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年间,大学士苏轼与友人游览金山。适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加江流倾涌,俄月色如昼,遂共登金山山顶之妙高台,命著名歌者袁绹唱其名作《水调歌头》,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登高望远,举首而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
故国莺花东复东,鱼肠雁足若为通。
黄金书卷从吾子,白发生涯愧乃翁。
台阁侧身唯拄笏,江湖回首亦飘蓬。
关愁只为安排误,点水轻鸥落叶风。
——韩菼《五十述怀》
关于以失传已久的蒋氏妆花织法再织云锦一事,沈海红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曹寅却没有办法办到。正沮丧之时,曹湛忽称见过同样图案花样的妆花云锦,曹寅听在耳中,不免半信半疑,问道:“我先后任苏州、江宁两地织造,都没有见过这种妆花云锦,你跟了我还不到两年,又在哪里见过?”
曹湛吞吞吐吐地道:“这个嘛,织造大人应该想得到……”
曹寅心念一动,恍然有所醒悟。
邵鸣催问道:“这可是失传已久的蒋氏妆花,曹总管在哪里见过同样的云锦?”
沈海红也甚为惊奇,疑惑地望着曹湛,似在等他回答。
曹寅遂重新请邵鸣、沈海红回到书堂坐下,又指着曹湛道:“曹湛名义上是我堂弟,实际上血缘已远,我们只是同族而已。”
原来曹寅祖籍河北真定,远祖曹俊明代初年因功授指挥使,封怀远将军,调任沈阳中卫指挥使。此后二百余年,曹氏子孙历代承袭。直至明朝天启元年(1621年),女真首领努尔哈赤攻破沈阳,俘虏了指挥使曹锡远及其子曹振彦,曹氏父子投降,沦为奴隶,编入满洲正白旗包衣。
后曹振彦跟随正白旗旗主固山贝勒多尔衮东征西讨,多立战功,逐渐升迁。满清入主中原后,多尔衮贵为摄政王,威凌皇帝之上,正白旗也跟着一飞冲天,得以跻身上三旗之列。多尔衮死后,顺治皇帝下诏追夺其封号,撤庙享,正白旗归顺治皇帝自领,遂与正黄、镶黄两旗同为皇帝亲自统领的上三旗。上三旗包衣均是皇帝家奴身份,归内务府通管,负责管理宫廷庶务及皇帝私事。曹振彦之子曹玺因妻子孙氏是康熙皇帝保母,得于康熙二年(1663年)监理江宁织造,直至病卒,而今又到曹寅一代。从曹锡远至曹寅,曹氏已是四代人为满清效力。
再说回曹氏远祖曹俊。曹俊有一弟名曹秀,亦有军功,留在明太祖朱元璋身边任锦衣卫指挥,其子孙亦是世代相袭。到曹秀之孙曹和时,大明朝发生“靖难之变”,燕王朱棣起兵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最终攻占南京,夺取了皇位。
南京城破之时,建文皇帝朱允炆本欲拔刀自尽,却为大臣所阻。朱允炆遂率曹和等数名亲信经水道逃出南京,打扮成僧人,一路南下,到贵阳灵山寺出家为僧。跟随朱允炆出逃的数名心腹大臣,有人也跟随皇帝出了家,也有人在灵山寺附近安家落户,以便就近拱卫保护朱允炆,曹和便是其中之一。
沈海红听到这里,已然明白过来,问道:“莫非曹总管就是那锦衣卫指挥曹和后人?”曹湛道:“正是。”
沈海红又问道:“云锦名匠蒋柳,是否也与建文皇帝一起逃出南京?”
曹湛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儿时常去灵山寺玩耍,曾在后殿见过一件与众不同的袈裟,金光闪闪,极见华丽,纹理花样跟这幅陈锦差不多。”
沈海红沉吟道:“那袭袈裟应该是建文皇帝遗物,算起年头来,与这幅陈锦差不多,两者均为蒋柳亲手所织也说不准。”
曹寅大喜过望,忙问道:“那袭袈裟可还在灵山寺中?”
