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定都南京后,对金陵进行了规划及营建,设城东为政治区,城北为军事、文教区,城南为居住、商业区,城西则相对冷僻。入清后,清廷大致沿袭了明朝模式,唯一的大举措是将明皇城改建为满城,令其成为八旗兵驻防地。如此,城东便由政治区域转变成了军事重地,且满城自成系统,不受地方辖制。
班超老去,文姬归晚,一样天涯。
帐外云山,尊前明月,膝上琵琶。
长城高隔中华,费版筑,秦家汉家。
一片金笳,数声玉笛,几阵黄沙。
——顾景星《柳梢青·题边庭夜宴图》
明朝定都南京后,对金陵进行了规划及营建,设城东为政治区,城北为军事、文教区,城南为居住、商业区,城西则相对冷僻。入清后,清廷大致沿袭了明朝模式,唯一的大举措是将明皇城改建为满城,令其成为八旗兵驻防地。如此,城东便由政治区域转变成了军事重地,且满城自成系统,不受地方辖制。
江宁既是省城,有省、道、府、县等各级地方行政机构,建有大量官署。总督署及绿营武将衙署多集中于城中部,布政司、府、县等衙署则多位于城南人口稠密地区,如江宁布政使司衙署位于城南大功坊,江苏按察使司衙署位于淮清桥大街等。
江宁知府衙署位于内桥西南,沿袭明代应天府府署旧址。自明朝建国以来,这里便一直是金陵的中心,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光阴蹉跎中有过不少叱咤风云的岁月。因昔日应天府的不凡地位,衙门建制极大——
大门之内为仪门,仪门内为莅事堂。东为广积库,左、右设经历司、照磨所,翼以吏胥诸房科。堂西为册库,为待考官房,后为俸给仓。官廨列于堂北,西为厅幕廨,东西并达仪门。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隶属于江宁知府的官员在江宁府署外单设官署,如管粮同知署在淮清桥,南捕通判署在府署西板桥口,北捕通判署在北门桥等。
离开夫子庙后,曹湛与黄海博径直赶来江宁府署。江宁府署距离夫子庙不算太远,二人赶路甚急,二刻工夫即到。
江宁知府陶贲本已睡下,听说江宁织造曹氏总管求见,又忙不迭地从床上爬起来。陪寝的侍妾琼枝不满地道:“大人都已经安睡了,有什么紧急公务,非要堂堂知府大人深更半夜起床去处置?不是有值班胥吏吗?”
陶贲斥道:“你懂什么?江宁织造是朝廷安放在江南的眼线耳目,得罪了曹寅,他悄悄一道奏折递上去,本府的前程可就全完了。”
琼枝只得起床服侍丈夫更衣,又道:“妾身听说过曹寅,据说他为人还算不错,有几次总督大人欲借文章兴大狱,都被他设法压下了。”
陶贲道:“这一点,曹寅做得还是不错的,毕竟还是汉人。不过说到底,他究竟是皇帝的心腹家奴,越过了底线,他也绝不会手软。”想了想,又问道:“两江总督傅拉塔欲借诗文兴大狱一事,我可没跟你提过,你听谁说的?”
琼枝道:“总督大人爱妾,温莹。就是上次到西园看戏,私下闲聊时,她随口提到的。”
陶贲遂不再多问,整好衣冠,赶来花厅。曹湛及黄海博早已等在那里。
陶贲笑道:“前日曹织造亲自来打过招呼,说可能会需要江宁府帮忙,想不到曹总管这么快就登门了。”
曹湛歉然道:“抱歉这么晚还来叨扰知府大人,情非得已,实是夫子庙出了大事。”不述缘由,只说夫子庙发生了两桩命案,死者一是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一是已故尚书徐乾学管家陆惠。
陶贲虽惊奇不已,却也不主动询问究竟,只问道:“曹总管希望本府如何做?”
曹湛道:“请知府大人立即派出人手,将两具尸首连夜抬回江宁府。”
陶贲心念一动,问道:“曹总管的意思是,尽量不要声张,不要让外人知道夫子庙出了两起命案?”
曹湛道:“不错,正是此意。”又道:“夫子庙那边的知情者我已经叮嘱过了,但尸首不能一直留在那里,得尽快抬走。”
陶贲忙道:“本府这就派人去办。曹总管放心,包管事情做得机密,不会有外人知晓。”
曹湛又想到一事,忙道:“尸首抬回江宁府后,还请知府大人派有经验的仵作验一下朱安时背心伤口,看看能不能发现线索。”
陶贲道:“曹总管放心,本府立即着手安排。”
辞出江宁府,曹湛道:“我打算先回江宁织造署,向织造大人禀报夫子庙命案一事,听他示下。夜色已深,黄兄不妨先回去歇息。明日我再到贵府约你。”
黄海博奔走一日,也确实感到有些疲倦,当即点头道:“甚好。”
曹湛回到江宁织造署时,曹寅尚未就寝,独自待在楝亭书斋中长吁短叹。见曹湛进来,便勉强装出喜色,问道:“你这么晚才回来,可是黄芳泰一案的调查有了进展?”
曹湛道:“峰回路转,完全出人意料。不过在讲述这些之前,我先要向织造大人禀报,夫子庙又出了两起命案。”大致说了陆惠为朱安时所杀、朱安时又为某人所杀之事。
曹寅听完经过,十分焦躁,来回踱步不停,一边搓手一边道:“这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问道:“你认为是陆惠熟人杀了朱安时吗?”
曹湛点点头,道:“这是目下最合理的解释。而且在我看来,当时陆惠应该在与某人商议什么重要事情……”
曹寅重重一敲桌案边角,震得烛火晃了一晃,沉声道:“我就担心会是这样!为财杀人也好,为色杀人也好,动机单纯,一切都好办。可这几件案子……这陆惠还真是不简单,人一到西园,京口总兵黄芳泰便盯上了他。他人就要离开金陵,还能折腾出这么一档子事,给我弄出两具尸首来!”长叹一声,又问道:“你怎么看?”
曹湛小心翼翼地道:“这件事,倒是尽可以从好处来想。如果不是陆惠与某人在柏树林中密谋,意外撞破朱安时行踪,怕是《大清一统志》早被朱氏放火焚毁了。”
曹寅道:“朱安时此人用心恶毒,当真是死有余辜。”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不妥,自己的身份,实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忙解释道:“哦,我不是替凶手叫好,你还是要继续调查凶手。陆惠此人背景如此复杂,走到哪里,麻烦便跟到哪里。当日在西园,会不会他知道被黄芳泰盯上,所以先下手为强,杀了黄芳泰灭口?”
曹湛吞吞吐吐地道:“黄芳泰一案,已经有人主动招承了杀人罪名。”
曹寅一怔,不及问话,便听到书斋外有人道:“织造大人还未歇息吗?”正是曹家班班主朱音仙的声音。
曹寅应了一声,忙命曹湛去开门,将朱音仙请进来,关切地问道:“朱老身子不好,何以天色这般晚了还未曾歇息?”
朱音仙道:“老朽是来向织造大人告罪的。”
曹寅愕然道:“朱老这话从何说起?”
朱音仙道:“看来曹总管还未来得及向织造大人禀报,那么便由老朽亲口说吧。”又将之前对曹湛讲述过的一番杀人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曹寅静静听完,问道:“朱老确实只是出于维护昆山徐氏的目的,才杀了京口总兵黄芳泰吗?”朱音仙点了点头。
曹寅转头去看曹湛,曹湛微微摇头,表示不相信朱音仙杀人。
曹寅便又道:“有一件事,朱老须得知道,陆惠今晚被人杀死在夫子庙外。”
朱音仙身子一颤,怔了一怔,方才问道:“陆惠被人杀了吗?是谁下的毒手?”
曹寅半句不提朱安时,只反问道:“依朱老来看呢?”
朱音仙道:“莫非是有人知道老朽已将陆惠过往告知了曹总管,担心其人祸及昆山徐氏,所以先行将其灭口?”
曹寅道:“朱老认为是徐尚书一方的人动手杀了陆惠?”
朱音仙摇头道:“不,老朽没有这么说。适才所言,也只是老朽胡乱猜测而已。”顿了顿,又道:“不过陆惠过往这件事,老朽只对曹总管和黄公子说过,旁人又是如何得知?可怜的陆惠,实在可怜。”一边说着,一边垂泪不止,一时气息不顺,又剧烈咳嗽起来。
曹寅忙安慰朱音仙一番,叫进一名仆人,命他送朱氏回房歇息。
等朱音仙离开,曹寅方才问道:“你如何认定不是朱音仙杀人?”
曹湛便大致转述了黄海博的一番话,认为朱音仙体弱至此,难以连捅黄芳泰六刀,且刀刀深入肺腑。
曹寅点头道:“黄海博到底是医术行家,一眼便能看出破绽,亏得找了他做帮手。”又告道:“朱音仙进来楝亭书斋之前,便已经知道陆惠被杀一事了。”
曹湛很是惊讶,道:“这应该不可能吧?适才朱老听到消息时很是震动,身子和手都在发抖,那可不是装出来的。”
曹寅道:“你可别忘了,朱音仙既是曲师,又是戏子,那几下颤抖,于他这种功力的人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如此,便愈发证明杀死漕标千总朱安时者,是与陆惠相熟之人,此人亦与朱音仙相识。想来白天曹湛与黄海博寻到丁氏河房后,朱音仙当面招承罪名,声称自己杀死了京口总兵黄芳泰。彼时丁氏河房还有其他人,亦知晓朱音仙在招供中交代了陆惠的过往。
曹湛与黄海博离开后,那人与朱音仙商议一番,便赶去夫子庙与陆惠相会。二人恰在柏树林中密议时,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不期而至,于是出现了朱安时杀死陆惠、朱安时又为某人所杀的局面。某人随即赶回丁氏河房,将经过情形告知朱音仙,朱音仙由此知晓陆惠已死一事。
曹湛道:“果真是这样的话,丁南强便相当可疑了。”
当日西园宴会,丁南强向门子打听过陆惠,而且尾随黄芳泰去了客馆,他本出现在命案现场,又托名妓朱云带走一件血衣,这些都是既定事实,他本人也予以承认。最大的可能是,丁南强正是杀死黄芳泰的真凶,动机且先放在一边。他说不出捅了黄芳泰几刀,极可能是有意如此,好卖出破绽,让旁人不再怀疑他。
不想丁氏一番陈词被朱音仙听到,朱音仙与丁南强是忘年之交,他不愿意好友就此遭难,于是仗着了解案情细节,挺身而出,强行为丁南强顶罪。
当时朱音仙主动承认罪名时,丁南强是相当意外而震惊的,几度欲出言阻止。曹湛人在当场,冷眼旁观,看得一清二楚。
离开后,丁南强便赶往夫子庙,与陆惠密议相关事宜,然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意外出现,又闹出了两起命案。以暗器杀死朱安时者,自然就是丁南强本人了。虽未曾听闻其人身怀武艺,但他钟爱戏曲,刻苦练功,又自诩半个江湖人士,暗藏了几手也说不准。
曹寅听完曹湛分析,道:“不错,你的推测顺理成章。现下看来,丁南强的确嫌疑最大。”又问道:“朱安时之死只是个意外,你觉得黄芳泰一案,里面会有什么阴谋吗?”
