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徐达宅第占地极大,分为东园、西园,东名『太傅』,西名『凤台』,园林极胜,有峰峦洞壑、花木亭榭之属,小运河横贯其中。后二园均毁,屋宇倾颓,花木凋零,『当年风景,消歇无存』。时人有诗叹道:『东园流水西园树,遗址当年尚有无。棋局风流谢安石,旧家汤沐莫愁湖。一篇花石平泉记,百岁升平内宴图。沧海扬尘君莫叹,行人犹说旧留都。』
一匝潭边三里多,侬家亭馆绿荫窝。
三更灯火寂如许,犹有书声出薜萝。
主人世事尽情删,惯在黄鹂白鹭间。
日出呼童理香茗,残灯犹恋杏花湾。
遍地藤萝罩短墙,行行径径可徜徉。
闲从有叟堂中过,饱饫清芬味道长。
钓竿收起倚书床,春草滩边小阁凉。
惊去鹭鸶波万叠,浣衣带有芰荷香。
——丁雄飞《乌龙潭竹枝词》
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蓟辽总督洪承畴战败被俘,投降了满清,自此成为满人马前卒,为满清入主中原立下了不世奇功。
当年洪承畴为感激崇祯皇帝的绝对信任,曾自书对联道:“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其人降清后,有人在这副对联上添加了两字:“君恩深似海矣;臣节重如山乎?”充满辛辣讽刺之意。
就在清军入主北京后不久,有人趁夜色往洪承畴府门上张贴了一副对联:“忠义孝悌礼仪廉;一二三四五六七。”上联缺“耻”,下联忘“八”,意指洪承畴是无耻的王八。
民间士人对洪氏的羞辱远不止此。
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占领南京,因强行推行“剃头令”,引发了江南人民的激烈反抗。摄政王多尔衮认为洪承畴是前明大学士,在江南声望犹存,是招抚东南的理想人选,遂紧急调派洪承畴以招抚江南大学士的身份镇守江宁,抚慰江南。
洪承畴抵达金陵前夕,有人在清凉山乌龙潭书写了一副大对联:“史册流芳,虽未灭奴犹可法;洪恩浩荡,未能报国反成仇。”“成仇”即为“承畴”之谐音。联中巧妙镶嵌了史可法、洪承畴二人的名字,一忠一奸,对比极其强烈。
对联一经写成,反应热烈,人们争相赶往乌龙潭看热闹,观者如蚁,成为一时盛事。是以洪承畴到任江宁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急赴乌龙潭,驱散人群,刷洗对联。许多年后,人们谈及洪氏气急败坏的样子,仍以为笑谈,乌龙潭由此又多了一桩轶闻。
丁氏藏书楼心太平庵亦位于乌龙潭边。明朝末年,金陵士人丁明登携巨资到福建温陵,一举收购图书两万余卷。丁明登之子丁雄飞读尽其父藏书,耳濡目染,遂笃志于藏书。他成人后返回金陵,路过常州,见书肆栉比,典册山积,五内震动,大叫欲狂,便以全部资金购买书籍。丁雄飞妻子亦有藏书之癖,不惜变卖、典当其陪嫁物品为购书之资。丁雄飞自称道:“授室后,内子有同癖,结缡未十日,遂出奁中藏四笏畀予,向书隐斋得数抱而返。自后簪珥衿裙,或市或质,销于买书、写书两事,内子欣然也。”夫妇二人每每外出,必携书担,满载图籍而归,多为秘本。
丁明登死后,留下二十柜书籍给儿子。丁雄飞遂将父亲遗产与自己藏书合并在一起,于清凉山乌龙潭建藏书楼,取南宋大诗人陆游诗意,名“心太平庵”。楼有三楹,两楹贮书,一为校书之所,丁氏自此“徜徉著书无间岁月”。
丁雄飞还与金陵另一大藏书家黄虞稷结为挚友,“尽一日之阴,探千古之秘;或彼藏我阙,或彼阙我藏”,互相借书阅书,研究考订,因此写有《古欢社约》,传为书林美谈。
可惜的是,丁明登、丁雄飞父子两代人辛苦积累下来的数万卷藏书,竟未能传过三世。
丁雄飞之子丁曼亭早死,丁氏心太平庵遂由其孙丁拂之接手。丁雄飞过世时,丁拂之还不到十岁。由于自小缺乏父亲管教,母亲周氏又对其极为宠溺,成人后的丁拂之染上了一些坏习惯,赌博便是其中之一。
某日天降大雨,有名叫舒怀的女子正游乌龙潭,不及归家,与婢女到丁家避雨。那舒怀容貌秀丽,温婉可人,兼之全身为大雨浇透,玲珑身段尽现,楚楚动人,丁拂之对其一见倾心,不顾家中已为其定亲的事实,暗中与舒怀交往。
舒怀自幼父母双亡,与舅父童大相依为命。童大在金陵三山街开了一家小小书肆,勉强维持生计,日子过得颇为艰难。丁氏祖上虽然家资富饶,然多将钱财花在了藏书上,到丁拂之一代时,家境已不比往日,尤其丁拂之好赌成性,更是败掉了许多家产。但他因爱舒怀发狂,仍不惜财力,暗中予以接济。到后来日益困顿时,甚至将丁氏藏书楼心太平庵所藏秘本偷偷取出,交与童大高价转售。
丁母周氏发现端倪后,严厉斥责了丁拂之一顿。为断绝其后路,遂加紧操办爱子婚事。与丁拂之定亲的女方,出身名门,即是吴江沈重熙之女沈海红,其母金法筵则是苏州大才子金圣叹幼女。
丁拂之却不愿意与一名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就此厮守终生,偷跑出门,向爱人舒怀倾诉心中苦闷。不料舒怀亦有烦恼之事。原来其舅童大嗜赌,欠下了某位马姓公子巨债,非但书肆房产要被马公子收去,就连舒怀也要以身抵债,成为马公子侍妾。
丁拂之闻言大惊失色,又从丁氏藏书楼偷取了许多秘本书籍,交与童大抵债,但仍只是杯水车薪。
丁母为让爱子定心,提前举办了婚礼,沈海红也在对未婚夫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嫁来了江宁。
婚礼当晚,丁母亲自送爱子入洞房,谆谆告诫,劝其珍惜眼前人。然丁母刚刚转身离去,丁拂之便接到了舒怀的血书,他竟由此抛下新婚妻子,一路狂奔至童大书肆。
当时马公子不顾童大苦苦哀求,正要强行带走舒怀。丁拂之挺身而出,表示愿意为童大还债。
那马公子操一口浓重的京腔,冷笑道:“丁拂之,本公子听过你的名字,听说丁家产业早就被你这个败家子败光了,你说愿意替童大还债,用什么还?依我看,你们丁家,除了心太平庵的那两楹书,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丁拂之闻言大怒,上前欲对马公子动手,却被其侍从擒住。
马公子笑嘻嘻地道:“你一身新郎官装束跑来,宁可舍弃新娘子,也要为童大出头,跟舒怀应该是真心相爱。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我二人赌上一局,你以丁氏全部藏书为赌注,你赢了的话,童大欠本公子的巨债,一笔勾销,舒怀自然也归你。输了的话,书归我,舒怀也将是我马公子的人。我会带她回去京师,好好调教调教。”
丁拂之见舒怀泪眼交加,登时热血冲脑,拍案道:“好,我就跟你赌上一局。”于是与马公子签下契约。
一把定输赢,丁拂之很快就输了,输得极为干脆。马公子哈哈大笑,一扬手中契约,道:“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到乌龙潭取书。”握住舒怀手臂,扬长而去。
丁拂之颓然坐到地上。他不但失去了爱人,还输掉了祖先两代人所积之书,败家子的名声,将永远笼罩在他头上。
如此浑浑噩噩地坐着。直到次日,有人来收店铺,将丁拂之强行赶出,他这才慢吞吞地往秦淮河边走去。到了河边,一时又没有跳河自杀的勇气,就这样在河边游来荡去。直到丁家仆人寻来,强行将他带回了乌龙潭。
曾经积书如山的心太平庵已成空屋,丁母气病卧床,丁家上下全仗新少奶奶沈海红主持。
那是丁拂之生平第一次看到沈海红,也是最后一次。他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喜欢她,也并不讨厌她,只是忽然觉得实在没有脸面再踏进这个家门,遂转身疯跑而出。途中遇到闻讯赶来查看究竟的黄海博,便上前抱住一起长大的老友,痛哭不已。
黄海博将丁拂之带回自己家中,多方抚慰,终于问清楚了究竟,急忙筹了一笔现钱,赶去寻马公子,结果发现根本就没有马公子这个人。打听之下,才知道那童大也是半年前才携舒怀来到金陵,根本就没有什么嗜赌欠债之事。
黄海博怀疑这是一出精心设计的圈套,事主的目的,就是要得到丁氏心太平庵藏书。至于童大、舒怀,只是事主雇来的诱饵,事情一旦达成,二人便已远走高飞。
丁拂之听了好友分析,完全不能相信,发了疯一般,到赌坊等各处打探马公子及童大、舒怀下落。然没人见过或是了解童大这个人,倒是有人根据丁拂之的描述,认为马公子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赌徒”马胜,据说其人赌术天下第一,且有异乎寻常的运气,从未输过一场。
丁拂之这才相信了黄海博的推测,原来舒怀之前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全只是在做戏。他心如刀割,六神无主,再度来到秦淮河边。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脱下衣衫鞋帽,就此纵入河中……
在前往乌龙潭途中,黄海博原原本本讲述了丁拂之输掉心太平庵藏书的经过。曹湛听完,忍不住叹息道:“我只知丁拂之一夜豪赌,输掉了丁氏全部藏书,却不知背后尚有这般曲折的故事。”
黄海博摇头道:“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丁家人自然不会对外宣扬。”又道:“丁拂之这件事曾经轰动江南,人人都说堪比苏州拙政园之赌。当年王献臣之子王氏与同郡徐少泉豪赌,竟以拙政园为赌注,结果输得灰头土脸。时人均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一个赌局,现在看来,说不定也是个圈套。”
曹湛问道:“那么后来可查到是谁得了丁家藏书?就算事主有心隐瞒,当事人童大、舒怀、马公子等人亦远走高飞,但毕竟有数万卷图书,不会平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海博叹道:“这就是事主的厉害之处。人人都想知道他是谁,都在明里暗里打听,但却没有任何结果,对方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又道:“就算查到事主是谁又能怎样,愿赌服输,他手中可是握有白纸黑字的契约。”
曹湛道:“但事主谋夺丁氏藏书在先,不惜布局引丁拂之入彀,用心险恶。此人若不是与丁氏结有私仇,便是爱书成癖,以致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黄海博一眼。
黄海博当即会意,笑道:“曹兄放心,我从不赌博。就算那事主垂涎我黄氏藏书,找上了我,我也不会上当。”
曹湛笑了一笑,又问道:“黄兄如何看待陆惠曾拜访沈海红一事?”
