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较之人生之短暂,山水所拥有的岁月悠远而漫长。山水亦有情,其丈量情感的尺度,比人类要宏大得多。南宋大家辛弃疾有词道:『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龙蟠指钟山,虎踞指清凉山。虎踞龙蟠,即取自三国诸葛亮『钟阜龙蟠,石头虎踞』之赞。
薄暮平台独上游,可怜春色静南州。
陵松但见阴云合,江水犹涵白日流。
故垒鸦归宵寂寂,废园花发思悠悠。
兴亡自古成惆怅,莫遣歌声到岭头。
——石涛《题自画清凉台》
京口总兵黄芳泰病殁于西园一事,很快在江宁传扬了开去。然此事并没有引发轩然大波,比照两年前江苏巡抚郑端死于任上一事之轰动全城,完全有天壤之别。这实是因为有有心人暗中进行了大量努力,将黄芳泰真实身份力压了下来,普通民众根本不知道他就是臭名昭著的黄梧之侄。
这一日,曹湛特意请了一日假。曹寅听说他要陪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灵修游清凉山,不由得露出了惊异的神情,踌躇片刻,仍说了出来,道:“我既视你为手足骨肉,便实话实说了。本朝制度,满汉不得通婚。虽然多有满人娶汉女之事,但旗女嫁汉人,却是闻所未闻。更何况灵修是江宁将军之女,身份显赫。”
曹湛吓了一跳,忙道:“织造大人误会了,我怎敢有此痴心妄想?实是之前与灵修小姐有约,我陪她游一趟清凉山,她便带我进明故宫逛一逛。”
曹寅叹道:“明故宫虽然没有成为八旗军驻兵场所,却位于满城之中,早已彻底破败。康熙二十三年,当今皇上第一次南巡江南,驻跸于满城江宁将军署,亦曾慕名去游览明故宫,结果发现宫阙无一存矣。皇上感慨于宫中萧条景象,写下了《过金陵论》一文。文中有云:‘道出故宫,荆榛满目。昔者凤阙之嵬峨,今则颓垣断壁矣;昔者玉河之湾环,今则荒沟废岸矣。’”
曹湛道:“如此说来,明故宫岂不早就成了一堆瓦砾?”
曹寅“嘿嘿”两声,道:“就算成了瓦砾,化为焦土,到底也是明故宫,岂是常人能进去的地方?我也是圣上第一次南巡时随皇上进去过,只此一次而已。”摇了摇头,道:“你去玩吧,注意有个分寸。”
曹湛应了一声。出来大门时,灵修早已等在门口,竟一改满装及满洲发式,换了一身汉女打扮。清廷虽要求男子剃发如满族式样,清初“剃发令”一度在江南引发熊熊烽火,但对妇女发饰并无规定,女子仍可保持汉式装束。灵修身穿一袭水红对襟衣衫,梳着圆头,额前留下一寸多长的刘海,再以黑绉包头,头戴麦冠,亭亭玉立,正是江宁城中最风尚的装扮。
曹湛一望之下,竟然呆住。灵修笑道:“怎么,我这样穿不好看?”
曹湛登时红了脸,道:“好看。”
灵修大笑道:“我是问你我好不好看,你红脸做什么?”又丢过来一顶剪绒帽,道:“这是给你的,快些戴上。”
曹湛依言戴上。灵修左右看了看,笑道:“嗯,也还不错,你戴上挺好看的。”又道:“我们这就出发吧。”自去牵马。
曹湛忙问道:“灵修小姐随从呢?”
灵修笑道:“我今日只是一个普通的汉女,不想做什么江宁将军之女。况且不是还有你曹总管吗,要什么随从!”
她是旗人,自幼弓马娴熟,完全没有汉人女子的忸怩与羞涩,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夹马驰出。曹湛见这位大小姐任性之极,生怕其人有失,忙上马追去。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较之人生之短暂,山水所拥有的岁月悠远而漫长。山水亦有情,其丈量情感的尺度,比人类要宏大得多。
山水因之灵秀,往往成为一地之地标,恰如三峡之于彝陵,再如西湖之于杭州。金陵有嵯峨群山、浩荡大江、辽阔平原,三种天工,钟毓一处,自然风光优美,地理位置优越。能够代表金陵者,水有秦淮河,山有钟山、清凉山。唐代诗人杜牧有诗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唐代诗人李商隐亦有诗云:“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南宋大家辛弃疾有词道:“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龙蟠”指钟山,“虎踞”指清凉山。“虎踞龙蟠”,即取自三国诸葛亮“钟阜龙蟠,石头虎踞”之赞。
钟山古名金陵山、圣游山、蒋山,为江南茅山余脉,横亘于江宁城东。因山上有紫色岩层,在日光照映下,远看紫金生耀,故而又被称为紫金山。周长六十余里,山有三峰,呈笔架形,主峰北高峰是金陵最高峰,第二峰小茅山偏于东南,第三峰天堡山偏于西南。山势整体呈弧形,蜿蜒逶迤,状若游龙。中部向北凸出;东段向东南方向延伸,止于马群、麒麟门一带;西段走向西,经太平门附近入城,隆起为富贵山、覆舟山和鸡笼山。环山溪流交汇,湖泊众多,北麓的玄武湖、山南的紫霞湖、燕雀湖、琵琶湖尤负盛名。
明太祖朱元璋曾有御笔题于钟山玉柱,故时人杨维祯诗云:“钟山突兀楚天西,玉柱曾经御笔题。云拥金陵龙虎壮,月明珠树凤凰栖。气吞江海三山小,势压乾坤五岳低。华祝声中人仰止,万年帝业与天齐。”
与雄浑壮阔的钟山遥相呼应的,是深沉宁静的清凉山。清凉山位于江宁城西清凉门内,为钟山余脉,古名石头山、石首山。唐代之前,长江直逼清凉山西南麓,江水不断冲击拍打山体,经年累月,形成悬崖峭壁,成为一道天然屏障。山下南侧是水陆码头,渡江南来者登岸后,首入眼帘者,便是石头山。春秋战国时期,楚威王灭越后,于山上埋金,以镇“王气”,并置金陵邑。三国时,东吴孙权在清凉山上兴建石头城,作为江防要塞,以阻北敌南渡。另外还有一种说法,称自江北渡江而来,目光所及之处皆无石,至此山始有石,故名。北宋时更名清凉山,为金陵名胜之一。
清凉山自古为名山,山中文化底蕴极为丰厚,山上有清凉寺、驻马坡、崇正书院、翠微亭等古迹。
清凉寺前身为兴教寺,由五代十国时期吴国大臣徐温于顺义三年(923年)始建。南唐时,中主李璟在兴教寺的基础上修避暑行宫,并改寺名为“石头清凉大道场”,钦定为皇室诵经拜佛之处。寺旁还有李璟亲手开凿的水井,因掘于保大二年(944年),故名“保大井”。后主李煜即位后,亲题避暑宫“德庆堂”。至明成祖朱棣即位时,拨资重建了道场,改额为“清凉陟寺”,成为金陵名寺,四方赶来礼佛者络绎不绝,形成了“清凉问佛”盛况。
寺中原藏有南唐中主李璟书写的《祭悟空禅师》碑文,以及后主李煜御笔“德庆堂”榜石刻,后佚失。南宋时,大诗人陆游慕名来游清凉山,未能亲眼见到李璟、李煜碑刻实物,仅从清凉寺宝余禅师处得到墨本,不免引为憾事。
李煜石刻虽然莫名消失不见,但其仍有八分书手迹藏于清凉寺中,书于南唐宫廷画家董羽所绘《海水图》之上,与唐人李霄远所题之草书并称为“三绝”。
驻马坡位于清凉山以东、蛇山经西之虎踞关处,传说诸葛亮便是在此处留下“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也”的名言。
崇正书院位于清凉山东麓半山坡上,为明嘉靖督学御史耿定向所筑,专用于讲学,又相传地藏王肉身在此坐禅。明代万历状元焦竑便是耿定向弟子,其人博览群书,深谙典章,卓然为古文名家。
翠微亭立于清凉山山巅,又名暑风亭,兴建于南宋淳祐十二年(1252年),亭名“翠微”取名将岳飞《池州翠微亭》诗“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句,当年刚好是岳飞无辜遇害十年。
翠微亭所在之处,即为清凉台。台踞山巅,俯临大江,蓝的水,绿的树,起伏的丘山,尽收眼底。每秋冬之际,木叶尽脱,夕阳返景,江涛浩渺,人烟寥廓。在台上极目远眺,日近云低,大江犹如一条闪闪发光的银色缎带,千呼万唤之下,从群山中逶迤而来,又婉转东去,归于苍茫落日下的群山之间。
登此台者,无不感伤摇落,抱子山之哀,增宋玉之悲矣。时人有诗道:
岁时摇落一登台,表里山河四望开。
寒雁带云浮树过,晚风吹雨渡江来。
孤城曾见降旗绕,故垒犹闻画角哀。
吊古不胜心黯淡,夕阳留我更徘徊。
树藏山,山藏寺,藤荫杳杳,云影绰绰。疏钟送落晖,倦鸟催归翅。因景色宁静清幽,历代慕名到清凉山居住读书的文人雅士不计其数。如北宋福建人郑侠曾于山中读书,其处“地共幽深,树小参错,深秋时枫红竹绿,终日无一人至者,所谓城市而山林也”。
入清后,清廷出于城防考虑,封闭了清凉门,清凉山愈发人迹罕至,成为士人心目中理想的隐居之地。即便现今,定居在清凉山的名流亦是不少,如大学士熊赐履、内阁学士韩菼等。熊赐履虽然在朝,却总是自称清凉熊氏,其实他本是湖广孝感人氏。
清凉山东麓有乌龙潭,方圆五公顷,碧波荡漾,绿水盈盈,湖光山色,轻烟翠柳,有“金陵小西湖”之美誉。潭岸花木扶疏,亭台楼阁掩映其间,一派诗情画意,景色号称“西城之冠”。明末清初藏书大家丁雄飞之藏书楼“心太平庵”便建在乌龙潭边。
然清凉山声名最著者,仍属清凉寺,是成语“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起源地,这也是灵修第一个吵着要去的地方。入来山门时,她一路小跑蹦跳上台阶,险些撞上一对香客母子。那男子当即斥道:“女孩子家,没事疯跑什么!”
灵修本觉得理亏,但听了对方语气不善,很不服气,双手叉腰,不甘示弱地道:“女孩子家怎么了?你看不起我们女子吗?”
曹湛已追了上来,认出那男子是账房邵鸣之子邵拾遗,忙招呼了一声,道:“这位是灵修小姐,江宁将军之女,你二人应当在西园见过的。”
邵拾遗“啊”了一声,忙道:“原来是灵修小姐。实在抱歉,你换了装束,完全变了一个人,活脱脱的汉家美女,我竟认不出来了。”
灵修听他夸赞自己美丽,登时笑逐颜开,又问道:“这位老夫人是……”
邵拾遗忙道:“这是家母,她老人家信佛,我时常陪她到清凉寺布施,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遇到灵修小姐和曹总管。”
曹湛见邵母气喘吁吁,已有病入膏肓之态,忙道:“老夫人既是有病在身,邵公子还是早些送她归家歇息。”
邵拾遗应了一声,招手叫过车夫,自扶母亲去了。
清凉寺天王殿大殿中正在做一场大法事,挤满了人。曹湛便在门槛外跪下,朝佛像认真拜上三拜。灵修却只是双手合十,鞠了个躬,勉强做了个样子,随即道:“这里人多,不好玩,我们到后面去看看。”
曹湛忙道:“后面是高僧们修行的地方,不能去。”灵修不听,直往后院闯去。
大概僧人们都集中在大殿做法事,这一路进去竟没有遇到人。灵修看过德庆堂和保大井后,意犹未尽,随意乱走。忽闻见一股荷花香气,便循味寻去,闯入一处庭院。却见院中别有一番天地——
花木参差中,有清池小山。池中植满荷花,争奇斗艳,各吐芬芳。假山为太湖石所砌,玲珑剔透,匠心独具。石上不断有水滴落,泠泠有声。
灵修时常跟随父亲到金陵名流士绅家中做客,也算是见过世面之人,仍衷心赞叹道:“这小院子好雅致,一点也不比张侯府园差。”
她几步跳上台阶,见正堂房门未掩,便径直进去。却见堂中一尘不染,与一般僧房无二,只有一点异常,三面墙壁上挂满了字画。
曹湛在院中叫道:“灵修小姐快些出来,这里应该是私人地方,不可乱进。”
灵修不以为然地道:“门又没关,有什么不能进的?曹总管,你进来看看,这里有一幅画,题跋有‘清凉台’三字,应该画的就是清凉山的清凉台吧?”