曹湛道:“最早织造大人曾认为黄芳泰被杀与那个什么郑公子有关,当时我觉得匪夷所思,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目下又出了陆惠、朱安时命案,前后联系起来一想,才觉得织造大人的思虑极有道理。”
丁南强既在夫子庙外与陆惠密谋,二人必定早已相识,表明之前丁南强杀黄芳泰亦是为了保护陆惠。肯为对方犯险杀人,丁氏与陆惠之交情,可想而知。而陆惠年轻时曾为反清复明积极奔走,甚至到福建联络郑成功。朱音仙亲口说出此节,想必只是为了让其杀人动机更令人信服,但从另一方面而言,这一节肯定是事实。
郑成功正是明末清初文坛魁首钱谦益的得意弟子。当年丁南强祖父丁继之与钱谦益交好,入清之后,钱谦益每至江宁,均住在丁氏河房。若是有某种内在隐秘线索能将这些独立事件联系起来,或许就是这幅画面——
钱谦益曾派陆惠前往福建,与郑成功联络。后郑成功虽大举北上,顺利进入长江,却未能及时攻克江宁,最终因自大轻敌而败回福建,之后再也未能重振旗鼓。虽然从荷兰人手中收复了台湾作为抗清基地,但不久后即在内外交困下病逝。
钱谦益等人失去武力依托,就此一蹶不振,直至彻底消沉,从此以大清子民的身份,默默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陆惠后来竟成了清廷宠臣徐乾学的心腹管家。
而丁南强,即便没有继承其祖父丁继之遗志,亦当知悉当年钱谦益等人种种反清复明之事迹,并愿意维护先人之情分,所以才有了现今他肯为陆惠连杀两名朝廷武官之事。
至于朱音仙,其人生经历丰富而曲折,前后侍奉过戏剧大师阮大铖、冒襄等人,亦曾是南明弘光小朝廷的宫廷乐师,虽然从始至终只是个旁观者,但他尚有义气,肯为朋友出头。
曹寅听完曹湛分析,喟然叹道:“若丁南强杀死黄芳泰只是出于保护陆惠的目的,倒也罢了,就怕当真跟郑公子有关。既然你也认为丁南强背后可能还有其他,那么便重点调查他吧。”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跟丁南强也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实在想不到,他那样一个公子哥儿……”
曹湛见曹寅倦色浓重,便劝道:“时辰不早,织造大人还是早日安歇吧。丁南强那边,我自会细细调查。”
曹寅摇头道:“江宁接连出事,我还睡得着吗?得连夜写奏折禀报皇上。”
曹湛问道:“韩菼韩学士今夜大概也会知道夫子庙出了事,那么他那边……”
曹寅道:“陆惠后事就交由江宁府来处置吧,韩菼最好还是按照日程上路。至于护送人员,我连夜派人赶去提督署,请江南提督金世荣派兵护送。至于漕运总督王樑那边,我也会亲自致信,你就不必再管了。”
曹湛应了一声。
曹寅又道:“你先去歇息,明早你再代我去送韩菼一程。这《大清一统志》早一日抵达京城,我也早一日心安。”
曹湛便辞出书斋,自回房歇息。次日天刚亮,又起早赶来黄宅千顷堂,欲约黄海博同往夫子庙。不料黄氏管家告道:“我家公子昨日出门后,不曾归来。”
曹湛大为惊讶,却一时不及查问黄海博去向,只得先自己赶来夫子庙。
陆惠、朱安时尸首早已被江宁府派人连夜抬走,韩菼人也到了尊经阁,正独自站在书箱前发呆,神色黯然。
曹湛在一旁等了一会儿,这才上前见礼,又代曹寅致意。韩菼道:“曹寅老弟有心了。”
曹湛道:“虽则夫子庙出了变故,但织造大人的意思,还请韩学士按时上路,免得圣上在京城中久候。”
韩菼点头道:“那是自然。”又指着一旁的徐氏仆人萧锋、萧锐道:“等官府勘验完毕,烦请将陆老尸首交给他兄弟二人,他二人自会运陆老回昆山安葬。”
曹湛点了点头,刚好负责护送的绿营参将方季引兵到来,曹湛过去与他交谈了几句,叮嘱务必保护书箱及韩菼周全。方季躬身道:“末将早得金提督亲自嘱咐,即使拼了性命,也要护卫船队安全抵达京师。”
韩菼亦不愿意耽搁行程,便命方季指挥军士搬运书箱及行囊上船,即刻动身。
装运耗费了小半个时辰,等船离岸,曹湛便叫过萧锋、萧锐,道:“你二人先暂时留在江宁,等官府流程完结,我便请江宁府将陆老尸首发还给二位。”
萧锋道:“是。小的兄弟二人就住那边的秦淮客栈,曹总管有事,尽管来寻。”
萧锐忽道:“曹总管,你是向着咱们汉人的,江宁织造的曹大人也是,对吧?”
曹湛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萧锋瞪了弟弟一眼,忙道:“没什么,只是小的们曾听徐尚书提过,说曹织造是顾景星顾公外甥。”
顾景星幼年聪慧,六岁作赋,九岁通群经百家,记诵淹博,号“圣童”。成人后,成为当世名儒,深孚众望,词作及诗文皆名于当时。清廷屡次慕名征召,顾氏始终不肯出仕。康熙己未(1679年),清廷开博学宏词科,成为天下盛举,陈维崧、朱彝尊、汪琬、汤斌、毛奇龄、施闰章、尤侗等名士均应举出仕。顾景星、冒襄亦在荐举之列,二人皆称病不就,反而愈发名扬天下。
顾景星已于数年前过世,生前与曹寅有过来往,曹湛曾多次听曹寅提及,言语之中,对顾氏格外仰重敬慕。至于曹寅身世,曹湛只知其人是庶出,不知其生母身份,料想只是地位卑微的侍妾,又早已过世,所以曹寅不愿多提。此刻听萧锋指称顾景星是曹寅之舅,曹湛方知曹寅与顾氏除了普通应酬之外,尚有血缘关系,这才明白曹氏何以提及顾景星时,神色格外不同。
萧锋见曹湛一言不发,神情却是闪烁不定,料想是阿弟冲动之下说错了话,不敢再多逗留,忙不迭地拱手告辞走了。
曹湛既未约到黄海博,无人可以商议,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想了一想,这才往名妓朱云住处月波水榭而来。
临近水榭时,听到墙内有人曼声唱道:“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有男子声音接口道:“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又有女子唱道:“唯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凄清委婉,动人心魄,显然是有人在练曲了。
曹湛叩了几下门环,有婢女应声出来,惊讶地道:“公子来得好早,这才是早上呢。”又告道:“朱姑娘今日要排戏练曲,不接外客,请公子改日再来。”
曹湛道:“我找朱姑娘有事。”
婢女笑道:“到月波水榭的人,都是找朱姑娘有事。”
曹湛料想对方将自己当作了嫖客,正待表明身份,忽有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却是黄海博。
曹湛大出意外,失声道:“黄兄,你怎么人在这里?”
黄海博亦是一怔,问道:“曹兄是专程来寻我的吗?”
曹湛忙摇头道:“我一早去过贵府,却不知道黄兄你人在这里。”
婢女忙道:“黄公子,你身子还很弱,快些回去躺下。”
黄海博摇了摇头,道:“我要走了。灵儿,麻烦你代我转告朱姑娘,多谢她昨夜相救。”又指着自己身上的衣衫道:“过几日我会将衣服洗好后送回,到时再当面向朱姑娘酬谢救命之恩。”
灵儿笑道:“一件旧衣衫而已,不劳惦记,黄公子不嫌弃就好。”
离开月波水榭,曹湛满腹狐疑,问道:“黄兄怎么会在朱云住处?你说的救命之恩,又是怎么回事?”
黄海博叹道:“曹兄有所不知,昨晚我与你分手后,便经历了一番生死劫难。”
原来昨晚黄海博与曹湛分手后,便径直归返家中。半途忽有人追上来,扬手叫道:“公子,俺向你打听个地方,府东大街在哪里?”
黄海博道:“你沿这条路直往东行,过三个路口便是。”
那人道:“多谢。”“谢”字刚出口,便绕到黄海博身后,横出右臂勒住其脖颈,左手则死捂住其嘴,防其叫喊呼救。
黄海博吸不进来气,只觉得胸口憋闷至极,挣扎了片刻,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知身处何处,眼睛上被蒙了黑布,双手也被缚在背后。只觉得身子上下颠簸,摇摇晃晃,似在一艘船上。有人将他提起来,问道:“关于京口总兵黄芳泰一案,你知道多少?”
黄海博道:“黄芳泰得急病而死,官府早已公布……”
一语未毕,便被人拖到一只木桶前,强行将头按入水中。他憋了一会儿气,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吃水。正当他以为行将溺死时,又被人提了出来,掼到地上。
适才盘问过他的人又凑上前来,道:“这滋味不好受吧?说,黄芳泰一案,你知道多少?到底有什么内情?”
黄海博喘了几口大气,气息略平,这才抗声道:“我只是一介布衣,又不是官府中人,你找我盘问黄芳泰一案内情,是不是有些可笑?”
审问者道:“江宁织造署内府总管曹湛受命暗中调查黄芳泰一案,你一直跟他在一起,会不知道内情吗?”
黄海博道:“你是谁?为什么格外关注黄芳泰一案?”
那审问者便命道:“来人,继续用刑。”
黄海博忙道:“等一等!好,我告诉你实话,我确实不知黄芳泰一案内情。我跟曹湛在一起,只是因为江宁织造有求于乌龙潭丁氏少奶奶,而我黄家与丁家是世交,江宁织造曹寅托我居中斡旋。”
审问者当即斥道:“信口开河。来人,用刑!”
黄海博大声叫冤,道:“我没有胡说。你迫我讲实话,我说了实话,你却又不信,这是何道理?”
审问者道:“那你倒是说说看,堂堂江宁织造,怎么会有求于一个夫家已然破败的丁家少奶奶?”
