道:“黄兄为何会认为是邵拾遗?”
黄海博道:“我从朱云手中取到了物证。”进去内堂,取出一件长袍,抖开一看,上面染有大块血迹。
原来当日丁南强将血衣团作一团,请朱云带出西园,再予以销毁。朱云一时好奇,打开看了一眼,惊见长袍上染满血迹,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她虽不敢向丁南强询问究竟,却多了个心眼,暗中将血衣藏了起来,却又告诉丁氏已将衣服烧毁。
最近丁南强突然失踪,朱云亦不知其去向,不免十分着急。今日黄海博到月波水榭打探丁南强下落,见朱云郁郁寡欢,便直言告知丁氏极可能已被人灭口,希望朱云心理能有所准备。朱云大骇之下,痛哭出声,说她知道是谁杀了丁南强,取出血衣,交给了黄海博。
黄海博指着血衣道:“这长袍看起来普通,颜色、样式均是最常见的,但面料不凡,是上好的锦缎,平常人可穿不起这个,袖口绣有一个小小的邵字。”
曹湛道:“不错,我记得当日邵拾遗入园时穿的是这件长袍,可怎么会是他呢?”
黄海博道:“我也是完全想不到,但这件血衣可是如山铁证。今日在当道抢劫之人,抢的不是我的钱袋,而是我手中包袱。我猜对方也是邵拾遗手下,一直在暗中监视我,见我空手进去月波水榭,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包袱,便怀疑是不利于其主人的证据,试图夺去。幸亏刘白山凑巧路过,不然证据被毁不说,怕是我和朱云都会被立即灭口。”
曹湛嚷道:“这实在太不可想象了。”
黄海博道:“起初我也是震惊异常,但过后细细思量,倒也觉得顺理成章。”
当日邵拾遗跟着黄芳泰来到客馆外,叫住其人搭讪。他是巨富之子,黄芳泰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由此被诱入茅房杀害。但杀人经过被丁南强撞见,丁南强既与票号渊源深厚,想必也是反清复明分子,以为邵拾遗亦是同道,遂主动予以庇护。邵拾遗换上干净衣衫后,以照顾母亲为名,中途离去。血衣则被丁南强交给朱云处理。丁氏后来之所以承认杀人罪名,只是不得已为之,既不能供出邵拾遗自保,又必须保护票号继续沉于水底,以免引起官府注意。
黄海博又道:“只有一点尚且不明,那就是邵拾遗的杀人动机。他连刺黄芳泰数刀,表明与黄氏有深仇大怨。可邵氏生意一向以西北为主,黄芳泰则是台湾平定后由福建调来京口,若不是西园宴会,二人根本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
曹湛呆了一呆,道:“难不成邵拾遗就是郑公子?这怎么可能呢?”
黄海博狐疑问道:“曹兄说的郑公子,就是郑成功之子郑宽吗?”
曹湛忙道:“黄兄有所不知,今日我见到了丁南强及票号老马,他二人亲口承认,当日在西园杀死黄芳泰的人,就是郑公子。”大致说了因寻找灵修而被票号诱擒之事,只未提自己仍为桂家效力一节。
这次轮到黄海博目瞪口呆,连连摇头道:“怎么可能呢?明明是邵拾遗啊。”
曹湛已从巨大震撼中冷静下来,皱眉道:“莫非邵拾遗就是郑公子?”
黄海博“啊”了一声,失声道:“难道邵拾遗不是邵鸣亲子?他的名字叫拾遗,亦是邵鸣有意为之?”
果真如此的话,便解释了所有疑问。邵拾遗既是郑氏血脉,便有强烈的杀人动机。料想他一刀一刀刺向黄芳泰之时,亦公然表露了身份,称自己本姓郑,由此好让黄芳泰死得瞑目。
前去客馆寻找陆惠的丁南强听到动静,进来茅房时,正好听到了邵拾遗的自述。他大概一时也难以相信巨富之子竟是郑成功血脉,然邵拾遗杀死黄芳泰是事实,他稍作判断,便立即决定伸出援手。
邵拾遗不知丁南强身份,甚至因其脸上的花妆没认出他是丁南强,惊魂不定下,先暂时接受了帮助,脱下血衣,换上丁南强递过来的长袍,迅疾离开了西园。
邵拾遗既是郑氏血脉,又曾派人远赴日本,与幕府将军联络,手下必有一股势力,极可能是郑成功余部。邵拾遗成功脱身后,思前想后,始终想不明白丁南强主动援手的真正目的。而对方既看到了他的面目,又知悉了他是郑氏之后,实是巨大隐患,便派人暗中追查其身份。
邵拾遗手下打听到庆余班武生罗晋丢了长袍后,便将其当作丁南强捉住,施以酷刑,逼其交出血衣,并交代援手之真正目的。罗晋毫不知情,自然交代不出任何事。邵拾遗得知曹湛正调查黄芳泰一案后,便又派人暗中绑架了黄海博,不想被黄海博一番花言巧语掩饰过去,还泄露了凶手是云锦内行的细节。即便如此,曹湛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邵拾遗。
罗晋事件后,曹湛与黄海博再度找上丁南强,告之以实情。丁南强才意识到那位郑公子竟是心狠手辣之辈,一时难以置信,遂主动消失。因他未与任何人招呼,就连朱云、票号也不知其去向,黄海博甚至一度认为他早已被黄芳泰命案真凶杀害。其实丁南强只是隐匿了踪迹,在暗中调查邵拾遗的来历与身份,以确认他是否真是郑成功血脉。直到有了明确结果,才重新出现,并将实情告知票号。
黄海博道:“既是票号出面要求庇护,那么当是已经确定邵拾遗是货真价实的郑公子了。但邵拾遗此人天性狠毒,竟然亲手弑杀养父,票号无论行事如何,至少都是正义之士,何以看到邵拾遗如此恶行,仍要与其结盟?身份固然重要,人的品性难道不是更为重要吗?”
曹湛惊道:“黄兄认为是邵拾遗杀了邵鸣吗?就算不是亲生,邵鸣也是养父,有多年养育之恩,邵拾遗怎么可能下手!票号向我保证,绝不是邵拾遗……不,他们说的是绝不是郑公子杀了邵鸣,丁南强更是称愿意以他自己性命作保。”
黄海博道:“丁南强终究还算是心地善良之辈,这样的人,当然想象不出邵拾遗竟会做出有悖人伦之事,票号亦是如此。我也不是平白无故地认定邵拾遗,只需回想当日现场情形,便可一清二楚。”
当日邵鸣独自在书房查验账簿,凶手推门进来,邵鸣因为认得对方,或起身后重新坐下,或端坐未动。凶手绕到背后,突出兵刃,将邵鸣一刀杀死,再从容离去。
曹湛道:“不错,我二人在邵氏书房反复勘验过,案发时,只可能是这番情形。”
黄海博道:“起初,我们只以为凶手跟邵鸣有经济来往,入来书房,谎称要查验账簿,邵鸣毫不防备,由此被杀。但现下看来,更可能是邵拾遗动的手。邵鸣见到儿子进来,当然也不会特别警惕。”
曹湛道:“可是当日邵拾遗陪兆贝勒出游,人并不在府中。”
黄海博道:“但他却是最后一个进出过书房的人。”
当日邵鸣进入书房,开始清点账簿,已处于封闭状态。邵拾遗却借口向父亲辞行,进来书房,将邵鸣杀死,而后掩门离去。将至月门时,还有意回头应了一声,制造邵鸣出声叮嘱的假象。值守月门的仆人听到,便以为邵拾遗离开时,邵鸣人还在书房中,活得好好的,其实彼时人已遇害。
曹湛道:“不错,月门仆人提到这处细节时,我还觉得有些奇怪——月门与书房之间有一个大庭院,实不算近,而且书房门板至少有两寸厚,一旦掩上,邵拾遗应该听不清书房内的邵鸣在说什么。不过我当时想大概是他二人父子连心,即便只言片语,邵拾遗也能领会到邵鸣的用意。”
黄海博又补充道:“选择当日动手,正是邵拾遗最高明之处。他受命陪兆贝勒出游,又知邵鸣当日要在书房查验账簿,不准旁人打扰,便刻意挑了这一日动手。我猜即使没有兆贝勒来访,他也会有意安排下别的事,制造整日不在府中的假象。”
曹湛道:“可是邵拾遗为什么要杀养育自己成人的养父呢?”
