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真实情况如何,姿容绝代的董鄂氏自入宫后便宠冠后宫。顺治皇帝力排众议,册封新入宫的董鄂氏为贤妃,一个月后即晋为皇贵妃,升迁速度之快,史所罕见。不仅如此,顺治皇帝还特意为董鄂氏举行了隆重的册妃典礼,并下诏大赦天下。终清一朝,这是唯一一次因册立皇贵妃而大赦天下的例子。
南浦西风合断魂,数枝清影立朱门。
可知春去浑无迹,忽地霜来渐有痕。
家世凄凉灵武殿,腰肢憔悴莫愁村。
曲中旧侣如相忆,急管哀筝与细论。
——冒襄《和秋柳》
曹湛指出老马来自票号后,又进一步解释道:“这票号应该很有些来头,老马敢深夜闯进官署、民宅,持剑威胁你我二人,作风大胆,愈发能佐证此节。我猜丁南强听到我说出票号后,立即承认是他杀了京口总兵黄芳泰,是想就此掩饰过去,以免牵扯出票号来。不想事情一波三折,先有朱音仙主动顶罪,后来又出了庆余班武生罗晋遇害之事。丁南强猜及罗晋是因他而死,内心有愧,将我等已知悉票号一事通知了票号,便自行消失。因丁南强含而糊之,票号亦不明真相到底如何,又听说我二人在调查黄芳泰一案,便派出人手,暗中监视。”
黄海博听完,深觉有理,又问道:“那老马既是票号的人,他当面询问是谁杀了邵鸣,又问及凶手为什么要嫁祸票号,愈发证明票号是被嫁祸。而今已能肯定邵鸣不是被票号所杀,那么黄芳泰呢?那老马的语气,可有表现出票号牵涉其中?”
曹湛沉吟道:“这我倒听不出来。黄兄肯定是同一名凶手杀了黄芳泰和邵鸣吗?”
黄海博道:“两名死者伤口口径极为相近,但我也不能打包票。不过我敢肯定的是,这老马一定不是当夜绑架我拷问的人,他表面凶巴巴的,但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丝毫戾气。”
曹湛道:“黄兄的意思是,不是票号杀了黄芳泰?”
黄海博点了点头,道:“绑架我和罗晋拷问的人,一定是命案凶手,这是确认无疑的事。既然丁南强因此而消失,老马也称正在寻找丁氏,表明票号并未牵涉其间。”
既然票号跟黄芳泰命案无干,丁南强为何要庇护凶手?他为何一听曹湛提及票号,便主动招承罪名呢?
前者倒是能找到理由,譬如丁南强帮助凶手,可能只是单纯出于厌恶黄芳泰,但后者则是要用他自己的性命去替代凶手,没有极深的交情,实难做到。
曹湛道:“自古查案,当以物证为大。既然黄兄判断两名死者伤口相近,那么我们仍然认为是同一名凶手。”
黄海博道:“或许票号之前派人到镇江行刺过黄芳泰,但事情未能成功,其武弁林毅便是由此知悉票号。丁南强跟票号渊源极深,应该听过此事,所以当他在西园撞见凶手杀黄芳泰时……”
曹湛骤然醒悟,道:“丁南强误以为凶手是票号所派,于是主动上前相助。”
而实际上,凶手跟票号毫无干系,他因机缘巧合白得了丁南强的庇护不说,还从对方口中探知世间有票号这样一个神秘组织。凶手成功逃脱后,决意铲除后患,除掉当日帮助过他的丁南强,却阴差阳错地抓了庆余班武生罗晋,而后他又派人捉了黄海博拷问,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至于云锦账房邵鸣,他应该知悉凶手身份,因而也被灭口,凶手还非常高明地嫁祸到票号头上,若非老仵作郭扬及时看出破绽,只怕曹湛、黄海博也会上当。
至于丁南强,或许不是自行消失,而是已被凶手追索到,予以灭口。毕竟他是唯一一个见过凶手真面目的人,威胁力太大,他活在世上一日,凶手便一日寝食难安。
黄海博道:“不错,这一番推测合情合理,还解释了所有疑点。”长叹一声,道:“只是可惜了丁南强。”
曹湛沉吟道:“黄兄认为丁南强已经遇害了吗?”
黄海博道:“九成九已不在人世。”
丁南强知道庆余班武生罗晋出事后,就应该有所醒悟,于情于理,他都会立即联络票号,确认西园黄芳泰命案一事。他当日匆匆出门,极可能便去找票号,但自此消失不说,连票号老马也在寻他,除了用已经遇害来解释外,再无其他理由。
黄海博又叹道:“不过我倒是希望我的推测是错的。”
曹湛道:“我也希望如此。丁南强既知庆余班武生罗晋是受他牵累,大概也料到凶手真正要对付的人是他本人。他是半个江湖人士,素有神通,极可能采取措施自保。而今既然还没有发现尸首,不妨先设定丁南强人还活着,只是刻意躲了起来。”
黄海博道:“曹兄这番分析倒也有理,那好,我们便先认为丁南强还活着。”
曹湛思虑片刻,走到门前,招手叫过一名仆人,命他去将朱音仙朱老请过来。
黄海博忙道:“朱老身子不便,我二人当可登门拜访。”
曹湛为难地道:“黄兄有所不知,织造大人将我禁足,不准我出房门半步。”
黄海博闻言大奇,问道:“曹寅兄为什么要这么做?”
曹湛便将自己着力隐瞒的过往说了。
黄海博听完,默然良久,才道:“我竟是不知曹兄尚有这样一番经历。”又问道:“曹寅兄预备如何处置曹兄?”
曹湛道:“织造大人说要等圣上批复。”
黄海博讶然道:“这件事,曹寅兄竟要上达天听吗?为何不能私下处置?”
曹湛道:“织造大人是皇帝信任的心腹,他身边竟有亲信曾加入过反贼队伍,日后若被人在御前举报,将会于他名誉大大有损。所以与其留一隐患,不如先行主动上报。”
黄海博遂安慰道:“曹兄当年走投无路,才加入了桂家,实属无奈之举,想必圣上能够体谅。”
曹湛叹道:“若是圣上发怒,要将我逮捕定罪,倒是一件好事。最怕的就是圣上赦我无罪,命我交代出桂家各部藏匿之所,或是干脆派我去招安桂家余部,那我可就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黄海博沉默了一会儿,笑道:“果真如此的话,我倒有个主意。”
曹湛忙问道:“什么主意?”
黄海博笑道:“曹兄不妨也学那丁南强,主动消失。”又道:“也不知丁南强躲去了什么地方。找到他,许多疑问都迎刃而解了。”
曹湛沉吟道:“或许名妓朱云会知道丁南强所在。”
正议着,朱音仙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进来,问道:“曹总管,是你找我吗?”
曹湛忙扶朱音仙坐下,歉然道:“实在抱歉,若非遭织造大人禁足,我本该亲自过去一趟的。”
朱音仙愕然道:“曹总管是织造大人左臂右膀,织造大人一刻也离不开,何以会被禁足?”
曹湛也不隐瞒,将自己曾加入桂家的过往说了。
朱音仙平静地听完,只淡然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问道:“曹总管找老朽来,可是有什么事?”
曹湛道:“昨日江宁又出了一桩命案,云锦账房邵鸣遇害,看起来是票号所为。”大致说了邵鸣被杀情形。
朱音仙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道:“邵鸣我见过好几次,是个不错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实在可惜。”
黄海博问道:“票号杀了邵鸣,朱老不觉得奇怪吗?”
朱音仙不答,只反问道:“老朽为什么要觉得奇怪?”
曹湛忙道:“朱老,我们请你来,是想当面请教,票号到底是什么来历?”
朱音仙道:“曹总管何以认为老朽会知情?”
曹湛道:“世上还没有丁南强这号人物时,朱老便已是秦淮河上的名曲师,我不信他知道的事,朱老会不知道。”
朱音仙毫不动容,摇头道:“那可未必。”
曹湛道:“那日在丁氏河房,朱老强行出头,自承杀了黄芳泰,到底是为了丁南强,还是因为票号?”
朱音仙连连摇头道:“忘记了,忘记了,年纪大了,总是忘事。”
黄海博忙道:“我二人只想查明真相,对票号并无恶意。我们已经知道邵鸣一案,票号是被人陷害。”又将昨夜老马“夜访”情形说了,道:“曹总管认为老马便是票号的人,而今票号自己都出面了,可见他们也是不希望事态进一步恶化。”
朱音仙皱起眉头,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道:“如果朝廷同意赦免曹总管,却有所要求,要你交代出桂家同党的藏匿之处,曹总管会怎样做?”
曹湛料不到对方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先是愕然,随即苦笑了一下,道:“我刚刚还跟黄兄谈论过这个问题,果真如此的话,我也只好学丁南强,自行消失了。”
朱音仙点了点头,道:“曹总管处境不妙,仍然将心思花在案情上,看来是真心想替死者伸冤,那好,老朽实话告诉你们,我其实也不知道票号是什么来历。”
黄海博道:“当日在丁氏河房,丁南强解释票号组织时,朱老神色平静,似是早知票号一事。”
朱音仙道:“老朽从来都是旁听者,旁人说什么,我听着便是。”
曹湛仍有疑问,道:“那么朱老为何要替丁南强顶罪呢?”
朱音仙道:“老朽知道丁南强没有杀人,他那双手,不是杀人的手,他那副心肠,也没有任何杀机及杀气。老朽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替旁人顶罪,但我想我已是风烛残年,活不了几日,不如临死前做件好事,用我自己的性命,来换丁南强的命。”顿了顿,又问道:“丁南强那边怎么样?”
曹湛道:“他人不见了,昨晚那老马也称正在找他。”
朱音仙道:“你们可有问过月波水榭的歌伎朱云?”