黄海博心念一动,问道:“你知道丁氏家败一事?如此,你当是金陵本地人氏了。”
审问者道:“丁家子弟不肖,一夜输掉丁氏藏书楼心太平庵四万藏书,其轰动程度,堪比当年苏州王氏一夜豪赌输掉拙政园,江南谁人不知?少说废话,快些回答我的问话。”
黄海博只好道:“江宁织造署奉旨为蒙古王爷织造一件云锦妆花锦袍,蒙古人给了样本,难度极大,据说织法很像是传说中的‘蒋氏妆花’,而江宁城中,只有丁夫人有此能耐。”
审问者冷笑道:“胡说八道,你当我三岁……”
一语未毕,一旁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审问者便改口道:“好,就算我相信你说的,江宁织造署有求于丁家少奶奶,江宁织造曹寅的面子还不够大吗,何以要通过你黄氏斡旋?”
黄海博道:“丁夫人原本姓沈,是苏州大才子金圣叹外孙女。她外祖父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斩,而今江宁织造却要她为朝廷出力,你觉得她心中会不会不大情愿?”
审问者“啊”了一声,道:“原来丁家少奶奶是金圣叹之后。当年朝廷大兴‘哭庙案’,将金圣叹作为罪魁祸首处死,而今却有求于其后裔,这可真是报应。”
忽又听到一声咳嗽,审问者遂道:“就算你所言属实,沈氏一孤弱寡妇,何以会听你黄海博之劝?”
黄海博道:“我黄氏与丁氏为世交,当年丁雄飞丁公与先父结为忘年挚友,订有《古欢社约》,曾传为士林佳话。阁下既熟知金陵风土人情,想必也听过此事。”又道:“丁氏世为名医,我自幼随先父来往于丁家,耳闻目睹,也学了些皮毛。而今也时常赴乌龙潭为丁太夫人治病,是以在丁夫人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
审问者道:“原来你一身医术,皆学自丁氏。”言语之中,似已完全相信了黄海博的话。
又有人咳嗽了一声,审问者遂走了出去,片刻后又回来,声色俱厉道:“我知道你没有说实话,快些将你所知道的黄芳泰一案内情全部交代出来。”见黄海博坚称毫不知情,便下令用刑。
黄海博被溺水几次,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肯承认知情。审问者见他倔强不屈,一时无奈,遂道:“他既不说实话,留着亦是无用,将他手脚绑上重物,丢入河中喂鱼吧。”
黄海博又惊又怒,挣扎着道:“我实不知情,你以酷刑逼供倒也罢了,何以还要取我性命?”
话音刚落,脑后便遭重重一击,立时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竟是在一间极为雅致的闺房中,外面天光已亮,且有丝乐曲声。黄海博一时不知身处何处,大感茫然。
有婢女端了热粥进来,见黄海博困惑不已,遂告道:“婢子名叫灵儿,我家姑娘昨夜游船回来,登岸后发现公子被人丢在草丛中,遂命龟奴救了公子回来。”
黄海博这才记起昨夜被人绑架讯问之事,一时不解歹人何以轻易放过了自己,忙问道:“你家姑娘是谁?”
灵儿笑道:“朱云朱姑娘。公子可听过她的名字?”
黄海博怔了一怔,这才会意过来,道:“原来我人在月波水榭中。”
灵儿笑道:“公子既然知道月波水榭,想必也知道我家姑娘的名字了。公子是……”
黄海博忙报了姓名,又再三道谢。
灵儿笑道:“黄公子不必客气。我家姑娘心肠最好不过,见死不救这种事,她可做不出来。”
黄海博又想到一事,道:“其实昨日入夜后,我跟朋友来过月波水榭一趟,听说朱姑娘人不在水榭,但画舫还在。灵儿适才说朱姑娘昨夜游船去了……”
灵儿道:“哦,朱姑娘昨晚坐的是安公子的船。”上前扶黄海博起身,喂其服下热粥,又问道:“我家姑娘发现黄公子时,黄公子双手反绑,双眼也被布蒙住,可是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报官吗?”
黄海博摇头道:“一言难尽。总之,我很感激,多谢你家朱姑娘相救。”
灵儿甚是乖巧,见黄海博不愿多提,便笑道:“黄公子似是受了不少苦,身子虚弱,请先好好歇息,养好身子。这里有干净衣衫,黄公子原先穿的衣衫,婢子已经洗好,晾晒在外面了。”
黄海博又躺了一会儿,觉得气力渐复,便起身出来,却正好遇到了曹湛。
曹湛听完经过,悚然而惊,慌忙致歉道:“我竟不知有如此多人暗中关注黄芳泰一案,是我将黄兄拉进来,黄兄也是因为我而受累受苦,实在抱歉。”
黄海博摇头道:“这关曹兄什么事。虽然最初是曹寅兄拜托,我答应从旁帮忙,而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当然要与曹兄共进退。”
曹湛闻言很是感动,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提‘谢’字了。总之,日后黄兄的事,就是我曹湛的事,黄兄千万不要客气。”
又告道:“昨晚我与黄兄分手后,便回了江宁织造署,向织造大人禀报时,朱音仙也来了。他一力认罪,将之前的供词又重述了一遍,结果反而露出了破绽。”大致说了昨晚情形,将自己与曹寅的判断分析也如数告知。
黄海博听说丁南强再度成为黄芳泰一案的首要嫌疑人,细思一回,也觉得有理,当即道:“难不成是丁南强担心朱音仙那番话没能骗过你我,所以昨夜暗中派人捉了我拷问,想问出案情进展?”
曹湛摇头道:“我认为不会是丁南强下的手。”
既然曹家班班主朱音仙已出头为丁南强顶罪,在丁南强得知曹寅的反应之前,应该不会有进一步的举措。而朱音仙昨夜亲自赶去楝亭书斋向曹寅告罪,亦是为了尽快平息黄芳泰一案。如果丁南强在这个时候绑架黄海博拷问,到最后又没有杀他灭口,最终还是放过了他,只属于火上浇油之举,会令事态进一步恶化。
黄海博思虑了一回,也赞同道:“有理。换作我是丁南强,一定会选择静观其变。”
曹湛又道:“黄兄描述的经过,亦能佐证此节。黄兄为解释与我时时在一起,编造了一番说辞。这本来很难取信于绑架者,但对方却立即信了。最后说要将你沉河,只是想吓你一吓,看能不能利用人怕死的心理,套出你的话,但其实对方早相信了你的解释。”
黄海博狐疑道:“恕我愚钝,我怎么听不明白曹兄这话的意思?”
曹湛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黄兄的说辞,外行根本不会相信。谁会相信堂堂江宁织造署名匠荟萃,竟不能完成一件云锦妆花锦袍,反而要有求于他人呢?除非是织锦内行。”
黄海博这才恍然大悟,道:“是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提到蒙古人所提供的锦袍样本像是传说中的‘蒋氏妆花’,江宁城中只有丁夫人有此能耐时,审问者冷笑一声,说我当他三岁小孩,但这时一旁有人咳嗽了一声,审问者便立即改口,表示相信我的话。那咳嗽之人,一定是织锦内行了。”
曹湛毕竟跟随了曹寅一段时间,耳闻目睹,多少了解些云锦知识,思忖道:“咳嗽之人是织锦内行不假,但‘蒋氏妆花’是传说中的云锦至尊织法,奥妙无双,他竟没有动容多问,表明他极可能已经知悉江宁织造署欲委托丁夫人织造蒙古妆花锦袍一事。”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又问道:“这件事甚为机密,只有极少数人知晓,黄兄竟也知情,是丁夫人亲口告诉你的吗?”
黄海博点点头道:“黄、丁本是世交,两家人就像自己家人一样。丁夫人其实也很苦闷彷徨,毕竟当年那起‘哭庙案’,令金氏家破人亡,换作任何人,怕是都轻易难以释怀。那日我去乌龙潭为丁太夫人扎针,丁夫人送我出来。我见她心事重重,追问之下,她才说了答应为江宁织造试织‘蒋氏妆花’一事。”
曹湛道:“织造大人不知丁夫人是金圣叹金公之后,倒真是难为她了。”忽然肚皮“咕咕”叫了两声,甚是响亮。
黄海博愕然道:“曹兄没吃过早餐吗?”
曹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早上出来得匆忙,一时未曾顾及填饱肚子。”
黄海博笑道:“正好,我也只在月波水榭喝了碗热粥,还没有用过早点,我们便再去夫子庙大快朵颐一场,如何?”
曹湛笑道:“甚好,不过这次要由我做东。”
黄海博笑道:“昨晚说是我做东,请曹兄吃遍金陵特色小吃,其实才开场,便被顾嗣立匆匆打断,今日还得是我做东。”随手往身上一摸,钱袋竟不见了,料想是被昨夜绑架自己的歹人随手取去,只好讪笑道:“那么我还是下次再请曹兄吧。”
来到夫子庙市集,二人寻了一家小食铺,点了数样吃食,摆了满满一桌子。
黄海博问道:“适才曹兄到月波水榭,是预备由朱云着手,调查丁南强吗?”
曹湛点点头,道:“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总不能寻到丁氏河房,直接诘问丁南强吧。”
黄海博道:“那么现下曹兄还认为是丁南强杀了黄芳泰吗?”
曹湛摇了摇头,道:“黄兄昨夜遇险,更是险些送命。既然那些绑架黄兄的歹人如此关注黄芳泰一案内情,那么其主谋一定是与命案有关了,极可能便是杀死黄芳泰的真凶。”
本来黄芳泰手下或是亲眷亦有可能绑架黄海博,如同之前武弁林毅挟持曹湛一般。但从审问者与黄海博对话来看,对方一定是金陵人士,熟知本地风情,兼之还有深通云锦妆花的内行,那么断然不可能是黄芳泰一方的人了。
而今虽然有丁南强、朱音仙先后认罪,却仍然有人暗中关注黄芳泰案,甚至不惜绑架相关之人拷问。除了凶手,还有谁会不惜采取极端手段,也要打探清楚内情呢?
曹湛道:“当日织造大人详细谈及为蒙古织造妆花云锦一事时,只有邵鸣和丁夫人在场。”
如果丁夫人沈海红只将此事告知了黄海博一人,没有外扬,那么知情者便只有邵鸣了。但邵鸣自中场休息时便被叫到楝亭书斋,人一直待在那里,他离开时,黄芳泰人已经被杀,他没有任何嫌疑。
黄海博听曹湛提及邵鸣,忙问道:“邵鸣不是有个风度翩翩的漂亮儿子吗?”