黄海博道:“虽然有些奇怪,可也并非不可能。或许陆惠跟顾嗣立一样,只是同情丁夫人孤弱寡妇,特意登门拜访。这件事,不如当面询问丁夫人。”
又道:“丁夫人虽是女儿身,所作所为令人佩服。她虽与丁拂之正式拜了堂,但其实并未真正结为夫妇。吴江沈氏恼恨丁拂之作为,曾几次派人来迎丁夫人回去,她却拒绝了娘家人的好意,坚持留在丁家,要以丁家媳妇的身份照顾病重的丁太夫人。此等节义,怕是当世没几人能做到。”
曹湛道:“这一节我也听过。听说丁夫人还多次拒绝了娘家人的接济。”
黄海博忙道:“丁夫人固然有自强自立之意,但这其实也是丁太夫人的意思。”
丁氏对不起沈海红在先,已为吴江沈氏所轻视,若再因为家败而接受沈氏的恩惠,那么便彻底失去了自尊,再也难以抬头做人。沈海红既以丁氏媳妇自居,将自己当作了丁家人,当然也不能再轻易接受来自娘家的财物。
来到丁宅,沈海红听说曹湛与黄海博到访,忙亲自出迎。又告道:“婆婆适才说身子不适,我正要派人去请黄公子,黄公子人便到了。”
黄海博忙道:“如此,我便先进去为太夫人诊治。丁夫人,麻烦你陪着曹兄。”
沈海红便命婢女带黄海博进去内宅,自己则引曹湛入客堂坐下,又问道:“曹总管亲自登门,可是有什么事?”
曹湛问道:“丁夫人可认得陆惠?”
沈海红微微一怔,道:“陆惠?不认得,他是谁?”
曹湛道:“他是已故徐乾学徐尚书的心腹管家,而今人已经遇害了。”大致说了夫子庙两起命案经过。
沈海红点了点头,又问道:“既是朱安时杀了陆惠,敢问又是谁杀了朱安时?”见曹湛迟疑不答,遂道:“若是曹总管不便透露,也没有关系。”
曹湛心道:“而今朝廷有求于她,告诉她也无妨。”便道:“是丁南强。”
沈海红倒不觉意外,只道:“只听闻丁南强是秦淮河上的浪荡公子,原来他也是个有胆气的男子。”言语之中,对丁氏杀死朱安时一事,甚为赞叹。
曹湛心念一动,问道:“莫非丁夫人知道朱安时的来历?”
沈海红道:“当然知道,他是前江苏巡抚朱国治的幼子。”又道:“曹总管大概要问我如何知道的。对于那些曾经极大伤害过你家人的人,很难不去关注。而且就算你不主动打听,相关消息也会源源不断地传来,因为世间总有人知道你与那些人的瓜葛,他们会觉得及时告知是义务和责任。”
曹湛听在耳中,只觉得饶有深意。又见沈海红气度深沉,言谈举止,平静如水,即便提及先人金圣叹不幸之事,亦无格外动容之处。一时之间,钦佩不已,心道:“她在新婚之夜被丈夫舍弃,接下来又遭逢巨变,却依然独立支撑丁家,毫无怨言,女流之辈,能有如此胸襟,可谓十分难得了。也难怪黄海博一谈到她,倾慕之情便溢于言表。”
沈海红又问道:“上次曹织造称已派人前往贵阳灵山寺,专取那件妆花袈裟,那件事,可有了眉目?”
曹湛忙告道:“御前侍卫海青海大人已取到袈裟,正在返回途中,到时还要有劳丁夫人费心。”
沈海红点了点头,道:“我也十分愿意尝试一下,看是否能还原传说中的蒋氏织法。”
曹湛不愿就此枯坐交谈,见沈海红一提及织锦,双眸中便多了几分神采,忙道:“都说丁夫人是织锦高手,可否请夫人带我参观一下机房,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沈海红微笑道:“江宁织造署有几百台花机,可比我这私人地方大多了,曹总管这般说,实在令海红惭愧。”虽然口中这般说,仍引曹湛入来机房。
却见机房中置放着一张中等大小的织机,式样与曹湛在江宁织造署所见差不多。
沈海红道:“我这张织机小,只能织三尺以下的中等幅面。”
曹湛道:“关于织锦,我全然是个外行,不过我听织机需要两个人同时操作,一人在上拽花,一人在下司织,丁夫人应当有个好帮手了。”
沈海红笑道:“我陪嫁奶娘是织锦好手,通常都是我二人同时上机。”又告道:“我是苏州人,原本只通缂丝,云锦反而是跟奶娘学的。”
曹湛见织机上尚有一块未完成的云锦,便上前嗅了嗅,问道:“这块云锦怎么会这么香?”
沈海红道:“这是主顾定制的,丝线、棉线也是由主顾自己提供,应该是事先用什么东西浸泡过。”
曹湛奇道:“主顾自带原料不是新鲜事儿,可他为什么要将原料事先刻意染上香气?”
沈海红笑了一笑,道:“主顾虽然没说,但依我来看,主顾是打算将这块云锦披肩送给某位姑娘,而这香气,正是那位姑娘最中意的。”
曹湛笑道:“原来如此。今日真是受教了。”忽听到黄海博在庭院中叫唤,忙叫道:“我和丁夫人在机房里。”
黄海博大步跨进机房,走近织机时,脸色陡变。
沈海红奇道:“黄公子怎么了?”
黄海博道:“这香气……哦,我对香气有些敏感。实在抱歉,我得出去方便一下。”先退了出去。
曹湛紧跟出来,问道:“黄兄可是跟我一样,想通了何以沈海红不认识陆惠,两人身上却有一模一样的香气?”
黄海博摇头道:“不,我之所以失色,是因为机房中的那股香气我也闻到过。”
曹湛大吃一惊,忙问道:“在哪里?”
黄海博道:“月波水榭的一间闺房中。”
忽听到沈海红在背后问道:“曹总管今日大驾光临,还特意拉上了黄公子,应该不是寒暄几句那么简单吧。海红是个爽直性子,曹总管有事,不妨直言相告。”
曹湛遂道:“丁夫人开门见山,那么我也就不客气了。机房中那块未完成的织锦,敢问主顾是谁?”
沈海红道:“我不知道曹总管何以格外关心那块云锦,但想必事关重大。只是主顾有言在先,不得透露任何讯息。我猜他原先用意,只是要给女方一个惊喜,但我既答应了主顾,当然要遵守承诺。”
曹湛问道:“主顾可是丁南强?”
沈海红摇头道:“正如我适才所言,我不能透露。”
曹湛见她听到丁南强的名字后,神色没有任何异样,心道:“难道是我想错了,主顾并不是丁南强?”转念又暗道:“那朱云是秦淮河上炙手可热的红歌伎,仰慕者甚多,说不定是另一位追求者。而今可以肯定的是,主顾一定与丁南强有关。”
他见沈海红坚持不肯透露主顾姓名,料想追问也是无用,只好拱手告辞。
黄海博又就丁母病情叮嘱了沈海红一番,正待辞出,仆人引着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进来,告道:“刘掌柜送参来了。”
沈海红忙上前招呼,又为黄海博引见,告道:“这是城中‘东东人参’的刘掌柜,他家店铺专门售卖辽东特产。我家婆婆目下所吃山参,都是从刘掌柜的店铺订购的。”
那刘掌柜笑道:“在下刘白山。黄公子,我也曾到聚宝门敦善堂送药,多次听到你的大名。”
敦善堂是黄海博父亲黄虞稷生前所创,专为贫困者提供免费药物及医疗,黄海博听说刘白山亦有赠药等慈善之举,好感大生,忙上前见礼。
刘白山又道:“今日铺子里收了一株上好老山参,我想丁太夫人身子弱,正需要进补,便亲自送来。”一边说着,一边将腋下木盒打开,道:“丁夫人请看,是否中意?”
却见那人参半尺来长,黄白色,呈纺锤形,肉身肥厚,至少有半斤之重。
沈海红吃了一惊,道:“这当是百年老参了。”
刘白山笑道:“这株人参,至少长了三百年。”
沈海红为难地道:“参是好参,只怕丁家买不起。上个月买山参的钱,我还拖欠着没付呢。”
黄海博正待插口,刘白山道:“这老参是我送给丁太夫人的,丁夫人尽管拿去用,再不必提钱财之事。”
沈海红大为意外,忙推辞道:“往日婆婆所用山参,刘掌柜也都是折价售卖,海红已是感激不尽。这株老参太过贵重,我丁家受不起。”
刘白山笑道:“其实我也有求于丁夫人,等丁夫人得闲时,再帮忙织一件上次那样的云锦披肩,便当作是参钱了。”
沈海红还待再推,黄海博从旁劝道:“为太夫人身子着想,丁夫人不要再推辞了,况且这也是刘掌柜一片心意。”
沈海红只得收了,又请刘白山入堂就座。
刘白山问道:“黄公子不一道进去吗?”
黄海博道:“朋友正在门外等我,我这就告辞了。”
刘白山便拱手道:“今日实在是幸会,他日敦善堂再见吧。”
离开乌龙潭后,黄海博道:“今日之行不虚,起码知道了陆惠与丁夫人并无直接干系。”又问道:“而今陆惠已死,我等已知他跟黄芳泰一案并无干系,曹兄何以还要追查香气这条线索?”
曹湛不好说出康熙皇帝担心黄芳泰一案背后有重大阴谋,只道:“本来已没有追查的必要,但既然顾嗣立特意登门告知,总还是得跟进一下。而今既知真相,再转告顾嗣立知晓,他便不会瞎猜,于丁夫人名节也有好处。”
黄海博闻言大为感激,道:“多谢曹兄思虑周全,还顾及了丁夫人的名声。”
曹湛不是傻子,早已看出黄海博对沈海红颇有情意,而不只是丁、黄两家世交那么简单,只是不便明说,只道:“这是我分内之事。”
二人又来到江宁府署。知府陶贲迎出来告道:“徐氏仆人萧锋、萧锐兄弟刚刚领走了陆惠尸首。另外,本府依照曹总管嘱托,派了人到秦淮河两岸挨家挨户询问,没什么有用线索,一则是晚上,二则河上太多游船来来往往。不过当晚有人在夫子庙附近看到过邵家大船。”
曹湛道:“邵家大船?是云锦账房邵鸣的私船吗?”