曹湛道:“应该还在。寺中僧人一直奉其为至宝,极小心地供奉着,没有任何损坏。”
曹寅兴奋得直搓双手,道:“实在太好了!曹湛,你这就动身,走一趟贵阳灵山寺,出高价买到那袭袈裟,好给丁夫人做织造样品用。”
曹湛却是不动,只轻轻咳嗽了一声。沈海红与邵鸣均是机警之人,忙寻借口告辞。曹寅遂起身送客,一直送到门外,又道:“等取回袈裟,曹某再与丁夫人联络。”沈海红点头应了。
曹湛亦跟在曹寅身后,顺口问道:“怎么不见邵公子?席上也不见他人,我还以为他跟在邵员外身边。”
邵鸣忙道:“拙荆生了重病,须得按时服药,犬子放心不下,《长生殿》一完,便匆忙赶回家去了。”
曹寅料想将来借助邵鸣之力甚多,忙道:“原来邵夫人病了。我私下藏了几株上好的长白山老参,回头派人送去府上。邵员外若有其他需要,尽管开口,千万不要客气。”
邵鸣道:“有心。多谢。”
送走沈海红、邵鸣二人,曹湛这才低声说了京口总兵黄芳泰被人杀死在客馆茅房中一事。
曹寅起初还难以置信,问道:“你说什么,黄总兵被人杀了?”
他本已登上台阶,欲入书斋,得到确定的答复后,又从台阶上下来,在庭院中徘徊,一边搓手,一边道:“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堂堂正二品总兵死在了江宁织造署,这可是比江苏巡抚郑端死在自家官署还要轰动,这下可坏事了。”
曹湛忙道:“织造大人先不要慌,事情还没有张扬开去。我谎称茅房坏了,命下人封了大门,守在那里,不让外人进去。”
曹寅道:“你做得很好。到底是锦衣卫世袭指挥,官职虽然早没了,底子倒是还在。”
又来回走了几圈,勉强镇定了下来,思忖道:“而今西园出了命案,按理该移交地方官府处置,江宁府或是上元县,二选一即可。可黄芳泰是武官,而且是京口将军所辖武官,别说西园中在座的大小官员,就算两江总督傅拉塔在此,对黄芳泰也没有统辖权。而今世道,本来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官员躲避尚且不及,哪里还会有人来接这桩不该自己管的案子!这该如何是好?”
曹湛迟疑许久,才试探应道:“织造大人是皇帝心腹,有专递奏折权。江宁城中人人都在传,江宁织造郎中比两江总督权力还要大,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其实也差得不远。不然何以江宁省城大小官员都抢着来赴这场两江总督不愿出席的宴会?”
曹寅重重瞪了曹湛一眼,似乎想否认他的话,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曹湛久在曹寅身边,知其为人开朗随和,最忌跋扈嚣张之类,忙道:“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说,既然其他官员都不愿接手黄芳泰一案,织造大人就不能自己私下调查吗?”
曹寅心想也是,遂大力一拍树干,道:“你倒是提醒我了,黄芳泰这件案子势必不简单,不便让地方官府插手。”想了想,便道:“那么我派黑子专赴贵阳,去取那件云锦袈裟,你留下来,暗中调查黄芳泰被杀一案。”
曹湛闻言大为惊讶,道:“我吗?我只是内府挂名总管,如何有资格调查朝廷二品武官被杀案?”