黄海博道:“我猜邵鸣原先并不知道邵拾遗正以郑公子的身份行反清复明之事,更不知道心爱的养子在西园杀了京口总兵黄芳泰。但他二人毕竟是父子,长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邵拾遗行事再周密,邵鸣也必有所觉察。之前邵拾遗曾说邵府上下都是邵鸣和管家高敏亲自挑选,仆人、园丁等,表示邵鸣从内心深处并不真正放心养子。那高戈听说叔叔高敏过世后,第一反应不是恸哭难过,而是望向邵拾遗,分明有怀疑二公子之意,表明管家高敏跟邵拾遗平时一向不大和睦。”
曹湛道:“不错,这一处细节我留意到了,当时还觉得高戈有些过分,难怪邵拾遗会当场发怒。”
黄海博道:“我猜邵鸣发现了养子竟杀了堂堂朝廷命官,或是在暗中进行大逆不道之事,极为恼怒,这便是仆人所提邵鸣突然变得性急,时常烦躁不安,还厉声训斥过邵拾遗两次。第二次时,邵拾遗还当面顶撞了邵鸣,虽然后来跪下认错,但邵鸣心结难解,立即派管家高敏前往京师。”
曹湛道:“黄兄是说,管家高敏赶赴京师,不是为了分什么家产,而是要将邵拾遗所作所为告诉邵鸣女儿、女婿,或是召二人到江宁?”
黄海博道:“分家产只是邵拾遗的说法,高戈说的则是老爷要召大姑爷来江宁主事。”
曹湛仔细回忆,果是如此,不由得又多信了几分。他反复思虑,虽然难以想象表面风度翩翩的邵拾遗竟会如此狠毒,但黄海博的推测,确实最符合案发及现场情形。又踌躇道:“那么高敏被掳和兆贝勒被杀……”
黄海博道:“均是邵拾遗所为。”又叹道:“那高戈触觉当真敏锐,得知叔叔死讯后,第一反应就是去看邵拾遗,对方正是害死高敏的真凶。”
曹湛道:“但邵拾遗也当真了得,立即佯装发怒,巧妙掩饰了过去。”
黄海博道:“其实邵拾遗那句话,反而证明他与高敏被劫有染。只不过我等不知内情,跟高戈一样,相信了他的说辞。”
邵拾遗原话是:“这邵府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是爹爹和高管家亲自挑选,厨子、园丁、奴婢,无一不是,都是你叔叔高管家的心腹,宜园亦是如此,我能派谁去做这件事?”
他强调邵府上下都听命于管家高敏,以此作为开脱的理由。高戈肯定知道这是事实,当然不会在怀疑。但其实邵拾遗还有一层郑公子的身份,手下亦多精通武艺之徒,可比邵府下人精干多了。
高敏既是受邵鸣之命去召邵氏女儿、女婿到江宁,必将不利于邵拾遗。虽则邵鸣念及多年父子之情,尚未向官府举报养子,但一旦其女婿知晓,局面便很难控制。邵拾遗遂派人暗中劫住了高敏,搜去书信,将高敏关押在乌龙潭附近的某处地方。
大概邵鸣写给女儿、女婿的信中有诸多不利于邵拾遗的言辞,他阅信后愈发生气,遂下定决心除掉养父,还特意选了清账日动手。
至于兆贝勒,自邵鸣遇害,他便与邵拾遗在一起,形影不离。这期间正好发生了高敏意外逃脱之事,或许手下人赶来向邵拾遗禀报时,兆贝勒听到了什么。邵拾遗即便当场掩饰过去,但兆贝勒还是不能完全释疑。他是蒙古贝勒,交往者非富即贵,万一他日露一点口风,可就是后患无穷,邵拾遗决定下手除掉他,再正常不过。
料想邵拾遗动了杀机后,便已有所准备。他有意将兆贝勒引到幽深僻静的邵鸣书房,到门槛时,忽然转身,袖出兵刃,一刀刺向兆贝勒,随即又掉转刀头,往自己左肩刺了一刀。
黄海博道:“邵拾遗说,刺客刺中兆贝勒后,又举刀朝他刺来,因他怀中抱着兆贝勒,所以对方只刺中了他肩头。”
根据邵拾遗描述,他当时站在门槛西边,若如他所言,刺客自门槛后突起,刺中兆贝勒后,再向他刺来,刺中的应该是右肩,如此才合情合理。
曹湛骤然醒悟,道:“因为邵拾遗是右撇子,习惯性地自刺了左肩,却没想到因此留下了破绽。”
黄海博道:“如果事先没有对邵拾遗起疑,这其实算不上破绽。我也是适才细细推敲,才发现了这一点。”又道:“邵拾遗自残只是为了摆脱杀人嫌疑,他再将凶器抛入假山水池中,不留丝毫痕迹。”
既然肯定是邵拾遗杀了兆贝勒,那么之前的邵鸣、高敏两案,也再无疑虑。曹湛长叹一声,道:“这其中诸多惊险曲折,可实在叫人想不到。”
黄海博道:“邵鸣命案,只有一处疑点,我暂时还想不通,那么为什么邵拾遗要陷害票号。”
曹湛道:“这一节,我倒是能解释。”
从黄芳泰命案至邵鸣遇害,票号并未浮出水面,邵拾遗应该也不知道丁南强跟票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不认识票号老马等人。但票号毕竟不是默默无闻之辈,连黄芳泰尚且知悉票号之名,可见票号组织当年极是活跃,做过不少大事。既有郑成功余部奉邵拾遗为主,知情者便将票号曾与郑氏结盟一事告诉了他。邵拾遗既想起事,便预备利用票号的财力和物力,却又不知如何寻到静默多年的票号。此人也当有心计,竟能想到利用邵鸣之死做起文章,可谓一箭双雕。
黄海博这才明白究竟,叹息一番,又道:“曹兄,你之前不知邵拾遗歹毒,竟至弑父,答应了丁南强等人要替他掩饰,现下又该如何处置?”
曹湛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只能遵守承诺。希望邵拾遗多行不义必自毙,不管他是不是什么郑公子。”又道:“不过目下我更担心的是票号,他们实力雄厚,组织严密,远非一个邵拾遗所能比拟。我想保全这些人,但又想阻止他们行事。”
黄海博道:“这怕是极难。曹兄可有想到办法?”
曹湛道:“我暂时没有好的法子。不过我听老马说,票号最近十年一直静默,不再有所活动,似是已经放弃反清复明之志。但邵拾遗以郑公子身份突然现身后,又将票号重新唤醒了过来。”
黄海博道:“曹兄是说如果设法除掉邵拾遗,那么票号会依旧静默吗?可邵拾遗手下势力本就不小,而今更有票号支持,你又不能动用官府力量,要如何做到?”
曹湛道:“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我想先设法把灵修救出来。”
他本来信任票号,灵修虽然落入其手,却没有生命危险,而今既知票号与邵拾遗结盟,便很有些担心起来——
曹湛曾在江宁将军署见过邵拾遗,当日他主动送锦缎入府,分明是有意接近灵修,有所图谋。他若知道灵修在票号之手,怕是要利用她的身份大做文章,绝不会轻易将其释放。而灵修虽然率性天真,却是副刚烈性情,万一看破邵拾遗阴谋,必竭力抗拒,以邵拾遗之狠毒,杀她灭口也说不准。
黄海博也道:“灵修身份特殊,邵拾遗极可能会利用她来实现什么目的。若是有办法将其救出,又不惊动官府,自然再好不过。”
曹湛点了点头,起身告辞,又道:“时辰不早,黄兄又受了伤,你好好歇着,没事不要出门。”
黄海博苦笑道:“曹兄是担心邵拾遗会派人杀我灭口吗?想来他已经知晓曹兄承诺了票号,不会动他。我与曹兄素来一体,他应该不会再找我麻烦。”
曹湛道:“无论如何,黄兄要多加小心才是。”拱手辞出。
曹湛离开后,黄海博在灯下读了一会儿书,正待回房歇息,忽听到暮色中传来一阵琵琶声,清亮激越。他心下大震,急忙出来查看,却只见到行人及三三两两的摊贩。
曹湛忙向一名摊贩打探,那摊贩道:“适才有女子怀抱琵琶,乘船经过这里,随手弹了几下,目下船已经行远。”
黄海博心头疑云大起,不顾管家阻拦,坚持要连夜赶去乌龙潭。管家只好道:“公子受了伤,骑马不便,小人去给你雇辆车吧。”于是出门雇了辆驴车,扶黄海博上去,又派了一名仆人骑马,跟在驴车后。
丁宅女主人沈海红尚未就寝,正与奶娘在机房中揣摩云锦妆花织法,听说黄海博深夜求见,大为惊讶,料想必是出了大事,也不及更衣,匆忙出来见客。
沈海红问道:“黄公子深夜……”忽见到黄海博右手缠着纱布,惊问道:“黄公子受伤了吗?”