陶贲点点头,道:“那可是秦淮河上一等一的豪华大游船,旁人一见之下,便会立即留意到。”
又告知被掳妇女翠儿一案进展,道:“江宁将军缪齐纳一早已派人到江宁府及上元县,说是已经逮捕了掳掠良家妇女的罪魁祸首参将关虎,从其家中解救出了不少妇人。还有,副都统鄂罗舜主动归还了两名美貌女子,称是关虎所送婢女,而他并不知悉来历。”
曹湛颇为意外,沉吟道:“关虎主动送女子给鄂罗舜,分明是讨好谄媚上司之举,很难相信鄂罗舜会不知情。”
陶贲道:“不管怎样,缪齐纳将军的意思是,此事全是关虎一个人所为,与他人无关。还派了人知会上元刘县令,叫他去满城领人。刘县令紧急请示本府后,本府命他先去满城领回那些受害妇人,清点数目,核对名录,一一录取口供,目下正在处理此事,翠儿也送去上元县署安置了。因为缪齐纳特别拜托过,也没有大肆声张。”
曹湛道:“甚好。这些妇人也受了不少苦,官方流程走完,尽快送她们归家,与家人团聚。”
黄海博这才知道江宁多起妇女失踪案跟满城八旗将领有关,很是气愤,道:“当年清军南下,一路疯狂抢掠女子,全然不拿汉人当人看,而今依然有此类事件发生。圣上下旨修《大清一统志》,书是修成了,可到底有没有真正一统呢?听起来,倒像是莫大的讽刺。”
曹湛道:“关虎不过是个别的害群之马,旗人也不尽是坏人,更有灵修这样心地善良的人。”
黄海博摇头道:“曹兄到底是江宁织造的人,立场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妇女们被解救了出来,这是好事,但罪魁祸首不予严惩,难保不会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我敢打包票,虽然江宁将军缪齐纳逮捕了关虎,但这件事最后肯定不了了之。”
曹湛道:“就算关虎能侥幸逃脱国法制裁,但多行不义必自毙。”
黄海博道:“如此说来,曹兄也知道关虎被逮捕只是表面文章,朝廷不会深究了?曹寅兄也打算对此事袖手旁观吗?”
曹湛道:“事情发生在满城,朝廷为面子起见,当然要竭力庇护。”又正色告道:“我也是汉人,也对关虎恶行义愤填膺,恨不得他今日便被处斩。但此事不是我等所能左右,也不是曹织造所能干预。表面看来,曹织造权势极大,连两江总督都要忌惮三分。但实际上,他只是拥有奏折专递权。两江总督等朝廷大员上奏,须得经过报送内阁等一整套程序,曹织造的奏章,则不经旁人之手,直接送到皇帝案头,这是他的专权,傅拉塔那些人怕的,其实就是这个。说到底,曹织造只是皇帝安插在江南的耳目,他可以向皇帝汇报关虎恶行,却不能提出自己的意见,否则就是干政。满人素来猜忌防备汉人,曹织造稍有越池,便不会再得到皇帝的信任,到时失去奏折专递权,连上报旗人恶行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说得极为坦率,黄海博听完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又问道:“那么关虎呢?我知道江宁将军独立于地方,就连两江总督也没有权力处置关虎。”
曹湛道:“最后对关虎的处置,仍要看朝廷议政的结果。”
而清廷议政,仍采取议政王大臣会议制度,参会者为亲王及八旗旗主、贝勒。也就是说,若是缪齐纳人在京城,身为镶蓝旗副旗主的他亦有资格参加议政王大臣会议。八旗素来同气连枝,如此情形下,众旗主怎么会议出对关虎不利的结果呢?
黄海博听了,思忖一番,忙道:“多谢曹兄坦诚相告。全靠曹兄拔刀相助,那些被囚禁满城的妇人才得以重见天日,我竟然还有抱怨二位曹兄不作为之意,是我言语唐突了。”
曹湛摇头道:“黄兄不必道歉。外人只看到江宁织造风光,威凌地方要员,皇帝南巡,亦是以江宁织造署为行宫,但其背后,实有许多不为人所知的苦衷。”
黄海博点点头,道:“目下我终于理解曹寅兄心里的苦了,所谓知人最苦,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曹湛不愿多提曹寅隐伤,遂道:“我们这就走一趟邵府吧。”
黄海博笑道:“怎么,曹兄听说当晚有人在夫子庙附近见过邵家大船,便立即怀疑起来邵鸣父子了?”
曹湛反倒有些不解,问道:“黄兄何以发笑?难道不能怀疑邵氏父子吗?”
黄海博笑道:“邵家大船不停在秦淮河上,还能停在哪里?况且邵氏在秦淮河边有处别宅。”
曹湛闻言也笑了,道:“其实我根本没有怀疑邵氏的意思。陶知府派手下到秦淮河两岸打探一整日,只得到这一条线索,料想邵家大船最引人瞩目,所以旁人一望之下,便只留意到它。”
黄海博道:“那么曹兄登门拜访,是想以邵家大船为证,询问邵氏当晚可留意到异样情形了?”
曹湛点了点头,道:“除此之外,之前我们不是认为杀死黄芳泰的凶手与织锦行业相关吗?邵氏父子虽只是云锦商人,可也算是织锦行家。而且当日曹织造提及蒙古云锦诸事时,邵鸣亦是在场。”
黄海博道:“不错,我竟忘了此节。”
邵家大宅位于大功坊武宁桥附近,地处夫子庙闹市旁。武定桥为内秦淮河上桥,始建于南宋淳熙年间,旧名嘉瑞浮桥,因位于长乐渡之上,又称“上浮桥”。明代时,桥旁即是明朝开国功臣魏国公徐达府邸,因徐达死后谥号“武宁”,因此这座桥被称为“武宁桥”。自明初起,这里便是金陵鼎盛之处,商铺林立,名妓和骚人墨客会集。
昔日徐达宅第占地极大,分为东园、西园,东名“太傅”,西名“凤台”,园林极胜,有峰峦洞壑、花木亭榭之属,小运河横贯其中,风景异常优美。后二园均毁,屋宇倾颓,花木凋零,“当年风景,消歇无存”。时人有诗叹道:“东园流水西园树,遗址当年尚有无。棋局风流谢安石,旧家汤沐莫愁湖。一篇花石平泉记,百岁升平内宴图。沧海扬尘君莫叹,行人犹说旧留都。”
邵家大宅便建在徐达旧宅东园遗址上。邵鸣敬慕徐达开国名臣风范,极力经营,为此而不惜钱财,多年下来,竟也颇有当年“太傅”之风貌,成为金陵名园。
到邵宅附近时,黄海博指着武宁桥桥东方向告道:“那边有一家武记酒肆,酒肆不大,山肴野菽却是冠绝一时,在金陵极是出名。访完邵鸣后,我带曹兄去酒肆坐上一坐,喝上几杯,包管曹兄毕生难忘。”
曹湛笑道:“黄兄到底是金陵本土人士,走到哪里都有一番说道,做地陪最合适不过,要是灵修人在这里,她一定欢喜得紧。”
黄海博闻言心念一动,但话到嘴边,仍然吞了回去。
二人来到邵宅。仆人高戈出来告道:“邵公子陪兆贝勒乘船游河去了,尚未归来。”
曹湛闻言大奇,问道:“兆贝勒是谁?”
高戈道:“是邵老爷蒙古结拜兄弟的儿子,刚刚来了江南。”
曹湛道:“那么邵员外人呢?”
高戈道:“老爷人在书房。不过今日是每月例行的清账日,老爷要在书房查看账簿一天,不准旁人打扰。”
黄海博道:“目下正午已过,邵员外总要吃饭吧?”
高戈道:“老爷一早已叫人备好饮食,送入书房,无须再另外送餐。”
曹湛道:“我二人是有事来访,可否劳烦小哥到书房外禀报一声,若是邵员外不便,我们改日再来。若是邵员外刚好想要休息一下,活动活动筋骨,不也是两全其美吗?”
高戈虽然为难,却也不敢得罪江宁织造,便道:“小人是不敢破坏老爷规矩,不过小人可以引二位到书房外,二位自行敲门,那样老爷就不能怪小人打扰他了。”
黄海博笑道:“你倒是机智得很,难怪能在邵员外手下当差。”
高戈闻言,只微微一笑,遂引曹湛、黄海博进来园中。
曹湛道:“上次西园宴会,我记得见过你,还有一位姓高的管家陪同邵员外赴宴,今日怎么不见他?”
高戈笑道:“曹总管果真好记性,那么多人,竟然都能记住。小人当时也是想开开眼界,所以临时充作了老爷随从,不过一直候在门外,未能进去西园。高管家是小人叔叔,前几日奉老爷之命,往京城给小姐、姑爷送信去了。”
曹湛道:“原来邵员外膝下还有一女,我竟是不知此节。”
高戈道:“老爷一子一女,正好凑个‘好’字。不过大小姐和大姑爷常年在北京,负责打理邵氏北方生意,从未到过江宁。”
黄海博问道:“邵公子也有三十多岁了吧?没有成家吗?”
高戈道:“二公子十八岁就娶了亲,是北京大户人家的女儿,前些年随二公子来江宁,因水土不服得病死了。二公子念旧,一直不肯再娶,老爷提过几回,见二公子始终无意,便也不再勉强。”
黄海博道:“这倒是难得。”
邵宅为园林式建筑,宅中遍植花木,菡萏盈池,翠篁蔽日,建筑皆隐于绿荫之中。邵鸣书房更是位于花园深处,小屋数楹,窗闼渝开,箩垣周匝,极为幽静。堂前有观鱼池,引秦淮之水,曲折环绕。池边假山高低参差,怪石嵯峨,极有情趣。
到书房外,高戈先退到一旁,打了个手势。曹湛会意,咳嗽了一声,叫道:“邵员外在里面吗?我是曹湛,今日冒昧登门叨扰,实是有件小事要当面请教。”却不见人回应。
曹湛微觉奇怪,问道:“是不是邵员外太过疲累,正伏在案上午睡呢?”
高戈摇头道:“不会。每个月清账日之前,老爷都会特意早睡,好养足精神。”
曹湛便上前敲了敲门板,叫道:“邵员外!”
黄海博忽道:“有些不大对头。”
曹湛问道:“什么不大对头?”
黄海博道:“曹兄没闻见一丝怪味儿吗?”
曹湛道:“我闻到了花香。”
黄海博道:“花香是庭院花圃中传来的,这里有一丝血腥气。”
他医术既精,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当即上前,大力推开门扇——
却见邵鸣头枕右臂,伏在案上。虽然距离尚远,但从其瞪得老大却毫无生气的眼睛来看,其人早已死去。
高戈尚不知究竟,探身望了一望,笑道:“老爷当真睡着了,这可着实罕见。”正待进去为邵鸣披衣,却被黄海博扯住手臂。
高戈奇道:“怎么了?”
黄海博道:“邵员外已经过世,书房是命案现场,不能随意进去。”
高戈一愣,本能地嚷道:“怎么可能?老爷只是睡……”忽留意到主人嘴角尚挂着一丝血迹,顿住话头,瘫软在地。
黄海博转头问道:“曹兄,你看该怎么办?”
曹湛亦是相当震惊,一时难以回过神来,道:“怎么会这样?我们来找邵鸣,他便于今日遇害。”忽听到高戈“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心中愈发慌乱。
有仆人听到动静,闻声过来查看究竟。黄海博忙将书房房门重新掩上,又催问道:“曹兄,到底要怎么办?”
曹湛定了定神,忙叫过那仆人,命道:“你速速赶去江宁府,让陶知府派人来。”
仆人又惊又疑,又打量了高戈一眼,问道:“江宁府吗?出了什么事?”
曹湛料想难以隐瞒,遂告道:“你家老爷去世了。”
仆人“啊”了一声,一时难以置信,又问道:“高哥儿,他说的是真的吗,老爷当真去世了?”