曹寅摇头道:“查案不一定要有官府身份,尤其在目前状况下,官府身份反而是个累赘。你心思缜密,处事冷静,又是我心腹,正是最佳人选。”又道:“不过这件事稍后再说。”引曹湛进来书斋,却见书堂中早等候有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
曹寅道:“这是御前一等侍卫海青海大人,去年来过江宁,你见过的。”
曹湛应了一声,忙上前见礼。
曹寅又道:“这次海大人是奉皇上之命,传谕鄂齐尔图汗一事。适才他人在内室中,我们几人在书堂的对话,他全都听见了。”
海青点了点头,道:“既是峰回路转,当务之急是赶赴贵阳,从灵山寺取到那件云锦袈裟。曹大人,事关重大,还是我亲自与曹总管走一趟比较妥当。”
曹寅忙道:“我这边事情极多,曹湛是我得力助手,一时难以走开。我另外委派亲信黑子,随海大人一道前往贵阳,如何?”
海青当即应了,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驿馆,招呼手下,准备动身。”
送走海青,曹湛问道:“织造大人当真要派黑子随海大人前往贵阳吗?我在贵阳长大,更熟悉当地风情。”
曹寅摆手道:“又不是要去招安土司,熟不熟悉风情的没有多大优势,黑子去就行了。况且有武艺高强的海青领队,能出什么差错?你就专心调查黄芳泰的案子。”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一个人不行,今日西园宾客太多,荤素都有,有些人,不是你出面就能搞定的。”思虑了许久,才问道:“你觉得黄海博有嫌疑吗?”
曹湛道:“没有。早先黄公子陪着丁夫人守在园门边,似是专程等候韩学士。而后我看到他与韩学士一道进了园子,又与其他人闲聊,直到新戏开场,一直未离开过。”
曹寅道:“那么我派人去请黄海博来,跟他商量一下,你不便出面的事,便由他去打探。而且黄海博精通医术,对查案应该很有帮助。”到门边叫过心腹仆人黑子,吩咐了一番,命其即刻动身去上元驿馆,与海青会合。又派人去西园,将黄海博请来书斋。
曹湛道:“之前发生了几件事,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前后联系起来一看,似是大有蹊跷。”
早先徐乾学管家陆惠运书抵达金陵夫子庙,入园向韩菼禀报。京口总兵黄芳泰不知为何盯上了陆惠,向曹湛打听其来历后,本已释怀,但后来不知为何又向下人打听陆惠是否还在园中,更是寻去了其客馆住处。
再说韩菼。曹湛与他一道送走学政张鹏翮后,在返回途中找个话题闲聊,随口将京口总兵黄芳泰打听陆惠一事告知了韩菼。韩菼对此似乎很有些紧张,当《桃花扇》开演时,竟特意向曹湛问及黄芳泰。
曹寅听了经过,忙问道:“你是说韩学士当面向你打探后,你才想起来去找黄芳泰?”
曹湛点了点头,道:“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从下人口中得知黄芳泰去客馆找陆惠了。但我到客馆时,陆惠人刚回来,坚称没有见过黄芳泰。而且特别奇怪的是,陆惠说是方便完回来,又特意补充了一句,说是没有找到茅房,随意在树下方便了。”
曹寅踌躇道:“你认为这句话是个破绽,陆惠是在欲盖弥彰?”
曹湛点了点头,道:“陆惠知道早晚会有人发现黄芳泰死在了茅房中,而他又被我撞见,自称刚方便完回来,日后事发,他不就成了首要疑凶吗?”
曹寅踌躇片刻,道:“依我看,陆惠后来补充的那句话,表明他确实不知道东面石屋就是茅房,当然也不会是他杀了黄芳泰。”
曹湛道:“以目下情形来看,最可疑的明明就是陆惠呀。而且韩菼也一定知道些内情。他的神情、语气,处处透露出古怪。”
曹寅摇头道:“不是这样。韩菼这个人,你并不了解,其人洞若观火,却总是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你跟了我也有近两年了,对朝中大大小小的事也了解了不少。你想想看,韩菼是徐乾学最得意的门生,徐乾学被众朝臣攻讦得体无完肤,其弟徐元文更是因遭两江总督傅拉塔弹劾,惊悸而死,但韩菼却毫发无损。而且在墙倒众人推时,独他一人为徐氏辩解,却也没有人将他当作徐氏亲党来整,他平日为人如何,可想而知。”
曹湛道:“韩学士当然不会卷入杀害朝廷命官的凶案,我只是说他可能知道些内情。但不管怎样,陆惠嫌疑最重。”
曹寅摇头道:“你没见过徐乾学。一个劣迹斑斑、贪污受贿无数的人,能得圣上全力庇护,没有两把刷子,是办不到的,那人可是个人精。陆惠也不是普通人,能成为徐氏的心腹管家,徐乾学更是有遗命指名由其人协助韩菼运书入京,至少其人办事周全可靠。如果是陆惠杀了黄芳泰,他大可以找别的理由掩饰,不必刻意提及茅房。”
曹湛闻言很是不解,陆惠言行如此可疑,曹寅却一力为其开脱,仅仅因为徐乾学生前是个人精吗?