黄海博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又问道:“丁夫人,你近来可有听到琵琶声?”
沈海红点头道:“前一夜,有人在乌龙潭边弹奏琵琶。当时我正陪婆婆说话,婆婆忽然变色,急道:‘快,快去看看谁在那里弹琵琶。’我忙派仆人出去,只见到一个背影,不知弹奏者是谁。”
黄海博道:“丁太夫人听到乐声,也是骤然变色吗?”
沈海红点点头,道:“我知道黄公子怎么想。我听说拂之生前擅弹琵琶,亦是个中好手。不过我与他虽然正式拜堂,结为夫妻,但刚入洞房,他便匆匆离去,我头上盖头未揭,连他的面容都未看到,更谈不上了解。所以即使我听到琵琶,也不能判断那是否是拂之所为。更何况仆人回报说,是一名女子。”她说得甚是平静,不闻丝毫怨气。
黄海博道:“丁夫人说得明白,我听得也很清楚。我也是今晚听到了琵琶声,有所惊疑,才连夜赶来见丁夫人。”遂起身告辞。
沈海红送至门外,又命人取过一件披风,告道:“黄公子,夜凉如水,你多加件衣裳,以免着凉。”
黄海博道:“这披风……”
沈海红笑道:“这披风是我亲手所织,本来就是打算送给黄公子。两年来,黄公子每隔数日便来乌龙潭为婆婆治病,风雨无阻,不取分文。婆婆多次叮嘱,一定要好好酬谢黄公子。”
黄海博道:“举手之劳,丁太夫人竟还惦记,更别说丁、黄两家本是世交。不过丁夫人织锦之术名动江宁,我亦是仰慕已久,我就不客气了。”当即接过披风披上,长短宽窄,无一不合。他大喜过望,再三道谢,这才登车离去。
回来家中,黄海博取下披风,叠得整整齐齐,置放在床头。又独自坐在灯下,发了一会儿呆,忽想到什么,急忙赶来书房,翻找一番,又叫来管家问道:“那卷画轴,到哪里去了?”
管家道:“是放在最下面架子上的那卷吗?公子有两年没动过它,小人便替公子收去千顷堂了。”
黄海博忙命管家去书楼取来画轴,在书桌上展来,凝视画中人像,沉默不语。
管家道:“小人记得这是当年丁公子所绘图像,画中之人是谁?”
黄海博道:“是拂之生前极力想要找寻之人。”也不多言,只道:“天色不早,你去睡吧。”思虑了一回,这才回房躺下。
次日一早,黄海博起身,喝了一碗粥,又换了药,这才赶来江宁织造署。
门子告道:“曹总管昨夜没有回来,织造大人也有急事找他呢。”
黄海博料想曹湛是在为营救灵修奔走,一时不及回来,便告道:“等曹总管回来,请他务必去找我一趟。”
出来江宁织造署大门,正好见到一人从对面两江总督署慢慢踱步出来,神态怡然,正是当日黄海博去见温莹时,在总督署后衙遇到过的锦衣男子。
黄海博心念一动,忙急步过街,上前拦住对方,招呼道:“阁下是不是姓马?”
那人讶然道:“你是谁?如何认得我?”一开口,便是地地道道的京腔,京味儿十足。
黄海博笑道:“我姓黄,在京城待过几年,曾与你在赌坊相遇,赌过两手,马公子忘记了吗?”
马公子道:“啊,难怪我觉得你有些面熟,原来是黄公子。”
黄海博道:“怎么,马公子又来江宁玩了?”
马公子笑道:“我是来收债,顺便玩上一阵子。”
黄海博还待再问,忽转头见到曹湛正匆匆赶回江宁织造署,忙道:“马公子,有机会再一起玩呀。”
马公子笑道:“那敢情好。我常去大功坊赌坊。黄公子得闲的话,可以到那里找我。”
黄海博应了一声,急回身奔过街道,叫道:“曹兄!”
曹湛闻声顿住脚步,问道:“黄兄是来找我吗?”
黄海博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问道:“营救灵修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曹湛摇头道:“我去向人求助,但对方不肯同意。”
黄海博问道:“那么曹兄何以一夜不归?”
曹湛道:“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神情很是沮丧。
原来曹湛昨日离开黄府后,便径直赶去秦淮河边找贺春,不想首领杨璧正带人在船上议事,见曹湛踏夜色而来,很是奇怪,问道:“你违抗禁令,私下来找贺春,可是有事?”
曹湛道:“属下是有事找首领你,但首领交代的联络地点大报恩寺位于城外,目下已经城禁,属下出不了城,一时仓促,便打算先来寻贺春商议。”
杨璧遂问道:“什么事?”
曹湛道:“属下之前向首领禀报过郑公子及票号之事,这两方现下已结为同盟,属下有个朋友落入了他们之手,想向首领借点人手,去救我那个朋友出来。”
杨璧皱眉问道:“你那个朋友,不会就是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吧?”
曹湛大感意外,贺春忙从旁解释道:“这两日,缪齐纳派了大队人马驰出满城,极是反常,我还以为有什么军事行动,暗中打探,方知是缪齐纳的女儿失踪了。”
曹湛遂点头承认,道:“属下须得借助灵修之力进入明故宫,所以……”
杨璧打断道:“票号那些人捉灵修做什么?是想要挟江宁将军一道起事吗?”
曹湛迟疑道:“这个嘛,属下尚不能确定。”
杨璧道:“那么你先不必救灵修出来。”
曹湛道:“可是明故宫……”
杨璧不快地道:“明故宫那件事,你迁延了两年,未能办成,而今还差这一月、半月的吗?”
曹湛忙道:“首领有所不知,那郑公子心狠手辣,我怕灵修落在他手中……”
杨璧沉下脸,喝道:“放肆,你敢抗命吗?是不是你跟了曹寅两年,心也向着他了?”
曹湛只得单膝跪下请罪,道:“属下不敢。”
杨璧怒道:“说到底,你还是关心那个江宁小姐。你身为汉人,再敢与旗女勾勾搭搭,我亲手砍下你的脑袋。”
曹湛不敢应答,只默不作声。
贺春忙劝道:“首领息怒,曹湛也只是利用缪齐纳的女儿而已,他何尝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杨璧这才颜色稍缓,道:“你起来。”又道:“你来江宁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要奖赏你。”
曹湛忙躬身道:“属下为首领办事,不敢求赏。”
杨璧却是不理,走到舱口叫道:“上来吧。”
一名年轻女子缓缓从舱底走了上来,正是曹湛的未婚妻子芳华。
原来当年县令公子捉到芳华之后,当夜便要据为己有,占据其身体。芳华拼死反抗,她双手被缚在身后,不得其便,就张嘴狠狠咬了县令公子一口。县令公子虽然恼怒,但也没有过于强逼,认为芳华年纪还小,堪可调教,于是命人给她戴上手铐脚镣,送去城中最大的妓院白京楼管教。
老鸨受了县令公子之令,不敢怠慢,每每调教、责罚雏妓时,便令芳华在旁观看,又将各种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堆在面前,软语引诱。芳华只是一言不发。老鸨以为她已经上钩,便又教习各种房中之术,好让她日后将县令公子服侍得舒舒服服。
芳华趁机请求去掉手铐脚镣,老鸨却告道:“姑娘是县令公子的人,钥匙只有县令公子才有。”又告道:“只要姑娘学好本事,尽心服侍县令公子,日后还会愁吃愁穿吗?”