曹湛道:“还没有来得及去打听。”
朱音仙道:“看起来,事情似乎跟票号有关。”悠然出神了一阵,才缓缓道:“老朽虽然不知票号来历,但在四十年前,我便听过这个名字。”
黄海博吃了一惊,道:“四十年前吗?那时候丁南强还没出生呢。”
朱音仙道:“不错,尊父黄虞稷黄公当时也在场。”
黄海博大奇,忙道:“还请朱老详述当时情形。”
朱音仙道:“老朽当时还是冒家班曲师。当日冒襄冒夫子在水绘园宴请钱谦益钱公,尊父是陪同钱公前来如皋。听说本来是由钱夫人柳如是作陪,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钱夫人与钱公大吵了一架,竟未能成行。”
黄海博道:“这一节,我竟从未听先父提起过。不过先父倒是经常讲述年轻时与冒襄冒夫子交游甚密。”
朱音仙叹道:“当年董小宛娘子过世,江南诸多文士均有诗悼念,尊父黄虞稷黄公亦有两首绝句相赠,最为冒夫子喜爱,时常吟诵,每每读罢,辄哀感流涕。”又曼声吟道:“珊瑚枕薄透嫣红,桂冷霜清夜色空。自是愁人多不寐,不关天末有哀鸿。半床明月残书伴,一室昏灯雾阖缄。最是夜深凄绝处,薄寒吹动茜红衫。”
黄海博听朱音仙诵及先父诗作,一时很是动容,又问道:“既是四十年前之事,董小宛当还在人世了。”
朱音仙点点头道:“那董小宛,不仅香姿玉色,神韵天然,还精通南曲、刺绣,在秦淮河上有‘针神曲圣’之称,更能烧得一手好菜,水绘园待客饮食,均由她亲自打理。”又叹了口气,道:“那也是董小宛最后一次张罗水绘园宴席。”缓缓说了当日情形。
那一日,冒襄在水绘园宴请钱谦益及黄虞稷,并命冒家班唱戏助兴。宴席半途,又来了一位名为蒋山佣的老者,头戴笠帽,看不清面目,身后还跟着两名彪形大汉。其人一现身,冒襄、钱谦益等人均起立相迎。从诸人言语交谈中,朱音仙方才得知,钱谦益这次来如皋,并非专访冒襄,而是要借水绘园之地与蒋山佣相会。“票号”一词,便是由那蒋山佣口中说出。
黄海博道:“钱谦益何等人物,能得他亲去如皋,只为一晤,那老者身份一定非同小可,蒋山佣应该只是个化名。”
朱音仙道:“所以黄公子也该明白为何令尊生前没有对你提过这件事了吧,这是一次涉及机密大事的秘密会晤。”又道:“戏唱完后,冒夫子便引客人进了书房,房门由蒋山佣的两名随从把守,除了董小宛之外,不准他人出入。”
这场内容不为人知的秘密会议进行了大半夜,直到次日清晨,蒋山佣、钱谦益、黄虞稷先后踏着晨曦离去。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董小宛红肿着眼睛跑了出来。下人上去询问究竟,董小宛只称身子不适,便自行奔回了卧房。
黄海博又惊又疑,问道:“适才朱老说那是董小宛最后一次张罗水绘园宴席,那么之后?”
朱音仙道:“之后董小宛娘子便一病不起,不几日便过世了。”
黄海博一时难以置信,踌躇问道:“该不会传说是真的,董小宛被人暗中送入了紫禁城,成为了顺治皇帝的宠妃,也就是那一度宠冠后宫的董鄂妃?”
朱音仙摇头道:“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这件事,黄公子不该问我,该去问曹织造才对。他担任御前侍卫多年,诸多宫廷秘事,最熟悉不过。”言语之间,竟无否认董鄂妃即董小宛之意。
曹湛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董小宛怎么成了董鄂妃,不是说满汉不能通婚吗?”
黄海博忙道:“曹兄人一直在贵阳,不知董小宛一事。当年董小宛病死,江南士林为之悼念,除了先父之外,吴伟业等诸多名士均有诗缅怀。可疑的是,愈是冒襄密友,诗句愈有隐晦难言之处,令人费解。后来董鄂妃因见宠于顺治帝而知名,江南便开始有董鄂妃即董小宛一说流传。”
传闻称,秦淮名妓董小宛嫁与冒襄为妾后,又被献入清宫,为掩人耳目,冒称旗人董鄂氏。而其夫江南名士冒襄为免杀身之祸,不得不诡称董小宛已经病死。
曹湛一时不明究竟,也不愿关心这等风流艳事,便问道:“既然那是一次秘密会晤,那蒋山佣身份行踪又如此神秘,朱老又是如何知悉票号一事的呢?”
朱音仙道:“全是凑巧。钱谦益与黄公子尊父黄公离开后不久,又掉头折返了回来,钱谦益询问蒋山佣所创票号一事时,我人正好站在窗外。”
曹湛道:“如此说来,这票号是那自称蒋山佣的老者所创了。”
朱音仙点了点头,道:“这是老朽所知的票号的全部。至于当日在丁氏河房,丁南强称票号是个收钱办事的江湖组织,我觉得也不像是假话,应该是确有其事。”
曹湛知道朱音仙身子骨不好,不能久坐,遂道:“多谢朱老,您老身体不好,我这就叫人送您回去躺着。”
朱音仙起身道:“曹总管多少应该猜到些什么。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看到你一心想查明真相,有意还邵鸣一个公道。还希望你不要用我的好心,去做坏事。”
曹湛道:“我明白。朱老放心,您刚才那番话,只限于我与黄兄二人,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
朱音仙道:“我相信你,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曹织造也是个好人,可是他不能知道这件事。”
曹湛点了点头,道:“我明白。”送至门口,招手叫过一名仆人,命他扶朱音仙回房歇息。
黄海博尚是莫名其妙,问道:“朱音仙临走前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好心做坏事?”
曹湛叹道:“黄兄还想不到吗?那票号,一定是个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
黄海博大吃一惊,起初觉得匪夷所思,但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失声道:“先父当年竟然也参与了其事。”
曹湛道:“尊父是个做学问的,我猜他只是陪同钱谦益前往水绘园,并没有真正参预其中。入清之后,钱谦益每至江宁,必住在丁氏河房,丁南强知悉票号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黄海博道:“朱音仙临走前那番话,是不希望我们向旁人透露票号一事吗?”
曹湛点头道:“朱音仙确实是这个意思,而且我也答应了他。”
黄海博道:“难怪朱音仙之前特意问了一句,如果朝廷要曹兄交代出桂家同党的藏匿之处,你会怎样做,原来他是想试探曹兄的立场和态度。”
曹湛叹道:“若不是我有加入桂家的经历,黄兄父亲亦曾经参与了当年的秘密会议,朱音仙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此节。”
他原先以为票号是个纯粹的江湖组织,出面杀人,只是受人雇请。目下既知票号是个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当不会做为钱杀人之事。即便票号曾派人行刺黄芳泰,也应该是出于政治目的或是私人恩怨。
从京口方面传来的消息看,八旗及绿营均没有发生公开的行刺事件,那么武弁林毅极可能是从另外的渠道知晓了票号,比如其主人黄芳泰。
当年钱谦益等人行反清复明之事,最倚重的武装力量,无非是东南郑成功。郑成功是钱谦益得意门生,钱氏一定多次派人与其联络,并将创建反清复明组织票号一事告诉了爱徒。
黄海博听到这里,蓦然醒悟,道:“不错,曹兄的推测对极了。而且当年前往东南联络郑成功的信使,极可能就是陆惠。”
当时黄芳泰叔叔黄梧尚在郑成功麾下,且是郑氏最为倚重的心腹爱将,由此认识了陆惠并得知票号一事。黄芳泰跟在叔叔身边,大概也听到一些事情,并对脸上有疤的陆惠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当日西园宴会,黄芳泰本是为郑公子意图与日本结盟一事而来。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对“郑氏”二字更为敏感,毕竟大清平台,郑氏覆灭,黄梧功劳最大,为此而得封一等海澄公,更是得罪了千千万万的渔民。大概在途中时,黄芳泰向心腹武弁林毅提及了一些旧事,林毅便是由此知道了票号。
至于黄芳泰命案凶手,跟票号毫无干系,却又从丁南强口中知悉票号,由此才有了后来想将邵鸣命案嫁祸票号之事。
而今票号既知组织已露了名头,有暴露的危险,当然要查明真相,于是派老马跟踪曹湛。昨日老马跟着曹湛到了邵府,得知主人邵鸣遇害,又从邵府下人口中打听到邵鸣死前在书桌上写下“票号”二字,愈发着急,于是干脆夜闯江宁织造署及黄府,当面向曹湛及黄海博逼问。
曹湛原原本本说了究竟,连郑公子派使者东渡日本,意图与幕府结盟这等机密大事也没有隐瞒。
黄海博这才知道郑成功之子郑宽正向日本幕府借兵,意图再掀风浪,忙问道:“曹兄认为郑宽与票号有干系吗?”
曹湛踌躇道:“应该是有干系。既然黄芳泰都能辗转知悉票号,郑宽身为郑成功之子,也一定知道。他想行反清复明之事,需要人力、物力,既然知道江南早有票号这么一号组织,必定会想方设法与其联络上。”
黄海博正色问道:“那么曹兄立场如何呢?”
曹湛道:“我当然是不希望郑宽这些人成事的。而今天下太平,朝廷亦奖励耕织,与民休息,老百姓想过的也就是这种安生日子。郑宽等人一旦举事,兵戈再起,江南又不知道多少人家将要遭殃。更何况郑宽为达到个人目的而不惜通敌卖国,若是日本幕府将军为重利所诱,同意出兵,他此举便是引狼入室,将成大患。”
黄海博道:“我跟曹兄想法、立场完全一致。”
曹湛又指着墙上的郑宽画像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将郑氏画像挂在这里。它每日都会提醒我,要尽快找到郑宽,及时阻止其作为,如此,便能阻止一场战争,拯救许许多多的生命。”
黄海博道:“那么票号之事,曹兄预备告知曹寅兄吗?”