曹湛在门外徘徊了一阵,见灵修死活不肯出去,不得已进来,打量那幅画,蓦然瞪大了眼睛。
灵修忙问道:“怎么,这画有什么不妥吗?”
曹湛摇了摇头,又环顾一圈,道:“这些字画全是石涛所作,你我应该是不小心闯进了他的住所。”
灵修一怔,问道:“石涛是谁?”
曹湛听到庭外有脚步声传来,不及多说,急忙拉着灵修退了出来,正好在池边遇到一名白须老僧人。老僧问道:“二位施主在这里做什么?”曹湛道:“我们只是随便走走,无意中进来这里,并非有意冒犯。”
老僧合十为礼,道:“贫僧如昔。这处禅院是贫僧师弟苦瓜和尚修行休憩之所,他素来不喜外人至此。二位施主没有别的事的话,还请不要打扰他的清修。”
曹湛忙应了一声,与灵修一道退了出来。
灵修遭人驱逐,颇为悻悻。好在她注意力转移得快,四下看了一看,指着北面道:“那边山上有一片竹林,看上去很好玩的样子。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曹湛忙劝道:“那边山路又险又偏,平时人迹罕至,小姐去不得。”
灵修连连摆手,道:“不行!我约曹总管来游清凉山,你推了好几次,今日好不容易成行,我非得尽兴不可。”
曹湛忙道:“我并非有意推脱,实是因为杂务缠身,难以走开。清凉山好玩的地方很多,譬如翠微亭、乌龙潭……”
一语未毕,灵修早已转身,一溜烟跑远。
曹湛摇了摇头,正欲跟上前去,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施主,这可是你遗落之物?”
回头一看,却是老僧如昔追了出来,手里举着一顶剪绒帽。曹湛这才想起适才嫌热,随手将帽子取下,放在了庭院门前的石礅上,离开得仓促,竟是忘了取回。忙回身接了帽子,道了声谢,这才提步去追灵修。
到山门时,有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正倚靠在门边,似在等人,一见到曹湛,便朝其招手。
曹湛心念一动,走过去问道:“阁下是叫我吗?”
那男子道:“你是不是叫曹湛?如果是的话,我就找对人了。”
曹湛道:“我就是曹湛。阁下是……”
那男子道:“你不认得我,但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我是……”
忽听到灵修尖叫一声,曹湛一惊,不及听完,舍了那男子,疾冲出山门,却已不见灵修人影。他料想是灵修顽皮,有意胡闹,便叫道:“灵修小姐,不要闹了。你想去北山竹林,我答应了,我们这就动身吧。”连叫几声,始终无人相应。
曹湛心中暗觉不妙,偏偏山道岔路甚多,不知该往哪条路去寻灵修。正暗暗着急时,一名戴着笠帽的男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问道:“曹总管可还认得我?”
曹湛点点头,道:“你是京口黄芳泰黄总兵的武弁林毅。”又沉声问道:“该不会是你派人掳走了灵修小姐?你可知道她是谁?”
林毅道:“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的人是曹总管你。你只要交出兵刃,乖乖跟我走,我包管那位小姐平安无事。”
曹湛又惊又怒,然灵修既已落入对方之手,自己便再无反抗之力,只得依言解下防身佩刀,递给林毅。林毅接过佩刀,转身便走,曹湛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下山,来到江边,登上一艘大船。林毅脱下竹笠,随手甩到一旁。
曹湛问道:“我已经照你吩咐做了,灵修人呢?”
林毅拍了拍手,有人便从船舱中拖过来一只麻袋,解开麻绳,袋中装的正是灵修本人——手脚均被缚住,口中塞了破布,头发散乱,模样极是狼狈。她一见到曹湛,便呜咽不已,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林毅命人重新扎上麻袋,引曹湛走到船头,道:“曹总管已经见过人了。现下我有几个问题,只要曹总管老实回答,我会放你和那位小姐走。”
曹湛冷然道:“你想知道什么?”
林毅道:“是谁杀了黄总兵?曹总管可别跟我来那套病殁之类的官方说辞。我亲眼见过黄总兵尸首,他胸口被捅了六七刀。”
曹湛道:“就算黄总兵是被人杀死,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知道谁是凶手?”
林毅道:“你是曹府总管,西园大小事务,没人比你更清楚。”见曹湛不答,便道:“曹总管不肯说吗?我和我手下都是粗人,那位小姐生得那般美丽,千娇百媚,保不齐我会对她无礼。”
曹湛怒道:“你是朝廷命官,竟然知法犯法,绑架人质,私刑拷问,还用这等下作的话来威胁我。你可知道……”
正待说出灵修身份,转念想道:“这林毅行事不择手段,只求达到目的,若被他知道灵修是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他担心日后遭到缪齐纳报复,势必杀死灵修灭口,我当然也是性命难保。”便将到口的话及时吞了回去,有意软了下来,道:“好,只要你肯放过那位小姐,我愿意将我所知和盘托出。”
林毅问道:“是谁杀了黄总兵?”
曹湛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确实曾受命调查黄总兵被杀一案,但终因嫌疑人太多,无法进行下去,而不得不放弃。朝廷出于大局考虑,才对外宣布说黄总兵是病殁,这其实也是要保护黄氏的名誉。”
林毅闻言勃然大怒,愤然道:“你们纵走凶手,反而说是保护黄总兵名誉,还出于什么大局考虑!曹总管倒是说说看,有什么大局要考虑?”
曹湛道:“你可知道江湖上有金主悬赏一百万两白银,取一等海澄公黄芳泰性命?”
林毅“啊”了一声,一时呆若木鸡,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来。
曹湛道:“怎样,你也很震惊吧?”
林毅思虑了许久,才问道:“这悬出一百万两白银巨赏的金主,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联合出资?”
曹湛道:“这我可不知道,一个人或是多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一百万两白银,可想而知,对方有多想让黄总兵死。如果将实情公布,黄氏当年禁海的旧事又会被重翻出来。你认为是痛恨凶手的人多,还是唾骂黄氏的势大?”
林毅怒道:“当年海澄黄梧公献‘平贼五策’,全然是为朝廷利益考虑,没有半分私心。若不是‘平贼五策’,十年前朝廷能顺利平台吗?只不过当时主政大臣鳌拜在执行时考虑不尽周全,沿海确实有许多人家遭受了损失。愚民们不敢埋怨朝廷执政举措不当,却将怨气撒到了海澄公头上,这是极大的不公平。”顿了顿,又道:“就算‘平贼五策’有失,也跟黄总兵没有任何关系。”
曹湛道:“我同意你的说法,最后一句。”
林毅闻言大为意外,问道:“这么说,曹总管也认为黄总兵是冤死的?”
曹湛道:“他并没有触犯王法,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林毅来回走了数圈,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方才下定决心,道:“好,就凭曹总管这句话,我愿意放你和那位小姐走。但曹总管要答应我一件事,你须得继续追查黄总兵的案子,直到找出凶手为止。如何?只要曹总管肯点头,我立即放你二人走。”
曹湛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一定尽力而为。”
林毅脸现喜色,道:“我们一言为定。来人……”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呼啸而来,“嗖”地射穿了他的背心。事出意外,曹湛竟然呆住。林毅却顾不上回头去看岸上敌人是谁,只紧紧抓住曹湛手臂,道:“你答应了我,一定要做……做到……”见曹湛点头应允,又告道:“票……是票号……”
曹湛忙问道:“什么票号?”
林毅道:“票号……票号……”一口气噎住,颓然倒地。
林毅几名手下闻声出舱,刚拔出兵刃,便被尽数射倒。曹湛一时顾不上询问岸上援兵身份,急忙抢入船舱,解开麻袋,将灵修放了出来。
灵修脸色惨白,惊魂未定,问道:“适才那歹人说京口总兵黄芳泰是被人杀死的,是真的吗?”
曹湛未及回答,便有几名猎户模样的男子抢上船来。为首红脸大汉问道:“你是曹湛吗?”曹湛道:“是我,阁下是谁?”
红脸大汉道:“俺叫张大,这是俺兄弟吴平、郭四,俺们三个都是清凉山的猎户。适才过清凉寺时,有香客告知歹人掳走了江宁织造的曹湛曹总管及女伴,俺们便一路追来,幸好赶上了。”
曹湛道:“多谢张兄出手相救。不过你们不问青红皂白,下手也太狠太快了些。我本来认识这位林毅,他找我来,只是有事相托,虽然手段急切了些,但罪不至死。”
张大闻言大惊,道:“这么说,俺们射错了人?”
曹湛点了点头,道:“这几人,都是在籍军人。”
张大很是惶然,讪讪道:“俺们错杀了人,杀的还是武官,这该如何是好?俺们惹了麻烦,会吃上官司吗?”
吴平道:“这实在不能怪我们几个。近来江宁发生了不少绑架拐卖妇女的事件,我们同村的翠儿就是受害者,失踪好几个月了,我们还以为这几人就是绑匪……”
灵修愤然插口道:“这些歹人绑架了我,将我装在麻袋中,令我受尽屈辱。这些猎户好心来相救,曹总管竟然还怪他们。”又安慰张三等人道:“你们放心,只要有我在,没人敢找你们麻烦。”
刚好有一队江宁城守营绿营兵巡查至码头,灵修跳上岸去,向领队参将表明身份,又指着船上叽叽呱呱说了一通。
按照惯例,江宁治安一向由江宁城守营、江宁府南捕通判、北捕通判、上元知县、江宁知县共同负责。两年前,两江总督傅拉塔认为江宁府县办事不力,下令将巡查、捕盗等事宜尽数移交城守营。那参将名赵琦,其营即隶属于两江总督傅拉塔,并非江宁将军缪齐纳下属,但听到灵修报出家门后,不敢怠慢,立即率人赶上大船,问道:“是谁绑架了江宁将军之女?”
曹湛也不知道灵修跟赵琦说了些什么,只好上前报了姓名,大致说了经过,只说已故京口总兵黄芳泰手下的武弁林毅疑心黄氏之死另有隐情,找自己来询问究竟,但手段过激了些。猎户们不知究竟,将林毅等人当作拐卖女子的绑匪,一上来便将几人射杀。
赵琦道:“如此,林毅等人绑架江宁将军之女当属事实了?那么他们几个是罪有应得,怪不得猎户。”
张大几人听说一身汉女打扮的灵修竟是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先是面面相觑,不知福祸如何,直到赵琦发话,这才各自露出喜色来。
赵琦道:“你们三人做得很好,及时解救了灵修小姐,缪齐纳将军一定会好好封赏你们几个的。”
张大忙道:“俺们只想救人,没想那么多,封赏什么的,想也不敢想,只要没有因为射杀了这几个人惹上麻烦就好。”
一名清兵上船叫道:“曹总管,灵修小姐说她要走了,让你快去。”
赵琦便道:“曹总管先护送灵修小姐回去,这里的事,交给我来处置。有需要的话,我再去江宁织造署向曹总管请教。”
曹湛见事已至此,只得同意,先从林毅身上取了自己兵刃,重新挂回腰间,这才下船。
下船后,曹湛见灵修独立岸边,头发散乱,面容憔悴,兼之衣带被江风吹起,愈发显得身子瘦削单薄。一时大起怜惜之意,走过去柔声道:“是我不好,累得灵修小姐受惊了,我送你回满城吧。”
灵修咬牙不出声,抬脚便走。曹湛道:“小姐且慢,等我先去那边码头,看能不能设法雇到一辆大车。”
灵修忽然发了怒,道:“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听得都烦死了。我不要你送!我灵修还没人送吗?”招手叫过一名清兵,吩咐了几句。
那清兵慌忙赶去船上禀报赵琦。赵琦急忙赶来,躬身道:“原来小姐丢了坐骑,末将不才,愿意亲自护送小姐回满城江宁将军署。”他也不敢得罪曹湛,问道:“曹总管要一道来吗?”
曹湛见灵修已领先而行,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显是大起恼恨之意,便道:“不必了。”又问道:“赵参将预备如何处置那几名猎户?”
赵琦道:“我先放他们几个走,再将这件事上报。如果上头觉得有需要,自会再找他们。”又似笑非笑地道:“不过他们既救了灵修小姐,找他们的,应该是感激不尽的缪齐纳将军吧。”自护送灵修去了。
曹湛又在岸边多等了一会儿。却见赵琦手下清兵登记了张大几人名字、住址后,果然放三人下船。
张大特意走到曹湛面前,郑重告道:“俺们确实是出于好意。怪只怪之前有歹人绑走了翠儿,俺一时情急,未能问明情由。”
曹湛亦知自江南风月再盛之后,多有绑架拐卖少女、逼良为娼等不法之事发生,遂点头道:“这件事,确实怪不到你们头上。说到底,我还要多谢几位仗义出手呢。”
送走张大几人,曹湛正待去清凉寺寻回坐骑,忽见到一名男子朝自己招手,与之前在清凉寺山门的男子恰是同一人。他心念一动,忙走过去问道:“是阁下指引那三名猎户来救我的吗?”