如此过了两月。县令公子听说芳华乖巧顺从,也很满意,预备等立秋处死曹湛后,便正式收芳华为侍妾。不想桂家攻破县城,县令被杀,县令公子亦惊悸而死。老鸨得知后,急忙将芳华藏入密室。
桂家入城,旨在救人,很快又撤走,白京楼未受干扰,但如何处置芳华便成了难题。那老鸨也是贪心之人,心想:“县令公子死了倒好,我平白得了个还未开苞的雏妓,光是初夜,便可卖个高价。”
于是设法除掉了芳华的手铐脚镣,愈发尽心调教,还给她安排了一名婢女红玉,专门服侍饮食。
不想芳华一等看守松懈,便设法逃离了白京楼,只因不熟悉城中地形,又被老鸨手下抓了回去。老鸨关了她几天后,便逼其出去迎客,芳华还是不肯,表示宁可死,也绝不接客。老鸨怕她反抗,惊扰了客人,只好不再强逼,只派她做些苦活儿、重活儿,不过看管极严,不让芳华有逃走的机会。
光阴匆匆,如此过去了数年。曹湛全然不知芳华下落,主动脱离了桂家。桂家有人打听到芳华陷于妓院后,遂设法将其接出,又将寻到芳华的消息告知已离开桂家的曹湛。曹湛为了见到未婚妻子,又被迫重回桂家。
二人久别重逢,各自有说不出的惊喜。只是相聚时间太过短暂,不几日,曹湛便受命奔赴江宁,执行一项秘密使命。此刻,他见到未婚妻乍然出现,不由得惊喜交加,上前握紧芳华双手,问道:“芳华,你怎么会在这里?”
芳华挣开曹湛双手,垂首道:“首领派人接了我来。”
杨璧道:“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念芳华,所以专门派人接了她来,让你二人团聚。”
曹湛喜出望外,忙道:“多谢首领。”
杨璧道:“今晚你二人就好好相聚吧。”临走之前,又特意命道:“贺春,你也出去逛逛,将游船留给他们小两口,不到天明,不许回来。”
贺春应了一声,送走杨璧等人,入舱取了一件衣衫披上,又道:“首领的命令,你二位也听到了,直到天亮,这艘船都归你们所有。”
等贺春离开,曹湛便上前揽住芳华纤腰,道:“芳华,我好生想念你。”
芳华口中应道:“我也很想念湛哥哥。”却轻轻推开了曹湛,大有生疏之意。
曹湛愕然道:“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芳华抿嘴笑道:“当然不是,我们就这样站在船头,容易被人看见。”引曹湛下来舱底,指着一桌酒菜道:“这些夜宵,本来是为首领他们准备的,却想不到等到了湛哥哥。”扶曹湛到板凳上坐下,又亲自为他斟酒夹菜,殷勤服侍。
曹湛颇不习惯,道:“这些我自己做就行。来,芳华,你也坐下。你可是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不少,多吃点。”
芳华笑道:“首领派人接我来江宁,就是想要我好好照顾湛哥哥,侍奉得不周,首领责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来,我敬湛哥哥一杯。”
曹湛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我的芳华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会说话了?”
芳华又斟满一杯酒,奉到曹湛面前,道:“湛哥哥,我虽来到江宁,却还是不能经常与你见面。希望你珍惜与芳华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让我好好服侍你。”
曹湛听了很是感触,便又满饮了一杯。芳华不断殷殷相劝,曹湛均不能拒绝,数杯酒下来,已是头昏眼花,露出浓重醉意,遂摆手道:“我喝不得酒,今日破例喝了这么多,实在不能再喝了。”
芳华便不再劝酒,扶曹湛到一旁木榻坐下,伸手去脱他身上衣衫。
曹湛尚有理智,握住她手腕,低声告道:“我们尚未正式拜堂成亲呢。”
芳华笑道:“我二人自幼定亲,我心中早将自己当作了湛哥哥的妻子,这次好不容易才相逢,还管什么有没有正式拜堂。”情意绵绵,便将双唇凑来曹湛脸上。
朦朦胧胧中,曹湛感到无比的燥热。他虽因恪守婚约而未近过女色,但他本是精壮男子,血气方刚,此刻软玉温香在怀,对方又是自己自小仰慕的未婚妻子,一时意乱情迷,体内有如烈火般燃烧,再也把持不住,也将嘴唇凑了上去。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曹湛忽从睡梦中惊醒,只觉得头痛如裂,身上却是酥软松弛,有种说不出的欢愉。转头一看,芳华一丝不挂,睡在自己旁边。他凝视了她片刻,便从一旁取过衣衫,为其轻轻盖上。自己穿好衣衫,上来船,借着灯火一看,贺春正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玩抛接石子的游戏。
曹湛一时颇觉尴尬,随口问道:“现下什么时辰?”
贺春答道:“四更鼓声已经响过好一阵子了。”
江宁城中从来不打五更,曹湛见东方天边已然蒙蒙发亮,料想五更已过,遂向贺春招呼了一声,便匆匆离去。途中忆及昨夜之事,深感懊悔,暗道:“我明明是为了营救灵修,赶去向杨璧求助的,遇到芳华固然是个惊喜,可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跟她……跟她那个……”
至江宁织造署附近,刚好遇到黄海博,他不好意思提及昨夜之事,却一时找不到借口,遂含糊起来。
黄海博见曹湛脸色异样,一时也不及问不愿相助的对方是谁,忙告道:“曹总管一夜不归,曹寅兄也在找你,我先陪你去见他吧。”
曹寅正在与物林达马宝柱核对云锦库存,听说曹湛回来,便抛下公务,赶来楝亭书斋。一见面就问道:“你昨夜去了哪里?难不成又陪灵修去逛夫子庙了?我可是听说灵修失踪两日了。”
曹湛掩饰道:“我出城去找灵修了,结果误了城禁,城门关闭,一时回不了城。”
曹寅道:“先不说灵修之事了。我昨晚收到急报……”
黄海博闻言,便欲告辞出去。
曹寅摆手道:“黄兄不必回避,多亏了你,陪着曹湛东奔西走,才解决了不少难题。我们本就是朋友,你又与曹湛相处得极好,虽是朝廷机密大事,但黄兄知晓分寸,也不必瞒你。”遂直言告道:“郑成功之子郑宽已被捕获,原来他在福建一处山寺出家做了僧人。前次朝廷将郑宽画像下发各地督抚及驻防后,很快有人认出了他。”
曹湛忙问道:“那郑宽人现下在何处?”
曹寅道:“其人已转押到福建将军府,由福建将军负责审问。不过从目下情形看来,似乎不大可能是郑宽派人到日本与幕府将军联络。”
曹湛已知邵拾遗便是郑公子,却不能说出来,他不愿意欺瞒曹寅,也不敢接话。
还是黄海博接口道:“曹寅兄是说,那位郑公子另有其人?”
曹寅点了点头,又道:“不过除了郑宽外,郑氏再无漏网之鱼,或许是什么人想利用郑成功国姓爷身份,冒充郑公子也说不准。”
黄海博道:“那倒是,之前不是有个叫杨起隆的,一再冒充朱三太子起事吗?”
曹寅道:“福建将军正加紧讯问郑宽,一旦有结果,会立即派人传信。”又问道:“兆贝勒那起案子调查得如何了?”
曹湛道:“已请江宁府派人前往北京,调查邵鸣女儿、女婿。”
曹寅道:“兆贝勒身份特殊,这起案子是重中之重。”
话音未落,便有仆人在门外禀报道:“江宁将军缪齐纳到了,请织造大人速去客堂见他,还指名要见曹总管。”
曹寅皱眉道:“肯定是为灵修失踪一事而来。”叹了口气,向曹湛招手道:“你随我出去见客吧。”
曹湛应了一声,又有意落到后头,道:“我今日怕是难以脱身。黄兄一早赶来江宁织造署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黄海博道:“曹兄还记得我跟你讲过丁拂之的故事吗?他与一个手段高明的赌徒对赌,输掉了丁氏全部藏书。我今日又看到那个赌徒了。”
曹湛道:“又?上次黄兄在哪里见过他?”
黄海博道:“在两江总督署,就是上次去见温莹的那次。”
曹湛皱眉问道:“黄兄需要我做什么吗?”