曹寅看出堂弟疑惑,遂道:“你是我堂弟,又是我心腹,我也不瞒你。此次黄芳泰来金陵,并非来为韩菼饯行,不过是凑巧赶上宴会,便用了这个名头。他是奉京口将军董元卿之命,来转告一条极为重要的消息。”
曹湛跟随曹寅已有些时日,知其江宁织造郎中不过是挂名,真实身份是康熙皇帝心腹密探,以督造宫廷锦缎为掩饰,在江南行刺探监视之事,职权颇类似明朝的锦衣卫。他听了曹寅一番话,这才知道黄芳泰之金陵之行,亦是身怀绝密使命,却不知道该不该问,便缄默不语。
曹寅也犹豫了许久,才道:“这条消息涉及重大机密,本不该告诉你,但因内中亦涉及了黄芳泰被杀的动机,你必须知道,方才能追查命案。不过此节你务必保密,不能再让第三人知晓。”
曹湛躬身应道:“织造大人收留曹湛,认我同族,给予衣食容身之处不说,还视我为心腹,曹湛早视织造大人为再生父母,大人之命,曹湛必当遵从。”
曹寅点了点头,问道:“你可知道镇江有一座金山寺?”
曹湛奇道:“是白娘子水淹法海那座金山寺吗?”见曹寅古怪地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小时候听过这段说书。”
金山寺原名泽心寺,亦称龙游寺,位于镇江西北江心孤岛金山上。金山形胜天然,气象万千,以孤岛屹立于长江之中,万川东注,一岛中立,江天一色,风景幽绝,自古就是镇江游览胜地,古人赞为“江南名胜之最”。
北宋年间,大学士苏轼与友人游览金山。适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加江流倾涌,俄月色如昼,遂共登金山山顶之妙高台,命著名歌者袁绹唱其名作《水调歌头》,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登高望远,举首而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袁绹歌罢,苏轼意犹未尽,亲自起舞,又叹道:“此便是神仙矣。”
南宋建炎年间,金人十万精兵耀兵江上,直扑镇江。浙西制置使韩世忠仅率八千水师阻击金兵。韩夫人梁红玉为鼓舞士气,于金山峰顶妙高台上击鼓助威,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金山寺始建于东晋,是中国水陆法会的发源地。寺庙山门朝西,依山而建,布局依山就势,使山与寺融为一体。从山麓到山顶,殿宇厅堂,幢幢相衔,亭台楼阁,层层相接,大雄宝殿、天王殿、观音阁、妙高台、楞伽台、慈寿塔等建筑遍布全山,以至外人无法窥视金山原貌,因而有“金山寺裹山”之说。康熙二下江南时,亦曾慕名到金山游览,还亲笔题写“江天禅寺”四个大字,以形容金山“卒然天立镇中流”之地势。
正如曹湛所言,金山寺确实是“白娘子水漫金山寺”神话故事的发源地。金山上有法海洞,为金山寺开山祖师裴头陀法海禅师的苦修之处,洞中供有法海塑像。在法海洞北、玉带桥旁有一白龙洞,洞中塑有白娘子与小青的石像。
金山寺还出过一位名气成就远过法海的高僧,即唐僧玄奘。玄奘最初于金山寺出家,后来西行取经,经过数年刻苦卓绝的学习,终成一代高僧。
不过最令文人雅士倾倒的并非金山寺独特风光,而是金山寺西的中泠泉,所留名诗佳作极多。中泠泉泉水“绿如翡翠,浓似琼浆”,甘洌醇厚,宜于煎茶。唐代茶圣陆羽品评天下泉水,列中泠泉为第七,属于第一等水。兼之中泠泉是万里长江中独一无二的泉眼,故而被誉为“天下第一泉”。南宋宰相文天祥慕名品尝过中泠泉泉水后,慨然赋诗道:“扬子江心第一泉,南金来北铸文渊,男儿斩却楼兰诗,闲品茶经拜祠仙。”