曹湛道:“邵鸣之子名叫邵拾遗,他在《长生殿》结束后便离开西园,赶回家侍奉其母喝药了。昨日我在清凉寺遇到过他母子,邵拾遗奉母至诚,关爱孝悌之心,溢于言表,绝无可疑。”
又道:“我听织造大人提过,当日江宁织造署的物林达马宝柱、笔帖式张问政、总堂主计时,以及机房殿行头王楷如也见过那块陈锦,织造大人虽未告知那是蒙古王公之物,但这些人都是行家,说不定早看出了端倪。”
命案发生时,这些人均在楝亭书斋中,但既然凶手知悉蒙古云锦一事,定是从这几人口中得知。也就是说,凶手应该是跟马宝柱、张问政、计时、王楷如有关之人。而这个人,还跟“丁字帘”丁南强有不浅的交情,所以丁南强才肯为他顶罪。
曹湛跟随曹寅两年,每日迎来送往,见过的人不少,对江宁织锦相关人士也甚为熟悉,可思来想去,竟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
黄海博道:“如果将与王楷如等相关之人列出来,怕是名单极长,就算以丁南强来做排查,也要耗费不少时日。丁氏本就是江湖人,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所不交。”
曹湛亦觉有理,踌躇问道:“那么黄兄可还有什么好法子?”
黄海博道:“不如直接去找丁南强,告知我们已经知道他和朱音仙均不是凶手,将真凶和朱音仙摆在他面前,逼迫他权衡轻重。说不定他在良心谴责之下,会主动交代出真凶来。”
曹湛思忖片刻,即应道:“这法子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二人将满桌小吃消灭大半,又将剩余食物用草纸包了,便一路寻来丁氏河房。丁南强才刚刚起床,闻听曹湛、黄海博有要事求见,虽然有心推托,还是不得不勉强出来见客。
曹湛先告知陆惠昨夜遇害的消息。丁南强颇为惆怅,长吁短叹一番,才道:“我只在幼年时见过陆惠,虽无多深交情,然他终究是丁氏的老朋友。”又问道:“是谁害了陆惠性命?”
曹湛道:“这个问题,应该不需要我们回答,丁公子不是早知道了吗?”
丁南强愕然道:“我问的是谁杀了陆惠,我如何会知道凶手是谁?”
黄海博忙道:“先不谈这个。丁兄,我与曹兄再度登门,是想告诉你,我们已经知道杀死黄芳泰的凶手不是朱音仙,也不是你,真凶另有其人。而今朱音仙坦白认罪,真凶逍遥法外,你忍心见到朱音仙在垂暮之年锒铛入狱,受尽铁窗之苦吗?”
丁南强闻言立时泄气,沮丧地跌坐在太师椅中,一言不发。
曹湛道:“丁公子一心维护真凶,真凶却不是善类,他甚至不知道朱音仙已替他顶罪。昨夜派人绑架了黄兄,严刑拷问,想从他口中探知黄芳泰案情。”
丁南强惊道:“竟有此事?”
黄海博点点头,道:“昨夜我被歹人掳走,拷问半夜,后丢弃于河边,幸亏朱云朱姑娘路过看到,出手搭救,我这才捡了一条命。”
丁南强连连摇头道:“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
曹湛道:“我虽不知丁公子何以一力庇护真凶,但料想你自有你的理由。只是朱老与丁公子亦是交情匪浅,无辜老人,与有罪凶手,孰轻孰重,还望丁公子权衡清楚。”
丁南强闻言极是动容,但仍有所迟疑,好半晌才叹道:“事情完全不是二位想的那样。”
黄海博道:“那么便请丁兄如实告知事情真相。”
丁南强双手一摊,道:“是我杀了黄芳泰,朱老只是为我顶罪。”
曹湛与黄海博亲眼见到丁南强神情变化,本已怀抱极高期望,以为今日定可从其口中打探出真凶姓名,却不想丁氏再度自认罪名,案情又回到了原点。二人面面相觑,失望之极。
正僵持之时,有仆人进来禀报道:“有江宁府官差来寻曹总管。”
丁南强拍手叫道:“来得正好!曹总管,你这就叫江宁府官差拘捕我吧。所有事情,都是我丁南强所为,与朱音仙朱老无干。”
曹湛不予理睬,只摆了摆手,令仆人退出,问道:“丁公子所说的所有事情,除了杀死京口总兵黄芳泰外,还有什么?”
丁南强道:“还有昨夜派人绑架拷问黄兄一事啊。”
曹湛道:“那么昨夜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被杀一事呢?”
他本是随口一问,丁南强竟然承认道:“也是我所为。”
黄海博忙问道:“丁兄是如何杀了朱安时的?”
丁南强道:“是朱安时动手在先,杀了陆惠,我赶过去援救,发出飞镖,射中他背心。”大致说了经过,与曹湛等人所推情形大致不差。
曹湛沉吟道:“丁公子既是暗器高手,应该随时将飞镖带在身上,这就请丁公子交出凶器,也好让我等开开眼。”
丁南强摇头道:“飞镖没有了。昨夜杀了朱安时后,我担心官府会追查到我身上,便连夜将所有飞镖都扔了。”
曹湛道:“无妨。我这里有一柄匕首,就请丁公子权作暗器,展示一下飞镖绝技。”
丁南强二话不说,接过匕首,脱手甩出。匕首激越飞出,射中客堂门柱缠枝牡丹花心,且直没入柱。
曹湛与黄海博惊奇不已,丁南强则十分得意,笑道:“如何,我这一手,可还算过得去吧?”
曹湛未及答话,仆人又至门槛外,告道:“江宁府官差说有急事要找曹总管,请曹总管速速赶去江宁府署。”
曹湛道:“让他先等等,我这里还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呢。”
打发走仆人,曹湛才悠然告道:“丁公子可知朱安时昨晚夜至夫子庙,是打算放火箭焚毁《大清一统志》,你杀了他,等于是帮了朝廷一个大忙。”
丁南强显然料不到此节,张大了嘴,半天也合不拢,好半晌才道:“这么说,以暗器射杀武官朱安时这条罪状,官府是不会追究了?”
黄海博道:“曹兄将其中关窍告诉丁兄,正是这个意思。”
曹湛冷然道:“但丁公子须得讲出杀死黄芳泰真凶的名字。”
丁南强哈哈笑道:“原来曹总管是想用免罪来诱我说出名字。无妨,我实话实说便是。那名字就是三个字——丁南强。”
黄海博见曹湛脸色不豫,忙劝道:“曹兄好话说尽,丁兄何以不领情,一意维护真凶?”
丁南强未及回答,仆人再度奔至门前,叫道:“曹总管,请你速速出去。江宁府官差说出了命案,知府大人急召你去,差役奉命到处寻你,已耽误半天了。”
曹湛闻言吃了一惊,皱眉问道:“又出了什么命案?”
仆人道:“说是庆余班一个戏子被杀了。”
曹湛与丁南强均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地问道:“是谁?”
仆人道:“官差大哥没说死的是谁,只说让曹总管快些出去。”
曹湛急忙出来,果见一名差役候在门前,忙上前问道:“庆余班谁被杀了?”
差役道:“是个叫罗晋的武生。一早有人在河里发现了浮尸,认出是庆余班的武生,遂到江宁府报了官。”
丁南强与黄海博也跟了出来,丁南强先上前问道:“庆余班谁被杀了?”
差役答道:“一个叫罗晋的武生。丁公子应该认得吧?小的看过你到庆余班串戏呢。”
丁南强惊道:“罗晋?怎么会是他?”
差役道:“是他没错,有人认出他后,才到江宁府报的案。”
曹湛一时不及细问,便与黄海博随差役赶往江宁府。适才丁南强还坚持要曹湛逮他到官府,此刻却再没有话说,只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显是罗晋之死极大地震撼到了他。
江宁知府陶贲正在府署堂上处理公务,听闻曹湛到来,急忙出迎,匆忙告道:“庆余班有个戏子被杀了。一早有船家发现浮尸后,赶来江宁府报案。因发现尸体处距离夫子庙不远,本府怀疑此案跟昨夜夫子庙的两桩命案有所关联,便悄悄压了下来,再派人去寻曹总管。”
曹湛忙道了谢,自与黄海博赶来殓尸房勘验,陆惠及朱安时尸首亦暂停在此处。
老仵作郭扬早已等在那里,禀报道:“罗晋系溺毙身亡,且死前受过不少拷打。”
黄海博心念一动,问道:“罗晋可是受过水刑折磨?”
郭扬一怔,他不知黄海博昨夜经历,当然也不明白对方何以问出了这样奇怪的一个问题,摇了摇头,道:“罗晋所受刑罚极为惨烈。”揭开白布,却见那罗晋半身赤裸,胸腹、肩头、手臂有数十道的新鲜刀痕,肉皮翻卷,入刀颇深,显是利刃所划。
黄海博见罗晋双手亦有一圈圈青紫色瘀痕,显是死前遭受过捆绑,忙问道:“船家发现罗晋时,他双手可是被绳索捆绑在一起?”
郭扬道:“那倒没有。”他已在江宁府任职四十余年,十分有经验,又告道:“这罗晋是秦淮河上有名的武生,许多人都认得他的容貌。不管歹人因何种缘故而绑架他拷问,但这些人一定是穷凶极恶之辈,看看罗晋身上的伤口便可知道。通常歹人要掩饰恶行,最好的法子是沉尸河底。只需将人杀死,再往尸体上绑上重物,丢入河中,极容易做到。”
曹湛问道:“郭老的意思是,歹人没有将罗晋沉尸河中,很是奇怪?”
郭扬点点头,道:“敢在江宁城中绑架人质,并动以私刑讯问,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一定是一伙人。他们不会任凭一个有名的戏子浮尸于秦淮河上,招人耳目,留下线索。”
曹湛道:“郭老是江宁资格最老的仵作,阅尸无数,经验丰富,依你来看,这是怎么回事?”
郭扬道:“依小人来看,歹人先是将罗晋拘禁于船上拷问,原先并没有想立即杀死他,大概尚未讯问到想要的消息。可罗晋是武生出身,很有几分气力,侥幸挣脱了绳索,跳入河中。但他之前受过酷刑折磨,气血耗尽,已无力游水,很快便溺水而亡。”
当时虽已入夜,但河上游船画舫甚多,歹人怕行迹败露,也不及搜寻罗晋,便匆忙将船驰走。
曹湛听了老仵作分析,觉得很有道理,又指着一旁的两具尸首道:“那两桩命案,又是怎么一番情形?”
郭扬道:“陆惠是为朱安时所杀,伤口及凶器、血迹均能证明此点。朱安时则是被人以飞镖形状的暗器射中背心而死。”
黄海博闻言大为佩服,道:“郭老不愧是江南第一仵作,果然如亲在现场一般。”
郭扬摇头道:“小人这只是雕虫小技,做得久了,看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哪里比得上黄公子医道高明,身怀救死扶伤之术?”
出来殓尸房时,江宁知府陶贲已等在门前。曹湛道:“庆余班武生罗晋一案,也请知府大人暂时不要声张,如陆惠、朱安时两案一般对待。陆惠尸首,可以先发还给萧锋、萧锐兄弟。”
陶贲失声道:“难道当真如本府所料,罗晋案与那两起命案有所关联?”