那男子点点头,道:“我见对方缴了你兵刃,心知不妥,便一路跟着你们,本待设法报官,也是凑巧,正好在山路上遇到了这三名猎户。”
曹湛道:“多谢。还没有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男子道:“我姓杨,从西南来。名字嘛,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曹湛遂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姓杨的男子先问了林毅来历,得知黄芳泰一案原委后,只摇了摇头,并不如何当回事。又问道:“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曹湛道:“目下尚无眉目。”
杨姓男子道:“虽则大伙儿一开始便知道事情不好办,但毕竟已经快两年了,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吗?”
曹湛道:“没有。”
杨姓男子道:“你该不会迷恋上了现有的荣华富贵,跟你堂兄曹寅同流合污了吧?”
曹湛冷然道:“别说没什么荣华富贵,就是曹寅,也是行得正、站得直的正派君子,我跟在他身边,怎么能说是同流合污?”
杨姓男子嘿然道:“这都开始为曹寅说话了,还说不是同流合污。”
曹湛愤然道:“若是杨首领信不过我,大可杀了我,或是撤了我,亲自去办那件事。”
杨姓男子拍了拍曹湛肩头,笑道:“我怎会信不过你?芳华还在山上等着你团聚呢。”
曹湛一听到“芳华”二字,立时无语,沉默许久,才问道:“芳华她人可还好?”
杨姓男子道:“很好。过些日子,我便会派人接她来金陵。”
曹湛大喜过望,问道:“当真?”
杨姓男子笑道:“那件事,迟迟没有进展,或许你需要一些助力。芳华是你心上人,不就是你最好的助力吗?”
曹湛眼中的光彩骤然暗淡了下来,上前道:“那件事,十分凶险,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还请杨首领不要将芳华卷进来。”
杨姓男子摆手道:“我意已决,毋庸置疑。你尽快将事情办好,这才是当务之急。”语气极是蛮横武断。又道:“日后若有紧急事务,你便去城南聚宝门外大报恩寺寻一名名叫番子的僧官。我也会随时与你联络。”
曹湛应了一声,自与杨姓男子分手,到清凉寺寻了自己和灵修坐骑,怏怏回来江宁织造署。
早有仆役等在织造署大门前,一见曹湛回来,忙迎上来告道:“织造大人交代,曹总管一旦回来,便请立即去楝亭书斋见他。”
曹湛闻言,也顾不上更衣,急忙赶来书斋。书房中除了曹寅外,还有其内兄苏州织造李煦,以及一名陌生男子。
李煦与曹寅同为织造,又是亲眷,常来江宁,曹湛早与其相熟,刚欲上前见礼,曹寅先道:“你回来得正好,我来介绍,这位是杭州织造署物林达莫尔森。他懂得东洋话,受皇上密旨,将以商人身份东渡日本。”
曹湛奇道:“还是因为那郑公子之事吗?”
曹寅点头道:“皇上对郑公子派使者东渡日本一事极为重视,尤其不希望在与准噶尔开战时,东洋人横插一刀,如此便是东西受夹的局面。”
然清廷只知有郑成功后人派人与日本德川幕府联络,意图结盟,行‘反清复明’之举,却不知德川将军立场如何。而当此局面下,亦不便派使者公然出使试探。康熙遂下密旨给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命曹寅、李煦、孙文成三人商议,选一名合适人选,以商人身份前往日本,秘密刺探日本德川幕府的动向及对华政策。曹寅等人反复合议,最终选中了杭州织造署物林达莫尔森。除了莫尔森精通日语之外,还因他是旗人,既是涉及谋逆大事,当然要挑最让朝廷放心的人选。
曹湛只是内府私人总管,并非朝廷大臣,以往曹寅与官员谈及机密之事,均令他回避,今日却不避嫌疑,还将康熙皇帝将派人秘密前往日本一事告知,一时不明究竟,也不敢随意接话。
李煦笑道:“阿湛,你不用紧张。之前曹织造将京口将军黄芳泰遇刺一案详细上报给圣上,刚好我入京述职,正侍奉在一旁,圣上除了夸奖曹织造处事得体外,还直夸你曹总管能干呢。”
曹湛惶然道:“我哪里有什么功劳,敢蒙圣上夸赞!织造大人命我追查凶手,我根本就未能办到。”
曹寅摆手道:“你也不要谦逊了。若非你抓到丁南强的小辫子,迫得他说出有人悬巨赏追杀黄芳泰一事,朝廷不能及时应对的话,哪会是现今风平浪静的局面?只怕是洪水滔滔,一发不可收拾。”
曹湛道:“惭愧,那全是黄海博黄公子的功劳。”
李煦笑道:“谨小慎微,不居功自傲,我妹夫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好了,我去送莫尔森,你二人继续谈正事吧。”
送走李煦、莫尔森二人,曹湛问道:“李织造所提正事是什么?该不会是御前侍卫海青海大人和黑子已经从灵山寺取到袈裟,顺利返回江宁了吧?”
曹寅摇头道:“西南山高水险,贵阳尤其如此,不会有那么快。怕是还得过个几日,才会有音讯传来。这正事,仍然跟黄芳泰一案有关。”
曹湛道:“是不是圣上有密旨给织造大人,要继续秘密调查黄芳泰一案?”
曹寅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虽然朝廷对外宣称黄芳泰是急病身亡,对黄氏家眷予以抚恤,同时准予黄梧独子黄芳度嗣子黄应缵袭承一等海澄公之位,但毕竟黄芳泰死得不明不白。如果真如丁南强所言,是江湖人士贪图重赏杀了黄芳泰,倒是一件好事,刺客只是想要钱财而已,与政治无干,可万一不是呢?
曹湛闻言悚然而惊,问道:“难道圣上怀疑凶手并非江湖刺客?”
曹寅点了点头,道:“你可发现黄芳泰身上少了什么?非但首级、肢体无缺,官印、佩刀等随身物品俱在。”
曹湛这才恍然大悟,道:“这实非江湖刺客的手法。”
江湖刺客既是为重利杀人,必要从死者身上取一件确凿信物。这信物,通常是死者首级。即便因首级不好携出西园,刺客也该取走黄氏官印之类。然这些都还好好的在黄芳泰身上,刺客又如何向金主证明是他杀了黄芳泰,而不是旁人动的手呢?
再则说,江湖刺客做的是刀口饮血的勾当,素来以隐姓埋名为生存根本。黄芳泰却是堂堂二品总兵,根本不可能认识刺客。黄氏是被人诱进茅房,毫无防备地被杀。就算江湖刺客武功再高,也做不到这一点。也就是说,黄芳泰一定认识凶手。而凶手与江湖刺客同为一人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曹湛转念便明白了究竟,问道:“这其中疑点,是圣上指出的吗?”
曹寅点了点头,道:“圣上第一眼便指了出来,称这不是江湖刺客所为。除了信物俱存之外,还有黄芳泰被连刺数刀一事。江湖刺客通常都是一刀致命,又快又准,而这凶手却刺了六刀,每刀都刺在要害之处,表明有极深的私人恩怨。”
这些疑点,曹湛及黄海博早先已留意到,但没有联成一串来考虑,此刻听说康熙皇帝阅读奏章时便即刻指出可疑之处,不由得深为佩服,叹道:“想不到圣上位居深宫,居然能洞察入微。”
曹寅又道:“除此之外,还有陆惠。圣上说,陆惠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才能引得黄芳泰在得知其身份后,仍然寻去客馆探访,却不幸在途中遇害。陆惠才是这起凶案的起点,你要重点调查此节。”
曹湛闻言大感意外。他虽然承诺武弁林毅要继续调查黄芳泰一案,也是在顾及灵修安危下不得已为之,本可顺势答应曹寅,以为两全其美,然略一思索,仍直言告道:“织造大人仍要将此案交给我来调查吗?怕是不大合适,我才疏学浅,而江宁府人才济济,何不交由江知府接手?”
曹寅道:“这摆明是一桩难缠的怪案,我倒是想甩给江宁知府,可皇上指名要你去办。”
曹湛愈发惊奇,道:“圣上指名要我调查黄芳泰的案子?”
曹寅点了点头,道:“而今你也算是有钦差的身份了。从即日起,你不必再管其他事,一心去办黄芳泰的案子。追查凶手固然要紧,更重要的是,要查出这件案子背后可还有什么重大阴谋。”
顿了顿,又道:“黄芳泰被杀后,京口将军董元卿有信来,称他之所以派黄芳泰来传递消息,还有另外一则深意:因为黄芳泰叔叔黄梧原先曾为郑成功效力,黄氏熟知郑氏情形,多少会对调查郑公子与日本结盟一事有所帮助。但黄芳泰未能明白董将军的良苦用心,甚至没有主动将他世袭一等海澄公的身份告诉我。”
曹湛道:“黄芳泰早知黄梧在民间声名不好,多有文士写诗文抨击,而织造大人素与天下名士交好,朋友大多数是南方人,他心中顾虑,自然不敢说出他是黄氏亲眷。”
曹寅道:“不管怎样,黄芳泰是在西园遇害,我多少有些责任。况且圣上特别做了交代,你要专心办好这件事。”
又道:“韩菼韩学士明日就要启程,陆惠也会随其入京。时间紧迫,你先约上黄海博,一道去拜访韩菼,送上我的致意,然后再设法跟陆惠谈上一谈。丁南强那边,等这行人走后,再去找他不迟。”
曹湛道:“织造大人仍然要黄海博参预其中吗?”
曹寅点点头,道:“正如我所言,有些事,有他在场,会方便得多。我已经派人去请他,想来也快到了。”又道:“黄海博父亲黄虞稷才学渊博,为徐乾学力荐,曾入京修《明史》一书。圣上还记得他,听说黄氏独子在黄芳泰一案中出了不少力,还很是感叹呢。”
曹湛道:“黄海博心思缜密,确实是个极好的帮手。”
曹寅点点头,道:“若是有其他需要,需要人手或是官府出面之类,你便去找江宁知府陶贲,我已经亲自知会过他了。去办事吧,我也要去趟两江总督署。”
曹湛正待辞出,有仆人进来禀报,江南学政张鹏翮到访。曹寅忙叫道:“阿湛先等一下。张鹏翮这些日子一直在夫子庙读书抄书,与负责看管书籍的陆惠多有接触,他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命人去请张鹏翮进来。
不一会儿,张鹏翮跨门而入,春风满面,笑嘻嘻地道:“我一会儿便要动身回去江阴了,特意来向曹织造辞行。”
曹寅笑道:“张公以学政之尊,在夫子庙委屈了半个月,看起来,收获可是不小。”
张鹏翮笑道:“不委屈,不委屈。我夜以继日地拜读徐尚书遗著,也抄录了一些经典篇章,总之这次是满载而归。韩菼韩学士明日便要携书启程,我也不能不识好歹,再继续赖在那里了。”
曹寅看了曹湛一眼,有意问道:“《大清一统志》要专程进献给朝廷,十分重要,可有专人看管?”
张鹏翮点头道:“韩学士安排得十分周全,外有县学仆役轮班看守,内有韩菼的两名心腹仆人,以及徐尚书管家、仆人三人。书不允准离开内室,任谁也不行,顾嗣立看得舍不得放手,现下人还在那里呢。”
曹寅奇道:“顾嗣立也如学政大人一般,半月未曾离开夫子庙吗?”
张鹏翮道:“是啊,有什么奇怪的吗?他年纪轻轻,可比我能熬夜多了,撑得住。”
曹寅哈哈大笑道:“张学政有所不知,那顾嗣立号称江南酒帝,日日无酒不欢,想不到他为了读书,竟肯连最爱的杯中之物都割舍了。”又问道:“徐尚书生前指定其管家陆惠协助韩菼入京献书,想来也是深受徐氏信任之人。张学政在夫子庙住了半月,与他打交道不少,其人为人如何?”
张鹏翮摇头道:“管家陆惠吗?我没跟他说过话。看起来似乎是个极古怪极刻薄的人,整天板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对我和顾嗣立读书、抄书一事不大满意。不过嘛,顾嗣立说他是个假正经。”
曹寅忙问道:“此话怎讲?”