曹湛摇了摇头,道:“织造大人与我等出身不同,他有他的立场及使命,一旦他知晓票号真相,便要具实上报,这是他的职责。朝廷对反清复明之人,可从来都不会留半分情面,一定会下旨严查。到时地方官府为奉迎皇帝,肆意牵连无辜,又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顿了顿,又实话告道:“不瞒曹兄,我在桂家时日不短,他们中的许多人坚持抗清,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纯粹是出于对大明的忠心,以及不肯屈服异族的信念,而并非想得到什么。如果黄兄亲眼看到,也会感动的。”
黄海博正色道:“我听了曹兄这番话,亦是十分感动。你既想阻止郑宽等人成事,又想保他们周全,既考虑百姓安危,又佩服郑宽等人气节。只是委屈了你,夹在中间,两边难做。”
曹湛摇头道:“我这不算什么,织造大人之夹缝边缘处境,胜我千百倍。”
江宁织造地位等同于督抚,朝廷明文规定其人与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平起平坐。而清朝官员出行,讲究大张旗鼓,要使用“仪仗”和“仪从”,官越大,排场也就越大。举例来说,两江总督出行,本人可乘八人抬的大轿,队伍最前面有“引马”两人,卫士左右簇拥。其他各种仪仗器物如八面青旗,飞虎旗、杏黄伞、青扇、兵拳、雁翎刀、兽剑、金黄棍、桐棍、皮槊各二,四杆旗枪,回避、肃静牌各二面,一共是十三种三十四个。仪仗中还有专人负责鸣锣开道。锣声也有讲究等级,总督出行,鸣锣六锤半,而州、县官出行时,开道锣只能鸣三锤半。官员所过之处,百姓必须肃静、回避。
曹湛到江宁织造署已近两年,知道曹寅出行都是轻骑简从,从不搞排场。而且他出门有个习惯,入轿时总是携一本书,一坐下便埋头看书,从不抬头。起初曹湛以为曹寅只是嗜书好读,后来偶尔中听曹寅谈起,才知他手拿书本只是为了装装样子,真实目的是为了避免官民见到他后向轿子行礼。曹湛听说后,不免愈发为曹寅为人低调谦和而感怀。
然有一日,曹湛亲眼见到曹寅携书入轿时的复杂眼神,忽然顿悟堂兄的真正苦闷之处——他生活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中,表面风光体面,实际卑微凄苦。瞬间繁华与无常命运交织在一起,令他时时产生出矛盾的心态。既然眼前的一切如此虚幻而不真实,他要那些虚礼又有什么用呢?
黄海博料想曹湛是指曹寅先人本是大明镇将,而后却沦为满人家奴一事。他虽不像曹湛知悉曹寅诸多个人秘事,却也读过其诗作,在沉雄朴厚风格之外,总带着若隐若现、欲说还休的悲凉,便不再接此话题,只道:“曹兄放心,我虽然力弱,也一定会尽心尽力,鼎力相助。”有意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随口问道:“那件事,就是顺治帝在世时宠爱董鄂妃一事,曹寅兄可有提起过什么?”
曹湛一怔,道:“没有。黄兄如何会格外关心这件事?”
黄海博走到门口,打量一番,见左右无人,又特意掩好门窗,这才道:“先父在世时虽没有提过,但我少年时随他游历苏州,曾听一位老名士提及,董鄂妃就是董小宛。那位老名士还说董小宛入宫,是有识之士设下的极为高明的美人计,堪比春秋越国送西施入吴。”
曹湛又是一怔,道:“这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罢了。满汉向来不能通婚,满人亦对汉人关防极难,清廷怎么可能任凭一名汉家女子入宫,且成为了顺治皇帝宠妃?”
黄海博摇头道:“规矩是规矩,实际却未必如此。曹兄可听过‘孀姝奇遇’的故事?当年豫亲王多铎,不也娶了汉家妇人刘三季做正妃吗?刘三季是与钱谦益同邑,曾受过钱氏恩惠。听说钱谦益几次因‘通海’罪名被捕,却全身而返,除了其妻柳如是本事大、交际广之外,刘三季也从中出了不少力。”
顿了顿,又道:“事实上,那董鄂妃确实极大地影响了顺治皇帝。”
不论真实情况如何,姿容绝代的董鄂氏自入宫后便宠冠后宫,顺治皇帝的五位蒙古后妃全部失宠。顺治仰慕汉族文化,而五位蒙古后妃均目不识丁,彼此自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董鄂氏却“不用金玉,诵《四书》及《易》”,又精通书法,与顺治皇帝志趣相投。
顺治十三年(1656年)八月二十五日,顺治皇帝力排众议,册封新入宫的董鄂氏为贤妃。当年九月二十八日,即晋为皇贵妃。才一个月的工夫,董鄂氏便由妃子升为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升迁速度之快,史所罕见。不仅如此,当年十二月初六,顺治皇帝还特意为董鄂氏举行了隆重的册妃典礼,并下诏大赦天下。终清一朝,这是唯一一次因册立皇贵妃而大赦天下的例子。
这一状况,立即引起了顺治生母孝庄太后的警惕。孝庄太后出身蒙古王族,满蒙联姻素来是满清加强与蒙古关系的关键纽带,顺治皇帝的第一位皇后便是政治联盟的产物,为蒙古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女,亦是孝庄太后的亲侄女。但结婚仅两年,顺治皇帝便不顾母亲的面子上难看,以夫妻二人志意不协调为由,坚持将皇后降为静妃,改居侧宫。
此谕旨下后,北方大臣核心人物冯铨和南方大臣首脑陈名夏难得地采取了相同的口径,相继上疏,表示皇后“母仪天下”,关系甚重,不能轻易废弃,恳请顺治皇帝深思熟虑,慎重行动。他们还举例说:汉光武帝、宋仁宗、明宣宗虽然都是贤主,但均因废掉皇后而受到批评。
顺治皇帝接到奏疏后勃然大怒,声言自己此举是废掉无能之人,严厉斥责上疏大臣不关心国家政务,反在无益之处沽名钓誉,“甚属不合”。尽管有孝庄太后和蒙古王族的支持,众诸大臣还是未能说服年轻任性的顺治皇帝。
顺治十四年(1657年),董鄂妃产下一子,顺治皇帝欢愉异常,眼中只有董鄂妃母子不说,还公然宣称董鄂妃所生的皇四子为“朕第一子”,隐隐有立为皇太子的意思。随着新生儿的诞生和顺治皇帝鲜明的态度,清后宫内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变得更加残酷。一时之间,董鄂妃母子成了众矢之的。
董鄂妃温婉贤淑,对政治并无兴趣,但由于顺治皇帝对她的宠爱,她的一举一动给清初政局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尤其是当她生下皇四子后,顺治皇帝更将他们母子捧到了天上,并一心要立皇四子为太子。倘若真是如此,董鄂妃之子将来为皇帝,董鄂妃将来就是皇太后,势必对满蒙贵族间的政治关系构成威胁。孝庄太后从长远的利益着想,决意置董鄂妃于死地,但以她的老谋深算,自然不会明目张胆地下手。她有意在董鄂妃刚刚生产之时,宣称“圣体违和”,即身体不舒服,要到皇家苑囿南海子养病,并要后妃们随身伺候。
董鄂妃不敢悖旨,被迫拖着极度虚弱的身子前往南海子,没日没夜地侍奉太后的寝食,经过一番折腾,健康状况急剧下降,很快就“形销骨立”。
雪上加霜的是,董鄂妃所生皇四子病死,出生不足百日,连名字都还没有来得及取。朝野纷传这名尚不足百日的皇子是被毒死的。
皇四子之死对董鄂妃的打击是致命的,她痛不欲生,一病不起,从此缠绵于病榻。尽管顺治皇帝多番抚慰,承诺一旦董鄂妃再生一子,一定立其为太子,但董鄂妃的病情还是一日一日地沉重。而最令顺治皇帝烦躁的还是宫中四处充满了幸灾乐祸且不怀好意的目光,包括他的母亲孝庄太后在内。
顺治十七年(1660年)八月十九日,董鄂妃病死。顺治皇帝亲制行状悼念,追谥董鄂妃为孝献皇后,寄托悲思。
悲痛欲绝的皇帝心绪难平,偏偏他在朝堂及后宫都找不到同盟,情感无以宣泄之下,开始沉迷于释道。
当年九月,顺治请僧人茆溪森为其净发,决心披缁山林。孝庄太后屡劝不止,以烧死茆溪森为威胁,才迫使顺治皇帝打消了出家的念头。一场闹剧就此收场。但顺治皇帝出家之心依然不死,他又改派亲信太监吴良辅代替自己出家。
三个月后,顺治十八年(1661年)正月初七,顺治皇帝因染上天花病死于养心殿。因事出突然,民间多怀疑皇帝并没有死,而是到五台山出了家。时年八岁的皇三子玄烨即位,是为康熙皇帝。
曹湛听完黄海博一番滔滔不绝的讲述,惊讶地问道:“这里面有不少宫廷秘闻,黄兄是从哪里听来的?”
黄海博道:“康熙二十年,先父得昆山徐乾学、徐元文兄弟举荐,以布衣入翰林院,食七品俸禄,就任《明史》纂修官。先父亦命我跟随入京,好长些阅历见识。我们父子住在徐乾学徐学士家中,我也时不时地跟去翰林院。当今圣上爱好文学,对翰林院学士很是礼敬,时常派亲信太监来赏赐物品。我左右无事时,便向那些太监打听。因董鄂妃之事已过去二十年,太监们也不忌讳,我因而探知了许多秘事。”
曹湛哈哈大笑道:“若不是黄兄亲口说出,真的很难想象你跟在那些太监左右、问东问西的情形。”
黄海博笑道:“也是因为我年纪小,太监们不拿我当回事,随便讲着玩罢了。”
曹湛道:“那么可有太监指证董鄂妃便是董小宛?”