曹湛道:“未必如此。只是当日西园宴会,庆余班亦在西园之中,须得详查。”
陶贲遂不再多问,只道:“曹总管放心,本府一定遵命行事。”又道:“曹总管查案需要调派人手的话,也不必客气。”
曹湛道:“那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请知府大人选派一些得力差役,换上便服,到秦淮河岸边打探,昨夜可有人听闻或是见到异样情形。”
陶贲连声应了,自去安排人手。
这是曹湛受命查案以来,第一次调动官府人力,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黄芳泰被杀当日,武生罗晋人也在西园中。正当曹湛紧锣密鼓地追查黄芳泰命案凶手时,罗晋遭人绑架拷问,很难相信这内中没有联系。
黄海博道:“我与罗晋同样被囚禁在船上,同样跟黄芳泰一案有所关联,依曹兄看,会不会是同一伙人所为?”
曹湛点了点头,道:“江宁城中,不可能一夜冒出两伙绑架歹徒,一定是同一伙人。”
黄海博道:“我还记得我被人打晕的一刹那,船上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失声叫嚷,或许便是罗晋趁机挣脱绳索,跳河逃走。”
如此,就表明武生罗晋一定跟黄芳泰命案有所关联,可之前曹湛反复调查,为何没有发现指向罗晋的任何线索呢?
曹湛、黄海博二人离开江宁府署,便径直寻来庆余班。此刻消息尚未传开,庆余班班主还不知道罗晋已然溺亡,见江宁织造内府总管亲来询问,很是诧异,忙告道:“前日罗晋与人有约,说要出城一趟,结果到今日也没回来,耽误了几场戏,小人还着急呢。曹总管找他,可是有事?”
曹湛道:“我刚好路过这里,想到孙太夫人很喜欢罗晋的排场与身手,便顺道进来问一问。”
班主忙道:“难得孙太夫人喜欢。等罗晋回来,小人一定转告给他。”
曹湛又问道:“丁字帘丁南强时不时来庆余班串角,罗晋可是与他交好?”
班主当即笑道:“丁公子何等人物,哪会与罗晋来往?也就是相识罢了,连一起喝酒的交情都没有。”
黄海博问道:“那么罗晋最近可有异样之处?”
班主笑道:“他一个武生,能有什么异样之处,不过天天练功排戏罢了。”想了想,又道:“要说意外之事,倒也有一件。上次庆余班在西园唱戏,罗晋丢了一件外袍,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袍子,为此嘀咕了好几日呢。”
曹湛与黄海博相视一眼,陡然明白了罗晋与黄芳泰一案的关联,当即拱手向班主告辞。
离开庆余班,黄海博急不可待地问道:“曹兄可是与我想的一样?”
曹湛点了点头,道:“罗晋跟黄芳泰一案一点干系也没有。那件丢失的长袍,才是罗晋的死因。”
黄海博道:“不错,正是如此。凶手与丁南强亦没有任何交情,若不是那件长袍,只怕被掳去受尽苦刑的人该是丁南强,而不是罗晋。”
当日西园宴会,丁南强留意到陆惠脸上的伤疤后,记起他是当年丁氏故人,便在中场休息时向门子打听,一路寻去了客馆。彼时丁南强脸上妆容未洗,只脱了戏服,临时取了一件长袍穿上。他随手所取长袍,其正主正是罗晋。
丁南强到客馆外时,凶手已经杀死了黄芳泰,出来茅房时,正好撞到丁南强。但丁南强出于某种缘故,不但没有声张,还提醒凶手脱下血衣,并递过去自己身上的长袍。随后,凶手换上罗晋长袍离去。丁南强则先将血衣藏了起来,不久又托带名妓朱云带出西园焚毁。
之后,曹湛、黄海博追查到了丁南强身上。丁氏因为没有杀人,问心无愧,为维护凶手起见,随口编造了一番谎话,有声有色,由此骗过了曹、黄二人,曹湛一度相信是江湖刺客垂涎重赏而杀了黄芳泰。
官府公布黄芳泰死于急病后,相关之人如丁南强等,甚至包括真凶在内,均认为此案已成定谳,由此平静下来。唯一愤愤不平者,便是武弁林毅。他亲眼见到黄芳泰尸首后,立即意识到黄氏是遇刺而死,而官府竟出于某种原因,掩饰了真相。他一时气愤,竟不肯返回京口军营,而是引手下滞留江宁,设法胁迫了曹湛,逼其说出内幕。随后,林毅被清凉山猎户射死,临死前一再提及“票号”。
曹湛返回江宁织造署后,再度受命暗中调查黄芳泰一案。因丁南强是案子现有的重要证人,便与黄海博联袂前往丁氏河房,想弄清楚林毅所提“票号”与丁南强所称金主是否为同一人。当丁南强听说黄芳泰武弁临死前提及“票号”后,遂承认是自己说谎,是他自己杀了黄芳泰。显然,这“票号”势力不凡,已大到令丁南强闻名畏惧的地步。
奇峰突起的是,曹家班班主朱音仙闯了进来,招供是他杀了黄芳泰。虽则后来黄海博提出朱音仙年老体衰的疑问,但当时朱氏所言动机与所描述杀人经过均与现场相符,曹湛竟然相信了这套说辞。
至于后来丁南强因朱音仙供出陆惠过往,赶去夫子庙与陆惠商议对策,又不幸撞上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一夜闹出两条人命,属于黄芳泰一案的旁枝末节,不必再细表,单说真凶——
当日凶手在茅房中杀了黄芳泰,出来时遇到丁南强,丁南强不但不声张,反而表示愿意施以援手,凶手大概也极为震惊意外。当时丁南强化着花脸,看不出本来面目,他应该也未自报家门,否则不会有后来罗晋遇害之事。
短暂思虑后,凶手接受了丁南强的帮助,脱下血衣,换上了丁氏递过来的长袍,随即离开了现场。
这件事后,凶手并未真正释怀,毕竟丁南强是关键证人,随时可能指认出凶手。而凶手料想丁南强肯出手相助,也是为了日后有所要求,他自然不愿意被人要挟讹诈。只是凶手不知道对方便是大名鼎鼎的丁南强,他只知道其人化着花脸,当是庆余班的戏子。
本来角色脸妆各有不同,即使不是内行,只要稍微留意,也会了解其中的区别。然凶手注意力尽在黄芳泰身上,哪里有什么心思去管什么戏妆!后来凶手又设法打探,得知庆余班武生罗晋丢失了一件长袍,由此将罗晋当作了出手相助之人。
曹湛与黄海博重新开始调查黄芳泰一案后,最先从丁南强下手,此节大概也为凶手留意到。他担心曹湛迟早会追查到庆余班,遂于前日派人将罗晋诱出,绑架到船上拷问,逼其说出当日相助目的,以及有无将杀人之事透露给他人。罗晋只是丢失了一件长袍,对所有事情毫不知情,自然交代不出什么。
酷刑之下,罗晋仍只是坚称长袍为他人所盗,凶手大概多少相信了,想到相助之人目的不明,对方知道自己身份,而自己却不知道对方是谁,心中愈发惶然,遂又在昨夜绑架了黄海博拷问。
黄海博一番花言巧语,掩饰了过去。凶手料想若是杀了黄海博灭口,必引来更多瞩目,便决定先不杀他。刚好此时罗晋趁凶手注意力在黄氏身上,挣脱绳索,跳河逃走。凶手一时搜索不及,怕招来更大风波,遂匆匆将黄海博丢在岸边。
凶手既然能调动人手,先后绑架了罗晋、黄海博而未引起旁人注意,在江宁一定有股不小的势力。而这个人,还与某位云锦行家走得极近,到底是谁呢?
虽则其人尚未浮出水面,但毕竟世间尚有能指认他的人。这个人,便是丁南强。
至于丁南强为何一力庇护凶手,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丁南强本打算自己去杀黄芳泰,却被真凶抢先一步,他心中感激,便主动上前援手;二是凶手实力雄厚,丁南强第一眼看到他,便认出了他,觉得日后可能会派上用场,于是想暂时结为同盟。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这都只是丁南强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不了解凶手品性为人!他这样一个能指认对方的关键证人,等于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如何能让凶手心安呢?于是才有了绑架罗晋事件。
丁南强与罗晋并无交情,但丁氏听到罗晋死讯后,极是震惊,显然也意识到是杀黄芳泰的凶手所为。当日丁南强脱下戏服,随手取走罗晋长袍穿上,并不曾料及后来之事。而罗晋事后发现丢了长袍,必定到处寻找。丁南强即便知晓,也不能说出真相,料想不过一件长袍而已,不至于对罗晋产生什么大的影响,却不想正是这件长袍,令凶手寻迹追踪到了罗晋。
曹湛与黄海博合计一番,见对方与自己想法一致,亦认为罗晋是因长袍招祸,遂道:“我们这就赶去丁氏河房找丁南强吧。事情发展到了目下的地步,已有无辜者罗晋因其而死,已不由得他不说出真相。”
到丁氏河房时,丁氏仆人出来告道:“之前曹总管跟随江宁府官差走后,我家公子站在河边发了一会儿呆,便进屋取了玉笛,出门访客去了。”
黄海博忙问道:“丁兄可说了要去哪里?”
仆人道:“没说。”
曹湛道:“等你家公子回来,请转告他,曹湛正在寻他,事关重大,请他务必到江宁织造署一见。”
丁氏仆人见曹湛说得郑重,忙道:“小人记下了。”
黄海博道:“丁南强既已猜到罗晋是因他而死,也料到你我还会再来,所谓出门访客,只是要避开你我而已。”
曹湛点头道:“不错,我猜也是如此。”遂又赶来月波水榭。
名妓朱云正在排戏,听说曹湛、黄海博求见,忙命迎二人到客厅坐下,自己换过衣衫,这才出来见客。
黄海博先行礼道谢,又道:“这一趟,我是陪曹兄有事前来,来得仓促,不曾备下谢礼,还望朱姑娘见谅,他日一定补上。”
朱云忙还礼道:“奴家也没做什么,哪敢要黄公子的谢礼?”又问道:“曹总管大驾光临月波水榭,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曹湛道:“朱姑娘快人快语,曹某也就开门见山了。当日丁南强曾托朱姑娘将一件血衣带出西园,朱姑娘可还记得此事?”
朱云道:“当然记得。那日在丁氏河房,曹总管不是已经问过此事了吗?”
曹湛道:“现下那件血衣成了关键,朱姑娘可还记得那件血衣的颜色样式?”
朱云道:“那衣衫团作了一团,奴家也未打开看过,不知样式,只知是件青色长袍。”
黄海博道:“当日西园有一小半人都穿青色长袍,我自己也是作此打扮。”
曹湛仍不甘心,问道:“那长袍可有什么特别之处?譬如气味、布料之类。”
朱云摇头道:“奴家没有留意。毕竟丁公子只是交代奴家尽快毁去,奴家还留意它做什么?”