张鹏翮道:“除了吃喝拉撒之外,陆惠也离开过夫子庙几次。有一次他回来,我倒没留意,顾嗣立悄悄告诉我,说陆管家身上有股脂粉气,一定是不久前去过青楼妓馆。”
他对陆惠毫不关心,觉得谈及此等小事太过无趣,遂摆手道:“不说这个了。曹织造,不瞒你说,我今日登门,还有一桩私事。几年前,我曾为副使,随索相索额图到俄国商定中俄边界之事,我是前队。后来在风暴中迷了路,正遇到漠北两个部落打仗,我等一行被当作奸细扣押了起来。当时有名中国商人正在部落中做客,闻讯后前来询问究竟,又向部落首领解释,使团一行才被释放。那商人当时未留下姓名,我也无从表达感激之情。那日西园宴会,我看到一个人,甚是面熟,却始终想不起来他是谁。直到前几日阅《大清一统志》时,读到俄国使者朝贡一段,这才想到那面熟之人便是六年前在蒙古救我等脱险的商人。”
曹寅道:“呀,莫非张学政是指云锦账房邵鸣?就是坐在旁席,身边跟着个漂亮公子的老者。”
张鹏翮道:“对,对,就是他。既然认出了恩人,我总得在离开江宁之前,好好上门拜谢。可是我这次来得仓促,未及备礼……”
曹寅已然明白张氏来意,当即笑道:“这还不好说。邵鸣是云锦商人,最爱云锦,我这里是江宁织造,别的没有,云锦多的是,我一会儿亲自陪张公去找物林达,从库房中挑上几匹上好云锦。”又向曹湛使了个眼色,曹湛会意,悄然退出。
刚出楝亭书斋,便有仆人来报,称黄海博已到大门口。曹湛急忙迎出,解释原委,只说康熙皇帝看出黄芳泰被杀案疑点,认为不是江湖刺客所为。
黄海博沉吟道:“原来曹寅兄找我来,仍然是为了黄芳泰这桩案子。”
曹湛道:“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禀报织造大人,今日黄芳泰旧部有人找上了我。”大致说了与灵修出游、在清凉山遇险一事。
黄海博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林毅应该一直在江宁织造署附近监视,所以才能掌握曹总管的行踪。”又道:“黄芳泰本不该遭此下场,林毅及其手下死得更加窝囊。那几名猎户也太心急了些,问也不问明白。”
曹湛摇头道:“这也怪不得猎户。近来江宁多有妇女被绑架拐卖事件发生,他们村子也有一名女子失踪了。”
黄海博沉吟道:“这件事,我倒是听丁夫人提过,丁家就在清凉山乌龙潭边,丁夫人还认得那名叫翠儿的失踪女子呢。哦,我会些针灸之术,时不时到丁家为丁太夫人扎针。”又问道:“我们首先要去的是不是夫子庙?”
曹湛道:“黄公子聪明绝顶,一下便猜到了。”
黄海博笑道:“这个不难猜到啊,韩菼韩学士明日便要动身赴京,再不找陆惠谈上一谈,可就没有机会了。”
曹湛道:“黄公子也认为陆惠牵涉其中吗?”
黄海博道:“陆惠身份似乎是这一切的源头,目下既无其他线索,只能由他着手。”又道:“曹总管不必再叫我黄公子,听着怪生疏的。我与令堂兄平辈论交,你叫我黄兄,或是直呼名字便可。”
曹湛道:“那好,我便称呼黄兄,也请黄兄不要再叫我曹总管。”
黄海博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便称呼曹兄吧。”又问道:“我听曹兄一直称呼曹寅兄为织造大人,私下里,你也这么叫吗?”
曹湛点点头,道:“黄兄既然愿意与我兄弟相称,是看得起我曹湛,不怕实话告诉黄兄,我是因破家才到江宁投奔堂兄。虽是同族,但血缘已远。”大致说了与曹寅的渊源,又道:“太夫人也不拿我当曹氏子弟看,我当然得恭谨些,得有个起码的礼数。”
黄海博道:“原来如此。”遂不再提此话题。
赴夫子庙途中,二人仍然讨论黄芳泰。曹湛道:“我在想,林毅临死前反复提及‘票号’,会不会意有所指,暗指这个票号是杀死黄芳泰的凶手?”
黄海博道:“如果林毅知道票号有染其中,还会挟持曹兄讯问吗?绑架人质,在本朝可是重罪,更何况他是在职武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曹湛道:“一开始,林毅是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后来我提及一百万两白银巨赏,他十分震惊,还特意问了金主是单个人还是多个人。”
黄海博忙详细问了林毅前后言语,思忖许久,才道:“林毅是在得知一百万两赏银之事后,才完全改变了语气。这样看来,他极可能知道谁是金主。”
曹湛道:“但这个票号不像是人名,倒像是个联盟、行会之类的词。会不会是多个人联合组织成票号,出重金悬赏取黄氏性命?”
黄海博道:“那么林毅又是如何知道票号的呢?”
曹湛道:“或许之前票号已经派人行刺过黄芳泰,只是未能得手。刺客反而被林毅等人擒住,严刑拷问之下,交代出了幕后主使为票号一事。”
黄海博道:“这倒是说得通。只是这票号由林毅口中说出,虚无缥缈,难以追查。你我又俱是外行,江湖事,还得向江湖人打探,等夫子庙事了,我们便寻丁南强去。”
东晋咸康三年(337年),晋成帝司马衍接受大臣王导“治国以培育人材为重”之议,下令立太学于秦淮河南岸。自六朝以来,世家大族多聚居于附近,故有“六朝金粉”之说。
太学最初只有学宫,到北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官府对东晋学宫进行了大规模扩建,按照“前庙后学”的布局,在学宫前面增修了孔庙,以期士子遵循先圣先贤之道。因庙中祭奉的是孔子,孔子被人尊称为孔夫子,故又称夫子庙。
南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宋廷在学宫东侧修建了江南贡院,占地极大,可同时接纳两万名考生考试,由此与学宫、夫子庙构成了规模雄居东南各省之冠的文教建筑群,被统称为夫子庙,成为秦淮河畔著名的标志性建筑,不但是金陵人文荟萃之地,亦是中国古代文化枢纽中心。仅明一代,便有半数官员出自江南贡院,金陵文化之昌盛,可想而知。
孔庙均有特定形制,通常要在庙前设照壁,棂星门和东、西牌坊,形成庙前广场,棂星门前设半圆形水池,称为“泮池”。南京夫子庙以秦淮河为泮池,是唯一利用天然河道作为泮池的例子。南岸有照壁,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北岸庙前东有奎光阁,西有聚星亭,象征文风昌盛。中轴线上建有棂星门、大成门、大成殿、明德堂、尊经阁等建筑。
运抵江宁之皇皇巨著《大清一统志》便置放于尊经阁中。尊经阁为三层建筑,一楼为教谕讲课讲堂,楼上两层则是藏书阁,收藏有大量儒教典籍的刻板和诸多圣贤画像。
曹湛、黄海博二人进来尊经阁时,韩菼正在亲自检阅书册,以确保装箱无误。他自己的私人行囊,亦已运抵夫子庙县学,好明日与书籍一道装船。
曹湛先上前代曹寅致意,韩菼道:“多谢,曹寅老弟有心。”又指着西侧两箱书册,告知黄海博道:“那两箱是福建省分志,正是令尊黄虞稷黄公生前所修。”
黄虞稷自幼博览群书,于典籍“问无不知,知无不举其精义”,当年因学问深博,文笔雅健,得以布衣入翰林院,就任《明史》纂修官。不久,又兼任《大清一统志》纂修官,因祖籍福建,而得以主修福建分志。徐乾学党争败出京师后,康熙皇帝准其携书局回家修书。徐乾学疏请准带黄虞稷“随往相助,一如在馆供职,庶编辑易成”,康熙允准。黄虞稷遂随徐乾学回到江南,在太湖包山书局编纂《大清一统志》。经过一年多的不懈努力,《大清一统志》的总纂工作基本完成。而黄虞稷亦积劳成疾,抱病回归江宁,到家仅五天,便与世长辞。
黄海博亦是刚除三年忧服不久,此刻见到亡父呕心沥血之作,一时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顾嗣立走过来,低声告道:“这半月来,我一直在此阅书,专门聘请了一位笔头快的老夫子协助抄书。尊父所编纂《福建省分志》,我只读了‘形势’及‘风俗’两篇,虽未窥全貌,却已得见尊父大才。这两篇我俱已亲自抄录,等裱装成册后,我自会派人送去黄兄府上。”
黄海博闻言大为感激,道:“顾兄辛苦抄录的书册,竟要白送于我,海博实在感激不尽。”
顾嗣立笑道:“就算是我事先的一点贿赂吧。改日我到千顷堂借书,黄兄可不准推诿。”
黄海博忙道:“顾兄是苏州藏书大家,秀野园藏书之巨,为江南之冠。顾兄肯光顾我小小千顷堂,实属黄氏之幸,足令蓬荜生辉。”
顾嗣立笑道:“黄兄就不要谦虚了,江南谁不知道黄氏千顷堂多名家珍藏版籍!当年钱谦益钱公纂辑《列朝诗集》,亦慕名到千顷堂借书,这才得尽阅本朝诗文之未见者。钱公为天下文章魁首,其绛云楼藏书被誉为东南文献之归,他尚需借阅黄氏之书,足见千顷堂藏书之富、珍籍之多。秀野如何比之千顷?我秀野园著名者,唯酒人社而已。”
黄海博闻言也笑了,道:“那么海博便扫榻以待,等候顾兄大驾光临。”转头见曹湛正与陆惠交谈,便将顾嗣立拉到一旁,正色道:“有一件事,我须得向顾兄打探清楚。”
顾嗣立笑道:“什么事,竟令黄兄忽然变得如此严肃?”
黄海博道:“顾兄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夫子庙,与陆惠等人朝夕相处。听说顾兄曾闻到陆惠身上有脂粉气,可有此事?”
顾嗣立笑道:“黄兄想问的就是这件事吗?确有其事,我决计没有信口开河。而且我敢担保,陆惠在那女子的房间内待了很久,所以衣衫上才会染上那股独特的香气。”
黄海博道:“顾兄可否描绘一下,具体是一股什么样的独特香气?”
顾嗣立这才收敛笑容,奇道:“黄兄这副语气,可不像是出于好玩而打听风流韵事,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是不是陆惠卷入了什么事?”
黄海博正待回答,见陆惠已转身离开,忙道:“顾兄请稍候。”迎上前问道:“可有结果?”
曹湛摇头道:“陆惠仍是那番说辞。虽然我总觉得不对头,可他的言辞前后一致,也没什么破绽。”
黄海博道:“那么曹兄可问过陆惠过去之事?”
曹湛道:“问了。陆惠只说壮年时好玩,曾四处游览。我简略一问,他对中原名山大川竟如数家珍,倒像是真的去过。”
黄海博道:“我这边倒是有些发现。”大致说了顾嗣立所言,又道:“以顾氏为人,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帮助我们去寻找那带独特香气的女子,怕是得将真相告诉他。”
曹湛点点头,遂邀顾嗣立到尊经阁阁外石凳坐下,告知黄芳泰被杀一事。
顾嗣立倒也不惊讶,道:“我是前几日上茅房时,听到县学学生议论,说京口总兵黄芳泰得急病过世。那时我便已经猜到黄芳泰多半是不得善终。他年当壮年,当日在西园见到,他还是红光满面,怎么会忽然得急病而死?”
顿了顿,又道:“不过疑虑归疑虑,我也不关心这件事,直到二位今日找上门来。我倒是要多嘴问上一句,黄芳泰被杀这件事,跟陆惠又有什么关系?”
曹湛便说了黄芳泰曾打探陆惠,且在寻去客馆时死在了附近茅房,又道:“我们认为黄芳泰以前见过陆惠。或许正是陆惠的神秘过往,才导致了黄芳泰被杀。”
顾嗣立摇头道:“君子坦荡荡,我也不知道陆惠以前的身份。二位既然想知道他从前做过些什么,何不当面问他?”
曹湛道:“我适才已经问过了,没有任何结果。”
顾嗣立踌躇片刻,即起身道:“二位该知道,韩学士是我恩师,徐尚书又是韩公恩师,陆惠则是徐尚书的心腹管家,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帮二位去揭他的旧伤疤。”
曹湛道:“我不是有意想揭陆惠的过去,也没有怀疑陆惠是杀人凶手。从现场种种情形来看,陆惠跟命案无关。我只是说,了解一下陆惠的过去,可能对抓获凶手有所帮助。顾公子也不希望陆惠总背着个嫌疑的名声吧。”
顾嗣立想了想,道:“就算曹总管所言有理,你无非想让我去助你寻那带香味的女子,好弄清陆惠的所作所为。可我恩师明日就要离开金陵,他老人家正亲自在堂中检书,我怎可甩手离去?”
他所言倒也是人之常情。曹湛心道:“就算陆惠跟随韩菼离开江宁,只要查明他有染其中,官府一样能捉他回来,也不必急在这一日。”一念及此,便道:“那好,顾公子请先去忙。等送走韩学士后,如果你有意帮忙,可随时来江宁织造署找我。”
正好负责押运书籍的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引兵进来,顾嗣立便拱手道:“二位好走,恕不远送。”
出来夫子庙,曹湛问道:“顾嗣立会帮忙吗?”