高戈抹了几把眼泪,点了点头,道:“快,听曹总管的吩咐,快去江宁府报案。再派人去秦淮河,寻二公子回来。”
仆人不明所以,亦不敢再问,应声去了。
曹湛与黄海博低声商议几句,上前扶起高戈,问道:“你家主母呢?她人可在宅中?”
高戈道:“夫人病重,一向住在清凉山附近的宜园静养。”
曹湛遂正色道:“江宁府官差赶到时,怕已是晚上。我怀疑邵员外遇害一案另有背景,想与黄兄先入书房勘验,你可同意?”
高戈一怔,问道:“曹总管为何要问小人意见?”
曹湛道:“我与黄兄均没有官方身份,而今你暂代主人主事,当然要征得你的同意。”
高戈断然道:“曹总管是江宁织造的人,你肯出面调查,岂不比江宁府那帮拖拖拉拉的官差强?小人正巴不得如此。二位尽管进去便是。”
黄海博叹道:“你还真是个明白人。”又告道:“你先等在外面,也不要让其他人进来,以免破坏原始现场。”
高戈点点头,道:“小人就守在门口,二位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黄海博遂推开门扇,跨门而入——
书房甚是整齐,虽然阔大,陈设却不多,除了书桌、书架外,只在窗下摆有两张黄檀太师椅,间置茶几。桌上除了文房四宝及镇纸外,别无其他。书架上所置,除了少许书籍外,多为账簿。
黄海博先走近书桌,未及勘验尸身,便先惊叫道:“曹兄,你快过来看!”
曹湛本来也只等在门前,听到黄海博呼叫,便急忙进屋——
却见桌面上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票号。”邵鸣右手食指蘸墨,正点在“号”的最后一钩上。
曹湛惊疑交加,问道:“这两个字,是邵鸣临死前所书吗?”
黄海博道:“以现场情形来看,应该是这样。”又问道:“曹兄怎么看?”
曹湛道:“我本来认为黄芳泰命案凶手与邵鸣相干,他担心事发,遂抢先杀了邵鸣灭口。现下看来,案情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更复杂。丁南强不是说票号是个秘密组织,通过接镖赚钱盈利吗?会不会是票号受了什么人雇请,派镖师杀了邵鸣?”
黄海博道:“曹兄推测固然合理,但邵鸣怎么会知道是票号镖师杀了他?”
人临死之前,若想要留下线索,最先想到的往往是仇家姓名。票号只是第三方组织,受雇行凶,即便邵鸣知晓江湖上有票号这等组织,也不会将其作为重要线索留下。
曹湛听了黄海博的反问,亦觉有理。一时只觉得脑子里千头万绪,来回纠结,缠绕成了一团乱麻。
黄海博遂不再多言,仔细勘验尸身一番,告道:“邵鸣是在翻阅账册时,被人自背后一刀刺中,他当即伏到案上。凶手以为他已死,就此离去。不想邵鸣尚未断气,挣扎着起身,以手指蘸墨,写下了‘票号’二字。”
曹湛摇了摇头,道:“我脑子全然乱了,完全理不出头绪。”
最先曹湛是从黄芳泰心腹武弁林毅口中得知“票号”一词;当他寻到丁氏河房,问及“票号”时,丁南强脸色陡变不说,还爽快地承认是他杀了京口总兵黄芳泰,足见这票号威力之大。
而今“票号”二字再度出现在邵氏书桌上,若非事关重大,邵鸣不会用尽最后力气写下它。如此,便表明票号一定跟邵氏命案有关。
莫非票号从一开始便已经介入,亦是通过邵鸣潜入西园,杀了黄芳泰,而今票号又杀邵鸣灭口?丁南强撞见凶手时,认出对方是票号镖师,遂主动施以援手。后来曹湛就票号一事询问丁南强时,他自知得罪不起江湖势力,更不敢指认真凶,遂自承杀人罪名。
果真如此的话,那票号当属实力雄厚之组织,确实有能力在短短时间内召集人手,于江宁城中绑架庆余班武生罗晋及黄海博二人。
黄海博又低声告道:“还有一事,邵鸣背心伤口,口径与黄芳泰身上一致,至少我目测是这样。”
曹湛又是一惊,忙问道:“黄兄是说,黄芳泰和邵鸣极可能是被同一人用同一兵刃所杀?”
黄海博点了点头,道:“可惜黄芳泰未经官方验尸,尸首便被交付给了黄氏家人,不然那老仵作郭扬一定能证实我的想法。”
曹湛道:“果真如此的话,案情倒是简单了。”
想来有人痛恨当年黄梧向清廷献“平贼五策”,祸害了东南沿海数以万计人家,意欲向现任海澄公黄芳泰复仇,出重金雇请票号行事。黄芳泰人在京口时,票号已派出镖师行刺,结果未能成功,镖师失手被擒,于酷刑下招出是受票号指使,武弁林毅便是由此知悉了票号。
后来黄芳泰到江宁公干,正逢西园盛宴,于是成为座上宾。江宁织造署不过是处织锦官署,警卫远远不及京口军营森严,兼之西园酒席大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自然是行刺的最好机会。票号更是派出得力镖师,混入西园后,目光片刻不离黄芳泰,终于趁其独自前往客馆之时,一举得手。
其中的疑点是,黄芳泰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镖师杀死。以其武官身份而言,对陌生人不予戒备,乖乖跟随其进入茅房,还被对方当胸刺死,这基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就是说,黄芳泰之前见过镖师,极可能还跟对方说过话,颇为亲热,是以才会猝不及防,遭了对方辣手暗算。
或许账房邵鸣牵扯其中,便是因为此节,是邵鸣将镖师介绍给了黄芳泰,二人由此相识。即便邵鸣不知黄芳泰之死真相,他也是个极具威胁力的人证,正如曾主动帮助镖师的丁南强一样。票号连曾出手相助的丁南强都要果断铲除,今日杀邵鸣灭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而今找到凶手倒是也不难,只需找到丁南强,他极可能是下一个被灭口的对象,到目下情形,已不得不说出真相。
然票号终究只是受雇于人的行凶者,其背后尚有主谋,也就是出钱的金主。票号两度派镖师出马,更为善后先后杀死了罗晋、邵鸣二人,足见金主来头不小。
曹湛因为知晓郑公子派使者与日本幕府结盟一事,暗道:“莫非那金主就是郑成功之子郑宽?毕竟当年‘迁界令’,受害最大的便是据守台湾的郑氏。”
黄海博不知曹湛心中所想,摇头道:“票号心狠手辣,接连杀人灭口,线索已断,追查起来极难,再追查票号背后的金主,怕是难上加难。虽丁南强不失为关键线索,但他素以交游广阔闻名,以他的性情,也绝不会因有性命危险而向官府摇尾乞怜。换作我是他,一定会先躲起来,再私下设法解决此事。”
曹湛道:“我也知道一时难以找到丁南强,就算寻到,怕是也难以指望上。我们还是得靠自己。”那么现下急需查清的就是邵鸣这样的富商,如何跟票号扯上了干系?
曹湛听到外面高戈正与人交谈,便走到门口,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高戈忙指着一名中年仆人告道:“这是明叔,今日他负责值守书房。”
曹湛便问道:“明叔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明叔已知邵鸣遇害,惊恐不安,曹湛再三劝慰,他才道:“小人一直守在庭院月门外,半步不曾离开过,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黄海博问道:“看起来月门是唯一的通道,今日可还有其他人进来过庭院?”
明叔连连摇头道:“大伙儿都知道老爷的规矩,绝不敢在清账日来打扰。自从早上二公子离开后,再也没有旁人进来过。”
原来邵拾遗一早陪兆贝勒出去游玩,临行前特来书房向父亲辞行。他进去书房待了好大一会儿,大概得了父亲不少嘱咐,后告辞出来,走到庭院时,邵鸣还在书房叫了一句什么,邵拾遗应道:“孩儿记下了。”又到月门特意叮嘱明叔,命他好好值守,这才离去。
曹湛见也问不出什么,便命明叔退下,只留下高戈,问道:“邵员外最近可有反常之举?”
高戈虽仍然悲痛,但已大致恢复神志,点头道:“有,我家老爷最近突然变得性急,时常烦躁不安。他本来最疼爱二公子,从不出半句重言,但近来竟厉声呵斥过二公子两次。”
黄海博忙问道:“可是邵公子做错了什么事,惹得邵员外生气?”
高戈道:“那倒不是,二公子为人和气,侍奉夫人至孝,对待下人也体贴厚道。老爷虽然没说为什么要骂二公子,但小人猜测,是因为二公子总待在宜园那边,完全不理会江宁的生意。老爷只有二公子一个宝贝儿子,要靠他来接管门户,对他期望一向很高。”
黄海博道:“邵夫人病重,邵公子日夜侍奉于病榻前,本该是人子所为,这又有何过错呢?”
高戈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邵氏家大业大,总得要人来管。老爷年纪大了,事务缠身,二公子要多体谅才是。小人猜这次老爷派家叔入京给大小姐送信,也是要给二公子一点颜色看看。”
曹湛忙问道:“什么颜色看看?”
高戈道:“最近有一次老爷发脾气,二公子当面顶撞了老爷,虽然后来二公子跪下认错,但老爷仍然很生气,说要召大姑爷来江宁主事,还特意派家叔入京送信。不过这只是老爷气头上的话,这次兆贝勒这等贵客来江南游玩,老爷还不是叫二公子作陪?”
曹湛问道:“邵员外最近都与什么人来往,可曾出过门?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高戈摇头道:“老爷近来应酬少,都是在家中会客,而且都是日常来往的那些人,生意场上的熟客,没什么可疑。”
曹湛道:“那么半月前呢?邵员外与邵公子赴宴西园之前,可见过什么人?”
高戈摇头道:“这个,小人可不知道,得等家叔从北京回来,问他才行。小人原先在仓库掌事,最近才被调来邵宅。”
黄海博道:“不必等高管家回来。你是新来邵宅,其他下人不是。你去打听打听,半月之前,邵员外都去过些什么地方,见过什么客人。”
高戈极是伶俐,当即问道:“莫非二位认为我家老爷遇害,与当日西园宴会有关?小人倒是听说了,当日西园宴会,有一位总兵得急病死了。”
曹湛不便明言,只道:“根据你的说法,邵员外最近很少出门,所见客人也无可疑之处,那么就要往前查。”
高戈应了一声,正待转身离开,又想起了什么,深深作了一揖,道:“小人叔侄向受邵员外大恩,素以邵氏为家,而今老爷遇害,小人如同失去主心骨,全然不知所措。小人虽不知二位为何肯出面帮忙,但毕竟是仗义挺身,这份恩情,小人记下了。”
等高戈离开,黄海博忍不住叹道:“难怪邵鸣能成为江宁首屈一指的大账房,府中一名仆人,尚有如此见识,礼数、分寸也拿捏得刚刚好。”
曹湛道:“邵鸣能与蒙古王公结拜为兄弟,引起当今圣上注意,岂是等闲之辈?强将手下,当然也无弱兵了。”
他见有名白发苍苍的老园丁闪在月门后,不断探身,便招手叫过对方,问道:“老人家在邵府多久了?”