曹湛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得就此告辞。
刚离开月波水榭,便有数名军士拦住去路。领头把总罗布道:“曹总管,缪齐纳将军召你去将军府。”
曹湛记得曾在满城见过罗布,是江宁将军缪齐纳身边的武巡捕,便问道:“我只是江宁织造内府的私人总管,并非朝廷官吏,说到底,只是一介平民,缪齐纳将军怎么会找我?”
罗布傲然道:“怎么,堂堂江宁将军,还请不动你一介平民吗?难不成还要用八抬大轿来请你?”挥了挥手,军士便一拥上前,前后围住曹湛,似有动武之意。
曹湛只好道:“我遵命便是,各位不必摆出如此阵仗。”又对黄海博道:“天色已然不早,今日奔波劳碌一天,黄兄不妨先回去歇息,明日我再到府上找你。”黄海博应了一声。
曹湛又叫道:“黄兄小心些。”
黄海博笑道:“青天白日的,想来歹人还不至于那般胆大。”
两江“包络江淮,控引河海”,幅员广大,山川错杂,以天堑长江为纽带,形胜险要。兼之江苏是清廷财赋重地,钱粮、漕运、河工、盐务无一不关乎朝廷经济命脉。出于战略考虑,清廷在江苏屯有重兵,除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及江南提督各领绿营外,尚有两处八旗驻防,一处在江宁,一处在镇江。江宁将军及其所率的八旗兵更是直接驻守于江宁城中的满城,地位非同一般。
满城即是原来的明皇城。满清入主中原后,因汉人数目远远超过满人,为保证八旗的独立性,维持战斗力,在全国各地实行了旗、汉分居的政策,刻意将满人与汉人隔离开来,而这一政策的实施,是通过牺牲汉人利益、以暴力驱逐汉人来实现的——
清兵初入北京时,即将内城数十万汉人强行赶走,将内城腾给八旗兵将居住。清军占领南京后,这一幕再度上演。除了明皇城外,江宁城东北部尽被划归八旗军营地,“分通济门起,以大中桥北河为界,东为兵房,西为民舍,通济、洪武、朝阳、太平、神策、金川凡六门,居大清兵”。居住在这一带的居民被迫“日夜搬移,提男抱女,哀号满路”,稍微动作慢些,“刀棍交下,立毙”。逃离原居的民众多涌入了城南及城西,以致“西南民房一椽,日值一金”。
以野蛮手段肃清东北城区后,满清正式修筑了满城,历时两年方才竣工。整座满城为高大城墙环绕,自成一体,仅有北安、西华、小门三门与江宁主城连通。到顺治末年,清廷又对原有满城进行扩大重修,“起太平门,沿旧皇城墙基,至通济门止”,新筑了一道城墙,“长九百三十丈,连女墙高二丈五尺五寸,周围三千四百十二丈五尺”,占地愈大,是清代直省各驻防城中面积最大者,满城也愈发成为江宁城中的独立王国。
满城中除了按八旗方位建有八旗营房外,还修筑了箭亭、校场等军事设施。最高长官为江宁将军,其职责为“镇守险要,绥和军民,均齐政刑,修举武备”。凡涉及满城旗人的户口钱粮、司法诉讼、文化教育,甚至婚丧嫁娶、养赡救济等各类事宜,均为江宁将军职责,而地方大员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江南提督、布政使、按察使等均无权插手。如此,满城便成了江南地区独一无二的享有极大特权的城中之城。
因江宁织造署下辖神帛堂位于满城北安门内,曹湛倒也不是第一次进去满城,只是每次进去时都得按例被守门军士严密盘查一番,倒是今日跟随把总罗布进城,省去了盘问的麻烦。
到江宁将军署附近时,忽听到有人叫道:“喂,你是昨日被歹人挟持的曹公子,是也不是?”
又有一人道:“没错,就是他。”
曹湛转头一看,却是猎户张大、吴平二人,料想他二人只是普通猎户,之所以能入来满城,定是被江宁将军缪齐纳招来酬谢营救灵修一事了,便举手招呼了一声。
张大举了举手中沉甸甸的锦袋,不无得意地道:“改日曹公子再到清凉山,记得找俺们啊。”
曹湛被径直带入江宁将军署大堂。等了好大一会儿,缪齐纳才虎着脸进来,没好气地问道:“就是你小子害得灵修被歹人绑架,是吗?”不待曹湛回应,便劈头盖脸痛骂了一番,至激烈之处时,甚至脱口说出了满语。
曹湛只一言不发,垂手而立。缪齐纳骂完了,气也消了一半,又斥道:“你小子害得灵修身陷险境不说,还要故意惹她生气。”
曹湛愕然道:“害灵修小姐涉险,确实是我的错,但我哪敢惹灵修小姐生气?”
缪齐纳怒道:“灵修说是就是,你还敢狡辩!”
曹湛无奈,只好顺势赔礼道:“是我不对,我不该惹灵修小姐生气。”
缪齐纳是满人,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气呼呼地道:“你这就去后府,当面向灵修赔罪。”
他见曹湛脚下不动,愈发动气,喝道:“怎么,还要本将军下令,将你绑起来,押进后府赔罪吗?别以为你是曹织造的人,本将军就动不得你。我已派人去过江宁织造署,曹织造发了话,命带你到江宁将军署,任由本将军处置。”
曹湛听说曹寅发了话,料想对方不愿意因此等小事得罪堂堂江宁将军,只得躬身应道:“曹湛遵命。”
军士便带曹湛来到后府。到月门时,军士止步,有婢女名阿芝者迎上来,引曹湛到灵修住处。到阶前时,只听到一阵银铃般的愉悦笑声,正是灵修的声音。
阿芝低声告道:“是邵公子送了锦缎来,小姐正挑选呢。”
曹湛心念一动,问道:“邵公子是邵拾遗吗?”
阿芝道:“应该是吧。就是江宁城中最大那家账房的公子。曹公子请稍候,容婢子进去禀报。”
阿芝入到客堂,脆生生地告道:“小姐,曹公子赔罪来了。”
灵修也不理睬,还是邵拾遗道:“既是有客,小姐不妨先见客。”
灵修道:“他哪里是什么客!不必理他。”
阿芝无奈,只好出来道:“曹公子,劳烦你等一等,小姐正忙着挑缎子呢。”
曹湛应了一声,只站在阶下不动。
至暮色微降时,邵拾遗告辞而出,灵修这才命婢女阿芝引曹湛入堂,冷然问道:“曹总管来江宁将军署做什么?可是有什么公干?”
曹湛道:“我是专程来向灵修小姐赔罪的。”
灵修冷冷道:“曹总管能有什么错呢?”
场面一时甚冷。曹湛便指着桌上两匹云锦道:“这些织锦是邵公子带来的吗?看质地、纹样,似乎是江宁织造署倭缎堂所出。”
灵修道:“就是你们江宁织造的云锦!听说是江南学政张大人送给邵家的谢礼,邵公子说这两匹妆花样式最难得,特意转送给我。”她虽然有问有答,却始终板着脸。
曹湛既知灵修蛮横霸道,也不以为意,料想她发脾气是因昨日游玩清凉山未能尽兴,便主动道:“灵修小姐喜欢到处逛,曹湛知道有些地方比清凉山好玩,曹湛愿意陪小姐去逛,权当赔礼。”
灵修本待摆出大小姐架子,狠狠为难曹湛一番,听了这番话,立时转怒为喜,问道:“还有比清凉山更好玩的地方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立即道:“我要去!我们明日便去吧。”
曹湛道:“灵修小姐喜欢的话,现在就可以动身了。”
灵修奇道:“现在?天都快要黑了呀。”
曹湛笑道:“那个好玩的地方,非得入夜才好看。”
灵修生性好动,闻言忙道:“好,我相信曹总管一回。你先等等我,我进去换身衣裳。”
再出来时,她已换上汉女装束,一撸头发,笑道:“咱们走吧。”
阿芝是贴身婢女,见灵修欲出门,忙招过两名仆人,跟了上来。
灵修道:“不准跟着我。”
阿芝道:“可是将军特意交代过了……”
灵修不待她说完,斥道:“你是怕我爹,还是怕我?”
阿芝不敢再说,遂讪讪退开。
灵修见天光已暗,她从未晚上离开满城,也担心父亲出面干预,便道:“我们从西小门出去,这样等我爹知道时,我们也已经走远了。”
曹湛为难地道:“缪齐纳将军派人跟着灵修小姐,也是为小姐安全着想。小姐独自跟我出去,日后缪齐纳将军怪罪下来,我可是担当不起。”
灵修笑道:“怕什么,有我在呢。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什么都听我的。”遂当先引路,来到西小门。军士不敢阻拦,任凭二人越门而出。
灵修既住在满城,没事时到处瞎逛,对城中地形极为熟悉,告道:“那边有几条小巷子,穿过去便是西华门,比走正道近很多。”
曹湛心想:“这是满城,住的都是八旗官兵及家眷,能有什么事?”便道:“那好,我们就走近道。”
小巷幽深,地上铺的尽是上好的青石板,毕竟这里曾是大明皇城,虽被岁月人事拂去了本来面目,然沉淀在最底层的基石,还是安好无损。
走到一半时,灵修忽上前挽住曹湛手臂。曹湛愕然道:“灵修小姐这是做什么?”灵修道:“这里黑,地面也是凹凸不平,我怕摔上一跤。”
曹湛不便将她推开,只得任凭其作为。
刚出小巷,便听到巷口柴垛有“窸窸窣窣”之声。曹湛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急忙将灵修拉到身后。灵修远不及曹湛耳聪目明,未听到动静,只惊问道:“出了什么事?”
曹湛不答,只挡在灵修身前,右手抚刀,喝道:“谁在那里?快些出来,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
等了一会儿,曹湛不见人应,便拔出刀来。刀出鞘一半时,有人从柴垛中走了出来,却是一名少女,十五六岁年纪,模样甚是清秀,衣衫单薄,只穿着贴身衣裤,浑身抖抖簌簌,显是害怕得厉害。
曹湛一怔,即插刀入鞘,问道:“你是谁?怎么会躲在这里?”
那少女只是低着头,紧咬嘴唇,不肯答话。
灵修忙上前安慰道:“你不用怕,我们都是好人。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那少女见灵修一身汉女打扮,又问自己家在哪里,登时好感大起,遂告道:“我叫翠儿……”
曹湛心念一动,问道:“你叫翠儿吗?你该不是……”
忽听到有人叫道:“到那边搜搜看!她逃不出满城,人一定还在附近。”
翠儿大惊失色,急忙握住灵修双手,恳求道:“小姐救我,救救我!”