黄海博干脆地答道:“不会。查清陆惠身份这件事,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文明总是源自有水的地方,正如同黄河之于中国。而秦淮河,则是金陵文明的源头。
春秋战国时期,楚威王认为此地有王气,故埋金镇之,由此得名金陵。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望气者称江东有王气,于是秦始皇派人凿方山,断长垄为渎,入于大江。河道只是那次凿山的附带品,原名淮水,别名龙藏浦。后人误认为淮水是秦时所开,又称其为“秦淮”。
秦淮河有南北两源,北源句容河发源于句容宝华山南麓,南源溧水河发源于溧水东庐山,两河在方山汇合成秦淮河干流。又在通济门分两支:一支绕道南城墙外向西流,称为外秦淮河;另一支通过东水关入城,由东向西穿过金陵全城后,从九西门西水关穿出,足有十里之长,这便是“桂桨兰舟,药栏花砌;歌吹沸天,绮罗扑地”的繁庶秦淮——
河岸如同宽阔厚实的胸膛,楼台遍布,闹中取静,有园林情境;河水则似蓝色绸带,游船画舫,水波荡漾,桨声拥挤。
十里秦淮的别致风貌及繁华景象,曾为历代文人讴歌赞赏——“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需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可谓贩夫走卒喜而醉之,文人墨客感而慨之。
世人有云,秦淮河有“六多”:岸上茶馆多,酒楼多,馄饨担子多,岸边争渡行人多,绝色女子多,河里兜揽生意的画舫多。其实,引得行人流连忘返、游子销魂难耐的秦淮河,又何止这“六多”?
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多才多艺的秦淮女子,共同演绎着才子佳人的故事,由他们共同镂刻成的秦淮文化,在中国文化史上写就了浓墨重彩的篇章,亦使得秦淮烟水罩上了一层旖旎色彩,浓艳得有如云锦妆花,化也化不开。
丁氏河房“丁字帘”亦是秦淮河上的一道风景,恰好位于青溪与秦淮交汇处之南岸,临河而建,前门面街,后门贴河,水路、陆路均可抵达,交通极为便利。曹湛与黄海博来寻主人丁南强时,未及大门,便听到丝乐之声,似是丁宅中正在唱戏。
黄海博侧耳听了一回,道:“这就是上次在西园上演的《桃花扇》,庆余班的班底,丁南强仍是串角,女腔是朱云。”
到大门前,曹湛、黄海博报了姓名,请门子通报。门子笑道:“我家公子性情豪爽,二位既是他朋友,大可自行进去。他正在台上唱戏,就快要结束了。”
二人便径自进来,却见台下看客不是旁人,正是江宁织造曹寅曹家班的全部人马,白发苍苍的老班主朱音仙也在其中。原来朱音仙上次听丁南强私下唱过两段后,一直对这出尚未正式完成的新戏念念不忘,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亲自排演《桃花扇》。朱氏虽然只是个地位卑微的老艺人,却是世间一等一的曲师,资格之老,无人能及,在行业内备受尊敬。他已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丁南强自然不能让他留有遗憾,便特意请来庆余班和朱云,专门为曹家班演了一场《桃花扇》。
曹湛见诸人看得入迷,连刚进来的黄海博也瞬间被丁南强唱腔迷住,便退在一旁。又见朱云不在台上,便打听着寻来厢房。
朱云正在卸妆,曹湛敲了敲门框,叫道:“朱姑娘有礼。”
朱云转头见到曹湛,忙起身行礼,道:“奴家竟不知曹总管也会来丁字帘听戏。”
曹湛摇头道:“我对戏曲一窍不通。今日登门,是有他事来找丁公子。正好见到朱姑娘不在台上,便想先过来请教。”
朱云道:“请教不敢当,曹总管有话尽管开口便是。”
曹湛道:“当日西园宴会,朱姑娘唱完戏后,便匆匆乘轿离开,丁公子可曾托朱姑娘带走什么物事?”
朱云“哦”了一声,道:“原来曹总管是想问那件事。奴家离开西园时,丁公子将一件青色长袍交给奴家,让奴家到家后立即将它烧掉。奴家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照办了。后来又寻机会问起,丁公子这才说明了原委。奴家本来很有些害怕,但丁公子说不碍事,还说曹总管已经了解到这一节。不几日,官府便公布说黄总兵是患急病而死,奴家这才彻底放了心。”
曹湛想了想,又问道:“朱姑娘所居月波水榭,离丁字帘甚近,朱姑娘又与丁公子同好戏曲,志趣相投,想来不时有来往,可留意到他有什么异常之处?”
朱云笑道:“异常之处,那就是人人都知道的那件吗?丁公子本是大家公子,却爱串戏,混迹于风尘中。”
二人正谈论着,忽有一名彪悍男子大踏步进来,大笑道:“原来朱姑娘来了这里串场,叫我好找。”
却是江宁将军缪齐纳手下参将关虎。他虽留意到房中尚有他人,却依然不顾男女大防,上来便将朱云拦腰抱住。
朱云尖叫了一声,叫道:“关虎将军快些放手。”
关虎笑道:“好不容易捉到了你这个小美人儿,我可是舍不得放。”
曹湛遂手捂嘴唇,重重咳嗽了声。
关虎头也不回地喝道:“还不快滚!等你爷爷我动手赶你吗?”态度极为蛮横。
曹湛叫道:“关虎将军,是我,曹湛。”
关虎吓了一跳,急忙放开朱云,退开两步,讪讪道:“啊,曹总管,果然是你,我竟不知你也在这里。”
曹湛道:“我找朱姑娘有点事。关虎将军,这里不是满城,这家主人也是秦淮河上的头面人物,关虎将军还是稍微检点些好。”
清军入关南下时,以江南抵抗最为激烈,“嘉定三屠”及“江阴抗清”的故事迄今震撼人心。清廷因而认为江南民心最难征服,素来极为重视,在江苏江宁及京口设有两处八旗驻防。江宁将军和京口将军独立于地方军政,不受两江总督及江苏巡抚节制,其属下八旗将士亦仗着特殊地位,横行一方,多有不法事迹,史称“日就纵弛,至不堪言,更且习气大坏,多有窝盗包娼、行窃诈民,甚之重利盘债、骂官闹衙,无不任为”,简直形同匪类。地方官府深受其扰,因对八旗兵没有管辖权,即便有心阻止,也往往莫之奈何。
关虎便是典型的八旗将领,骄横跋扈,任意妄为。然曹湛主人曹寅虽只是小小江宁织造,又是卑贱的包衣出身,却是钦差身份,当年到任时,省城大小官员——包括两江总督傅拉塔、江宁将军缪齐纳在内——都得出城列队迎接,以“恭请圣安”。关虎一向视汉人如贱民,看不起汉人,却也自知惹不起江宁织造,忙抱拳道:“抱歉,抱歉,末将不知道曹总管在这里。”
他虽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嘴中却嘟囔有词,显然对一名内务府包衣竟能威凌八旗将领之上而深感不满。
朱云受到的惊吓不小,颤声道:“多亏曹总管解围,不然……不然……”举袖掩面,不敢再说下去。
曹湛皱眉道:“这关虎也太过无礼。朱姑娘,你自己可要小心些。”
朱云应道:“是,多谢曹总管。”
曹湛告辞出来,刚好戏曲演出结束,台下观众掌声如潮。朱音仙更是老泪纵横,举袖掩面,显然这一出《桃花扇》,勾起了他心中无限往事。
丁南强已知曹湛、黄海博到访,命仆人引二人到客厅就座。等了好大一会儿,丁南强才姗姗进来,歉然道:“抱歉,卸妆费了一点时间。”又问道:“二位大驾光临丁氏河房,想必还是为当日西园黄芳泰被杀一案吧?”
黄海博笑道:“怎么,我二人就不能是专程来看戏的?”
丁南强笑道:“我与二位只是相识,并无深交。上次见到二位在一起,是在追查黄芳泰被杀的案子。二位本无交集,这次再度联袂造访,不是为了黄芳泰,还能是什么?黄芳泰那桩案子,官方不是已经极聪明地宣称他是得急病而死,早已了结了吗?”
曹湛问道:“丁公子认为黄芳泰该死吗?”
丁南强道:“虽然并不是黄芳泰直接作恶,然自古以来都是父债子偿,黄芳泰是黄梧之侄,且世袭了海澄公之位,由他代黄梧偿命,并不算过分。”
黄海博忙道:“我二人今日冒昧登门,不是要跟丁兄争论立场问题,实则有事请教。”
丁南强道:“黄兄不必客气,令尊在世时,也是丁氏河房的常客,丁、黄两家算是世交。至于曹总管,我与令堂兄曹寅交好,也蒙他上次不追究我未及时上报命案。二位有话只管问,我丁南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曹湛道:“上次丁公子提及江湖有金主悬巨赏取黄芳泰性命,可知这金主是一位,还是多位联合出资?”
丁南强完全料不到曹湛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怔了一怔,目光不停打量曹湛神色,似是在揣摩他问话用意,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答道:“一百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就算是云锦账房邵鸣那样的大富商,资金也多散落在各处,能一下子拿出一百万两现银的人,天下怕是没几个。那赏格原先是十万两,一月之内,骤然提升到一百万两,以我猜测,应该是多人联合出资。”
曹湛又问道:“那么丁公子可知道,是否有人已经领取了这笔巨赏?”
丁南强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只听闻江湖上不再有赏格一说,有可能是刺客领走了巨赏,也有可能是黄芳泰已死,金主已无必要继续悬赏。”
黄海博道:“那么丁兄也认为黄芳泰被杀,不一定是江湖刺客所为了?”
丁南强又是一怔,随即道:“我可没这么说。我的意思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那么一大笔钱等在那里,江湖各路豪杰均闻风而动,不是江湖刺客,还能是谁?”
曹湛沉吟片刻,又问道:“丁公子消息灵通,可曾听过票号?”
丁南强身子一震,神色大变,颤声问道:“曹总管竟知道票号?”
曹湛见丁氏如此反应,亦是相当意外,忙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如此看来,世间当真有票号这回事了。它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还请丁公子见告。”
丁南强霍然起身,在堂中来回走动,显是焦灼不已。隔了好半晌,才搓手道:“我愿意将真相说出来,但有一个条件,曹总管须得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听说了票号?”
曹湛看了黄海博一眼,见对方点点头,便说了曾被黄芳泰武弁林毅挟持一事。林毅又意外被清凉山猎户射死,死前一再提及“票号”。
黄海博道:“我与曹兄推测,之前应该已经发生过行刺黄芳泰事件,林毅大概是从被俘的刺客口中逼问出了票号一事。”又道:“听丁兄语气,应是对票号知情,还望不吝相告。”
丁南强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我便老老实实承认了吧,是我杀了黄芳泰。”
曹、黄二人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会是你?”
丁南强嘿然道:“我与黄芳泰无冤无仇,本无杀他之意,不想当日他竟然也在西园做客,实出人意料。一百万两白银,任谁不动心呢。中场休息时,我一直留意着他,一路尾随他到了客馆外面,再叫住他。我刚从戏台上下来,脸妆未褪,他自是认得我,便与我招呼。我谎称有事相告,将他骗进茅房,一刀杀死。”
曹湛与黄海博相视一眼,会心而笑。
丁南强大奇,忍不住问道:“怎么,二位捉住了我这个真凶,得偿所愿,应该很开心才是,何以笑得这般诡秘?”
黄海博笑道:“丁兄,你不是杀人凶手。其一,如你所言,你既有心留意黄芳泰,何须多此一举,去向门子打听陆惠?其二,丁兄所描述的行凶杀人经过,与现场情形全然不符。”
曹湛道:“还有其三,丁公子当日是去西园唱戏做客,不可能预料会遇到黄芳泰,当然也不会事先备好利刃。你见到黄芳泰后,即便因贪图重赏而起意杀人,那也需要凶器。最好的凶器来源,便是庆余班的道具,于你而言,唾手可得。但我当日特意请庆余班仔细清点过,除了武生罗晋丢了一件青色长袍外,并没有缺失其他物品。而庆余班用作道具的兵刃,我与黄兄曾一一验过,没有一柄沾染过血迹。”
丁南强忙道:“不,曹主管想错了,我靴筒中随时插着一柄匕首,作为防身之用。当日我便是用它杀了黄芳泰。”
曹湛道:“那柄匕首呢?”
丁南强道:“扔进秦淮河了。匕首上沾了黄芳泰的血,我可不会再要了。”
曹湛道:“就算丁公子解释了第三点,那么黄兄所提两点疑问,丁公子又如何解释?”
丁南强一时沉吟不语,目光闪动,似是盘算说辞。
黄海博正色道:“我只问丁兄一句,你说你杀人,那么你刺了黄芳泰几刀?是一刀,还是两刀?”