黄海博道:“那倒没有,都说是旗女董鄂氏。”又道:“顺治年间,满清入关不久,旗人尚未开化。黄兄想想看,那董鄂妃果真是旗女的话,如何能不用金玉,诵《四书》及《易》,还精通书法?那孝庄太后又为何对董鄂妃母子得宠如此紧张,势必要置二人于死地?太后虽是蒙古人,但皇四子既是旗女所生,保持满人最纯正的血统,不是更好吗?她之所以不顾太后身份,向一对孤弱母子痛下毒手,只因一点——董鄂妃是汉女,太后不能容忍大清江山就此落入汉人之手。”
曹湛本来绝难相信董鄂妃便是昔日秦淮名妓董小宛,听完黄海博分析,倒也几分相信起来,沉吟道:“果真如此的话,那谋送董小宛入宫者固然高明,但孝庄太后仍是棋高一着,或许是天意如此。”
黄海博道:“我还有个证据。当年我们父子住在徐家,徐乾学徐尚书看上了京师一处宅子,要花费五千两白银,他一时拿不出来,就向其舅顾炎武顾公借钱。顾公当时正好客居北京,次日便亲自送了银子来。徐氏兄弟设下宴席款待,我父子,还有王士祯王公均在旁作陪。不知如何,席间有人提起了江南老名士冒襄。我也是少年心性,忽然想到那苏州老名士曾说董鄂妃便是董小宛,于是当众问了出来,料想徐尚书是皇帝的心腹文学大臣,多少会听过什么。”
结果宴席气氛一下子僵住了,且变得十分诡异——徐氏兄弟先是面面相觑,随即一齐望向顾炎武,似是等他示下。顾炎武随即起身道:“天色不早,我已然饮酒三杯,该回去了。”
徐乾学忙道:“外甥还准备了薄蔬,没有上桌。舅舅再喝一点酒,畅饮至半夜,我派人打着灯笼送您回去,怎么样?”
顾炎武秉性峻峭,当即发了火,怒道:“世间只有淫奔、纳贿这两类人夜行,哪有堂堂正人君子夜行的?”
身为大学士的徐乾学屏息肃容,不敢再说一句话。
徐元文忙上前替兄长道歉。顾炎武只拍了拍他肩头,道:“有体国经野之心,而后可以登山临水;有济世安民之略,而后可以考古论今。”随即扬长而去。
场面一时颇为尴尬。徐乾学无奈之下,圆场道:“人眼俱白外黑中,唯我舅两眼俱白中黑外。”
然宴席最终仍是不欢而散。事后黄虞稷还一再责怪黄海博,称是他说错了话。
曹湛奇道:“这算什么证据?”
黄海博道:“以当时情形来看,两位徐学士都是知情者,但却不敢答话,打算看顾炎武脸色行事,不料对方却起身走了。先父后来怪我说错了话,我表面没吭声,心里却不服气,如果没有董鄂妃就是董小宛这回事,或是不想回答,大可直接否认,何以如此古怪呢?”
曹湛道:“之前我听织造大人提过顾炎武,说他曾因田产之事杀了人,还吃了官司,全靠钱谦益出手相救,才得以脱身。后来顾家家产被当地豪强抢掠一空,想来顾氏即使没有家破,家境也不会太宽裕。顾炎武如何会突然变得如此阔绰,五千两白银,随手便能拿出来?”
黄海博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就想弄清楚董鄂妃到底是不是董小宛,完全没留意顾炎武顾公出手太过阔绰这件事。”
忽有婢女拍门叫道:“曹总管,太夫人传唤你去后堂见她。”
曹湛不能拒绝,只得应了一声,又道:“回头还请黄兄帮忙做个证,不是我有意不遵从织造大人禁足之命,实是不能违抗太夫人相召。”
入来后堂时,却见孙氏坐在堂首正中,面色十分不豫。曹湛心中有所会意,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拜见。
孙氏当即指着他骂道:“你当日来江宁织造署投奔寅儿,我便知道你不是好东西。想不到你比东西还不是东西,竟然曾经加入过反贼队伍。我们曹家祖辈三代皆为朝廷效力,被你这种狼子野心之徒混了进来,岂不是要败坏我们曹家的名誉?”
曹湛道:“太夫人既然已经知悉此事,想必也知道我当年加入桂家,是不得已为之。”
孙氏道:“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当过反贼,终归是事实。”
孙氏是康熙皇帝钦封的一品夫人,曹家满门富贵均因她而起,在曹家霸道惯了,见曹湛垂首不应,便冷笑道:“寅儿既认了你为同族,我也不能否认这一事实,只好大义灭亲了。来人,将曹湛捆起来,先治以家法,打二十大棍,再送交江宁府治罪。”
曹寅闻讯赶至,急忙上前阻拦道:“母亲大人请息怒,曹湛已经知错了。”
孙氏见曹寅赶来相护,火气愈重,道:“怎么,当初是你不顾我反对,坚持收留了曹湛。而今既然查明他反贼身份,还不让处置吗?”
曹寅道:“孩儿不是此意。曹湛当年年纪小,被迫加入了桂家,他在桂家的数年,正是吴三桂父子作乱之时,桂家所谓的抗清,对抗的其实是吴三桂。”
桂家是大西军余部,而大西军奉南明永历帝为主,永历皇帝正是死在了吴三桂手中,因而即便吴三桂起兵时打出了“反清复明”的旗号,仍然被桂家视为不共戴天的头号大敌。
孙氏冷笑道:“反贼就是反贼,难不成因为他打过吴三桂,就成了大清功臣?”又怒道:“皇上命你监察江南,结果你倒好,身边还收留着个反贼。若被皇上知晓,还会对我们曹家放心、对你完全信任吗?”
曹寅一时难以反驳,堂中气氛极为尴尬。忽有人大哭了起来,却是曹寅之子曹顺进来,见到祖母与父亲争论,一旁还站着持绳、持棒的仆人,竟是从未见过的阵仗,一时惶然,竟至哭泣。
曹寅妻妾迄今无所出,遂过继了弟弟曹宣长子为嗣子,即曹顺。虽此类事件在寻常百姓家也属稀松平常,然曹寅在二十多岁时便主动过继曹顺为己子,当时他尚不能预料将来未必不会有自己的亲生儿子,足见过继一事完全是为了讨好嫡母孙太夫人,只因曹宣才是孙氏唯一亲子,曹顺则是孙氏的亲孙子。
果然孙氏一见宝贝孙子哭了,立时便软了下来,忙道:“顺儿别哭,别哭,快到祖母这里来。”又斥道:“你们吓坏了我的宝贝孙子,还不快快滚出去,都滚出去。”
曹寅遂向曹湛使个眼色,道:“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
曹湛躬身退出。在庭院中等待时,一名婢女过来告道:“昨日灵修小姐来过。婢子在正门口遇到她时,她直接问曹总管在不在,婢子说曹总管好像一早就出去办事了,一直没有回来,她听了就走了。”
曹湛点了点头,料想灵修是预备履行诺言,带自己进去明故宫游览,他受命经营的那件事,总算有了实质性进展。可他心底深处,并未感到喜悦。若不是为了芳华,本已脱离桂家的他,断然不会再回头。如果事情顺利,他侥幸办好了那件事,终可与芳华团聚,自当就此远离桂家,再不相见,可他又要如何面对视他为骨肉手足的曹寅呢?
一时之间,心头又茫然起来。
过了一刻工夫,曹寅匆匆出来,告道:“我已经向母亲大人解释清楚,你受钦命查案,须得等到皇上批复,才能决定如何处置你。母亲大人听说皇上亲口夸奖你能干,很是惊异,也不再动怒了。”又谆谆告道:“你最近要收敛些,最好少在她老人家面前出现。她眼中看不到你,自然也不会心烦了。”
曹湛应道:“是,我这就回去房中,继续闭门思过,不得织造大人之命,绝不出房门一步。”
曹寅摆手道:“禁足倒是不必了。邵拾遗一早得知其父邵鸣昨日被杀的消息,立即赶去了江宁府,陶知府推给了江宁织造署,他刚刚寻来这里。我得与海青海大人赶去乌龙潭见沈海红,一时顾不上应付他。”
曹湛问道:“织造大人是要亲自将从灵山寺取到的云锦袈裟送去给沈海红做样本吗?”
曹寅点点头,道:“我与海青仔细对比过了,那袈裟与蒙古陈锦质地纹理花样一致,应该是同一名匠人所织。这件事,你功劳着实不小,我会如实禀报皇上,也会请海青在御驾之前为你美言。”
曹湛道:“织造大人费心了。”
曹寅道:“你这就出去招呼邵拾遗,继续追查此案。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万一皇上责怪下来,我一力承担。”
曹湛本待推辞,但见到曹寅长吁短叹,满腹心事,遂改变了主意,躬身道:“既然织造大人如此信任我,我一定尽力为大人分忧。”
出来客堂时,邵拾遗已等得极不耐烦,若不是同行的蒙古兆贝勒多方安抚,只怕早就跳着脚骂人了。
曹湛忙代曹寅致歉,又对邵鸣意外遇害深表痛惜。
邵拾遗到底跟随父亲走南闯北,老于人情世故,虽然悲愤,但听了曹湛一番话,倒也立时冷静下来,当即道:“既然曹织造有事,那么我找曹总管也行,听说昨日也是曹总管主持了现场勘验,江宁府只走了个过场。”
曹湛道:“我只是凑巧赶上。”
邵拾遗道:“我是特意来问,家父为人一向厚道,何以昨日于书房中遇害?那凶手票号又是个什么东西,曹总管可有请江宁府及江宁城守营发出通缉告示,缉捕票号?”
曹湛道:“请邵公子少安毋躁,案情目前还在调查中,一旦有眉目,我会立即知会邵公子。”
邵拾遗点了点头,道:“好,就凭江宁织造署这块招牌,我相信曹总管的话。”
一旁兆贝勒忍不住插口问道:“我在蒙古,也听过你们中原不少事。像这种凶杀类的刑事案件,不是该由地方官府经手吗?你们江宁织造署只负责皇家织造,如何也管起杀人命案这类事情了?”
曹湛未及回答,邵拾遗竟然抢先答道:“兆贝勒还有所不知,这位曹总管只是江宁织造曹寅曹大人的私人总管,不属于朝廷编制。”
兆贝勒愈发惊讶,道:“曹总管既是不吃皇粮,如何还要插手管这件案子?”