灵修久在满城,亦知城中满人均以汉人为奴婢,而多有奴婢出逃者,狐疑问道:“你该不是出逃的奴婢吧?”
翠儿急道:“不是,我是清凉山……”
一语未毕,搜寻者已听到动静,叫道:“人在那边!快,快过去!”
登时有数人奔了过来,见除了翠儿外,还有旁人,便发一声喊,拔出兵刃,围住曹湛几人。不一会儿,领头者急步赶至,却是参将关虎。
关虎一眼认出曹湛,大为惊讶,问道:“曹总管,你怎么会在这里?”
曹湛道:“我刚到江宁将军署办事,事情办完,正要出城。”
关虎遂不再多问,只指着翠儿道:“这女子是我府中奴婢,今日做错了事,被我打骂了两句,她竟然逃了出去。我要带她回去,好好管教。曹总管,这不干你的事,你请自便吧。”
翠儿哭道:“不,我不是奴婢,我是清凉山的村女,被他们掳来做妓……”
关虎不待翠儿说完,便一挥大手,亲自上前捉拿。灵修急忙挺身挡在翠儿面前,喝道:“你想做什么?”
彼时暮色浓重,灵修又是一身汉女装束,关虎竟未认出她来,只叫道:“曹总管,这位姑娘是你相好吗?麻烦你叫她让开,不然我可就要动粗了。”
曹湛正色道:“昨日我去过清凉山,从猎户张大口中得知有一名村女被歹人掳走,她也叫翠儿,跟关虎将军这位奴婢倒是同名呢。”
翠儿登时哭出声来,道:“是张大哥吗?他是我隔壁邻居。”
关虎情知掳良为娼一事行将败露,旁人倒也罢了,偏偏对方是江宁织造署的人,万一曹寅密折奏上此事,怕是江宁将军缪齐纳也保不住自己。一念及此,恶念顿生,打个手势,手下便拔出兵刃来。
关虎冷笑道:“曹总管,今日是你运气不好,怪不得我。”随即命道:“杀了曹湛,留下翠儿和那姑娘。”
其手下轰然相应。更有人笑道:“今日多赚了一个,这姑娘长得好看,一会儿带回去,要好好快活快活。”
灵修气得浑身发抖,操满语怒骂道:“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奴才,也不看看本小姐是谁。”
众人闻言一怔。一名军士先认了出来,失声叫道:“呀,是灵修小姐。”
众军士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一番,竟转身就跑。关虎阻止不及,气得直跺脚。他自知不但恶行将要败露,还大大得罪了江宁织造,本想亲自动手杀了曹湛灭口,但灵修亦在一旁,他总不能连灵修也一并杀了,江宁将军缪齐纳可是他的旗主,一时无法可想,亦掉头逃去。
翠儿不知灵修来历,但料想其人必定身份显赫,否则关虎等人不会因她一句怒骂而抱头鼠窜,忙上前盈盈拜谢。
灵修安慰道:“你不要怕,有我在,他们绝不敢再动你。”又叫道:“曹总管,我们这就回去江宁将军署,这关虎无法无天,我要向我爹好好告上一状。”
曹湛心道:“入清以来,多少汉人女子被满人强行掳掠,卖为奴婢,京师甚至有专门的‘人市’,朝廷对此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翠儿既落在关虎之手,想来之前诸多妇女失踪之事,都与关虎有关。缪齐纳身为满城之主,会不知情吗?多少也听到风声,不过佯装不知罢了。”
只是不便向灵修说明真相,便道:“何必让这件事扫了灵修小姐兴致?我们先出城吧。”
灵修指着翠儿问道:“那她呢?”
曹湛道:“我们先送翠儿去江宁府安置,然后我仍陪小姐去玩,好不好?”
灵修顿时消了气,笑道:“好,就这么办。不能让关虎坏了我心情。”
出来满城西华门,沿河走出一段,曹湛雇到一艘中等大小的游船,遂引灵修、翠儿上船,命船家驶往江宁府署。
途中,曹湛向翠儿细细盘问经过,果然得知关虎府中还藏有不少女子,均是在江宁各处掳来的良家妇女,秘密囚禁在府中,供关虎及手下淫乐。
翠儿又告道:“我来这里两个多月,听来得早的姊妹说,之前还有更多姊妹,陆续被卖掉了,都是被他们玩厌了或是弄得身子不好的。”
灵修闻言大怒,将曹湛叫至船头,低声道:“这关虎逼良为娼,竟然还在满城开起了窑子。曹总管,我们这就回去满城,我将事情经过禀告爹爹,让他派人去关虎家中,将那些女子解救出来。”
曹湛摇头道:“不妥。”
灵修闻言很是失望,道:“怎么,曹总管怕惹事上身,连一点正义之心都没有吗?”
曹湛忙解释道:“我不是不愿出面解救。灵修你想想看,关虎逃走后,最先要做的事是什么?”
灵修听曹湛终于直呼自己名字,去掉了“小姐”二字,心头一喜,又道:“关虎当然会立即赶回府中,将那些女子转移走。”
曹湛摇头道:“不会。”
试想翠儿已被解救出满城,官府日后自然会从其口中得知关虎暗中掳掠私藏了许多江宁妇女,这件事,无论如何是瞒不住了。而且满城戒备森严,大晚上将一众妇女转移走,也不是件容易事。尤其今晚关虎大大得罪了江宁将军之女,这才是他第一件要设法弥补的事。
灵修恍然有所醒悟,问道:“曹总管是说,关虎最先要做的,是赶去江宁将军署向我爹请罪?”
曹湛点点头,道:“如果我是关虎,一定会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包括府中尚藏有不少良家妇女之事,如此,缪齐纳将军才会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设法予以庇护。”
灵修听了很是生气,道:“我爹为人最正直不过,关虎作恶多端,我爹怎么可能包庇他?”
曹湛忙道:“我不是指斥缪齐纳将军人品。但他是江宁将军,堂堂满城之主,同时也是八旗副旗主,非得维护八旗面子不可。”
灵修沉吟了一会儿,道:“这般说倒也有道理,我爹最好面子,说不定会被关虎花言巧语蒙骗。”又道:“如此,我们更要回去满城,将真相告诉爹爹了。”
曹湛心道:“我若与你带着翠儿重返满城,结局难以预料。你是缪齐纳爱女,自然无妨,我和翠儿多半会被当场扣押,等缪齐纳想好对策后再作处置。到底怎么处置,可就难说了。”只是不便明说,便笑道:“我允诺要带灵修去玩个痛快,男子汉大丈夫,非得说到做到不可。反正也只是一晚上,等今晚游完河,明早我送你回满城,你再向缪齐纳将军告状也不迟。”
灵修闻言喜道:“原来曹总管说带我玩儿,就是夜游秦淮河吗?”
曹湛点点头,道:“这一段稍微冷清些,再行一段,便热闹起来了。”
南行二三里,两岸灯火骤然增多,许多游船画舫来回游弋,笙歌盈耳,灯烛闪烁,比之满城内外的冷清孤寂,人间烟火扑面而至。
灵修还是第一次游夜河,看得喜笑颜开。到钓鱼巷一带时,商贩们高声叫卖着水酒和熟菜以及各式点心,船上河岸穿梭叫卖不停。灵修闻见岸上小吃香气诱人,便吵着要下船。
曹湛笑道:“等安顿好翠儿,我再陪灵修去逛夫子庙,那边更加热闹,包管你今晚吃成大胖子。”
灵修笑道:“哪有人一夜变成大胖子的。”
西行至内桥码头,曹湛掏出钱袋,取出一点碎银,付给船家。
那船家名叫贺春,问道:“公子不是还要回去逛夫子庙吗?可还要用船?虽然陆路也不远,水路到底安稳些。”
曹湛道:“船家愿意等,自然好。”
贺春笑道:“公子出手阔绰,小人愿意等。”
曹湛遂引灵修和翠儿下船,拐至府东大街,入来江宁府署。江宁知府陶贲闻报迎出,他未认出灵修来,见曹湛深夜带着两名年轻女子到访,惊愕不已,却也不主动询问究竟。
曹湛因与灵修有约在先,不对外透露她的身份,便也不多作介绍,只指着翠儿道:“她叫翠儿,是之前失踪的妇女之一。”大致说了在满城发现翠儿的经过。
陶贲惊道:“这么说,如若不是缪齐纳的女儿凑巧在场,曹总管此刻已遭了毒手?这关虎胆子实在太大,这次有缪齐纳的女儿做人证,看他怎么收场。”
他不知缪齐纳之女近在眼前,又问道:“曹总管是要本府先安置翠儿吗?”
曹湛点点头,道:“有劳知府大人了。”
陶贲道:“举手之劳而已。”又道:“诱拐良家妇女可不是小事,关虎还试图杀曹总管灭口,曹总管何不尽快将事情经过禀报曹织造,请曹织造尽快上奏皇上,以免缪齐纳恶人先告状,混淆是非曲直?”
灵修闻言怒道:“陶知府说缪齐纳恶人先告状,意思是说江宁将军一定会隐瞒真相了?”
陶贲道:“这位姑娘是……”
曹湛忙道:“没事。就请知府大人好生照顾翠儿。”拱手辞出。
出来江宁府署,灵修赌气道:“曹总管先回江宁织造署吧,不必再管我了。”
曹湛愕然道:“好端端的,又生什么气?”
灵修恼道:“陶知府暗指我爹会包庇关虎,你不辩白也就罢了,还不让我替我爹说话,分明跟那姓陶的是一样的看法。”
曹湛微一思忖,正色道:“灵修,我们来个约法一章,好不好?”
灵修道:“什么约法一章,我只听说约法三章。”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问道:“那一章是什么?”
曹湛道:“我陪灵修外出游玩时,不谈及公务,譬如江宁将军,又譬如江宁织造,如何?”
灵修不以为然地道:“谁稀罕谈那些?”
曹湛笑道:“那我们一言为定了。”
来到府署东侧码头,二人重新登上船家贺春的船,一路驶来夫子庙。起初灵修尚有些郁郁,然下船后看到人如海、食如山,立时眉开眼笑,看了这个,又要那个。一条小吃街走下来,肚皮撑得老高,实在没有地方再装了,这才作罢。
又去逛夜市,各色商品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一直到公鸡打鸣、天光微亮,夜市渐散,灵修才掂了掂手中的两大包东西,心满意足地道:“我也逛够了,玩累了,这就回去吧。”
曹湛问道:“这一次,玩得可还尽兴?”