老园丁吞吞吐吐地道:“邵府有多久,小人便在这里多久了。”
黄海博道:“这么说,你是邵府的老人了。可知邵员外与夫人关系如何?”
老园丁道:“老爷极宠爱夫人。老爷率二公子坐镇江宁,说是为了保障云锦货源,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夫人是金陵人士,夫人一直想要回来故里,老爷便迁就了她。”
曹湛闻言大奇,道:“邵夫人是金陵本地人士吗?”
老园丁点头道:“邵夫人旧居,便在清凉山附近。老爷知道夫人怀旧,特意在那一带修建了宜园。”
如此,可见邵氏夫妇感情极好,邵鸣如何还会因为爱子在宜园照顾母亲、忽视了生意而发怒呢?
曹湛又问了一些邵氏之事,老园丁亦如实回答,一边抹泪,一边告道:“老爷一家三口都是大好人,还望曹总管早日捉到凶手,替老爷申冤。”
曹湛道:“我当尽力而为。”又想到仆人高戈提及邵鸣女婿时不屑的神情,便问道:“听说邵员外还有一个女儿,与丈夫同在京城打理生意,这对夫妇为人如何?”
老园丁道:“大小姐是个老实砣,针扎一下也不会叫唤,大姑爷可就……”“嘿嘿”两声:“总之,老爷不喜欢大姑爷,只是看在大小姐的分儿上,才让他掌管京师产业。”
黄海博道:“女婿终究是外人,邵员外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老园丁迟疑了一下,道:“大姑爷可不这么看,他认为大小姐是嫡出,二公子只是庶出,理该由大小姐、其实就是他,来接管邵氏全部生意。”
曹湛讶然道:“邵公子竟是庶出吗?”
老园丁道:“夫人原先只是侍妾,老爷原配过世后,方才扶正的。”
曹湛道:“原来如此。”
他命老园丁退下后,又入来书房,反复勘验,仍难解心头疑惑,道:“我内外看过,书房门窗俱是完好无损。这处书房是独立建筑,位于园林深处,幽深僻静,凶手若翻墙越入,便可以避开值守月门的仆人进入庭院,这倒是也不足为奇。但他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书房,走到邵鸣背后,一刀将其杀死的呢?”
如果凶手自大门或是跳窗进来,邵鸣定会有所觉察,他只需大声叫唤,月门处值守的仆人明叔便能听到,但事情经过显然不是这样。
黄海博沉吟道:“我也留意到了这一节。会不会邵鸣因为认得凶手,才没有出声叫喊?”
依黄氏推测,邵鸣当认识凶手,也就是票号的镖师。镖师成功避过仆人的耳目,径直推门入来书房。邵鸣虽然惊讶,却也没有呼叫,因为此时邵鸣尚不知对方竟是来杀自己灭口。二人大概有过一番交谈,镖师趁邵鸣完全放松警觉后,忽然走到其身后,袖出兵刃,将其刺死。
曹湛听了黄海博分析,踌躇片刻,指着书房内部道:“黄兄可留意到邵氏书房布局?”
书房空间很大,陈设却少,只集中在两处:一是正居堂首的书桌及书架。这一处,只有一张太师椅,供邵鸣本人使用,当是其人最为看重的私人天地;二是窗下的两张太师椅,椅间置有茶几,窗外即是太湖石所砌假山,爬满蔓藤,玲珑有致,生机盎然。这一处,当是邵鸣休憩之处,既是有两张太师椅,也当有待客功能。然书房位居园林深处,不是会客便利之处,大概只有与邵氏极其亲密者,才会被引来此处,与邵鸣并排就座于窗下,一边品茶,一边欣赏窗外美景。
黄海博道:“曹兄是说,镖师进来后,邵鸣虽然吃惊,但还是应该会起身相迎,并引对方到窗下就座?”
曹湛道:“既然二人相识,于情于理均该如此。但以书房情形来看,根本不曾发生过邵鸣引客到窗下之事,所以应该从一开始,事情便出了意外。”
黄海博道:“不错,曹兄分析极有道理。那么或许是镖师进来后,不待邵鸣反应过来,便径直奔到其身后,一刀将其杀死。”
他自己比画了一下,又摇头否认了自己的推测。有人进来书房,且直奔堂首,邵鸣再不济,行动再迟缓,也会站起身。当镖师到书桌旁时,邵鸣必是面朝对方,镖师何以不当胸一刀刺穿,而非要绕到背后呢?
曹湛道:“又或许邵鸣与票号来往已久,两者之间甚至有一本秘密账簿。镖师进来书房后,谎称要查验账簿,本已起身的邵鸣遂重新坐下,却被对方绕到背后一刀杀死。”
黄海博细细思虑一番,连声道:“不错,不错,曹兄这番推测更加合情合理。”
之前丁南强曾提过,票号是收钱办事,保护家眷、护送贵重物品之类的事,都会接手。邵鸣是江宁最大的账房,每年运往北方销售的云锦不下千匹,这可是价值一大笔钱,而自江宁南上北京,再至出塞,多有不太平之处。如果邵鸣为货物安全着想,多年来,一直暗中雇请票号镖师押送货物,那么他与票号之间有一本专门账簿也说不准。
曹湛道:“果真如此的话,邵家公子邵拾遗多少应该知情,等他回来,一问便知。”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仆人高戈返回告道:“小人按照二位公子嘱托,每人都问了一遍,都说没什么可疑。只有车夫说那日西园宴会,二公子提早出来,匆忙赶去宜园探望夫人了。”
曹湛道:“这一节,我早已知晓。”又问及邵氏云锦生意事宜。
高戈道:“小人原在仓库掌事,对这些事倒是一清二楚。邵氏生意分作两块,江宁这边负责收货,老爷和二公子亲自负责,北京那边负责售卖,由大姑爷负责。”
黄海博听了,不免诧异,问道:“通常商品交易,最难及最重要之处便是售卖,何以邵员外与邵公子不亲自掌管,是因为邵员外女婿格外能干吗?”
高戈摇了摇头,很是不屑地道:“恰恰相反,大姑爷是个……”
忽觉得主人尸骨未寒,不该在背后议论其女婿,遂改口道:“其实售卖商品最重要的就是通路,通路顺畅,剩下的就是货源。老爷早年亲自行走四方,早已建好了通路,大姑爷接手后,根本不必费什么心思。比较起来,货源反而更为重要,尤其云锦不同于普通丝织品,工艺性高,须得行家把关,老爷最重质量和口碑,所以亲自领二公子坐镇江宁。”
曹湛道:“邵氏生意做得这么大,每年运往北方的云锦怕是得以船计,邵员外又是如何保证货物安全的呢?”
高戈适才还谈得头头是道,忽尔有所迟疑起来,道:“这个……”
曹湛不免愈发怀疑邵鸣动用了票号势力押运货物,忙告道:“我并非有意刺探邵氏隐秘,而是邵员外在此时遇害,格外蹊跷,相关线索都不能放过。”
高戈仍有迟疑,问道:“查明我家老爷遇害一案,对曹总管而言,十分重要,是吗?”
曹湛道:“不瞒你说,我跟邵员外并无交情,但他的遇害应该不简单,还干系到别的案子,那是我正在着手调查的。”
高戈点头道:“小人明白了,曹总管受命调查他案,今日登门,本是要向我家老爷了解什么事,却意外发现老爷被杀,你怀疑其中有联系。”
曹湛道:“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高戈道:“本来不得老爷和二公子允准,小人不该透露这些,但既然曹总管说事关重大,小人便如实告之。”
原来邵氏货物均是走漕运,船头插的是漕标的旗帜。邵鸣也当真有本事,这十几年来,历任漕运总督都买他的账,无一例外。既是漕标,即使漕运总督不派绿营兵护航,亦无人再敢打货船的主意。
黄海博忙问道:“那么云锦到北京之后,再转运塞外,可有专门人士护送。”
高戈道:“当然有,塞外更不太平。邵员外与京城蒙古王公贵族联合组织了一队护卫,均是蒙古子弟。这些人既能收取酬劳,还可以趁便回趟家乡,可谓一举两得,因而人人都十分乐意。”
曹湛闻言,不免大失所望,但料想票号既然与邵鸣有秘密来往,或许邵拾遗会知道,便问道:“可寻到了你家邵公子?”
高戈道:“已经派人乘快船赶去秦淮河了。邵家大船好认得紧,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到傍晚时分,江宁知府陶贲便衣简轿,率人赶至邵府,一见面便道:“本府听说曹总管人在邵府,便亲自赶来了。鉴于前事,也没有敢大张旗鼓。”
曹湛点了点头,问道:“仵作郭扬可有随知府大人到来?”
郭扬应声而出,道:“小人在这里。”
曹湛便请黄海博陪郭扬进去勘验现场,自己将陶贲拉到一旁,问及翠儿等被救妇人情形。
陶贲道:“已登记完名录,各自录了口供。家近的,已安排人送其归家,道远的,则等明日再上路。”
曹湛道:“这一趟,陶知府和刘县令都辛苦了。”
陶贲道:“不过这件事怕是瞒不住了,有几名女子一出上元县衙,便坐到地上号啕大哭。路人围过来询问究竟,有名差役气愤关虎所作所为,大声将事情经过当众说了。听说当时群情汹汹,人人激动。只怕是过了今晚,关虎的恶行将传遍江宁城。”又低声道:“虽则本府也想看关虎和他背后满城的笑话,也期待民众舆论能令关虎得到严惩,但万一局面失控,弄出什么大事来,可就麻烦了。”
曹湛道:“原先我也是担心这个。”又道:“目下出了邵鸣命案,我难以脱身,知府大人不妨走一趟江宁织造署,与曹织造合计合计,先商议个对策。”
陶贲点了点头,又道:“本府来这里的路上,看到了江苏巡抚的仪仗,是往北而去。大概宋荦宋巡抚也得到了消息,怕惹出乱子,急忙赶去找曹织造了。”从始至终,不曾开口问过邵鸣命案,只留下数名差役供曹湛差遣,自拱手辞去。
送走陶贲,曹湛入来书房,问道:“郭老可有什么发现?”
郭扬道:“大致与黄公子所验不差。只是有一点,这桌面上的字,不是邵鸣所写。”一语出口,顿觉不妥,又改口道:“是邵鸣所写,但并非出于他本人意愿。”
曹湛一呆,问道:“郭老的意思是,有人强迫邵鸣写了‘票号’两个字?”