邵拾遗目光炯炯,注视着曹湛,道:“我也期待曹总管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曹湛不能过多透露案情,只好道:“尊父邵鸣邵员外与蒙古诸多部落交好,这一节,为当今圣上所看重。而今朝廷与噶尔丹关系紧张,正需要利用邵员外的人脉,但邵员外恰巧于此时遇害……”
邵拾遗本来敌意颇重,听到此处,当即耸然动容,问道:“曹总管认为家父遇害,不是一起简单命案,而是涉及复杂的政治背景?”
曹湛顺势接口道:“事关朝廷机密,我不能多谈。”
邵拾遗点了点头,道:“难怪江宁织造署要接手此案。”
兆贝勒道:“听二位口气,江宁织造署倒是比江宁府署还要厉害。”
邵拾遗道:“何止江宁府署,简直比对面的两江总督署还要厉害。”料想兆贝勒是蒙古人,一时不会明白,便道:“兆贝勒别着急,回头我再慢慢解释给你听。”
曹湛道:“总之,请邵公子放心,无论是江宁织造接手,还是江宁府办案,都会彻查到底,找出真凶,给邵家一个交代。”
邵拾遗还待再问,兆贝勒劝道:“既然江宁织造比两江总督还要厉害,曹总管又这般说了,邵兄不如暂且宽心。目下太夫人人在宜园,尚不知此事。府上也有后事需要料理,我先陪邵兄回去,好好安排一下。”
邵拾遗不好再说,遂道:“那么就拜托曹总管了。有事的话,尽管来大功坊武宁桥寻我。”
曹湛应了一声,送走邵拾遗,却不见黄海博,招手叫过仆人,问道:“黄海博人呢?他已经走了吗?”
仆人道:“不久前门子进来禀报,说有人有急事寻找黄公子,从黄家一路寻来了江宁织造署,黄公子担心是敦善堂有事,便急急出去了。”
话音刚落,黄海博已大踏步进来,笑道:“看来曹寅兄已将曹兄解禁了。”
曹湛忙问道:“黄兄不是去了城南敦善堂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黄海博笑道:“没有去敦善堂,不是病人找我,来找我的人,曹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神秘一笑,回过身去,朝斜对面两江总督府指了指。
曹湛奇道:“是两江总督傅拉塔找黄兄吗?”
黄海博摇头道:“不是,曹兄再猜。”
曹湛道:“难道黄兄指的方位不是总督府,而是江宁城守营军营?是城守营守备找黄兄吗?”
黄海博笑道:“也不是,反而错得更远了,我指的正是两江总督府。”
曹湛道:“两江总督傅拉塔家眷均为旗人,不喜江南潮湿,未随其上任。既然不是傅拉塔找黄兄,还能是谁?是他手下官吏吗?”
黄海博道:“还是我来告诉曹兄吧,是两江总督傅拉塔爱妾温莹。曹兄应该认得她,她总来西园看戏,我也撞见过两次。”
曹湛道:“不错,我认得温莹,她是个戏迷,也是她向太夫人举荐了沈海红,说沈氏出身吴江名门,精通戏曲,太夫人这才命人聘请沈海红来西园为诸女眷讲戏。”
黄海博闻言一怔,道:“我竟是不知此节。那温莹明明是北方口音,她又是如何知道吴江沈氏满门精通戏曲呢?”
曹湛道:“或许是辗转打听到的也说不准。言归正传,温莹找黄兄做什么?”
黄海博道:“还能做什么,就是打听这几起命案呗。先是黄芳泰命案,然后又问起了朱安时是怎么死的,还有庆余班武生罗晋,最后则是昨日刚发生的邵鸣案。”
曹湛沉吟道:“黄芳泰、朱安时两案情形,织造大人已向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两府做过简报。罗晋一案案情不明,一时未来得及,邵鸣案亦是如此。只是温莹妇道人家,没来由地打听这些做什么?”
黄海博道:“我也问了这个问题,温莹说,就是觉得好奇,想知道究竟。”
曹湛见对方面色忽然有异,问道:“怎么了?”
黄海博道:“没事。我到总督府后衙后,并没有立即见到温莹,而是在外面庭院中等了一会儿,先有一名三十岁出头的锦衣男子出来,似是熟客,还朝我笑了一笑。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温莹才召我进去。”
曹湛狐疑问道:“黄兄是在暗示什么吗?”
黄海博“啊”了一声,忙道:“不,不是。我是觉得那锦衣男子笑得古怪,而且他看上去好像有些面熟,可我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适才一个激灵,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他那个笑容。不必管他,还是说回温莹吧。”
曹湛沉吟道:“温莹到过西园多次,所谈话题只有戏曲,从不提半句旁事,她不会没来由地突然关心起命案来。或许是两江总督傅拉塔觉得几起案子疑点重重,但地方司法归按察使负责,即便两江总督,亦不能轻易插手,遂派温莹假装好奇来打探。”
黄海博笑道:“曹兄放心,温莹关心的那几起案子,我没说什么,只将八旗将领关虎在满城开暗窑、掳良为娼一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又说江宁治安归江宁城守营负责,关虎在城守营眼皮底下绑架妇女,分明是有意令城守营守备难堪,也就是不给两江总督面子。那温莹当即气得拍案大骂。”
曹湛点点头,道:“昨夜两江总督傅拉塔也来过江宁织造署,对关虎作为很是不满,预备联合大小官员上书弹劾江宁将军缪齐纳……”
“纳”字话音未落,江宁将军缪齐纳手下把总罗布便直闯了进来,气势汹汹地问道:“灵修小姐呢?”
曹湛道:“灵修人不在这里。自从当日清晨送她回去满城,我便再未见过她。”
罗布道:“那日之后,将军将灵修小姐软禁在后府,不准她随意出门。昨日小姐吵着要来找曹总管,将军破例答应了,结果小姐途中将随从甩掉不说,还一夜未归。”
曹湛忙道:“倒是有婢女说见到灵修来过江宁织造署,只是我人不在,想来她去了别处。灵修生性贪玩,或许一时玩耍过了头,忘记回城,也未可知。”
罗布急道:“再怎么爱玩,也不能一夜不归呀。而今这江宁城中群情汹汹,许多人对满城不满,万一被人发现小姐是江宁将军的女儿,处境岂不危险?”
黄海博忽插口道:“灵修小姐才一夜未归,江宁将军及手下便急成这样。那些被关虎掳走女儿的人家,心境如何,江宁将军该有所体会了吧?”
罗布闻言大忿,怒道:“你好大胆,竟敢将我们灵修小姐与那些平民家女儿相提并论!”
黄海博缓缓道:“江宁将军的女儿是女儿,平民人家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听罗布把总的语气,很是以灵修身份为傲,那你又何必担心旁人知道她是江宁将军之女后,而对她不利呢?哦,原来罗布把总也知民心所向,民心所厌。”
罗布气得额头青筋凸出,却又无言以对,狠狠瞪了黄海博一眼,拂袖而去。
曹湛道:“多谢黄兄,说出了我想要说的话。”
但他究竟还是关心灵修下落,又追将出去,叫住罗布,告道:“灵修活泼好动,可能去了城外什么地方,昨夜不及回城而已,请江宁将军不必担心。我若见到她,会立即送她回去满城。”
罗布哼了一声,也不道谢,悻悻去了。
曹湛回到客堂,告道:“织造大人仍命我继续追查邵鸣一案。黄兄,我们不妨去趟月波水榭,找朱云打听一下,看她是否知道丁南强下落。”
黄海博推测丁南强极可能已经遇害,但既然尚未发现尸首,丁氏仍是最关键的证人,确实应该作为最重要的线索跟进,遂点头同意。
曹湛又道:“另外,我会将当日西园宾客中与邵鸣有交集者,拟出一份名单来,看是否有值得怀疑调查的对象。”
黄海博道:“曹兄为何不当面询问邵拾遗?当日西园宴会,他与邵鸣在一起,虽在半途离去,但总能见到些什么。”
曹湛沉吟道:“适才邵拾遗来过江宁织造署,我本可以当面询问他的,但那样的话,就等于告知对方黄芳泰也是死于非命。彼时兆贝勒人也在场,他是蒙古人,又贵为贝勒,不宜知道本朝出于政治目的,掩饰了黄芳泰命案真相。”
黄海博道:“那倒也是,毕竟国体事大。”
曹湛点头道:“我权衡了一下利弊,便没有当面询问邵拾遗。而今他忙于父亲后事,还要照顾病重的母亲,怕是一时也不得闲,我们还是先自己设法查探吧。”
二人正待出发,有江宁府差役飞奔赶至,告道:“陶知府请曹总管速去江宁府署。”
曹湛心知不妙,忙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差役道:“有人在乌龙潭发现一具浮尸,附近丁家有人认出了他,是云锦账房邵鸣的管家高敏。陶知府说,曹总管应该对这件案子极有兴趣,想请曹总管接手。”
曹湛与黄海博相视一眼,均大感意外。
曹湛道:“之前听邵府高戈说,邵鸣好几天前便派了管家高敏往北京送信,如何他人还在江宁?”
黄海博思忖道:“或许高敏根本就没成行。尸体既是在乌龙潭发现,邵家别业宜园离那里不远。”
二人料想高敏之死必与邵鸣命案相关,一时再顾不上去找朱云探询丁南强下落,忙朝江宁府署赶来。
高敏尸首已运至府署,停在殓尸房中。江宁知府陶贲见曹湛表示愿意接手,喜出望外,忙命人直接带他到殓尸房。老仵作郭扬人已在里面,见曹湛与黄海博进来,忙上前见礼。
曹湛先发问道:“高敏是怎么死的?”
郭扬道:“这个人不会水,是掉入乌龙潭中溺死的。”
曹湛更感意外,道:“我还以为是谁杀了高敏,再抛尸于乌龙潭中呢。”
黄海博上前检视一番,问道:“高敏裤子破成这样,腿上还有这些新伤,是怎么回事?”