黄海博道:“我想去趟江宁府,但需要借助你曹总管的名头。”
曹湛点点头,道:“黄兄尽管用。其实管用的不是我这总管名头,而是江宁织造署。”
黄海博笑道:“你是江宁织造署的总管,一样的道理。”与曹寅打了声招呼,拱手辞去。
进来大堂时,江宁将军缪齐纳背着手站在堂中,堂前阶下站着两排全副武装的八旗兵,气氛颇为紧张。
曹寅笑道:“江宁将军大驾光临不说,还将兵仗摆到我这小小江宁织造署来了。”
缪齐纳黑着脸道:“织造大人,我也不跟你客气,我今日来,是来向你讨要公道的,你得把人交出来。”
曹寅愕然道:“这话怎么说?莫非将军认为灵修小姐失踪一事,当由我江宁织造署负责?”
缪齐纳道:“不关灵修失踪的事。”一指曹湛道:“我要的是他,曹湛,他杀了关虎。”
曹湛愕然道:“关虎遇害了吗?”
缪齐纳道:“怎么,你杀了关虎,还佯装不知、不肯承认吗?”
曹湛道:“没有这回事。我为什么要杀关虎?”
缪齐纳道:“当日关虎本要杀你灭口,若非小女灵修在场,只怕你活不到今日。你自恃江宁织造署地位非凡,连两江总督也要避让三分,对关虎欲杀你一事,自是怀恨在心。”
曹湛摇头道:“我最近从未去过满城,如何杀得了关虎?将军不信的话,当可询问满城城门守卫。”
缪齐纳道:“无须向城门守卫确认,关虎是在满城外遇害。”
原来那关虎是个淫棍,每日非妇人服侍不欢,一夜能连御数女。他在自己府中开了暗窑,掳掠绑架了大量民女藏于其中,除了利用这些妇人肉体赚取外快外,更主要的是供他自己奸淫取乐。不想曹湛意外解救了那些妇人,关虎失去淫乐工具,不免寝食难安。他开始尚且遵守上司缪齐纳军令,待在家中,听候处置,然到了昨晚,再也按捺不住,带了几名亲信,偷偷溜出满城,去找秦淮名妓朱云。
天快亮时,关虎酒足饭饱,醉醺醺地离开了月波水榭。出来大门时,亲信扶关虎上马,他才刚刚坐稳,暗夜中有一支羽箭飞来,当即将其射落马下。
亲信急忙拔出兵刃去捉凶手,却因为天光尚暗,看不清周遭情形,未能将其追获。而关虎因为只着便衣,未穿铠甲,已被那一箭当胸射穿,当场死去。
曹湛闻言,忙声辩道:“我昨晚根本没有到过月波水榭附近,既是天暗看不清周遭情形,如何肯定是我射杀了关虎?”
缪齐纳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高高举起,道:“因为关虎手下在现场发现了这个。这是你曹总管的钱袋,是也不是?”
曹湛登时目瞪口呆,那确实是他的钱袋,由黑色金丝绒制成,上面绣着一个小小的“湛”字,不过已在上次逛夫子庙时为灵修强行索去。
这钱袋原是一对,由机房殿行头王楷如所送,曹寅也有一个,上绣“寅”字。他见到缪齐纳手中钱袋,脸色大变,走近曹湛,低声问道:“你昨晚一夜未归,该不会真的是你……”
曹湛未及回答,缪齐纳已大声道:“关虎犯法,自有国法制裁。曹湛刺杀朝廷命官,对方还是八旗将领,这可是重罪。铁证如山,织造大人可是庇护不得。”
曹寅见曹湛默不作声,不再为自己声辩,心中不免也有所怀疑起来,遂道:“那好,我这就派人知会江宁府,请陶知府亲自来调查此案。”
缪齐纳摇头道:“织造大人该知道,凡是涉及满城八旗的案子,一律由江宁将军府裁处,地方官府无权过问。曹织造,今日我可要得罪了。来人,带曹湛回满城。”
两名八旗兵士应了一声,一左一右抓住曹湛手臂,将他带了出去。
曹寅追出来叫道:“缪齐纳将军,我可警告你……”忽见曹湛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心下大奇,倒也不再阻止,任凭八旗兵将人带走。
满城西门西华门距离江宁织造署极近,到西华门外的天津桥时,曹湛叫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了,将军有话,不妨就在这里说。”
缪齐纳遂翻身下马,命兵士放开曹湛,道:“你跟我来。”
曹湛随其步上天津桥,问道:“将军明明知道不是我杀了关虎,为何还要诬陷我?”
缪齐纳问道:“灵修人在哪里?”
曹湛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昨日也在到处找她。”
缪齐纳沉吟道:“依你看,是不是有人捉了灵修?”
曹湛不能告知实情,只好道:“未必如此,灵修才失踪两日,或许是去游山玩水时不慎受了伤,一时回不来。等伤好了,她自己就回来了,将军不必烦心。”
缪齐纳连连摇头,道:“不是这样,我感觉得到,灵修是被人捉了。一定是有人恼恨关虎之事,故意捉了灵修,好要挟本将军处置关虎。”
叹了口气,道:“本将军本来也有此打算,可而今关虎被人射死,我手中没有了筹码。我怕那些人迁怒于本将军,仍不肯释放灵修,对她做出种种可怕之事,就像……就像关虎对待那些汉女那样。”一念及此,额头冷汗直冒。
曹湛忙道:“将军多虑了,灵修不会有事的。果真是有人捉了灵修的话,当知关虎所作所为人神共愤,他们设身处地,不会对灵修无礼,等关虎已死的消息传开,多半会放灵修回来。”
缪齐纳摇了摇头,道:“曹总管,目下只有你能救灵修。”
曹湛愕然道:“将军为何这样说?”
缪齐纳道:“江宁全城都知道,你是那些汉女的救命恩人,你出面去找那些人,只要他们肯毫发无损地放还灵修,本将军一定既往不咎。”
曹湛道:“将军……”
缪齐纳道:“我本来想栽赃曹总管杀了关虎,以此来逼你就范,可而今一想到灵修落入那些粗人之手,所受之苦……”一时竟至老泪纵横。又道:“我知道傅拉塔已跟宋荦等人联名上书弹劾,我这个江宁将军的位子,怕是坐不久了。请曹总管看在灵修一向喜欢你的分上,救她出来。”
曹湛一时瞠目结舌。
缪齐纳又道:“灵修母亲死得早,我与她相依为命,她的心事,从不瞒我。我当然不会允准她嫁给一名无品无爵的汉人男子,但料想她只是少女怀春,过些日子,自然就淡了,所以也不阻止她时时去找曹总管。如果曹总管这次能救出灵修……”
曹湛忙道:“将军不必承诺什么。我只拿灵修当朋友,一定会力保她平安归来。”
缪齐纳呆了一呆,才道:“我本来很看不起你们汉人!你们有数百万人口,偌大疆土,却让我们辽东数万满人坐了江山,足见汉人均是懦弱无能之辈,不是怕死,就是贪财。可是你曹总管……”
曹湛道:“将军不必多言,我这就动身去寻灵修。我向将军保证,三日内,必有消息。也请将军不要调派大队兵马,在城内城外大肆搜索了。”
缪齐纳喜出望外,忙道:“好,好,一切听曹总管的。”还是不放心,又追上来问道:“曹总管打算如何寻找灵修?”
曹湛道:“我预备……”忽见到一艘豪华大船直朝天津桥驶来,船头所立之人,正是灵修,一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灵修也看到了桥上的曹湛,招手叫道:“曹总管。”又叫道:“爹爹,你也在这里!”
缪齐纳大喜过望,急忙下桥迎接。曹湛却是不动,心道:“这艘船,当是闻名遐迩的邵氏大船了。难道是邵拾遗出面,令票号释放了灵修?”又见邵拾遗从舱房出来,特意朝自己招了招手,微一沉吟,便也往桥下赶去。
船板一搭好,灵修便先跳下来,扑入父亲怀中,叫道:“爹爹!爹爹!”