曹寅回江南任苏州织造时,也慕名去过金山寺,对各种传说掌故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又道:“金山寺既是水陆法会发源地,多有外国僧人慕名前来拜会修行。近日,有一名叫善首的东洋僧人到了金山寺,跟住持方丈闲聊时,无意间提到他在德川幕府将军家做客时,遇到一位来自中国的郑公子使者。后来德川将军与善首论事,还问及是否要进兵中国。”
曹湛闻言大惊失色,问道:“莫非那派使者与德川幕府将军通好的郑公子,跟郑成功有关?”
曹寅颔首赞道:“你果然机敏,立时便想到了。”
曹湛道:“我曾听说郑成功出生在日本,母亲也是日本人。”
曹寅点了点头,道:“当年郑父郑芝龙审时度势,投降了我大清,他的日本妻子田川氏则不愿背叛旧主,自杀身亡,由此坚定了郑成功抗清的决心,为患东南十余年。”
郑成功原名郑森,字大木,生于日本,幼读书,为南安诸生。南明时,入国子监,师礼钱谦益。起初,郑成功只以读书为事,未曾预兵柄,直到郑芝龙投降清廷,生母田川氏自杀,这才慷慨募兵,将平日所穿的儒服烧毁,拜辞孔庙,乘巨船而去。
顺治年间,郑成功一部一直是南方抗清实力最雄厚的一支。郑成功本人也被南明政权封为延平王,赐姓朱,故而人称“国姓爷”。其人志大才雄,遇事独断于心,曾于顺治十五年、十六年两次举兵北伐——
前一次,因途中遭遇飓风,船只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兵。
后一次,郑部由海入江,溯长江而上,接连攻克镇江、瓜洲等重镇,直至包围南京,一时江南震动。顺治皇帝闻讯,惊慌失措,竟打算退出中原,返回辽东老家,足见当时郑氏之声势。最后还是靠两江总督郎廷佐行缓兵之计,假意投降郑成功,再以精兵突袭郑军。郑成功骄傲自大,坐失良机,最终功败垂成,被迫率领残兵败卒退回福建。
北伐南京失败后,郑成功元气大伤,且面临粮饷严重不足的问题。之前,郑成功着意经营海澄为粮饷之地,投入了相当多的人力、物力,建造起一座坚固堡垒。然海澄守将黄梧畏惧郑氏治军严厉,主动将海澄献于清廷,导致郑成功失去数百万计的军械粮饷,损失极为惨重。清廷则是不费一兵一卒,白捡了天大的便宜。顺治皇帝欣喜若狂,为此封黄梧为一等海澄公。
清代爵位分王、公、侯、伯、子、男六等。有清一代,汉人封王者仅五名,分别是:定南王孔有德、靖南王耿仲明、平南王尚可喜、平西王吴三桂、义王孙可望,均是血染战袍的大功臣,替清廷打下了大片江山。五王之后,爵位最高者便是黄梧,封一等海澄公,可世袭十二世。而有“开清第一功”的洪承畴也只是在清廷反复廷议后,才被勉强授以三等阿达哈哈番母轻车都尉,世袭四世,连最末等的男爵都没混上。原本默默无闻的黄梧陡然一飞冲天,足见海澄之失对郑成功伤害力之大。
不独如此,黄梧更向清廷密陈“平贼五策”。内容包括:将自山东至广东沿海二十里居民强行内迁;毁沿海船只,寸板不许下水;斩郑成功之父郑芝龙;挖郑氏祖坟;移驻投诚官兵,分垦荒地。如此,郑成功无物资、人力之接济,将不攻自灭。