郭扬道:“这些伤口都是荆棘挂划造成的,小人刚刚还从他腿上拔下好几根棘刺。”
曹湛愈发惊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郭扬道:“依小人来看,高敏是在逃避什么人,慌不择路之下,闯入了荆棘丛中,结果失足落入乌龙潭,溺水而死。”
乌龙潭三面是平地,北面是山,山上只有一处建筑,便是清凉寺。
曹湛沉吟道:“验证郭老的推测不难验证,只需走一趟清凉寺,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黄海博道:“不先派人通知邵拾遗吗?”
曹湛道:“我们先去清凉寺,然后再去找邵拾遗,当面告诉他这件事。”
出来殓尸房,正好遇到南捕通判许言。许言忙告道:“既是曹总管接管了这起浮尸案,有处细节,曹总管或许有兴趣知道。”
江宁府接到报案后,许言率人赶去乌龙潭,盘问过附近人家,没人听到乌龙潭中有动静,倒是有人曾坐在潭边弹奏琵琶。
黄海博闻言大惊,忙问道:“是谁在乌龙潭边弹奏琵琶?”
许言摇头道:“没人知道。附近丁府仆人闻声出来查看时,那人便起身走了,仆人只看到背影。不过从服饰发型看,应该是一名女子。”
黄海博道:“是女子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曹湛很是不解,问道:“怎么了?”
黄海博道:“曹兄有所不知,丁家公子丁拂之擅弹琵琶。他还在世时,时常怀抱琵琶,坐于乌龙潭边,双手拂之,当真是鱼龙为之惊动。我适才听到,一度以为……”摇了摇头,道:“是我多想了。我们尽快动身吧。”
二人骑马赶来清凉寺,也不知会寺中僧人,只扮作游客,往山南峭壁处而来。仔细找寻之下,果见悬崖荆棘丛中挂有几缕布条,当是邵府管家高敏裤子挂破后所留残余。
曹湛见状很是感慨,叹道:“郭老当真是神算,仅凭尸首上的伤痕,便能推回当时情形。”
黄海博道:“江南第一仵作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问题是,高敏明明已受邵鸣之命前往北京送信,为何人尚滞留江宁?他在清凉寺做什么?到底是要逃避谁,竟致失足落水而死?
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二位施主快些回来,那边是悬崖,去不得。”回头一看,却是一名年轻僧人。
曹湛便跳了回来,向那僧人打听道:“昨夜寺中可有什么异样情形?”
僧人道:“昨夜苦瓜和尚圆寂了。”
曹湛大为意外,忙问道:“苦瓜和尚是无疾而终吗?”
僧人道:“施主这话问得好奇怪。苦瓜和尚已是七旬高龄,终得登西方极乐世界,亦是一件大大的喜事。阿弥陀佛。”
黄海博问道:“除此之外呢,可还有其他异常动静?”
僧人想了想,道:“苦瓜和尚圆寂前,山下曾有琵琶声传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曹湛还不死心,又找到几名僧人打听,均称除了苦瓜和尚圆寂外,再无其他异样,也没有人见过邵府管家高敏。
曹湛很是困惑,道:“奇怪了,高敏明明是从清凉寺南面悬崖跌落乌龙潭的,怎么会没人见到呢?”
黄海博道:“或许事情发生时是半夜,又刚好遇到苦瓜和尚圆寂,寺中乱了套,众僧不及留意旁事。”
曹湛思忖道:“会不会是高敏欲动身前往北京时,被人捉了,秘密关押在清凉寺中,刚好昨晚苦瓜和尚圆寂,看守有所松懈,高敏趁机逃跑,结果未看清方向,失足跌入乌龙潭中?”
黄海博笑道:“曹兄这想象力也是没边了。这里可是清凉寺,千年名寺,可不是什么藏污纳垢之所。”顿了顿,又道:“况且那高敏除了腿伤外,手足完好,如果有人绑架囚禁了他,会不将他上绑吗?”
曹湛摇头道:“案情越来越邪门了。”又道:“我曾在清凉寺遇到邵拾遗母子,而高敏人出现在此,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黄海博道:“既然曹兄疑心邵氏,我们还是去找邵拾遗当面问个清楚吧。”
出来山门时,迎面遇到猎户张大。张大问道:“曹总管跟朋友来清凉寺游玩吗?”
曹湛漫应道:“是啊,不过刚好遇到苦瓜和尚圆寂,也就没什么心情了。”
张大走到曹湛面前,郑重行礼,深深作了一揖。曹湛愕然道:“张猎户这是做什么?”
张大道:“多谢曹总管救了翠儿。”
曹湛道:“我只是碰巧遇到,翠儿平安归家就好。”
张大却甚是固执,道:“曹总管的大恩大德,俺张大必会报答。”又作了一揖,这才转身离去。
黄海博道:“这猎户倒是个爽直性子。”
曹湛道:“还是个厉害的神射手,当日便是他一箭射死了黄芳泰武弁林毅。”
来到武宁桥邵宅,却见门前仆人来回乱跑。曹湛心中一沉,忙上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仆人惊慌失措地道:“有刺客!”
曹湛不明所以,忙问道:“刺客在哪里?”
仆人道:“在老爷书房。”
赶至邵氏书房时,却见邵拾遗抱着兆贝勒坐在门槛外,目光呆滞,只默默流泪。仆人们侍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曹湛惊骇无比,上前问道:“兆贝勒这是怎么了?他死了吗?”
邵拾遗木然应道:“他是替我而死。”
曹湛见高戈也在仆人群中,忙招手叫过他,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高戈道:“小人也不知道事情经过。只知二公子和兆贝勒回来后,便一道来了老爷书房。不久,二公子高叫‘有刺客’,我等赶过来时,兆贝勒已经遇害,二公子肩头也中了一刀。”
黄海博忙上前道:“邵公子,你左肩刀伤不轻,还在流血,我先替你疗伤。”
高戈忙道:“这里有药和纱布,刚才小人也想为二公子包扎止血,可二公子不肯。”
邵拾遗摇头道:“有什么用,死的人本该是我。”
曹湛道:“既然兆贝勒是替邵公子而死,你更该冷静下来,设法为他报仇才对。”
邵拾遗问道:“报仇吗?”
曹湛道:“不错,要报仇。”上前扶起邵拾遗,搀其进去书房,到窗边坐下。又命仆人取来白布,将兆贝勒遗体盖住。
黄海博见邵拾遗脸色十分难看,便招手叫过高戈,道:“你去取碗热黄酒来。”
等到热酒送到,黄海博已替邵拾遗包扎好伤口,又喂其服下热酒。邵拾遗脸上稍见红晕,精神亦为之一振。
曹湛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请邵公子见告。”
邵拾遗道:“我和兆贝勒离开江宁织造署后,便径直回来武宁桥。我心情很是不好,想着爹爹莫名丧命,娘亲尚在病中,我也不敢将这个坏消息告诉她,怕她老人家撑不住……”一边说着,一边眼泪便流了出来。他举袖抹了抹眼泪,续道:“我当时只想找个地方静上一静,于是兆贝勒便陪我来了爹爹的书房。刚推门的一刹那,有个穿着下人服饰的蒙面人挺刀刺来。我从不曾想到会有这种场面,一时吓得呆了,浑然不知闪避。兆贝勒挺身而出,替我挨了那一刀。我这才反应过来,忙扶住兆贝勒,高呼‘有刺客’。那刺客又挺刀朝我刺来,不过因为我怀中尚抱着兆贝勒,他只刺中了我肩头。此刻已经有仆人闻声赶至,刺客大概怕不能及时逃走,便转身逃去。仆人赶到后,我指引方向,命他们去追刺客,却未能追上,到底还是让他给逃走了。大概是因为他穿着我邵府下人衣衫,被他给蒙混过去了。”
黄海博道:“这么说,刺客事先化装成下人,混入邵府,一直藏在书房中。”
邵拾遗点点头,道:“大致经过情形就是这样。”
曹湛道:“邵公子,请恕我直言,刺客怎么能料到邵公子肯定回来书房呢?此处是令尊遇害场所,也是邵公子的伤心之处。按照常理,平常人都是不愿意再回来这里的。”
邵拾遗一怔,随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黄海博道:“或许那人不是刺客,他来书房,不是为了等待行刺邵公子,而是要寻找什么东西。结果邵公子意外来了这里,他只好杀人灭口。”
他这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得多,曹湛亦颔首称是。
邵拾遗又是一怔,问道:“他要找什么?这里除了账簿,什么都没有。”
黄海博道:“邵公子只看到账簿,在有心人眼中,这可都是财富。”
邵拾遗道:“难道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又问道:“刺客……哦,也许不该叫他刺客,这人会不会就是杀死我爹的凶手?”
曹湛踌躇道:“这个嘛,现下还不好说。不过邵员外遇害时,端坐于书桌后,凶手则是站在他背后,表明他与凶手是相识的。”
邵拾遗道:“可是爹爹交际很广,我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人会针对他。”
黄海博对自己的眼力颇为自信,仍然认为是同一名凶手杀了黄芳泰与邵鸣,忙问道:“当日西园宴会,邵公子可留意到了异常之处?譬如说,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接近过尊父?”
邵拾遗道:“那都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黄公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黄海博不便公然提及黄芳泰命案,只好道:“听说上次赴宴西园后,尊父便很少出门,我也只是随便问问。”
邵拾遗想了想,道:“不记得有什么可疑人物与爹爹交谈,即便有,那应该也是我离开西园之后的事了。”
曹湛本来也没有期望从邵拾遗这边得到有用线索,而今邵氏接连出事,不免认为黄芳泰、邵鸣两案独立,并无联系,遂问道:“听说邵员外死前数日,派了府上管家高敏前往北京送信,可有此事?”
邵拾遗点了点头,道:“有这回事。”
曹湛道:“邵家生意大,府上下人、听差的着实不少,邵员外为何要派高管家去送信,岂不是有些大材小用?”