缪齐纳道:“你去了哪里?这两日你音讯踪迹全无,可急死爹爹了。”
灵修道:“我被坏人捉了,幸亏邵公子救了我。”
邵拾遗上前行了一礼,告道:“我昨夜乘船到邵氏别业,欲整理父亲遗物,正好见到有两名男子拖着一人登岸。我看那人双手被绑在身后,头上还套着个布袋,料想两名男子必是歹人,便大声呼叫,急忙带人上去解救。那两名男子拖着人走了一段,见快要被追上,便扔下人跑了。我上前取下布袋一看,才知道被绑者是灵修小姐。”
缪齐纳“啊”了一声,忙放开女儿,抱拳道:“多谢邵公子出手相救。”又急问道:“你有没有事?那些人可有对你无礼?”
灵修道:“他们除了将我绑住,堵嘴蒙眼,倒也没有过分之处。”
缪齐纳道:“那你可看到了他们面貌?”
灵修道:“我都说了,我被他们蒙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
缪齐纳道:“是,是,我的宝贝女儿这次可是受惊不小。”又道:“邵公子,你救了灵修,本将军该如何谢你才好?”
邵拾遗施了一礼,道:“我只是凑巧路过,救人时根本不知道对方就是灵修,将军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灵修笑道:“我向邵公子道谢,他也是这般说,一点也不居功。”
邵拾遗道:“灵修小姐这次受惊不小,我因为还要操办父亲后事,就不送小姐回满城了,改日再来探望。”
缪齐纳道:“好,我会交代下去,从此满城江宁将军署,任你邵公子出入。”转身又道:“曹总管,这次就不麻烦你了。关虎一案嘛,我会再派人调查。”曹湛应了一声。
灵修经过曹湛面前时,欲说什么,但还是未说出口,牵了父亲之手去了。
邵拾遗却没有立即离去,走到曹湛面前,似笑非笑地道:“曹总管,想不到哪里都能见到你。”
曹湛道:“邵公子,我也想不到哪里都会有你。”拱了拱手,自返回江宁织造署。
曹寅正暗暗着急,生怕缪齐纳带走曹湛后,会对其用刑,见曹湛安然回来,喜道:“我正想派人去满城探听,你便回来了。”又问道:“你是如何脱身的?”
曹湛道:“缪齐纳捉我,只是为了压服我,逼我出面去寻灵修。”
曹寅笑道:“缪齐纳这次可是小瞧人了,白演了这么一出。即便他不这么做,你也会尽力营救他女儿。”又听说灵修意外为邵拾遗所救,道:“灵修回来就好。不过那些人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绑架江宁将军之女。”
曹湛见曹寅微有踌躇,目光闪动,猜及其心思,忙道:“也许在那些人眼中,平民家的女儿跟江宁将军的女儿地位一样,都是父母的心头宝。”
曹寅捋了捋胡须,道:“我还生怕灵修被绑会牵涉郑公子,你既这么说,当是痛恨关虎恶行者所为了。”
仆人进来禀报道:“乌龙潭丁夫人派人送来丝线清单,说是请织造大人尽快备好。”
曹寅大喜道:“如此,等于她对蒙古云锦一事,已有把握了。好个沈海红,果然是个才女,可惜白白守了活寡。”又道:“快将清单拿给马宝柱,命他……不,还是我亲自去吧。”
曹湛借机辞了出来,径直赶来江宁府署。正好黄海博出来大门,见状问道:“曹兄是来找我的吗?”
曹湛道:“织造大人命我不必再管府中事务,只专心查案,可我已经知道黄芳泰、邵鸣、高敏三案凶手均是邵拾遗,只是不能告诉织造大人真相。左右无事,便来找黄兄,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黄海博笑道:“曹兄的名头已经帮了大忙,我调阅了江宁府一起涉及赌博的旧案,发现了端倪。”
当年丁拂之豪赌输掉丁氏心太平庵数万藏书,轰动全城,但背后内幕,却不为人知。黄海博因与丁拂之一道长大,是极少数知情者之一。那次赌局,丁拂之是为童大、舒怀出头,对手则是马公子,事后三人均消失不见。黄海博认为这是个圈套,有人精心布局,引丁拂之入彀,只为得到丁氏藏书。
丁拂之起初不信,然四处找寻童大、舒怀不见,又得知马公子极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赌徒马胜后,这才相信了黄海博的判断,万念俱灰之下,含恨跳河自杀。
丁拂之自杀之前,一直住在黄家,曾亲手绘出舒怀、马胜画像,好方便寻人。那舒怀画像,已随丁氏其人一道消失在秦淮河中,马胜画像却还在,黄海博因是故友手笔,特意将之装裱收藏。
那日黄海博受召去两江总督府,在后衙遇到马胜,虽觉得其人面熟,却绝想不到他便是丁拂之手绘画像中人。直至黄海博昨晚从乌龙潭回来,思及故友,有所感应,翻找出那幅画像,才发现马胜竟是当日在两江总督府后衙见过的男子。
黄海博一时震惊不已,本觉此事匪夷所思,难以置信,认为极可能只是巧合,那男子只是长得像马胜而已。不想今日再次遇到那男子,黄海博上前略一试探,对方竟上了当,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姓马,且是个职业赌徒。
黄氏是金陵藏书大家,千顷堂所藏各类秘本甚多。黄海博记得读过一部金陵本地人著述的私家笔记,记录说金陵有马姓赌徒世家,历代男子均为赌博高手,靠经营赌坊起家。到了顺治末年,常熟某汪姓士子到江宁参加乡试,为马氏赌坊诱骗,染上赌瘾,盘缠输光,穷困潦倒,最终未能入榜。后来汪姓士子意外得知马家赌坊是受同郡另一名才学不及自己的士子所雇,目的就是要阻止他金榜题名。汪姓士子大忿之下,持刀杀死那酒后自行吐露了真相的士子,又赶来江宁,闯入马氏赌坊,马氏却不肯承认其事。汪姓士子突然发狂,在赌坊中大砍大杀了一通,砍死砍伤数人后,自己也自杀而死。赌坊主人马氏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其受雇诱人赌博的恶行却由此为人所知,再也无法在金陵立足,自此消失不见,有传闻说马氏携全家去了北方。
曹湛问道:“当日黄兄推测‘丁马赌局’为骗局,便是因为先读过这部私家笔记吗?”
黄海博道:“正是,我当日听说马公子极像是江湖第一赌徒马胜,便怀疑他是马氏赌坊后人。适才我请陶知府帮忙,将江宁府旧案卷宗调出,也证实了私家笔记记录不虚,当年大功坊马氏赌坊发生过一起严重持械伤人案,凶徒为汪姓男子,死三人,伤四人。只有一点差别,笔记记的是顺治末年,江宁府卷宗明确记载是康熙二年三月。”
曹湛道:“时间上的出入,不算什么。”又问道:“而今既然发现了线索,黄兄预备如何做?要知会丁府女主人沈海红吗?”
黄海博忙道:“丁夫人正忙于织锦,先不必让她知道。我想先设法查出当年是谁雇请了马胜。”
曹湛沉吟道:“马胜既是江湖赌徒,收钱办事,他帮主顾赢取了数万藏书,那可是丁氏两代所积,是一笔巨大财富。想来马胜因之而收取的报酬不少,绝不会轻易透露主顾姓名。不然他信誉尽毁,日后再也无法在江湖立足。”
黄海博道:“我刚才遇到了马胜,与他搭讪,谎称曾在京师跟他赌过几手,他非但没有怀疑,还顺口说出此次来金陵是来收债,我怀疑他又做了类似的事,而且雇请他的主顾就在江宁。”
曹湛道:“那么我们好好想个法子,看能不能令马胜自己交代。”
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丁、黄均为金陵藏书大家,黄兄与丁拂之同样出身书香门第,何以丁拂之会染上了赌瘾?听黄兄说丁拂之精通音律,能弹一手好琵琶,当是翩翩佳公子,为何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嗜好赌博的败家子?”