黄海博道:“不是这样。郭老的意思是说,邵鸣背心被刺一刀后,即当场死去。有人以其手指蘸墨,在桌面上写下了那两个字。”
郭扬将邵鸣右手翻过来,道:“曹总管请看,邵鸣食指点墨后,上半节手指都染上了墨,这两侧却各有一点空白。”
曹湛骤然醒悟,道:“因为凶手握在那两处,墨染到凶手手指上了。”
郭扬点点头,道:“这是其一。”又指“票号”两字道:“其二,这两个字笔画十分流畅,基本没有停顿。邵鸣背心要害中刀,就算拼尽气力,所写之字也必定是时断时续。”
曹湛道:“原来如此。”一时对郭扬的目光如炬佩服得五体投地,由衷赞叹道:“郭老,你可真厉害,凶手精心设计,仍逃不过你一双鹰眼。你可解了我心中的大疑惑了。”
郭扬连连摆手道:“曹总管过奖,小人不敢当,不敢当。”
曹湛道:“不过这一处细节,还望郭老保密,对谁都不要提,包括陶知府。凶手有意引人怀疑票号,我们便假装中计,好令对方放松警惕。”
郭扬点点头,道:“小人遵命。”又问道:“可是要将邵鸣尸首抬去江宁府?”
曹湛与黄海博商议一番,便道:“邵府主母及少主人均不在府中,无人能够做主,既然郭老已勘验过尸首,就不必再多此一举了。天色不早,请郭老和众差役先回去,有需要的话,我再来请教。”
郭扬号称“江南第一仵作”,技艺虽精,但仵作本身地位卑微,为时人所轻视,他平日也是被人呼来喝去。此刻见曹湛不但礼貌客气,且尊敬之意发自内心,很是感动。只不过他喜怒不形于色,也不多言,只拱手去了。
曹湛见天光已暗,便招手叫过高戈,问道:“还没找到邵公子吗?”
高戈道:“刚刚传回消息,大船是找到了,但二公子不在船上。二公子陪兆贝勒游完秦淮河,又陪着去清凉山去看夕阳了,还说今晚要在宜园歇息,明早再过来向老爷请安。小人这就亲自赶去宜园,请二公子回来。”
曹湛道:“不必了,还是等明早邵公子自己过来吧。邵夫人有病在身,你这样风风火火地赶去,万一惊吓了邵夫人,事情岂不是更糟?”
高戈转头向书房看了一眼,迟疑道:“那么……”
曹湛道:“开始准备后事吧。我们还有些问题想当面询问邵公子,明日一早再来。”
高戈应了一声,一直将曹湛、黄海博送到路口,这才转身回去。
归途中,仍不免要议论邵鸣一案案情。
黄海博道:“凶手明显是要嫁祸给票号,若不是郭扬看出了端倪,我等险些上了他的当。”
凶手刻意栽赃,反而表明票号跟邵鸣之死毫无干系。而从现场物证来看,杀死黄芳泰者,与杀死邵鸣的凶手为同一人,既然票号与邵鸣无干,那么也当与黄芳泰命案无干了。也就是说,凶手并非票号镖师。
迄今为止,票号仍只是一个道听途说的神秘组织,凶手为何要陷害票号呢?为什么潇洒不羁的丁南强一听到“票号”二字,便立即招承是自己杀了黄芳泰呢?
二人苦思冥想,始终不明究竟。
曹湛道:“既然实在弄不明白,只好先不去管它。而今既知同一名凶手杀了黄芳泰和邵鸣,可见邵鸣多少知悉黄芳泰命案真相。”
黄海博道:“我也是这么想,黄芳泰是凶手的真正目标,邵鸣只是被灭口。”
曹湛道:“邵夫人原本是侍妾,邵鸣结发妻子死后才扶正,夫妻二人感情极好,但最近邵鸣竟然为爱子久留宜园、不顾生意而发怒,实在怪哉。”
黄海博道:“或许邵鸣自己最近也意识到将会有麻烦,所以性情变得暴躁,竟连夫妻感情都不顾了。”
曹湛道:“这样说的话,愈发证明邵鸣对黄芳泰一案知情了。”
一时没有其他线索,二人便预备明日再到邵府,就相关问题询问邵拾遗后再说。
曹湛将黄海博送回家后,这才动身返回江宁织造署。将近官署大门时,小巷中忽闪出一人,低声叫道:“曹总管!”
曹湛问道:“阁下是谁?我怎么看着面生得很。”
那男子道:“杨璧杨首领派我在这里等你,请曹总管跟我走一趟。”
曹湛不能推辞,只得问道:“杨首领人在哪里?”
那男子往西一指,道:“不远,就在前面。”引曹湛来到河边,指着一条中等大小的游船道:“杨首领就在船上。”
曹湛只觉得游船十分眼熟,登船一看,船家竟是当晚载他与灵修游河的贺春,一时诧异不已。
杨璧出来船舱,似是看出曹湛心中疑惑,冷然道:“你不是说那东西在满城中吗?我当然得派人留意着。”
贺春笑道:“西华门是满城最要害之门,我时时守在那里,想不到前晚竟等到了曹总管。”
曹湛道:“原来杨首领往江宁不独派了属下一人。”
杨璧不答,只问道:“你既与江宁将军之女一道游河,想来已经取得了她的信任。”
曹湛道:“灵修答应了我,最近要设法带我入明故宫。”
杨璧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办得好。”又问道:“你成天早出晚归,可是在替曹寅办什么大事?”
曹湛不敢隐瞒,道:“江宁城中出了好几桩命案。”遂将黄芳泰等命案大致说了。
杨璧闻言很是不屑,道:“怎么,清廷没有官员可用了吗,非要用江宁织造署来查案,曹寅也是懒,竟又指派到了你头上。”
曹湛道:“因为朝廷怀疑有郑成功势力涉及其中,不敢明目张胆地调查。”
杨璧听完经过,皱眉问道:“我来南京不久,却也听过丁南强的名字。他到底是号什么人物,怎么行事这般古怪?”
曹湛道:“依属下来看,是郑公子郑宽派人杀了黄芳泰,丁南强无意撞上,认出对方。即便他本人不是反清复明分子,却也是心向那些人,于是主动相助,后来又一再庇护。”
在曹湛看来,那名号古怪的票号,便是郑宽手下组织。郑宽为报当年海禁之仇,先派票号刺杀黄芳泰,不过未能成功,直到当日西园宴会,才算得手。丁氏自祖辈丁继之起,便与反清复明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丁南强多少知悉郑氏票号之事。当日他听到曹湛提到票号,担心牵扯出郑氏,遂立即承认是自己杀了黄芳泰,又特意为票号编了一番谎话,说是什么江湖帮派,目的在于掩护郑氏。
杨璧很是意外,转头问贺春道:“你不是说丁南强是秦淮河上头号花花公子吗?”
贺春忙道:“丁南强确实是秦淮河上最出名的浪荡子。放着好好的公子哥儿不做,成日跟戏子们混在一起,要当什么角儿。”
杨璧遂转头问道:“你肯定丁南强跟反清复明势力有联系?”
曹湛道:“决计不会错。”
那日曹湛陪江宁将军之女灵修游览清凉寺时,无意中在寺中小院静室看到一幅《清凉台》,上面除了绘画者石涛自题诗外,画外裱绫另题有一诗:“故园河山久寂寥,茫烟丛林共魂销。看师醉习虬龙笔,万里秋风卷怒潮。”落款则是“海峤遗民南强泣题”。这是明显的遗民诗,传达出遗民对故国的深沉思念,诗作者全然是心向大明。
当曹湛看到“南强”二字时,便立即联想到了丁南强。他后来也暗中打探过,知道丁南强与清凉寺苦瓜和尚交好,时有往来。那时他便已知道丁南强即使不是反清复明分子,却也不是韩菼那类,甚至不是保持中立的人。
杨璧点点头,道:“你既然这么说,那么一定是了。”又问道:“既然是郑宽派人杀了黄芳泰,丁南强还主动从中相助,郑宽为何还要针对丁南强呢?”
曹湛道:“郑宽一方应该不知道丁南强也是反清复明的,为绝后患,当然最好是将他铲除。”
杨璧道:“那大富商邵鸣又是如何卷入此事呢?”
曹湛道:“这个嘛,属下还没查清楚。极可能是邵鸣帮助郑宽手下混入了西园,而今又被杀人灭口。”
杨璧“嘿嘿”两声,道:“这郑宽心狠手辣,还真是一号人物,不愧是郑成功之子。”又道:“这样最好不过,郑氏在南京兴风作浪,正有利于我等行事。”
曹湛迟疑道:“属下有心遮掩,并未将丁南强真实身份上报。”又解释道:“郑氏亦是行反清复明之事,跟我们……”
杨璧却发了怒,虎起脸道:“郑氏均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当年郑成功与先祖父约定联兵北上,结果郑成功背盟,到期不肯出兵,害得先祖父独自应付清军主力,损失惨重。郑经也是如此,狠狠摆过我们大西军一道。总之,郑氏没一个好人,你不必顾及他们,做好自己的事。你回去便将丁南强是郑氏一党之事告诉曹寅,将这潭深水搅得越浑越好,我等正好浑水摸鱼。”
曹湛道:“可是……”
杨璧脸色一沉,道:“怎么,你想抗命?”
曹湛躬身道:“属下不敢,属下遵命便是。”
杨璧道:“你先回去。记住,当务之急,是尽快办完那件事。”
曹湛应了一声,大步下船。到江宁织造署大门时,刚好见到江苏巡抚宋荦和江宁知府陶贲上轿离去。他料想曹寅必在楝亭书斋,便径直入来后府。
到庭院时,阶下仆人叫道:“曹总管回来了!”
书斋内曹寅叫道:“叫曹湛立即进来见我。”语气十分严厉。
曹湛急忙进来书斋,尚未开口,便听到曹寅怒道:“跪下!”
曹湛不明所以,依言跪下。曹寅怒道:“你瞒得我好苦。”
曹湛心中一沉,隐约有所会意,却不知曹寅到底知道了哪些,遂问道:“织造大人此话何意?我不明白,还请明示。”
曹寅黑着脸道:“你说你是因为家破,才来投奔于我,当真是这样吗?”
曹湛道:“真是这样啊。”
曹寅道:“你还真是嘴硬,好,我这就叫人与你当面对质。”转头叫道:“你出来吧。”
内堂闻声走出一人,却是曹氏仆人黑子。
曹湛讶然道:“黑子回来了?这么说,那件袈裟也到江宁了?”
曹寅道:“你别管袈裟的事。黑子,你将之前告诉我的话,再当着曹湛的面,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黑子道:“是。小人奉织造大人之命,随海青海大人前往贵阳,到了灵山寺,主事僧人承认寺中收藏有一件前明袈裟,只是方丈刚好不在,要等方丈回来才能决定。海大人不便强取,遂决定多等两天。小人知道曹总管故居就在灵山寺附近的沙子寨,爹娘也葬在那里,心想左右无事,不如替曹总管去上个坟,也好做个顺水人情,便打听寻去了沙子寨。到了沙子寨,村民倒是都知道曹家是前明锦衣卫指挥后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下来,特意问道:“曹氏先祖是扈从前明建文皇帝到了贵阳,隐姓埋名最为要紧,为何还要将锦衣卫指挥的身份告知村民?”