丁南强道:“嗯……嗯,这个嘛……好像是两刀,还是三刀,我也记不清了。”又道:“杀人就是杀人,把对方杀死就行,谁还记得刺对方几刀?”
黄海博见对方强辩至强词夺理,不由得暗暗发笑。
曹湛道:“丁公子自称半个江湖人,想必也知道江湖规矩,你既杀了黄芳泰,却没有从其身上取走信物,又凭什么向金主领赏呢?”
丁南强傲然道:“就凭我丁南强的名头。难道我还会撒谎,主动将杀人罪名揽到自己头上吗?”
黄海博笑道:“这不是丁兄正在做的事吗?你明明没有杀人,非要主动承担罪名。”
曹湛道:“我倒要再问丁公子一句,既然你说无须信物,凭你丁氏的名头便能向金主领赏,那么你一定已经领到那一百万两白银了。银子在哪里?”
丁南强摇头道:“我还未来得及与金主联络,原打算等风声过了再说。”
忽听堂外有人叫道:“天光已暗,该掌灯了!”却是曹家班班主朱音仙的声音。
丁南强忙迎出去,问道:“朱老,你怎么还在这里?”
朱音仙叹道:“我自己做的事,该由我自己承担。丁公子,实在委屈你了。”举灯进来,将桌案上灯烛一一点燃。
曹湛试探问道:“适才朱老那番话,可是另有用意?”
朱音仙点头承认道:“是我杀了黄芳泰。”
曹湛虽已有所会意,但听到朱音仙坦然认罪,仍是惊讶万状,失声道:“朱老你……”
朱音仙道:“人是我杀的,我连刺了黄芳泰六刀。”
黄海博亦是吃惊之至,问道:“当真是朱老吗?你为什么要杀黄芳泰?莫非你有亲眷是‘迁界令’的受害者?”
朱音仙道:“不,不是那样。”
丁南强跺脚道:“朱老,你这是何苦……”
朱音仙道:“丁公子好意替我顶罪,我心领了。我老了,已经半只腿迈进了棺材,不能再让你们年轻人替我背黑锅。”又道:“天色不早,想来你们二位公子应该也饿了,麻烦丁公子派人置些酒菜,我与他们二位慢慢道来。”
丁南强见朱音仙神色坚决,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出去张罗。
曹湛仍难以相信是朱音仙杀了黄芳泰,道:“朱老既自承杀人,可否详细讲述一下经过?”
朱音仙点点头,道:“我跟曹总管一样,一直住在江宁织造署中。当日我虽卧病在床,但听到西园昆腔动人,实在忍不住,便摸索着起床,赶来西园观戏。偏偏这时候上半场结束,我见到黄芳泰向门子打听陆惠,便留了心。”
曹湛问道:“朱老认得黄芳泰?”
朱音仙道:“不,不认得,但我认得陆惠。我向路过的一名仆人打听,得知那打听陆惠的武官名叫黄芳泰,是京口绿营总兵后,便立即猜到他就是一等海澄公黄梧之侄。”
原来陆惠早年曾为“反清复明”事宜积极联络奔走,到过东南郑成功军中。郑成功对陆惠所提计划十分重视,后来还派部将黄梧护送出境。
曹湛与黄海博相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料想必是黄芳泰少年时即跟随其叔在军中,见过陆惠本人,更对他脸上的那道疤痕印象深刻,以至多年后在江宁织造西园见到,立时便回想了起来。
朱音仙又道:“我只是个曲师,从不参与政事。我这一生,经历过崇祯爷、弘光爷、顺治爷、康熙爷。在我看来,最差的是弘光、崇祯二位,康熙爷反倒要好上许多,所以我也不是什么‘反清复明’分子。只是我早年便与陆惠相识,不忍心见到他晚年之时,还要因通海罪名遭逢大难,甚至可能祸及昆山徐氏。”
曹湛道:“其实就算黄芳泰揭穿陆惠过去,也没什么,毕竟那是过往的事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今陆惠不也一样为朝廷运书效力吗?当今皇帝英明神武,一定能明辨是非。”
朱音仙道:“话虽如此,曹总管可知当年昆山顾炎武便是因‘通海’罪名而险些遭难?这原是福祸难料之事,我可不会将希望寄托于当今康熙爷之宽宏大量。我推测黄芳泰将要对陆惠不利时,也顾不上许多,一路跟了上去。到客馆外,我叫住他,问道:‘黄总兵可认得我?我是曹家班班主朱音仙。’黄芳泰自然很奇怪,便问我找他做什么。我指着客馆道:‘黄总兵是来找陆惠的吧。关于陆惠这个人,我有几句话要说。’黄芳泰果然极感兴趣。我由此将他诱入茅房,到最里处时,突出兵刃,将他推入格间,连刺了六刀。”
黄海博道:“朱老述说经过清晰流畅,情形亦与现场相符。只是有一点,朱老是出来观戏的,按理不会随身携带利刃,你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凶器?”
朱音仙“嘿嘿”两声,取过随身拐杖,拔出扶柄,那龙头竟是一柄匕首。黄海博看得目瞪口呆,曹湛也是第一次见到,又惊又骇。
朱音仙道:“这拐杖是当年说书名家柳敬亭所赠,杖身是助行之器,杖柄则是利器,可以用来防身,我便是用它杀死了黄芳泰。”
曹湛道:“如此看来,丁南强应当早就知道是朱老杀人。”
朱音仙道:“不错。我从茅房出来时,正好遇到丁公子。他见我一身是血,吓了一跳,不过也没有多问,只进茅房看了一眼,随即出来,脱下外袍,让我换下血衣,让我快些离开。”
曹湛道:“之后呢?”
朱音仙道:“之后我便回去了自己房间。唱戏结束后,丁公子又来找我,说已将血衣处理了,叮嘱我不要说出去。”
刚好丁南强引仆人送酒菜进来,闻言便道:“其实这件事……”
朱音仙连连摆手道:“好了,事已至此,丁公子再想袒护我,也是纸包不住火。我已经将事情和盘托出,包括陆惠过去曾做过反清复明之事。我是为了保护陆惠及昆山徐氏,这才不得已杀了黄芳泰。”
丁南强只得道:“黄兄,尊父黄公为昆山徐氏力荐,才得以入翰林院修书,终在青史上留下重重一笔。这次陆惠所运《大清一统志》,令尊也有不小的功劳。他老人家虽已过世,但亦势必以此为傲。回想康熙初年,江南多少诗书人家因‘通海’罪名而家破人亡,朱老实是不希望这一幕悲剧再度上演,尤其不希望它发生在昆山徐氏身上。还望你多多体谅朱老心境。”
黄海博不好作答,只“嗯”了一声,便望向曹湛。
曹湛遂道:“我受命调查黄芳泰一案,圣上原是担心黄氏死因涉及复杂的政治背景,既然动机如此简单,倒也是一件好事,我会据实上报,一切听候圣上裁断。”
丁南强忙问道:“那么朱老会因为杀死朝廷命官而偿命吗?”
曹湛踌躇道:“这个不大好说。”
黄海博道:“朱老既敞开心扉,主动招承经过,曹兄何不以实话相告?”
曹湛微一迟疑,遂道:“依我来看,之前朝廷治理江南过猛,迄今还留有余悸,圣上应该能理解朱老的顾虑及杀人动机。而朝廷近来对江南改行怀柔政策,我想不至于因为一个黄芳泰而大做文章。况且官方早已宣布黄氏病殁,连其家属都已优加抚恤,应该不可能再以杀人罪名逮捕朱老治罪。”
丁南强长舒一口气,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又朝曹湛深深一揖,道:“多谢曹总管直言。”
曹湛心中尚有疑虑未解,问道:“还有一件事,就是那票号。票号到底是什么来头,何以林毅临死一再提及,丁公子第一次听到时,也是脸色煞白?”
丁南强未及回答,朱音仙先道:“是这么回事,根本就没有江湖悬赏这回事,百万白银取黄芳泰性命一事,是丁公子临时编造出来的。”
丁南强忙道:“我不是有意诓骗二位,只因为我被二位盯上,当作了杀人凶手,我既要自己脱身,又要保护朱老,便信口胡诌了一段江湖悬赏的故事,想就此转移二位视线。”
曹湛道:“那么票号……”
丁南强道:“江湖上确实有个神秘的票号,不过不是什么有钱的金主,而是由一帮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组成,收钱办事,譬如保护家眷、护送贵重物品等。只要主顾出得起钱,什么活计都接,称之为‘镖’,这些人则自称为‘镖师’。曹总管刚才提及票号,我之所以变色,是料不到他们也会卷进来。”
黄海博道:“看来早已有金主委托票号行刺黄芳泰,不过事情未成,刺客反而供出了票号。”
曹湛见案情已然水落石出,便与黄海博起身告辞。丁南强亲自送出门外,道:“还望曹总管在曹寅兄面前多为朱老美言几句。”
曹湛道:“朱老虽只是曲师,却历经明、清二代,见多识广,几乎与所有的江南老名士相熟,正是织造大人最器重之人。无须我美言,织造大人也会全力庇护。”
丁南强笑道:“得了曹总管这句话,我便彻底放心了。”
离开丁氏河房时,夜色已浓。秦淮灯月自古便是胜景,享誉天下——“月”即月色;“灯”即灯市。明人唐寅有诗云:“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春女,满地笙歌赛灶神。不展芳樽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而秦淮之灯,并非全指两岸花灯、灯市,还包括河上的灯船。灯市有纸灯、彩帛灯等各种名堂,鱼龙杂沓,五光十色,银花火树之观。灯船因用于水上,制作材料多用羊角。船体大小不等,大者曰“走仓”,小者曰“藤棚”,夜夜游弋,争妍斗艳。史称“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薄暮须臾,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喧阗达旦,时人称之为“热水市”,真是说不尽的繁华,享不穷的快乐。
金陵藏书大家黄虞稷曾有《澡南香·灯船》记道:
华林日苑,草蔓烟销,媵得钧天乐府。
轻劫似叶,绣幔低垂,竞试蒲榴箫鼓。
掉绛旌,才转西陂,又随着画桥西去。
看几部横吹,响遏行云不住。
多少中流击汰,巧斗新妆,浴兰儿女。
明河影里,疏柳阴中,一片珠光齐吐。
闪波心,不定双眸,疑是星流电舞。
谁为我,唤起银蟾争妍。
两岸中流,交辉焕彩,时人更有“入夜鳌灯漾碧空”“千层焰映蕊珠宫”之语。
美景当前,曹湛、黄海博二人却无心欣赏,各有所思。曹湛见黄海博神色凝重,道:“怎么了?”
黄海博犹豫许久,才道:“曹寅兄请我协助曹兄查案,是信得过我,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虽然我也认为目下的结果已然很好,但我不得不说,黄芳泰一案尚有疑点。”
曹湛大奇,问道:“黄兄不相信朱音仙和丁南强的说辞?”
黄海博道:“曹兄也看到了,朱音仙已是病弱之身,就算他狂暴之下忽然爆发,怒杀黄芳泰,究竟体力有限。当日我观察伤口,刀口极深,凶手一定是个孔武有力的人。连捅六刀,绝非朱音仙所能做到。”
丁南强主动揽罪上身时,因不了解具体案情,很快就被拆穿。而朱音仙却是住在江宁织造署中,应该向知情仆人打听过黄泰芳一案,是以他一开口便能说出了六刀之数。
曹湛听了黄海博分析,回忆起适才见到朱音仙走路颤颤巍巍的模样,亦深觉有理,问道:“既然如此,黄兄何以不当场揭穿朱音仙?”
黄海博摇头道:“揭穿有什么用?丁南强、朱音仙争相认罪,分明是要袒护真凶。我倒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令这二人舍命相救。”
曹湛思忖片刻,问道:“会不会是朱云?”
黄海博道:“名妓朱云吗?”随即哑然失笑道:“她只是女流之辈,如何能杀死黄芳泰这样的强健男子?”
曹湛道:“我看不懂戏剧,但我看过朱云在台上的身手,分明是有武功底子的人。”
黄海博道:“哦,我倒是忘了,曹兄出身锦衣卫世家,想必武功是很不错的。”
曹湛也不否认,只道:“我猜朱音仙招承罪名,只是为丁南强出头。他二人热爱戏曲,惺惺相惜。而丁南强最早揽罪,则是为了包庇朱云。黄兄可看到台上表演时丁南强凝视朱云的眼神?”
黄海博有所会意,道:“曹兄是说丁南强假戏真做,真的爱上了朱云?”