黄海博有所会意,道:“莫非曹兄认为是有人刻意引诱拂之迷上赌博?但拂之的赌瘾,是少年时便染下的。后来丁氏家产败得差不多了,丁太夫人苦苦哀求,我也拼命相劝,他才没有再去赌坊。”
曹湛道:“或许主顾垂涎丁氏藏书很久了,不惜在丁拂之少年时便开始布局。”
黄海博忆及当年之事,沉吟道:“倒真有几分道理,我记得当时总有个姓郑的年轻公子来约拂之去玩,那姓郑的比拂之大上四五岁,懂得玩各种花样,一度极令拂之崇拜。过了几年,那郑公子也不见了。问起他去向,拂之说他回北方老家了。那时候,拂之赌瘾已经很重,有事没事总往赌坊跑。丁家底子本来相当厚实,但多年下来,到底还是被拂之败光了。”
曹湛道:“这便是了。我猜丁拂之败光丁氏家产后,有人也曾提议用丁氏藏书做赌本,但丁拂之知道那是祖上两代人的心血,无论如何都不能用其下注。主顾不得已,这才又设下美人计。”
黄海博亦觉得有理,一想到那主顾为夺丁氏藏书苦心经营多年,还害得丁拂之丢了性命,若非沈海红力挽狂澜,怕是丁家早已家破,不由得不寒而栗。又道:“那人如此厉害,害得丁家几近家破人亡,他为什么没有找上我们黄家?”
曹湛道:“丁拂之幼年丧父,由孤母抚育,容易下手。黄兄虽然也是早年丧母,但有严父在堂。尊父更是明史修撰官,由皇帝钦点,以布衣入翰林院,黄氏声名、地位,远非丁氏所及。那主顾既是个厉害人物,不会看不到这一点。用最简单的话说,柿子当然要拣软的捏。”
黄海博怅然长叹,踌躇许久,才道:“那主顾一定来自北方。”
数万卷图书,当日从丁氏藏书楼运走后,即消失得无影无踪。若在江南,哪家平白无故多了数万图书,一定会有风声透露出来。但事过两年,黄海博刻意打听之下,依然没有一丝音讯,因而那批图书,只可能运去了北方。数万图书不是小数目,以当世漕运之发达,一定是走水运。
黄海博又告道:“但我也私下到江宁各处水运码头打听过,没人记得有船运过如此多的书卷。”
曹湛道:“或许那主顾将书伪装成了别的货物,又或许先将书藏在了某处,等风头过了,这才装船运走。”
黄海博道:“总之,那主顾来历非凡。”
曹湛道:“马胜既是参与者,当知悉全部内情,我们不妨从他下手。”
二人商议一番,便寻来大功坊赌坊,想看看马胜是不是在那里。不想赌坊大门紧闭,黄海博上前抓起门环,正欲叩门,有路人笑道:“二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吧?赌坊都是夜间开张,入夜后才会开门。”
曹湛与黄海博相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曹湛笑道:“看来黄兄想冒充赌徒去接近马胜这招是行不通了。”
黄海博笑道:“我本来也没做这个打算。马胜在两江总督署见过我,下次只需向温莹打探,便知我于赌博一道一无所知,而且绝不是会出入赌坊的那类人。”
曹湛心念一动,道:“黄兄两次看到马胜出入两江总督署,表明他是那里的常客。两江总督署可不是普通衙门,他一个赌徒,何以会大摇大摆地走进走出,而且得到了总督小妾的青睐?”
黄海博皱眉道:“曹兄难不成在暗示温莹与马胜有私?”
曹湛道:“最初黄兄提到在总督署后衙遇到马胜时,我便这样想过,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黄海博仔细回忆当时情形——马胜春风满面地出来,还对素不相识的自己得意一笑。而他又等了好大一会儿,温莹才召他进去。
而傅拉塔与马胜相比,也确实相差太大——一个是年过六旬的干瘪老头;一个是正当盛年的精壮男子。即便前者权柄显赫,贵为两江总督,可对空守闺阁的寂寞女子而言,又有什么用处呢?
曹湛沉吟道:“也许不是我所想的那样,但最好是,那样我们等于有了马胜把柄,可以用来要挟他交代雇请他暗算丁拂之的主顾。”
黄海博道:“但要查明这件事,可不比冒充赌徒与马胜赌输赢容易,他二人即便有私,温莹因为不能随意出官署,必选择在总督署后衙与马胜私会,我二人又如何能掌握证据?”
曹湛道:“这事确实极难,温莹敢在傅拉塔眼皮底下行事,表明她早已买通了身边的人,要抓到二人私会的真凭实据,可不容易,容我再想想办法。”
时已过午,曹湛只昨晚简略在贺春船上吃过一点酒食,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便道:“还是去上次那家酒肆如何?这次我做东。”黄海博道:“甚好。”
于是二人又来到武宁桥边的武记酒肆。曹湛趁隙说了邵拾遗送回灵修之事。
黄海博踌躇道:“灵修身份不同一般,邵拾遗既是救命恩人,必成为江宁将军座上客,方便他日后行事。此人心计当真深刻无比。”
曹湛道:“我明明知道他在利用灵修,暗中算计江宁将军缪齐纳,却又不能说出真相,实在是苦闷无比。”
黄海博道:“我们总能商议出个法子来对付邵拾遗。”又正色告道:“曹兄,我今日在江宁府署时,私下做了一件事——我已将黄芳泰、邵鸣、高敏三案经过,原原本本地写下来,用印泥封好,交给了江宁府老仵作郭扬保管,以防万一。”
曹湛闻言,大感惊愕。
黄海博忙道:“曹兄放心,我丝毫没有提及票号。旁人看了信后,只会知道邵拾遗并非邵鸣亲子,与黄芳泰有私仇,我甚至没有提及邵拾遗还有郑公子的身份。”
顿了顿,道:“那邵拾遗心肠歹毒,而今你我均知他的秘密,虽然曹兄向票号保证,不会揭穿黄芳泰命案真相,但邵拾遗没有理由相信你,难保日后不会再下手加害。我与郭扬约定,你我任何一方有事,遇害或是失踪十日以上,他便将那封信上交江宁知府。”
他见曹湛沉吟不语,又道:“这件事,我未与曹兄商议,可是做得太过鲁莽?”
曹湛心道:“黄兄不知我仍在为桂家效力,也有把柄在票号手中,我们两方相互忌惮,所以邵拾遗会相信我的承诺。但黄兄此举,也算是万全之策。”当即道:“还是黄兄思虑周全。老仵作郭扬,人最老练谨慎不过,黄兄选他作为信件保管者,实在高明。”
黄海博见曹湛欣然赞同,这才放心下来。又道:“曹兄既不用再管江宁织造内府事务,何不住去我家?如此,我二人就近商议,可就方便多了。”
曹湛道:“也好。确实有许多事,要与黄兄商量个办法出来。”
二人回来黄宅,管家迎上来告道:“有贵客来访,已经在客堂等了很久了。”
黄海博闻言,也不及回房去换衣衫,先赶来客堂见客。那贵客,正是十竹斋主人胡其毅。
胡氏已年过七旬,因注重养生,依然精神矍铄,红光满面,仙风道骨。他于饮水一道最为重视,认为“水以清轻、甘洁为美,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在宅中后院种有二十余株芭蕉,每早取花中露水啜饮,称其甘鲜可爱,凉沁心脾,胸膈间有飘飘欲仙意。
胡其毅是刻书业巨匠,黄海博父亲黄虞稷亦是江宁私家刻书名家,其人在世时,以晚辈身份与胡其毅相交,足见胡氏地位之尊。黄海博见其人忽然大驾光临,极是惊讶,忙上前招呼道:“海博料不到胡公今日会来,一早出了门,劳胡公久候。快些请坐。”
胡其毅也不客套寒暄,直接告道:“老夫已经等黄公子很久了,坐就不坐了。今日老夫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里有一封信,是郑奇泰留给黄公子的。”
黄海博奇道:“郑奇泰吗?已有两年不闻他的音讯,他竟然还记得写信给我。”又问道:“信何以不直接寄来我这里,而是要托胡公转交?劳得胡公多跑一趟。”
胡其毅道:“这是封旧信,是郑奇泰两年前所留,约定在郑巡抚两周年忌日时交给黄公子。今日刚好是郑巡抚两周年忌日,我该履行诺言,非得亲自走一趟不可。”
黄海博大惑不解,道:“竟有这般奇怪的事。”
胡其毅道:“老夫也觉得奇怪,但郑奇泰不肯明说,我也就没多问。”又道:“好了,老夫完成了使命,也该告辞了。”走过曹湛身边时,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他几眼。
曹湛问道:“胡公可是有事?”