曹湛道:“是到先父一辈时,身份无意中遭到了泄露。”
原来曹父将祖传锦衣卫腰牌收藏在一口铁箱中,秘不示人。村中有好事者偶尔看到,一时好奇,竟趁曹父外出打猎时,偷入曹家,强行打开了铁箱,将腰牌取出给村民观看。虽然后来好事者将腰牌还回,并郑重道歉,但曹家身世由此为村民所知。
黑子这才明白过来,又续道:“小人向村民打听后,得知曹总管爹娘葬在沙子寨附近山岗,这是真事,但曹总管本人早在十余年前,还是少年时便已离家,加入了西南叛军桂家。”
桂家即是当年南明晋王李定国大西军余部,一直活动于西南一带,利用有利山形,坚持抗清。
曹寅问道:“黑子所言,可是真的?”
曹湛道:“不错,是有这回事。”
曹湛当即上前,狠狠扇了曹湛一耳光,怒道:“你竟然与反贼为伍。”
曹湛道:“那么黑子可问过村民,我为何要加入桂家、跟桂家的人走?”
黑子道:“村民说是曹总管打伤了县令公子,被官府捉去,本来要处死,刚好这时桂家攻进县城抢粮,杀了县官,洗劫了粮仓,曹总管便顺势加入了反贼队伍。”
曹湛道:“这也不假,但事隔久远,村民叙述未必详尽。”长叹一声,才缓缓道:“我幼时即与邻村冯秀才之女芳华定亲。芳华父母过世得早,她吃住基本上都在我家,我爹娘也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我二人一道读书写字,我习武时,她便在一旁做女红绣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一日,芳华在河边洗衣,被路过的县令公子看上,竟要将她抢回城中。我上前理论,县令公子蛮不讲理,还命手下人打我,我由此跟他们动上了手。那些人都是草包,被我打得哭爹喊娘,护着县令公子一路逃走了。第二日,便有全副武装的官兵来到沙子寨,一抖铁索,将我逮到城中县衙。县令升堂后不问情由,直接称我是反贼桂家同党,下令扒光我衣裤鞋袜,重打二十大板,迫我招供。我大呼冤枉,县令便下令动用重刑,给我上了夹棍酷刑,先夹小腿,再夹大腿。我当场昏死数次,昏昏沉沉中,被人握住右手,在供状上按了手印。等到再清醒过来时,已是披枷戴锁,身处牢房之中。起初,我尚不明所以,只觉得那木枷沉重无比,动弹一下都极困难。同牢囚犯也如我一般,双脚钉了重铐,双手与脖颈被禁锢在木枷中。他见我挣扎,试图挣脱枷锁,便冷冷告诉我道:‘这是三十斤的死囚枷,你还是省点力气吧。’我这才知道我身在死牢之中,同牢者是被判了死刑的重囚,只待秋后处决。”
黑子闻言惊讶无比,难以相信,问道:“曹总管仅仅是因为跟县官公子打了一架,就被当地县令定了死罪吗?”
曹湛点了点头,道:“地方官府黑暗无道,一手遮天,没有亲身经历过,决难想象。”又道:“死囚因为双手被锁,连宽衣解带这样的小事都无法自理,狱卒为省事起见,将死囚裤子一律扒掉,令其赤裸下身,除非过堂或是行刑,才会给死囚穿上裤子。那些狱卒左右无事时,还会站在栅栏之外,指着死囚胯下取乐说笑,那种屈辱,毕生难忘。”
黑子听得瞠目结舌,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曹寅脸上黑气渐去,只皱紧眉头,一语不发。
曹湛又道:“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不知轻重厉害,只不断哭叫喊冤,希望能有人听见。同牢的中年囚犯嫌我烦,道:‘你就认命吧,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你还打了县令公子。’我不理睬他,照旧哭天喊地。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始终没有人理睬。眼见就快要立秋,我终于开始绝望,自知这次难逃劫数,只盼临死前能再见爹娘和芳华一面。可狱卒连我这点要求也不肯满足,嫌我叫得烦了,便闯进牢房将我暴打一顿。就在立秋之前,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吴三桂起兵作乱,西南一时大乱,桂家趁机攻入县衙,杀了县令,打开牢狱,释放了所有囚犯。那时候,我才知道,同牢中年囚犯名叫杨海,是南明骁将李定国的女婿,也是桂家的首脑人物之一,此次桂家便是为救他而来。”
他叹了一声,又续道:“我侥幸逃得性命,回到沙子寨,才知道我被官兵抓走后,娘亲气急之下病倒,数日之内便不治过世。爹爹前去县衙理论时,也被官兵打成重伤,好心人将他送回了沙子寨,爹爹便卧床不起,全靠村民帮忙,才将娘亲下葬。我赶回家中时,爹爹只剩下一口气,他将祖传的锦衣卫指挥腰牌塞到我手中后,便撒手西去。”
虽然事隔多年,然忆及当日生离死别情形,历历在目,他仍然忍不住热泪长流。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经历,任谁听在耳中,都不会平静。曹寅怒气已消,心头亦大感恻然,便道:“你起来。”
黑子见曹寅脸色已趋和缓,明显有不再追究之意,忙主动上前,扶起曹湛。
曹寅问道:“你未婚妻子芳华呢?”
曹湛道:“芳华也在我被捉后,为县令公子抢去。县衙被桂家攻破时,县令公子惊悸破胆而死,芳华却是下落不明。”
曹寅道:“你之前说多年不闻芳华音讯,便是由此失散的吗?”
曹湛点了点头,又道:“安葬了爹娘后,村民都劝我逃走,说虽然县令被杀,但朝廷还会派新县令来,等桂家一走,官府定要进行清算,我还是难逃一死。我想我是已经定罪的死囚,留下来确是死路一条,便离开了沙子寨,想去寻找芳华,只是一时又不知去哪里寻找。同过牢的杨海寻到我,力劝我加入桂家,还说会派出人手,帮我寻找未婚妻子。当时我年纪小,无依无靠,他的话给了我很大安慰,于是我便表示愿意跟他走。”
曹寅道:“你当时别无选择,不过是为保命而已。”
曹湛道:“多谢织造大人体谅。我加入桂家的那数年,刚好历经‘三藩之乱’,桂家因与吴三桂有不解深仇,不但没有抗清,反而多次暗助朝廷对付吴三桂。到‘三藩之乱’平定时,我已经长大成人,见吴三桂有席卷数省之军力,尚为朝廷所灭,足见大清已坐稳了江山,‘复明’根本是遥不可及之事。而且就算将来能够侥幸成功,亦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尸横遍野,白骨萧萧,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因之而陷入水深火热当中。”
曹寅大为触动,脱口赞道:“你有这等悲天悯人的胸怀,很好。”
曹湛摇头道:“我曾亲眼见到战争的残酷,不只是两方对垒厮杀,更有地方棍徒四起,抢劫率以为常,民岌岌朝不谋夕,田园土地就此荒芜,无数人流离失所。”顿了顿,又道:“那时我已有脱离桂家之意,便找了个机会,独自离开,只想做个普通百姓,可又不敢回去沙子寨,在外面游荡了两年,便辗转去了河北真定。”
曹寅道:“真定是我曹氏郡望,你确实该回去看看。”
曹湛点点头,道:“我在贵阳出生长大,从未回过祖籍,也是真心想回去看上一看。在那里,我听说曹家出了一个人物,就是织造大人你,心想同是曹氏子弟,不如前去投奔,也好有个依靠。也亏得织造大人不嫌疑,当场认我同族,收留了我。我之所以没有将实话全部告诉织造大人,也是自觉桂家那段经历并不光彩,不愿再提。”
曹寅道:“你是怕我知道后,不肯收留你吧?”
曹湛垂首道:“这也是原因之一。”
曹寅问道:“你当真不是受反贼桂家所派,潜伏在我身边的吗?”
曹湛一怔,道:“就算我是受桂家所派,其势力远在西南,我跟在织造大人身边,他们能捞到什么好处?”又道:“大人再想想看,自从曹湛跟随在大人身边,可做过半点对不起大人或是不利朝廷之事?”
曹寅细细回忆,竟想不到曹湛一件错事。而他偶尔伤怀身世时,唯一的抚慰也是来自曹湛,每每都是体谅处境,从没有推波助澜劝诱他反清复明之类。甚至,他认为他是最了解他苦楚的人,也是他的知己。沉吟许久,才道:“你曾加入反贼桂家之事,实情有可原,若是及早向我说明,我不会不体谅,还会替你遮掩保密,而今事情可就难办了。”
黑子忙道:“都怪小人嘴快,得知真相后很是吃惊,一时管不住嘴,将事情经过告诉了海青海大人。”
曹湛道:“织造大人不必为难,这就将我捆绑起来,送交官府拷问定罪。”
曹寅很是惊讶,问道:“你愿意服罪?”
曹湛道:“桂家是大西军余党,盘踞西南山中,坚持抗清,迄今如此,这是事实。我曾加入桂家,这也是事实。”
曹寅道:“但你主动脱离桂家,有弃暗投明之意,这也是事实。”想了想,道:“你加入反贼时间不短,长达数年,而今既被掀了出来,瞒是瞒不住了。不过皇上曾指名让你调查黄芳泰命案,你等于有了钦差身份,不宜送交官府处置,还得请皇上发落。”
黑子讶然道:“曹总管曾加入桂家反贼这件事,还要惊动皇上吗?”
曹寅瞪了他一眼,道:“海青是御前一等侍卫,我不提,他回京后也会不提吗?”
黑子自扇了一耳光,道:“全怪小的这张嘴。”
曹寅摆手命黑子退出,只留曹湛一人,问道:“阿湛,你说实话,是不是我曹寅待你不够好?”
曹湛大惊失色,道:“织造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蒙大人收留以来,大人待我如兄弟手足,我心中也早将大人当作了亲兄长。”
曹寅摇头道:“但那段过往,你没有告诉我,足见心底深处并未完全信任我。我知道,你心中藏着那样一个秘密,又失去爱人音讯多年,心里一定不会好受。这两年,我有什么烦闷苦恼,可都是向你倾诉。你有难处,也该来找我。”
曹湛道:“织造大人日理万机,我怎敢以私事相扰?”
曹寅摇头道:“我既视你为兄弟,这类话千万不要再说。”
曹湛心口一热,几乎要脱口说出一句话,话到嘴边,终强行忍住。
曹寅道:“而今你是戴罪之身,在皇上批复抵达江宁前,先回房闭门思过,没我的允准,不准踏出房门半步。”
曹湛应了一声,正待辞出,曹寅又叫住他,问道:“邵鸣那边又是怎么回事?我只听陶贲陶知府大致提了一句,因宋巡抚也在场,忙着商议满城关虎那件事,一时也没顾得上多问。”
曹湛便大致说了经过,道:“黄海博认为黄芳泰和邵鸣均为同一名凶手所害,两人身上伤口口径完全一致。”
曹寅道:“邵鸣虽只是名商人,却与多位蒙古王公交好,在蒙古影响不小,皇上指名要我与他结交,便是想利用他在蒙古的人脉。而今他被害于江宁。凶手在西园杀了黄芳泰,又潜入邵宅杀了邵鸣,等于都是死在我眼皮底下,我要如何向皇上交代?”说罢跌坐于太师椅中,以手抚额,显是十分苦恼。
曹湛道:“邵鸣当是被人灭口。他与凶手相识,多少知悉黄芳泰命案内情,却未上报官府,等于是咎由自取,织造大人据实上报便是。”
曹寅点头道:“经你这么一解释,我便轻松多了。”又问道:“那个票号又是怎么回事?”