邵拾遗道:“高管家不单是信使。”又解释道:“之前姊夫不断写信来要钱,爹爹遂将财产做了分割,在信中一一写明。之所以派高管家去北京,是因为他跟随了爹爹几十年,爹爹最信任他,他对邵氏产业最熟悉不过。有许多田宅我尚且不知,只有高管家知道。”
曹湛道:“实在抱歉,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邵公子。”特意到门前招手叫进高戈,这才道:“高管家昨夜过世了。”
高戈愕然道:“怎么可能?叔叔现下人应该还在北京呢。”
邵拾遗也皱眉问道:“曹总管说高管家昨夜过世,消息怎会如此快传到江宁?”
曹湛道:“高管家根本没有离开江宁。”大致说了高敏浮尸在乌龙潭被发现一事。
高戈“啊”了一声,本能转头去看邵拾遗。
邵拾遗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了?”
高戈问道:“二公子对此不知情吗?”
邵拾遗怔了一怔,道:“我如何会知情?我只知道高管家受爹爹派遣去了京师,他人应该在北京才对。”
高戈道:“不是,宜园距离乌龙潭不远。”
邵拾遗明显不耐烦起来,怒道:“那又怎么了?难不成你以为是我派人捉了高管家,关在宜园,昨夜又杀了他,抛尸于乌龙潭中?”
高戈吓了一跳,忙道:“小人不是那个意思。”
邵拾遗怒道:“这邵府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是爹爹和高管家亲自挑选,厨子、园丁、奴婢、仆人,无一不是。上下里外都是你叔叔高管家的心腹,宜园亦是如此,我能派谁去做这件事?”
高戈忙道:“是,是,小人一时伤痛,口不择言,说了糊涂话,二公子千万莫怪。”问明高敏尸首停在江宁府署后,便匆忙退了出去。
曹湛不便再作逗留,便与黄海博告别出来。
邵拾遗送至门口,沮丧告道:“爹爹尸骨未寒,兆贝勒又因我而死。他是爹爹结拜兄弟之子,又贵为贝勒,而今他出了事,我该如何向蒙古王爷交代?”
曹湛道:“事情已然发生,还请邵公子节哀顺变。兆贝勒身份特殊,稍后我会知会江宁府,请陶知府帮忙善后。”
邵拾遗道:“多谢,曹总管有心。”
离开邵府,黄海博便引曹湛入来武宁桥桥东的武记酒肆,到窗边坐下,道:“奔波了一日,实在辛苦,还是先喝几杯热酒,解解乏气。”
曹湛摇头道:“今日接连出事,我可没什么心情饮酒。”又道:“目下看来,是有人有心针对邵氏。先是管家高敏未出金陵被劫,再是邵鸣于自家书房遇害,今日又有神秘人出现在邵氏书房。也许正如黄兄所言,凶手在找什么东西。”
起初,凶手以为东西在高敏身上,遂将其拦截,然未能有所发现,为避免事情张扬出去,只好将高敏囚禁。高敏侥幸逃脱后又失足溺死,只是意外。而后凶手闯入邵氏书房,杀了邵鸣,仍未能找到所需之物。今日再入书房寻找,却被邵拾遗与兆贝勒撞破,不得不再次出手杀人。
黄海博听完曹湛推测,摇头道:“我们推测邵鸣遇害时,他正坐在书桌前,凶手是自背后下手。如果凶手要找东西,不是应该先拷打逼问邵鸣一番,打听东西具体所在吗?为何他直接出刀杀了邵鸣?”
曹湛道:“也许凶手很清楚邵鸣为人,知道逼问难以奏效。我们当日抵达邵氏书房时,书房整整齐齐,并没有凌乱的痕迹。”
黄海博道:“今日邵氏书房也没有丝毫翻动过的痕迹呀,我看到桌案的摆设,同我们前次进去时一模一样。”
曹湛狐疑道:“那么黄兄何以认为杀死兆贝勒的凶手本无意杀人,进去邵氏书房只是为找寻东西?”
黄海博笑道:“曹兄的推测,认为高敏、邵鸣、兆贝勒三案都是同一人所为,而我认为并非同一个人。”
他仍然认为是黄芳泰命案凶手杀了邵鸣,杀人动机则是邵鸣牵涉于黄案中。除了刀伤物证外,还有黄海博本人曾遭绑架一事。那绑架黄海博刑讯逼问的主谋,肯定就是真凶正主儿,这是毫无疑问之事。曹湛曾从蛛丝马迹中推算主谋是云锦内行,而邵鸣正是江宁织锦行业的头号人物。
至于邵府管家高敏遭绑,及今日兆贝勒命案,则是同一人所为,目的都是为了得到某件物事。姑且称他为某乙。某乙本以为物事在高敏身上,于是将其拦截绑架,却未能寻获。他听说邵鸣昨日遇害,便趁今日邵府混乱之时混了进来。而今日邵氏书房之所以没有翻动痕迹,是因为凶手还没有来得及动手,邵拾遗和兆贝勒人便到了。
曹湛道:“某乙被撞破行踪,便断然出手杀人。这般狠决果断之人,为何还要留着高敏性命?”
黄海博笑道:“这一节我也能解释。邵拾遗说过,高敏熟悉邵氏产业,甚至知道许多邵二公子都不知道的田产宅第,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某乙留着高敏,将邵氏隐匿财富一一逼问出来,可比杀了他更有价值。”
曹湛听了分析,亦觉有理,道:“如此看来,某乙其实是要谋夺邵氏财产。”
黄海博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某乙必须得留着高敏。他苦苦寻找之物,多半是能帮他夺取邵氏家产的重要物事。”
曹湛道:“果真如此的话,邵家大姑爷可就有重大嫌疑了。管家高敏前往京师,本是要分家产,途中为人所劫,这家产自然是分不成了。”
黄海博道:“邵鸣女婿是有嫌疑。另一方面,我觉得邵拾遗也有些古怪。哦,我不是说他有嫌疑,而是指邵府古怪。”
适才在邵氏书房,邵拾遗因高戈一个眼神而发怒,称邵府上上下下都是邵鸣和管家高敏亲自挑选,言外之意,似是指他自己在邵府并无心腹之人。
曹湛道:“我也留意到此节,似是邵鸣生前对邵拾遗有提防之心。按理说不应该,这对父子性格差异虽大,但邵鸣毕竟只有邵拾遗一个儿子。况且邵府上下都说邵鸣不喜欢女儿及女婿,他不对儿子好,还能对谁好?”
黄海博道:“或许是邵鸣不放心独子,所以亲自挑选精干人手,日后好成为邵拾遗之助力。”
曹湛笑道:“这样解释就通情达理多了。”
武记酒肆有两大特色:一是食材均是来自山间的野味和野菜,别无其他;二是店主认为寒食近于不食,推行“吃菜趁热”。
不一会儿,酒菜陆续上桌。先是四个小炭炉一字排开,四具陶钵搁置于小炭炉之上。伙计揭开钵盖的一刹那间,热气与香气喷射而出,真勾引得人食欲大开。
曹湛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形,甚是惊异。
黄海博笑道:“此家店主认为热菜变冷,等于美味变为劣质,因而店中菜肴均是以滚热之菜起锅。”
江南自古经济文化发达,盛行奢靡享乐之风,豪富之家往往是珍馐美馔,琼浆玉液,不一而足。现任江宁织造曹寅因与江南名流宴游酬唱,诗酒论交,为了面子,素来讲究宴饮之道。曹湛耳闻目睹之下,亦有所领悟,本以为在炭火烟熏火燎之下,陶钵中的菜品失去轻盈,难免味重,然举箸一尝,竟是样样入口清爽,且回味悠长,当即赞道:“难怪黄兄力荐,果然清新可口。”
黄海博笑道:“常人见到红彤彤的炭炉上桌,不免想象菜肴有燥热之相,此家却总能做到在火热之中取清新,保留了山野原味,这便是独特之处了。”
武记酒肆既称“酒肆”,酒亦是其特色之一,不过并不是江南最流行的黄酒,而是烧酒,其清如水,味极浓烈,被称为“酒露”,更有“人中之光棍”的外号。
烧酒跟菜肴一样,亦须热饮,酒肆伙计在桌上另置一炉,往陶钵中盛慢清水,再将烧酒壶置于水中加热,称为“隔水炖”。
曹湛本不善酒,第一口饮下烧酒时,只觉得一股热辣之气冲过嗓子眼儿,直入肚腹。隔了片刻,身上大汗冒了出来,竟觉得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
黄海博笑道:“这烧酒亦是山人所酿。山中寒湿,非得用此酒来祛风寒、消积滞。”
曹湛叹道:“原来饮食中竟有这么多门道。”
他跟随曹寅已久,西园内外事宜均由其一手打理,而曹寅为迎合江南士人享乐之风,在饮食上下足了功夫。曹湛本人没什么品位,但毕竟还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这句话,当然不是真的感慨饮食门道之多,而是觉得曹寅经营西园多了几分刻意。譬如曹寅本人最爱一种扬州饼肉,学名“葵花肉丸”,便专门聚集文士,为之题诗歌咏。此刻曹湛亲眼见到武记酒肆仅是街里坊间一普通酒肆,然极为讲究,酒、菜各有来历,虽是土人土法,却与地域紧密相关,菜式、烧酒之制作,无一不是为了更好地适应山中气候及生活。亦足见中华饮食文化之博大精深,饮食一道,并非仅仅限于富贵阶层,而是无处不在,且智慧多在民间。
酒过三巡时,暮色已浓。窗外烟水迷离,两岸璀璨灯光被淡蓝色的雾霭笼罩,亦变得朦胧起来。清晰可辨者,只有人声、桨声、喧闹声。
曹湛凝视着窗外映在水中粼粼闪烁的灯火,叹道:“我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轻松过了。”言语之中,流露出几许伤感之意。
黄海博道:“此话怎么讲?最近这些案子固然令人焦头烂额,难不成在这之前,曹寅兄安排给曹兄的事务,也是过于繁重吗?”