但朱音仙所述杀人经过、丁南强善后处理等,并无丝毫破绽,且细节逼真,不似作伪。也就是说,二人说辞,除了杀人凶手不是朱音仙、该换成旁人外,其他应该都是真事。
黄海博沉吟道:“如果真是朱云杀了黄芳泰,那么一定是出于私人恩怨了。但实话说,我很难相信这位温婉纤弱的姑娘竟会杀人,而且连捅对方六刀。”又道:“月波水榭就在不远处,咱们不妨登门访一下这位朱姑娘。”
月波水榭即是朱云居处。水榭为一处独立宅院,亦是前路后河的结构,是秦淮河上的著名去处,丝毫没有青楼俗粉之气。有人称赞其“绮窗锦幕,不染纤尘,几榻尊彝,位置俱极楚楚。入其室者,如别一洞天,几忘门以外之甚嚣尘上也”,亦可一窥朱云之品位。
除了居处“闺阁幽深,翛然绝俗”外,朱云尚拥有一艘画舫。黄海博远远见到画舫停靠在水榭边上,笑道:“看来朱姑娘今晚没有陪客出游,我二人来得还算是时候。”
然到门前时,听到院中有人大声吼道:“朱姑娘怎么还不回来?”
曹湛道:“这是八旗参将关虎的声音,看来朱云不在月波水榭。”
黄海博道:“这可奇怪了。画舫还在,朱云人又不在水榭中,丁氏河房也不见人,庆余班和曹家班早散了,她到底去了哪里?”
曹湛忽然想到一事,问道:“虽然不是朱音仙杀人,但除了杀人这一节外,其他应该都是真事。他既认得陆惠,极可能私下通过丁南强与陆惠相通。那日顾嗣立闻见陆惠衣衫有香气,会不会来自朱云身上?”
黄海博道:“呀,这倒是有可能。”想了想,又道:“不是有可能,十之八九是这样。”
就在刚才,曹湛、黄海博还想请顾嗣立帮忙,通过追查香气女子来调查陆惠真实身份,想不到朱音仙为坐实他自己的杀人罪名,竟不惜将陆惠过往尽数告知,是以香气女子这条线索也没有什么用处。就算确认香气女子即是朱云,对破案也没什么帮助。
曹湛沉吟道:“顾嗣立还会在夫子庙吗?”
黄海博道:“这会儿这么晚了,他多半回去住处了,毕竟他明日一早还要为韩菼韩学士送行呢。不过夫子庙就在前面,我们不妨顺道去看一看。顾嗣立人在倒好,若是不在,明日再寻他不迟,你我则先在夫子庙大吃一场。”
曹湛闻言忍不住叹道:“早听闻夫子庙小吃群为天下小吃之首,品种繁多,且各具特色,能让最挑剔的人也吃得停不下嘴。我来金陵两年,竟还没有光顾过。”
黄海博忙道:“那么先不管顾嗣立在不在,今晚我做东,包管曹兄吃到最地道的金陵小吃。”
曹湛道:“适才在丁氏河房,丁南强虽置办了酒菜,可我忙着问话,基本没有动筷,其实我肚子早饿了,我看黄兄情形也差不多。”
黄海博笑道:“当然,要不我怎么说先在夫子庙大吃一场。”
所谓“繄我金陵,艳称江左。龙盘虎踞,山川标千古之奇。燕语莺啼,风月话六朝之旧”。自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南京未免宫殿倾颓,然毕竟为江南根本之地,绾毂十省,山川如故,景物犹昨,自与别省郡邑不同——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礼乐之流,艳妓娈童,九流术士,无不云屯鳞集。要说江宁城中三教九流云集、最能体现大众生活丰富多彩之地,非夫子庙小吃群莫属。
夫子庙小吃群为商业一条街,位于秦淮河夫子庙旁侧,历史悠久,自六朝流传至今,在灯影桨声中形成了独树一帜的风格——色、香、味、形、具式式精湛,古韵芬芳,名噪天下。小吃品种多达百余种,著名者如黄桥烧饼、牛肉汤和牛肉锅贴、豆腐涝、葱油饼、鸭油酥烧饼、什锦菜包、麻油素干丝、鸡丝浇面、桂花夹心小元宵、五色小糕、熏鱼银丝面、薄皮包饺、五香豆、五香蛋等,五色纷披,有荤有素,甜咸俱有,形态各异,令人应接不暇。
这里除了酒楼、茶社、商铺林立外,亦是灯会之都,号称“灯火甲天下”,为天下夜市之首。入清之后虽一度凋零,然随着中国大统一格局的形成,江宁经济复苏,夫子庙灯会夜市再度昌盛起来——游人毕集,来往穿梭不息,热闹程度不亚于白日。通常要到次日凌晨天将亮时,游人和商家才会逐渐散去。
黄海博先带曹湛吃了一碗豆腐涝,配以新出锅的热气腾腾的葱油饼。那豆腐涝只是温热,曹湛两下便喝了个底朝天,赞不绝口,叫道:“店家,再来一碗。”
黄海博忙摆手道:“别听他的,我们不要了。”
曹湛笑道:“怎么,黄兄担心我把你吃破产了?”
黄海博笑道:“曹兄没听明白我之前所言,我说的是在夫子庙大吃一场,是一场,不是一顿。这才一碗豆腐涝而已,后面还有许多好吃的呢,曹兄还是留着点肚皮吧。”
曹湛遂将葱油饼抓在手中,起身笑道:“我们这就去下一家吧,我等不及要将夫子庙小吃吃个遍呢。”微一转头,立时收敛了笑容,道:“那不是顾嗣立吗?”
黄海博闻声转头看去,果然是顾嗣立,正匆匆沿河边北行,似是刚离开夫子庙。曹湛扬手叫了一声,顾嗣立先是一惊,待侧头看清是曹湛时,忙掉头奔过来,叫道:“曹总管,实在巧得很。我正要去江宁织造署寻你,想不到先在这里撞见你。”
曹湛大奇,问道:“这么晚了,顾公子还要赶去江宁织造署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黄海博忽插口问道:“顾兄,你手上这块可是血迹?”
顾嗣立微一迟疑,即道:“二位请借一步说话。”
离开市集人多繁华处,顾嗣立这才道:“夫子庙出了大事,陆惠被人杀了。”
曹湛大吃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嗣立道:“就在不久前。我人到时,他还活着。”
曹湛抬脚便欲往夫子庙县学赶去,顾嗣立一把扯住他,急促告道:“现下陆惠已经断气了,曹总管赶去也没用了。而且……而且……”
曹湛道:“而且什么?顾公子何以吞吞吐吐,话只讲半句?”
顾嗣立道:“而且那个……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跟陆惠死在了一处。”
曹湛愈发惊奇,也不及多问,正待赶去夫子庙查看究竟,却又被顾嗣立拖住。曹湛很是不悦,道:“顾公子,麻烦你有话快说,夫子庙那边可是发生了两起命案。”
顾嗣立迟疑道:“我……我没有杀人。曹总管,请你务必相信我。”
曹湛问道:“谁说你杀人了?”
顾嗣立道:“陆惠。”
曹湛与黄海博面面相觑,二人恰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黄海博道:“顾兄不是说陆惠死了吗?”顾嗣立道:“他是死了,可他临死前指认是我杀人。”
还是曹湛先道:“顾公子,麻烦你跟我们一道返回夫子庙。”
途中,黄海博再三追问,顾嗣立来回叙述补充,这才说明白了经过——
原来今日顾嗣立一直在夫子庙协助韩菼清点书籍,一一入箱封装,只等明日一早搬运上船。一切安置妥当后,顾嗣立送走恩师,自回去住处。他临时借居在金陵刻书名家胡其毅家中,胡宅位于青溪鸡鸣桥。青溪即三国东吴在建业城东南所凿东渠,发源于钟山西南,经江宁城入秦淮河,阔五丈、深八尺,波流浩渺,连绵十里,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入清之后,青溪失于治理,已然湮废,几近断航。好在胡宅距离夫子庙不远,步行小半个时辰即可抵达。
回去胡宅后,顾嗣立没有歇息,而是连夜整理抄文,结果发现少了一页,疑心是落在了夫子庙尊经阁中。他也不及叫醒仆人,独自出门,抄近道赶来夫子庙。
那条近道比沿河大道要近许多,只是略微偏僻些,不像沿河大道有灯火、灯船可以欣赏,且只能抵达夫子庙东侧的柏树林。顾嗣立既然心急,也顾不了许多,只埋头赶路。
夫子庙外的柏树林在金陵也是一大胜景,均为百年古树,古木参天,郁郁苍苍,一入其间,凉气自生。
正穿行树林时,顾嗣立忽听到墙根下有很重的喘息声,一时好奇,便寻了过去。刚走出数步,便被什么物事绊倒。那物事绵绵软软,感觉极为怪异。他勉强爬起身来,借助夫子庙中映出的灯光,辨出那物事竟是一具尸体。顾嗣立这一惊非同小可,正待出声呼叫,忽又听到有人呻吟呼救,且声音甚是熟悉,壮着胆子过去一看,却是陆惠歪倒在墙下。
顾嗣立大吃一惊,忙上前扶起陆惠,问道:“陆老,出了什么事?那边的死者是谁?”
陆惠不答,只道:“快……快些去看看尊经阁书箱有没有事。”
顾嗣立一时不明所以,便依言进去夫子庙查看,见书箱完好无损,便又叫上两名徐氏仆人,一道出来援救陆惠。那两名仆人是对兄弟,分别名萧锋、萧锐,听说陆惠受伤倒在夫子庙墙根外,急忙跟出来。提灯照时,才发现陆惠胸口中了一刀,伤在要害,且已穿胸而过,即便华佗再世,也是救不活了。
萧锋又是伤心,又是难过,问道:“是谁对陆老下了这样的狠手?”
陆惠已是奄奄一息,说不出来话,只强挺着最后一口气,朝不远处尸首指了指。萧锐会意过来,抢过去翻转尸首,却是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
顾嗣立诸人俱是大惊失色。萧锋问道:“朱千总为何要杀陆老?”陆惠便将手指指向了顾嗣立。
萧锋转头看了顾嗣立一眼,顾嗣立也是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锋又问道:“顾公子怎么了?”
陆惠深提一口气,又将手指指向朱安时,道:“他杀……”一语未毕,手臂垂下,头一歪,就此气绝。
萧氏兄弟大为悲愤。萧锋起身问道:“顾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嗣立惶然道:“我如何会知道事情经过?我适才经过这里,听到动静,过来查看,才发现陆老人倒在血泊里。”
萧锋怒道:“陆老临死前指认顾公子,还会有假吗?你一定牵涉其中。”
他本是徐氏家仆,以陆惠为首,而今陆惠既死,也不去报官,只派萧锐赶去清凉台通知韩菼。
顾嗣立心中又慌又乱,以目下情形来看,陆惠指认自己杀了朱安时,一时不明白陆惠何以如此,便趁萧氏兄弟低声商议时,转身跑远。
曹湛听完原委,心中仍有疑惑,问道:“顾公子的第一反应,为何不去报官,或是去找尊师韩学士,是要赶去江宁织造署找我?”
顾嗣立道:“曹总管与黄兄今日专程到夫子庙打探过陆惠,说是他有什么隐秘过往,结果他今晚便死在了夫子庙外,我怀疑……怀疑……”
黄海博道:“顾兄怀疑陆惠是因神秘过往被杀吗?”
顾嗣立颔首道:“不然还能因为什么?白天二位才打听过陆惠,晚上他人便死了,这未必也太巧了,多半是有人杀人灭口。”
黄海博道:“陆惠不是指认是朱安时杀了他吗?朱安时是负责护送《大清一统志》入京的武官,将与陆惠同坐一条船,朱安时何以要杀人灭口?”
顾嗣立连连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又恳切地道:“请二位相信我,我决计没有说谎,我只是凑巧经过那里,对事情经过一无所知。”
曹湛道:“既是陆惠临死前指认顾公子杀人,有萧氏兄弟做证人,你自己也亲口承认确有陆惠指认这回事,这可称得上铁证。”
黄海博也道:“顾兄,还有一点对你极其不利,你有杀死朱安时的动机。朱安时是你顾氏仇家朱国治之子,这一点,想必你早已从江南提督金世荣口中得知。”
顾嗣立一怔,开始还想矢口否认,随即想到日后官府必会找金世荣对质,便不得不承认道:“不错,当日西园宴席,金提督在席间间隙时,将此节告诉了我。”又道:“当年哭庙案及奏销案,江南多少人因朱国治一人而家破人亡。朱国治是我顾氏仇家不假,但他早已为吴三桂所杀,仇怨已了,我不会再对他儿子下手。”
曹湛道:“顾公子请先不要着急,你逃离现场的第一反应,是赶去江宁织造署找我,足见信任我曹湛。我一定会查明真相,还你一个公道。”
顾嗣立喜出望外,问道:“这么说,曹总管相信我说的话?”