胡其毅摇头道:“没事,没事。老夫一个刻书的,能有什么事!”拱手辞出。
黄海博送胡其毅出门,扶其上轿,目送轿子走远后,这才返回客堂,从袖中取出信函,道:“这可太怪了。”
曹湛忙问道:“郑奇泰是谁?”
黄海博道:“他是郑端之子。”
曹湛道:“就是莫名暴毙于任上的江苏巡抚郑端吗?”
黄海博点点头,道:“郑巡抚在任时,郑奇泰曾慕名来千顷堂借书。我想难得巡抚公子有如此上进者,遂慷慨相借,由此结为朋友。可惜郑巡抚骤然过世,郑奇泰匆匆扶棺回了故里,我竟未能为其送行。”
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信皮,取出信笺来。目光上下扫过两行,便脸色大变,看到信末,竟露出惊恐之色来。
曹湛忙问道:“郑奇泰信上说了些什么?”
黄海博摇了摇头,默默将信递了过来。曹湛一读之下,亦是悚然色变。
郑奇泰在信中说:两江总督傅拉塔与丁氏失书一事有干。其父郑端因某种机缘,得知了内情,厌恶傅拉塔助纣为虐,竟谋夺江宁著名士人之书,预备上疏朝廷,举报傅拉塔。奏疏未成,郑端即在当夜暴死。郑奇泰怀疑是傅拉塔派人毒害了父亲,却因为惧祸,不敢对任何人说起。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办完了后事,扶父亲棺木返回故乡,好远离傅拉塔的势力范围。但郑奇泰却还是心有不甘,不愿秘密就此湮没,丁拂之虽然已经过世,但丁、黄两家却是世交,遂决意将真相告于黄海博。
堂中静默了许久,黄海博才喃喃道:“郑巡抚过世后,我曾到巡抚府署拜祭,安抚好友,郑奇泰当日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曹湛道:“郑奇泰大概是怕黄兄因此而惹祸上身,他刻意将信留至两年后,应该也是基于此节考虑。”
他久在江宁织造署,亦知两年前督抚不和,傅拉塔与郑端互相弹劾,奏疏中言辞极为激烈。而郑端离奇死于任上后,朝廷即对江宁地方要员进行了大调整,现任江宁将军、江苏按察使、布政使等均是郑端死后才调来江宁,就连江宁织造曹寅亦是如此,唯独傅拉塔没有动窝,依旧留任两江总督。
这一现象,极令时人瞩目。当时流言颇多,亦有人声称是傅拉塔暗害了郑端,不过旁人多不相信这一说法。之后,新任江宁织造曹寅大显身手,将江宁织造署经营成江南文化中心,引起众人瞩目,郑端事件也逐渐淡出世人视线。
黄海博问道:“曹兄相信郑奇泰信中所言吗?”
曹湛道:“我曾听织造大人提过,两年前曾有郑端是为傅拉塔所害的流言,只是无人相信。郑奇泰怀疑其父是被傅拉塔所害,本可直接援引督抚激烈互参做理由,毕竟傅拉塔、郑端二人当时针锋相对,闹得不可开交,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在他看来,一定真有郑端认定傅拉塔曾助人谋夺丁氏之书一事,不然郑奇泰不会将其认定为父亲遇害的死因。如果仅是猜测,得有无穷丰富的想象力,才能将丁拂之豪赌失书与堂堂两江总督联系起来。
黄海博道:“我也是这么想。而且拂之赌输后继而自杀,郑巡抚离奇过世,这两起事件,时间上相距极近,虽然外人极难将二者联系起来。”
曹湛道:“那暗中窥测丁氏藏书的主顾,苦心经营多年,根本无须借助两江总督的势力,唯有一点需要帮忙,那便是运输。”
黄海博骤然醒悟,道:“不错,正是如此。难怪我总也打听不到消息,原来运书北上的是官船。”
曹湛道:“这是一条极为有用的线索,毕竟官船记录是有账可查的。如果确认傅拉塔曾在丁氏失书后征调过官船,据其调用船只数目规模,便可知他是否与丁氏失书一事相干。”
江宁城内城外水道纵横,官船码头主要有三处:
一是江东门,门外即为上新河,其地为著名木材市场,湖南、江西等省木材均运送至此。之所以以此地为木材集散之地,盖因上新河对面有江心洲,绵延二十余里,势若长堤,足资掩护,木筏无漂流之虞。
江心洲面积三万余亩,夏秋之间,芦苇森高,至十一月间便可收获,可满足江宁全城燃料之用。
二是观音门,门外即草鞋峡水道,其市名燕子矶。燕子矶之渔税,与上新河之木材税、江心洲之柴税,为大宗收入。渔税之“渔”指鲥鱼,每年定期由大海游入草鞋峡,因而江宁捕鱼渔户,均居住于附近。因鲥鱼珍贵难得,亦成为江宁专献的贡品。
三是兴中门,门外即是秦淮河口,市名下关,明时称龙江关。明代郑和七下西洋,均起程于此。其南有三汊河,为当年郑和造船之地,又称宝船滩。
黄海博思忖片刻,道:“以最便利而论,当数江东门,我敢打包票,运书的官船一定是走那里。”
曹湛道:“一定是江东门。朝廷早有定例,十艘以上船队,只能走江东门。依我估计,六万卷图书,按百本一箱算,也要六百只箱子,中等驳船,一艘顶多能装载五十只箱子,因而至少需要十二艘以上的船。”
黄海博道:“可惜江东门离城太远,我们只能明日一早动身出发了。”
曹湛笑道:“根本不需要专门跑一趟江东门。江东门与观音门、兴中门三处的船只进出记录就在江宁织造署中。”
原来曹寅自来到江南后,与诸多文士交往应酬。其人风流儒雅,文才华赡,刻意经营之下,受到江南士林甚至明遗民认同与推崇,短短两年内,便成为主持东南风雅、众望所归的人物,在江南享有极高的声誉。
虽然曹寅成果斐然,但花费开销也极大,仅维持日用排场、应酬送礼就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尽管也有江淮盐商不时“资助”,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且有受贿嫌疑,日后恐会成为曹寅的小辫子。康熙皇帝倒也舍得下本钱,命曹寅接管江东门、观音门、兴中门三关税收,这三关是江宁税入最大笔收入,堪称肥差,肥得流油。曹寅既是掌关,船只出入记录当然也在江宁织造署。只不过这种皇帝为了某种目的填补家奴亏空、动用地方重关关税之事,太上不了台面,是以并不声张,只悄悄进行,外人竟不得而知。
黄海博闻言,起初大为惊异,但再联想到江宁织造威凌两江总督之上,也觉得不足为奇。想了想,才道:“船只进出记录在江宁织造署固然方便,但调阅文书,势必会被曹寅兄知悉,他问起原委,曹兄可要将实情相告?”
曹湛沉吟道:“此事干系两江总督,非同小可,我二人先私下调查,等找到有力证据,再决定是否要告诉织造大人。”
黄海博道:“如此也好,如果事败,得罪傅拉塔的也只是你我二人,与曹寅兄无关。”又问道:“曹兄,此事极是凶险,你当真要鼎力协助吗?”
曹湛正色道:“黄兄当日曾因我被邵拾遗捉去,施以酷刑。而后又有票号老马持剑威胁一事,也是因我而起。我目下所做之事,亦要担待极大干系,黄兄本可置身事外,可你却没有丝毫退缩,足见已将我的事当作了你的事。你的事,当然也是我曹湛的事,切莫再说见外之话。”又道:“况且郑奇泰所言为真的话,傅拉塔为私利谋害了在任巡抚,这种人,怎能让他继续坐在两江总督的位子上?”
二人商议一番,决定先去江宁织造署调阅江东门通船记录。刚出大门,便见曹寅心腹仆人黑子匆匆赶来。
黑子招手叫道:“原来曹总管在黄公子这里,小人到处找你。”
曹湛迎上前去,问道:“可是织造大人找我有事?”
黑子点了点头,告道:“有人被射死在江宁织造署大门前。小人见过那人,当日西园宴会,他是邵员外父子的随从之一。”
曹湛与黄海博相视一眼,失声道:“死者该不会是……”
黑子道:“他叫高戈,是邵府管家高敏的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