曹湛摇头道:“无关事务,只关心境。”
黄海博见对方不愿多提,也不追问,便举杯笑道:“不妨先学古人,来个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曹湛也笑道:“好,难得轻松一下,今日便与黄兄喝个痛快。”
他极少饮酒,酒量不佳,连饮数杯,已有醺醉之意。黄海博便不再相劝,结了账,先出门雇了辆驴车,将曹湛送回江宁织造署,这才骑马归家。
仆人将曹湛扶回房中躺下,便自行离去。
迷迷糊糊中,曹湛翻了个身,见床前灯下坐着一人,却是曹寅。他慌忙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道:“我竟不知织造大人进来,真不该饮酒误事。”
曹寅忙道:“你没误事。我听说你喝醉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怕你有事,专程来看看。”又道:“我今日与海青到乌龙潭见了沈海红,听丁家仆人说乌龙潭出了一具浮尸,死者是邵鸣管家高敏,你可是已经知悉此事?”
曹湛道:“不但知悉,还发现了高敏失足跌落之处,就在清凉寺中。”忙将今日之事一一禀报。
曹寅失声道:“兆贝勒死在了邵府吗?这可糟透了。”脸上忧色更重,叹道:“为什么江宁城近来事件频发,格外不平静?”
曹湛道:“可能只是凑巧赶在一起了。织造大人放心,兆贝勒一案,已有嫌疑对象,我会尽快查明案情,好让制造大人向上头交代。”
曹寅道:“实在辛苦你了。”
曹湛见曹寅欲去,还待起身相送,曹寅忙道:“你忙了好几日,好生歇息。需要人手的话,尽管向陶知府开口。”
次日一早,曹湛尚未起身,八旗把总罗布便闯了进来,将曹湛一把从床上提起来,告道:“灵修小姐仍然没有回去满城,我派人到城中各处名胜打听过,没人见过小姐。缪齐纳将军发了怒,说如果三日内找不回小姐,就要让我脑袋搬家。曹总管,你得帮帮我。”
曹湛道:“请罗布把总到客堂稍候,容我洗漱穿衣。”
等他整理完出来见客时,黄海博人也到了。
曹湛先问罗布找过哪些地方,想了想,便道:“罗布把总不妨再派些人手,到城外寻访一遍,尤其是钟山、聚宝山这些地方,我这边也会留意。”
罗布因为头上悬了利剑,格外着急,听了曹湛指点,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曹湛仍觉脑子发胀,便举手使劲按了按太阳穴,随口招呼道:“黄兄今日来得好早。”
黄海博笑道:“我没吃早餐便出来了。赶早来,是想约曹兄一道去内桥余记过早。就在江宁府署附近,顺道。余记招牌菜叫桔皮饯,可是解酒佳品。”
曹湛奇道:“黄兄知道我打算去江宁府署吗?”
黄海博道:“曹兄既已怀疑邵鸣女婿,肯定会派人赴京师调查,这趟差事,当然要落到江宁府头上。”
曹湛笑道:“我当真是这般打算的。”
二人遂赶来内桥。内桥因曾位于南唐皇城内,故而得名,内桥大街即南唐时的御道街。内桥所在河道由西至东穿过全城,成为上元、江宁两县的天然分界线。
这内桥位置也是得天独厚,西南即为江宁府署,东北处则是上元县县署。时人有戏言云:“江宁知府西南叫,上元县令东北跑。”意指江宁知府是上元县令的顶头上司,知府发一声令,县令就得赶紧跑过桥。
入来余记坐下,黄海博老到地点了两碟桔皮饯,两屉小笼汤包,外加如意回卤干、盐水鸭头各一盘。
桔皮饯是用将桔皮以蜜汁浸泡,配以各种香料,色泽金黄,入口生香。小笼汤包皮薄如纸,汤作“髓”解,味鲜且美。如意回卤干其实就是豆干,形似玉如意,呈紫檀色,筋道而有回味。盐水鸭头则是金陵传统名产,肥而不腻,香嫩酥软。
曹湛每尝一样,便要赞上一句。黄海博笑道:“金陵还有许多特色名吃,只怕到时候曹兄要词穷了。”
曹湛哈哈大笑。他格外爱那桔皮饯的清香口味,临走前,又特意买了两份,用油纸包了,揣入怀中。
离开内桥余记,二人径直赶来江宁府署。知府陶贲才刚刚出来坐堂,见曹、黄二人到来,料想必出了大事,忙问道:“可是哪里又出了命案?”又道:“昨日邵府兆贝勒遇害一案,本府已经得报了。”
曹湛道:“还好,暂时还没有死人。”大致说了邵鸣女婿可疑之事。
陶贲长舒一口气,道:“只是争家产就好,千万不要牵扯出什么其他事来。”急忙派人叫来南捕通判许言,命他挑选几名精干人手,立即动身赴京。
曹湛追出来叫住许言,特意叮嘱交代一番,这才辞出府署。
出来大门,曹湛顿住脚步,微微踌躇。黄海博与其相处日久,已知其心性,问道:“曹兄是想要去找灵修吗?”
曹湛点头道:“我大概猜到灵修会去哪里,想赶去夫子庙看一下,也不会耗费多少时间。说起来,灵修到底是出来找我,才会消失两天两夜的。”
黄海博道:“曹兄真以为江宁将军缪齐纳会在这风口上,放灵修出来找你玩吗?”
曹湛道:“我知道,缪齐纳想让灵修来试探江宁织造的立场,最好是帮他说几句好话。”
黄海博道:“曹兄心里明白就好。”
曹湛道:“但即便缪齐纳这样交代了,灵修也不会这么做。”
黄海博一怔,露出了惊讶之色,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二人往西南而行,至夫子庙一带时分手,黄海博前去月波水榭找朱云打探丁南强下落,曹湛则到夫子庙小吃群挨家挨户打听。果然有一名摊主记得前夜见过灵修,盖因为其人美貌,出手亦是相当阔绰,付钱都是碎银,且无须找赎。
曹湛忙问道:“店家可看到她之后去了哪里?”
摊主笑道:“那姑娘在我这里吃完,自然是往下一家去了,来逛夜市的,不都是如此吗?”
曹湛便一路探听,陆续有几名摊主声称见过灵修,但却不知她离开后去了哪里,毕竟夫子庙小吃群为天下第一,人头攒动,游客穿梭不息,身形消失于人群之中,也就是一刹那的工夫。
曹湛心道:“小吃街加上商品街,总共有几里长,这样寻下去,也不是办法。”又暗道:“灵修既是未能找到我人,在外面闲逛一通后,独自来到夫子庙夜市,吃完喝足,便该返回满城。之所以消失不见,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她贪恋杯中之物,在什么地方喝醉了,现下仍未酒醒。二则是如同江宁将军缪齐纳担心的那样,被人擒住。”又暗道:“我也是糊涂,虽不知灵修酒量如何,但世上哪有人一天两夜还不醒的?是了,她多半是遭了危险。”一念及此,不由得暗暗着急起来。
自从八旗将领关虎掳良为娼事件曝光,且不说那些受害者亲眷,因满人劣行而义愤填膺者更是大有人在,会不会有人绑架了灵修,以她作为要挟江宁将军缪齐纳惩治关虎的工具?
但夫子庙是闹市,绑架者不会选择此处,多半会到僻静人少处再下手。
曹湛想了一想,先到小吃街几家大酒肆一一问过,均称没有见过灵修。曹湛愈发肯定灵修是遭了不幸,一路寻来满城附近的复成桥,果见船家贺春正驾船守在那里。
贺春乍然见到曹湛,很是惊讶,忙上前告道:“曹总管有事的话,该去大报恩寺,不该直接来找我。”
曹湛道:“我有一点私事,来向贺兄打听。贺兄所停复成桥,位置绝佳,目力所及,上可到天津桥,下可达大中桥,前夜这一段路上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或是贺兄听到了什么动静?”
贺春道:“没有啊。曹总管特意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吗?”
曹湛心道:“满人不习水性,以灵修个性,回满城的话必定会走沿河大道,好观赏沿途灯光河景。若发生了什么事,她必定会挣扎反抗,竭力呼救。这一带为僻静之处,夜深之时,贺春一定会有所耳闻。他既然说没听到什么,那么灵修当不是在这一带被人掳走。”
他也不向贺春多作解释,道了声谢,就此辞去。
重新回来夫子庙时,正午已过,曹湛随意买了一些吃食,勉强填饱肚子,这才来到商品街,到上次灵修进去或是瞩目过的数家店铺打探。
有一家专售玛瑙石的店家告道:“对对对,那姑娘前晚来过,看上了一块红玛瑙,说好了价钱。正要付钱时,那姑娘突然放下石头便走了。我追到门口叫她,她头也不回地道:‘先给我留着,我一会儿回来。’结果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曹湛问道:“依店家来看,那姑娘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人,所以临时放下玛瑙,追了出去?”
店家想了想,道:“好像就是这么回事。我追到门口时,看到前面有个高大的男子,那姑娘就跟在他身后。”
曹湛忙问道:“店家可有看到那男子面目?”
店家摇头道:“没有,只看到一个背影而已。公子不妨到北面的店铺打探,或许有人看到了他二人也说不准。”
曹湛谢了店家,辞了出来,正待到前面绸缎铺打探,有一名头戴剪绒帽的男子走了过来,招手问道:“公子是在寻人吗?”
曹湛道:“阁下是谁?怎么会知道我在寻人?”
那男子笑道:“公子今日来了夫子庙两趟,前后转悠,不是寻人是做什么?只要公子跟我走,便可见到你想见的人。”
曹湛抢上前去,逼住那男子,右手抚刀,问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那男子不客气地将曹湛推开,道:“我只是个好心引路的人,公子不信我的话,那就算了。”
曹湛听对方道破自己今日来了夫子庙两趟,料想行踪早已落入对方监视之中,对方引诱自己前往某处,必定不怀好意,只是又挂念灵修安危,不得不跟了上去。
那男子对夫子庙地形极为熟悉,左穿右插,来到一处幽深小巷。曹湛刚随其步入巷子,便觉察到有人闪身出现,堵住了背后巷口出路。他还待拔刀,前面那剪绒帽男子顿住脚步,悠然道:“请曹总管想想灵修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