曹湛点了点头,道:“我们先去现场看看再说。”
来到夫子庙外,萧锋还等在原处。现场燃起了数支火把,亮如白昼。萧锋一见到顾嗣立,便冷笑道:“想不到顾公子会去而复返。”
曹湛上前表明身份。萧锋白天见过曹湛来夫子庙与韩菼交谈,只是不知其身份,闻言问道:“这么说,曹总管要替官府来接管这件案子了?看来传闻不虚,江宁织造果真是朝廷安插在江南的锦衣卫。”语气中敌意甚浓。
曹湛未及回答,黄海博忙圆场笑道:“到底是徐尚书家的仆人,言语也与别人不同呢。”
顾嗣立忙介绍道:“这位黄海博黄公子,是黄虞稷黄公唯一爱子。”
萧锋“啊”了一声,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原来是黄公子,小人不知黄公子身份,多有失礼。”又道:“小人曾到太湖侍奉过徐尚书,跟尊父亦相处一段时日,他老人家不但学问好,风度佳,为人也是极好,对待下人谦和有礼。不像有些人,读过几本书,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
他既得知黄海博身份,态度便和缓了下来,当即说了事情经过,与顾嗣立所述基本不差。
黄海博上前查验了陆惠伤势,又问道:“你们赶到时,朱安时便是这样侧卧于地吗?”
萧锋道:“不是,朱千总俯卧于地上,是小人阿弟将他身子翻转了过来,好辨认身份。那之后,我等再未动过现场一草一木。”又特意补充道:“徐尚书曾任刑部尚书,小人一直跟随在身边,很清楚保护现场的重要性。”
黄海博道:“徐尚书果然是调教有方。”又围着朱安时尸首来回转圈踱步,仔细勘验一番,告道:“陆惠临死前指认是朱安时下手杀他,这点与现场情形符合。”
朱安时手握钢刀,刀上染血,尚未入鞘,且刀径与陆惠胸前伤口尺寸一致,朱氏本人身上亦被溅上血迹。
萧锋之前问及凶手时,陆惠手指朱安时,他本是半信半疑,听了黄海博对现场一番分析,这才信服。又问道:“朱千总是漕运总督所派,负责运书入京,为何要杀死陆老?”
黄海博不答,上前检视朱安时所携兵器,拔出箭矢,一一嗅过,这才问道:“《大清一统志》抵达金陵已有半个多月,这期间,朱安时可曾来过夫子庙?”
萧锋道:“朱千总来过夫子庙好多次,基本上隔一日就会来一次,倒也没有进去尊经阁,只是在四周看看便走了。我等以为只因为《大清一统志》是进献朝廷之书,朱千总格外重视,出于安全考虑,例行巡查罢了。”
黄海博摇头道:“这位朱安时朱千总,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从始至终,他便没安好心。”从朱氏箭壶中取出几支箭,分递给众人,道:“几位闻闻看。”
曹湛道:“这是硫黄味儿。”
黄海博道:“不错,这几支箭箭头、箭杆均涂了硫黄,硫黄是易燃物。各位想想看,朱安时身为押书武官,本该在驿馆歇息,明日一早好动身出发。他却深夜携带易燃物至此,还是一身夜行衣装扮,这到底是为什么?”
顾嗣立想到陆惠先催促自己去夫子庙尊经阁看书箱有没有事,立时会意过来,失声道:“难道朱安时竟是想烧毁《大清一统志》吗?”
黄海博道:“正是如此。”
在黄海博看来,朱安时早就有毁掉《大清一统志》的心思。他之前不断来夫子庙巡视,其实只是想寻找机会。然江南学政张鹏翮与顾嗣立在尊经阁中抄书,半个月来,不离夫子庙半步,陆惠及仆人亦是如此。即便他寻到机会下手,那样也极可能祸及张鹏翮。江南学政是皇帝钦命官员,有钦差身份,一旦张鹏翮有失,势必惊动天听。若康熙皇帝严旨追查,天罗地网之下,难保不会追查到朱安时身上。
刚好明日韩菼将离开金陵,所有书籍须于今日入箱封装,张鹏翮等人亦离开了夫子庙,正是朱安时动手的最佳时机。
想来朱安时携火箭至夫子庙外的柏树林后,正待攀上围墙,以火箭遥射书箱,却被陆惠意外撞见。陆惠认出朱安时后,不知对方意图,上前询问究竟。朱安时担心阴谋败露,遂拔出佩刀,当场杀了陆惠。
萧锋听了黄海博一番推测,很是不解,道:“且不说朱千总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想毁掉《大清一统志》,这一路北上,千里迢迢,途中多的是机会,他为何非要在今晚动手?”
曹湛道:“因为明日一早,书箱要全部搬运到漕船上,朱安时是护送武官,这批书是要进献给皇帝的贡书,有任何意外及损失,他都要担负起全部责任。”
黄海博道:“不错,正是如此。朱安时今晚动手,则可将责任推给县学及陆惠等人。”又转头对顾嗣立道:“至于朱安时的动机,想来顾兄早已想到了。”
顾嗣立迟疑了一下,仍然点了点头。
萧锋忙问道:“什么动机?”
顾嗣立却不肯说,只看了曹湛一眼。
黄海博道:“顾兄不必顾虑,曹兄完全值得信赖。”
顾嗣立这才吞吞吐吐地道:“朱安时是朱国治之子。”
曹湛奇道:“那又如何?这一节我早就知道了。”
顾嗣立迟疑了一下,见黄海博一再点头鼓励,这才坦白告道:“曹总管有所不知,当年,朝廷弃朱国治不用,是恩师韩菼韩学士力劝徐乾学徐尚书在朝中活动,朝廷这才起用朱国治为云南巡抚。”
曹湛“啊”了一声,这才会意过来——
当年“三藩”势大,康熙皇帝虽有削藩之意,满朝文武重臣却大多偏向吴三桂等人,包括索相索额图,都力劝康熙不要轻易提及“削藩”二字。但韩菼是削藩的坚决支持者,且靠一篇“削藩”策文登上了状元之位。他既知皇帝迟早要对付吴三桂,却又劝恩师徐乾学力荐朱国治为云南巡抚,分明是要借吴三桂之刀除掉朱国治。事实也果然如此!
这样一来,韩菼与徐乾学二人便于朱安时有杀父大仇。徐乾学已经过世,韩菼亦是年近六旬,垂垂老矣,就算杀了他,也只是给了他一个痛快。但朱安时想到了一个更恶毒的复仇方法:毁掉《大清一统志》。如此,徐乾学生前心血尽毁,韩菼亦会因为失书之过而遭皇帝重罚,重新入朝为内阁学士显然不再可能,说不定还会被判流放东北之类的苦刑。
顾嗣立又道:“不过恩师借刀杀人那件事甚为机密,只有极少数人知晓,恩师自己从来不提半句,却不知朱安时如何知道内中关节。”
黄海博道:“上次西园宴会,丁夫人沈海红找到我,请我为她引见韩学士,说是要当面拜谢报仇大恩大德,我也当时才知那件事。既然闺阁中的丁夫人亦已知晓,或许那件事早已暗中传扬开去。”
曹湛大为惊讶,忙问道:“沈海红与朱国治有何深仇大怨?”
黄海博微一沉吟,便如实说了出来,道:“沈海红便是金圣叹外孙女。”又叹道:“当年朱国治一手炮制哭庙案,诬陷金圣叹为首谋,顾予咸为幕后主使。哦,顾予咸顾公便是顾兄尊父。”
顾嗣立点头道:“那朱国治害人不浅,平地掀起一桩大冤案,一心要置先父于死地。若非叔叔在朝中活动,怕是先父亦跟金圣叹等人一般,成了三山街亡魂。”又愤然道:“先父虽侥幸于哭庙案中免罪,但不久又受奏销案牵累,被罢去官职,终郁郁过世。这一切,均是拜朱国治所赐。”
萧锋插口道:“这么说,陆老临死前的指认没错,是顾公子为报先人之仇,杀了朱千总?”
顾嗣立甚是惶然,忙道:“没有的事。我虽深恨朱国治,但其人已死,且死得极为难看,我大仇早已得报,这么多年过去,还会迁怒朱安时吗?”
萧锋却上前行了一礼,谢道:“朱安时心怀不轨,且杀了陆老,顾公子杀了朱安时,替小人报了仇,小人感谢还来不及呢,绝没有半点怪罪之意。”
顾嗣立两手乱摇,连声道:“真的不是我杀了朱安时。”又转头道:“曹总管,你说过你相信我的。”
曹湛沉吟道:“按照现场情形来看,似乎是朱安时捅了陆惠一刀后,以为对方已死,便拔刀退开几步,但这时有人自背后赶来,一刀刺中其背心。”又问道:“黄兄,你是外伤大行家,依你看呢?”
黄海博道:“我同意曹兄的推测,但朱安时背心伤口有些怪异。”
曹湛闻言,忙举起火来,俯身细细察看,好半晌才起身道:“我之前的猜测不对,随后赶来的第三人并不是以利刃刺中朱安时背心,而是在距离数步之外时脱手掷出飞镖之类的暗器,暗器射中朱安时背心,他当即扑倒在地。”
顾嗣立大喜道:“如此,应该是江湖高手杀了朱安时。我可是不会功夫,更不要说手掷飞镖、暗器之类的。”
黄海博道:“可朱安时身上并没有飞镖之类的暗器。”
曹湛道:“暗器应该已被凶手取走。”
对方既是江湖人物,暗器多为其独门标志,容易追踪,当场取走,是最为保险的措施。
朱安时意图不轨,陆惠闻声赶来询问究竟,朱安时又杀了陆惠灭口。这内中经过,由现场情形来推断厘清,并不困难。朱安时试图毁书以及杀死陆惠之动机,亦十分可靠,基本没有疑问。疑问是,陆惠为何临死前要指认是顾嗣立杀了朱安时?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陆惠要保护真凶。这个人,一定是陆惠熟识的人。到底是什么人,能令陆惠不惜构陷无辜者,也要加以维护呢?
曹湛又问了陆惠今晚行踪,情形愈发清晰起来——
当晚陆惠与某人在夫子庙外的柏树林秘密碰头,正商议事情时,朱安时亦潜入柏树林。陆惠听到动静,便令某人先行闪避一旁,自己上前诘问。朱安时被认出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拔刀杀了陆惠。躲在一旁的某人见惊变忽生,大骇失色,急忙赶来营救,发出暗器,射中朱安时背心,当场将其杀死。
而陆惠却未立时死去。他此时不知朱安时夜至夫子庙的目的,只知某人杀了朝廷命官,犯下死罪,只叫某人快走,以免受到牵连。某人见到陆惠被刺中要害,再无回天之力,便果断舍他而去,临走还不忘挖取朱安时背心的暗器。
不一会儿,顾嗣立到来,听到陆惠的呻吟呼救声,又到夫子庙叫来萧氏兄弟。陆惠遂用尽最后气力,告知是朱安时杀了自己,又暗指是顾嗣立杀了朱安时,这不过是他保护某人的本能之举。就算陆惠不知顾氏与朱氏结有仇怨,顾嗣立也是最先抵达现场的人,最容易招致嫌疑。
萧锋听完曹湛分析,忙道:“既是如此,某人杀死朱安时,完全是出于正当防护,而且有大功于朝廷。若不是他及时用暗器射死了朱安时,怕是朱氏早发出火箭,将几十箱书烧成灰烬。”
曹湛心道:“某人作为虽然有利于朝廷,但只是误打误撞,他杀死朱安时,只是纯粹要为陆惠报仇。陆惠早年曾为反清复明奔走,他一在金陵出现,京口总兵黄芳泰便死在了他眼皮底下。而在他即将离开金陵时,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又跟他死在了一处。虽然后者是死有余辜,就怕真如织造大人所担忧的那样,案子背后涉及复杂的政治背景。”
但他却不能将这番心意公然说出,只问道:“你已经派人去通知韩菼韩学士了吗?”萧锋道:“是。”
曹湛道:“清凉台远在城西,这一去一回,怕是等韩学士赶过来也得明早了。这样吧,你继续守在这里,我与黄兄去一趟江宁府署。”
顾嗣立忙问道:“那我呢?”
曹湛与黄海博商议几句,这才问道:“顾公子可愿意帮我们找出那带神秘香气的女子?”
顾嗣立心下大奇,暗道:“我看曹湛的意思,并没有打算继续深究今晚这两桩命案,怎么又提及那女子来了?”但他对陆惠临死前攀诬自己很是气愤,料想曹湛怀疑那女子也牵涉其中,便点头道:“当然,顾某义不容辞。”
曹湛道:“那么请顾公子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再到夫子庙与我等会合。”
顾嗣立却是不肯离开,愤然道:“竟然有人想一把火烧掉《大清一统志》!我无论如何得守护住徐尚书等人的心血。我今晚就留在这里,直到明日恩师到来。二位若要寻我,直接来夫子庙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