曹湛道:“据丁南强所言,票号是个江湖组织,由一帮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组成,号称镖师。但在我看来,票号多半是个反清复明组织,极可能是郑公子郑宽所创。丁南强明明知悉其事,却有意误导我,是想掩护票号及郑氏。”
曹寅闻言,立时挺直身子,急问道:“你可有凭据?”
曹湛道:“真凭实据吗?那倒没有。我只在清凉寺见过丁南强题写的一首遗民诗。”大致说了具体情形。
曹寅哑然失笑道:“那不算什么反清复明的证据。我交往的这帮朋友,一多半都写有遗民诗。不是写遗民诗的人,便是反清复明分子。”顿了顿,又道:“还有一则你不知道的,清凉山原是前明皇室聚居处。那个苦瓜和尚大名石涛,他之所以选择清凉寺参修,是因为他本姓朱,是前明皇室后裔。”
曹湛怔了一怔,道:“想不到织造大人会为丁南强辩护。”
曹寅摇头道:“你不会明白的,像丁南强那样的人,热爱戏剧到如痴如狂的地步,一日不唱戏,便是心痒难耐,这样的人,是不会去反清复明的。但他心向故明倒是真的,所以出头庇护郑氏也有可能。”又道:“丁南强现下应该躲起来了吧?他可真是出力不讨好,帮了郑公子,对方反而要杀他灭口。”
曹湛道:“丁南强是关键人证,找到他,许多疑问便迎刃而解。”
曹寅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歇息吧。”
曹湛道:“是。织造大人命我闭门思过,那么这几起案子……”
曹寅道:“先放一放吧。我不信那郑宽还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曹湛见曹寅已提起毫笔,料想对方要连夜拟写奏折,正待退出,仆人在门外禀报道:“总督大人便衣来访。”
虽则两江总督府与江宁织造署仅一街之隔,但傅拉塔深夜来访,曹寅仍吃了一惊,忙叫住曹湛道:“傅拉塔多半是因关虎一案而来,你随我一道出去见客。”
两江总督是八大总督之一,负责两江军政之事,唯独京口、江宁两处八旗驻防不受其节制。京口倒也罢了,江宁八旗驻地满城位于江宁城中,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均驻扎于此,八旗官兵多有滋扰地方之事,也等于是不给总督、巡抚面子,两面关系素来不睦。平时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倒也罢了,而今出了关虎这等大事,傅拉塔无论如何是坐不住了。
江宁治安巡查历来由两江总督所辖江宁城守营负责,之前出了多起妇女失踪事件,傅拉塔还严令城守营务必加紧巡查,尽快捕获奸人,却不想藏污纳垢之处就在满城,如何叫他不怒?
曹寅来到客厅时,傅拉塔正背着双手,虎着脸面,在堂中徘徊。曹寅招呼了一声,正待上前见礼,傅拉塔摆手道:“曹织造不必多礼,本督是为关虎一案而来。听说是曹织造手下破了此案,本督是专门来致谢的。”
曹寅忙道:“这起案子全亏了曹湛。”好好夸了曹湛一通。他从不在外人面前夸赞自己人,今日刻意如此,自然是想要借傅拉塔之力,来缓和曹湛曾加入桂家一事了。
曹湛忙躬身道:“属下只是侥幸,全仗总督大人洪福。”
傅拉塔点点头,道:“听说关虎还差点儿杀了曹总管灭口,曹总管受惊了。”
曹寅见傅拉塔语气颇漫不经心,便道:“阿湛,你先退下,我有事同总督大人商议。”
曹湛应了一声,自出来客厅,却也不敢离去,只在厅外听召。
过了大半个时辰,曹寅才送傅拉塔出来。傅拉塔仍阴沉着脸,没有半点笑容。等其一行离开,曹湛上前问道:“总督大人是想接管关虎一案吗?”
曹寅道:“傅拉塔倒是想接管,但本朝惯例,地方对满城没有管辖权。傅拉塔想联合地方大小官员,联名上奏,弹劾江宁将军缪齐纳。”
曹湛道:“那么……”
曹寅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歇息吧。关虎一案,我已如实上奏。就凭你在这件案子上的功劳,也能弥补你曾加入桂家之过。”
曹湛应声退下,他接连奔波劳碌几日,体力、精神消耗极大,回到房中,往床上一倒,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到有细碎之声,曹湛睁眼一看,床前站着一条黑影。他本能去抓床边的佩刀,却还是迟了一步,一柄长剑已指到他的咽喉。
黑影道:“别作声,不然就杀了你。”听声音,是名四十来余的中年男子。对方旋即又命道:“起来,面朝墙坐好。”
曹湛无力反抗,只得依从吩咐,背朝外坐在床上。
那人将剑抵在曹湛背心,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老老实实地回答。”
曹湛道:“我也有问题要问,阁下是什么人?”忽觉背心刺痛,剑尖已刺破衣衫,抵住肌肤,只得道:“你想知道什么?”
中年男子道:“我知道你受命暗中调查京口总兵黄芳泰命案,关于票号,你都知道些什么?”
曹湛道:“只知道票号是个江湖组织,做收钱办事的勾当。”
中年男子斥道:“撒谎!快将你所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手上加紧,剑尖登时刺破了曹湛肌肤。
曹湛道:“我确实只知道这些。其实我原先根本就不知道票号是怎么回事,就连这些也是听别人说的。”
中年男子道:“云锦账房邵鸣被杀,临死前在桌上写了‘票号’两个字,可有这回事?”
曹湛心道:“邵鸣命案尚未公开,他怎么会连这处细节都知晓?”当即问道:“阁下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中年男子喝道:“你性命在我掌握之中,哪里轮得到你来发问?快说,可有这回事?”
曹湛遂点头承认道:“有这回事。”
中年男子问道:“你认为是票号派人杀了邵鸣吗?”
曹湛道:“我尚无头绪,而且极可能我将不再负责调查此案,所以也不想再多操心。”
中年男子道:“曹寅选派你来查案,想来除了你是他心腹外,还有过人之能。今晚你跟黄海博嘀咕了一路,会没有头绪吗?”
曹湛奇道:“你暗中跟踪我?”
中年男子道:“我已经监视你两日了,这两日你的行踪,到过哪里,跟什么人说过话,我一清二楚。”
曹湛闻言,心中一紧,失声道:“你……”
中年男子道:“不错,你今晚进来江宁织造署前,先到河边一艘游船上,秘密与人相会。你还躬身向对方行礼,自称‘属下’,我全都看到了。”
曹湛失声道:“你怎么会……”
中年男子道:“我妻子是个哑巴,所以我会读唇语。”又道:“不怕告诉你知道,我已经派人监视了游船上那些人,很快就会弄清他们的身份。依我来看,那些人行踪鬼鬼祟祟,不像是见得光的。”
曹湛沉默半晌,问道:“你想怎样?”
中年男子道:“你那些秘密,我根本没有兴趣,只要你告诉我想知道的,我也不会向江宁织造揭破你。”
曹湛道:“好,我告诉你实话,我认为不是票号派人杀了邵鸣。”当即将老仵作郭扬所看出的破绽说了。
中年男子道:“那么是谁杀了邵鸣?他为什么要嫁祸票号?”
曹湛苦笑道:“阁下当我是神仙吗?我去一趟邵府,便能知道谁是凶手?迄今为止,我连黄芳泰命案的凶手都没找到呢。至于凶手嫁祸票号一事,想来不必我多解释吧,自然是要引人认为票号是凶手。”
中年男子思忖道:“会不会是黄芳泰一方的人?”
曹湛听对方竟然主动提供嫌疑人,大为惊奇,问道:“阁下何以这样认为?”
中年男子道:“听过票号名字的人,寥寥无几,你不是最先从黄芳泰的心腹武弁林毅那里听到的吗?”
曹湛愈发惊奇,问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是丁南强派你来的吗?他人在哪里?”
中年男子道:“我也正在找他。”微一踌躇,即收了长剑,插剑入鞘。
曹湛转过身来,借着窗外微光打量那男子,其人高大魁梧,面上蒙有黑布,看不清面目。
中年男子道:“一旦这桩案子有了眉目,你要最先告诉我知道。”
曹湛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中年男子道:“因为我手上握有你的秘密。”
曹湛道:“那好,我要如何找你?”
中年男子道:“你到夫子庙集市南入口,贴一张寻人启事,寻找山西祁氏,然后等在附近,自会有人来接你。”
曹湛点点头,又问道:“阁下姓祁吗?既然日后还要见面,总该有个称呼。”
中年男子道:“你就叫我老马吧。”推开窗户,微一提气,轻松跃了出去。
曹湛摇了摇头,将窗子关好,重新躺回床上,却是辗转反侧,再也难以入睡,直到天快亮时,才因疲惫不堪而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有人拍门叫道:“曹兄,曹兄,快醒醒!”
曹湛一跃而起,见窗外天已大亮,忙起身披衣,赶去外堂开门。叩门者却是黄海博。
黄海博急急道:“昨晚有人潜入我家,用剑指着我,逼我说出邵鸣一案细节。”
曹湛吃了一惊,忙问道:“对方可是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脸上蒙着黑巾?”
黄海博更加吃惊,问道:“曹兄如何会知道?”
曹湛道:“那人自称老马,应该是来过我这里后,又寻去了黄兄家中。”大致说了经过。又问道:“黄兄可对他说了什么?”
黄海博道:“我推说什么都不知道。开始那老马气势汹汹,威胁要杀了我,但我听他语气,并不像什么恶人。曹兄别觉得奇怪,上次我被人捉去拷问,那审问者言语之间,充满凶戾之气,跟昨夜那老马可是大不相同。”
曹湛点点头,道:“我也感觉老马不是坏人,他虽用剑指住我,但下手仍极有分寸。”
黄海博道:“于是我坚称不知情。老马见我强硬,便无可奈何地走了。”又问道:“曹兄这边呢?”
曹湛不提昨晚与杨璧相会被老马窥破而受其要挟一事,只说告诉了对方票号不是杀人凶手,是被人栽赃。
黄海博“呀”了一声,道:“曹兄为何要将如此关键之处告诉老马?我们不是说好假装上当,认为是票号派人杀了邵鸣,好让凶手放松警惕的吗?”
曹湛道:“告诉老马也无妨。在邵鸣命案上,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黄海博忙问道:“难道曹兄猜到了老马的身份?”
曹湛点点头,道:“老马夜见你我二人,只关注一点,票号。他若不说跟踪我,我极可能以为他是邵鸣一方的人,但他特别强调已经掌握了我两日行踪,好以此来压服我。显然他在邵鸣被杀之前,就知道我已经知悉票号了,而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丁南强。”
黄海博讶然道:“曹兄认为老马是丁南强一方的人?”
曹湛道:“不,老马就是票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