灵修笑道:“这是我生平玩得最开心的一次了。”又道:“那么也该到我履约了。过几日,等我安排一下,便带曹总管去游明故宫。”
到满城西华门,曹湛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招手叫过一名军士,将手中的几大包货物递过去,请他护送灵修回去江宁将军署。那军士想不到平白得了个巴结江宁将军小姐的机会,忙不迭地应了。
灵修回头叫道:“过几日,我再来约曹总管。”
曹湛应了,目送灵修入城,这才转身。走不多远,把总罗布引兵追了上来,叫道:“曹总管,缪齐纳将军请你到江宁将军署一叙。”
曹湛料想行踪已被人监视,遂道:“我有急事要先回江宁织造署。”
罗布厉声道:“请曹总管务必走这一趟。”挥了挥手,一名军士大步上前,强行缴下曹湛佩刀。
曹湛见对方人多,难以以武力取胜,只得跟随罗布再度入来满城。罗布大概怕遇到灵修,特意绕了一圈,将曹湛从南门带入江宁将军官署。
江宁将军缪齐纳正在堂中焦急徘徊,见曹湛入来,便命侍从退出,讪讪许久,才道:“昨夜之事,完全是个误会,关虎并无加害曹总管之意。”
他开口便提关虎欲杀曹湛灭口之事,而不是翠儿等良家妇女被拐,足见在他心中,绑架妇女、逼良为娼并不是什么大事,至少不是头等大事。
曹湛接口道:“也许是个误会吧。将军既派了人跟踪曹湛,想必已知我昨夜一直在陪令爱游玩。我若要与将军为敌,昨夜离开满城后,便会直接赶回江宁织造署。”
缪齐纳警戒的神情立即松弛了许多,笑道:“本将军正是因为得知此节,才派人将曹总管请来,看看要如何处理昨晚之事。”
曹湛道:“将军想听实话吗?翠儿目下人在江宁府署,令爱灵修小姐也是有力人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瞒是瞒不住了。为将军着想,应立即将实情上奏朝廷,同时逮捕关虎,解救被拐妇人。”
缪齐纳笑容立敛,沉下脸道:“原来曹总管想要本将军对自己部属动手。”
曹湛道:“将军自己不动手,也自会有旁人来动手,或是两江总督,或是江苏巡抚,或是江宁知府。”
缪齐纳冷笑道:“莫非曹总管忘了吗,我江宁将军不受地方官员统辖!这里可是满城,就是两江总督傅拉塔亲至,不得本将军准许,他也进不了满城半步。”
曹湛重重叹了口气,道:“将军拿自己当满城的皇帝,私下想想倒是可以,但若是公然流露出来,被傅拉塔往上参奏一本,怕是……”
缪齐纳闻言悚然而惊,怒道:“本将军哪有拿自己当满城的皇帝?我缪齐纳吃的是朝廷俸禄,办的是皇上差事。”
曹湛悠然道:“皇上差事,也包括在满城开暗窑,掳掠妇女,逼良为娼吗?对了,翠儿还说,有许多妇女被关虎转卖到外地,还得加上拐卖人口一条。”
缪齐纳大怒道:“你曹湛不过是曹寅的跟班,竟敢当面顶撞本将军!就连曹寅也只是个正白旗包衣,我是堂堂镶蓝旗副旗主,说到底,他还是本将军的奴才。”
曹湛道:“请将军慎言!曹寅是正白旗包衣不假,但正白旗旗主是当今圣上本人,也就是说,曹寅是皇帝的奴才。将军自称是曹寅的主子,岂不是拿自己比拟皇帝?”
缪齐纳这才知道说错了话,脸色惨白,额头汗珠滚滚而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双手抱拳,向曹湛作了一揖,道:“是我说错了话,还望曹总管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曹湛摇头道:“我刚才什么都没听到。将军派人召我来,不是为了关虎一事吗?”
缪齐纳喜出望外,忙道:“不错,正是为了关虎,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曹湛道:“关虎要杀我灭口一事,我可以绝口不提,但拐卖妇人这件事……”
缪齐纳踌躇片刻,问道:“曹总管想要我如何做?”
曹湛道:“我已经说过了,将军应立即将实情上奏朝廷,同时逮捕关虎,解救被拐妇人。”顿了顿,又道:“比较起来,将军自己动手,还能得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也表明将军与关虎恶行毫无干系。”
缪齐纳左思右想,并无他法可想,只得道:“好,就如曹总管所言,我这就派人查封关虎府。”到门前叫过把总罗布,命他将兵刃还给曹湛,又亲自送出官署。
离开满城后,曹湛便赶回江宁织造署。曹寅满面春风,正在官衙与笔帖式张问政议事,见曹湛回来,且脸有异色,便撇下张问政,引曹湛进来楝亭书斋,问道:“你昨晚一夜未归,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曹湛先问道:“大人满面春风,想必是贵阳那边有了好消息。”
曹寅点了点头,道:“海青已派人快马传信,称虽费了一番周折,但还是取到了袈裟,目前一行人已在返回江宁途中。”又问道:“你是昨夜一夜未睡吗,如何脸色这般难看?”
曹湛便先说了昨夜满城之事,只未提灵修在场一节。
曹寅自己就是家奴出身,对满人掳掠良家妇女为娼妓一事,也不觉得惊讶,只道:“关虎我见过多次,是个跋扈傲慢的旗人,他仅仅因为看到你在场,便放过翠儿,掉头逃去吗?依我看,当场将你杀死灭口,捉翠儿回去,这才像是他的行事作风。”
曹湛料不到曹寅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到关键,只得说了江宁将军之女灵修在场一事,又道:“我之所以不提此事,是因为我答应了缪齐纳将军,并非有意隐瞒。”
曹寅道:“那么昨夜你离开满城后,为何不立即回江宁织造署向我禀报,仅仅是因为无法摆脱灵修的纠缠吗?”
曹湛道:“不,灵修没有纠缠我,她本来是要回去满城,向缪齐纳将军揭穿恶行,是我以游玩的名义阻止了她。”
曹寅道:“这一点,你做得对。你若陪灵修回去江宁将军署,非但翠儿,连你也会被当场扣下。”
曹湛道:“我将翠儿送到江宁府署后,本应立即赶回江宁织造署,向织造大人禀报此事。但我离开满城后不久,便发现有人暗中跟踪。我猜应该是缪齐纳将军手下。他应该不是关心灵修安危,而是为关虎一事。”
曹寅沉吟道:“不错,缪齐纳派人跟着你,亦是想看看我的反应。”
曹湛点头道:“如此,就表明缪齐纳有心庇护关虎,想按下此案。”
曹寅笑道:“结果你并没有回来江宁织造署,大大出乎缪齐纳的意料。”又怅然长叹道:“其实就算你赶回来向我禀报,我又能怎样,不过如实禀报皇上罢了。”
曹湛道:“我也知道大人心里苦,所以有意在外面闲逛了一夜,让缪齐纳摸不清路数。”
曹寅连连颔首,上前用力拍了拍曹湛肩头,道:“这件事,你做得好极了,尤其是今日在满城逼缪齐纳就范那一幕,实不枉我视你为得力臂膀。”
他既视曹湛为亲信手足,一语褒赞足矣,又掉头走到书桌前。
曹湛问道:“大人是要将关虎一案上奏圣上吗?”
曹寅笑道:“我受皇上之命,监察江南,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上报,总不能让缪齐纳抢在我前头,如此,不是显得我曹寅失职吗?”刚提起笔来,又想到一事,问道:“黄芳泰一案查得如何了?”
曹湛便大致说了前夜黄海博遭绑架拷问、庆余班武生罗晋溺死诸事。曹寅惊奇不已,道:“这案子越来越复杂了,倒是罕见得很。”一时不及多想,道:“总之,你全权处理,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又从墙上暗格中取出一卷画轴,道:“之前我曾告诉过你,郑氏子弟中,只有郑成功第六子郑宽下落不明,这是朝廷星夜传来的郑宽画像,是宫廷画师根据郑克塽等人描述所绘。”
曹湛道:“朝廷认为那派使者与日本结盟的郑公子便是郑宽吗?”
曹寅点了点头,又叮嘱道:“这幅画像,要谨慎处置。记住,千万不要弄得人尽皆知,尤其不能提‘郑’字,以免人心浮动。”
曹湛应了一声,接过画轴,正要辞出,曹寅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你早已是成年男子,也该成家了。我昨晚与你堂嫂商议过,预备给你说一门亲事……”
曹湛登时扭捏起来,嗫嚅道:“这个……”
曹寅颇为不悦,道:“怎么,你当真迷上了缪齐纳的女儿?我早就警告过你,灵修是旗女。本朝制度,满汉不可通婚。况且灵修刁蛮任性,没有半分淑女气质,非你良配。”
曹湛咬咬牙,遂如实告道:“不敢有瞒织造大人,实跟灵修无干。我幼年时,曾由父母做主,定下了一门娃娃亲事,未婚妻子是邻村秀才之女,名叫芳华。”
曹寅讶然道:“原来你早就定了亲!为何从未听你提起过?”
曹湛道:“当年吴三桂作乱,村子遭受兵灾,我与芳华失散,这么多年过去,我实不知她下落。”
曹寅道:“原来如此。”又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对芳华念念不忘、非她不娶吗?”
曹湛道:“当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反悔?”
曹寅闻言很是赞赏,当即道:“我与云贵总督王继文有些交情,我会致信给他,请他帮忙寻访芳华下落。”
曹湛大为意外,忙道:“这是我的私事,哪敢劳烦织造大人出面,动用私人关系?”
曹寅笑道:“你是我堂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既不肯另娶,为兄我只好设法替你寻到心上人了。”
曹湛还待再说,曹寅摆手道:“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一夜未睡,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曹湛只得告退。回到房中,凝视了那郑宽画像好大一会儿,这才倒头睡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仆人轻叩门板,低声叫道:“曹总管,有客来访。”
曹湛蓦然惊醒,一跃而起,略作梳洗,换过衣衫,便出来客厅见客,却是黄海博与顾嗣立二人到访。
黄海博见曹湛睡眼惺忪,杂有血丝,问道:“怎么,曹兄昨晚一夜未睡?”
曹湛点了点头,道:“这个说来话长,回头再说。”又问道:“二位联袂来访,可是有事?”
黄海博笑道:“是顾兄有事找曹兄,非得拉我同来,却又不肯说明是什么事。”
曹湛便请二人落座,又命人上茶。
顾嗣立吞吞吐吐地道:“韩菼韩学士离开江宁前,曾命我设法暗中照顾丁夫人,说她是金圣叹金公之后,刚嫁入丁家,又遭逢丁氏家变,可谓十分不幸。我昨日备下礼物,到乌龙潭丁家拜访,也是想遵照恩师嘱咐,略微尽些心意。丁夫人因也出自苏州,与我同郡,亲自出来迎接。我忽然闻见她身上有一股香气……”
曹湛本不知顾嗣立何以婆婆妈妈地详细叙述造访丁家一事,听到这里,才骤然醒悟过来,问道:“顾公子是说沈海红吗?”
顾嗣立道:“正是沈海红。她身上那股香气,与之前我从陆惠衣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