如此歹毒之“平贼五策”,清廷竟一一执行,杀郑芝龙等人,挖郑氏祖坟。又下“迁界令”,福建、广东、江南、浙江四省滨海居民各向内地迁移三十里,“令下即日,挈妻负子载道路,处其居室,放火焚烧,片甲不留”。同时,禁止舟船出海,二十里外筑土墙为界,寸板不许下海,界外不许闲行,出界即以违旨论立斩。清兵还要不时巡界,一遇出界人,登时斩首。
结果,福建、广东、江南、浙江四省沿海居民谋生无策,丐食无门,卖身无所,饿死冻死者数以万计,情状惨不忍睹。清廷为了缓和事态,又令四省督抚对迁入内地的居民酌给田地房屋,“使之得所”,然仍难以弥补“迁界令”给海民带来的巨大苦难。
“迁界令”本是针对郑成功,令下后,确实给郑军补给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为了扭转被动局面,郑成功将目光投向了台湾。
台湾当时为老牌殖民主义者荷兰占领,远在海中,是公认的蛮荒偏远之地,郑氏部将均不赞成郑成功的复台决策。另一名将张煌言甚至认为郑成功此举是逃离抗清前线。但郑成功力排众议,决意攻取台湾,作为安身立命之所。
顺治十八年(1661年),郑成功率水军由金门出发,从海陆两面向荷兰侵略者发动了猛烈攻击。荷兰军队倚仗先进枪炮,顽强抵抗,坚持了九个月之久,最终因海路被郑军水师控制,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局面下,被迫弃械投降。荷兰大员长官揆一在投降条约上签字后,即率残军退出台湾。郑成功之大名,也随着“海上马车夫”荷兰人的败退显达于欧洲。
荷兰势力正式进入台湾为明朝天启四年(1624年),这一年,刚好是郑成功在日本平户出生。三十八年后,郑成功成功驱逐荷兰人,举足踏上了台湾的土地,心中感慨万千,遂写下《复台》一诗:
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
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
彼时台湾尚处于开辟阶段,条件极其艰苦。为了促进开发以及加强对部下的控制,郑成功要求部属均须将家眷送到台湾居住。“时东荒初辟,人不服水土,多死,又惮法严,皆迁延不行”。由于立令过严,在郑军中引起了广泛抵触,尤其是驻守厦门等大陆沿海地区的将士,极不愿意与家人分离。
当时有流言说,镇守南澳的主帅陈豹不愿送家眷入台,正与建藩于广东的清平南王尚可喜暗中勾结。郑成功少年得志,性格刚愎自用,得报后,未经查验真相,即命世子郑经率军讨伐陈豹。陈豹无以自明,为求自保,被迫率部投降了清廷。
其实陈豹并无勾结尚可喜之事,郑成功治军驭下之苛刻严厉,又令清廷白捡了一个便宜。
雪上加霜的是,父亲郑芝龙等十一口被清廷“照谋叛律族诛”的消息也传到了台湾。尽管郑芝龙降清后,郑成功回复父亲的招降信道:“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贰。今吾父不听儿言,后倘有不测,儿只有缟素而已。”然亲人遇害,郑成功仍深感悲痛。
恰在此时,又传来南明永历皇帝已为平西王吴三桂绞杀的消息,西南抗清武装基本已被清军肃清,这意味着东、西遥相呼应的局面不再,清廷将集中主力对付郑军。
郑成功接连听闻噩耗,加上在台将士水土不服,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郑氏已陷于内外交逼、进退失据的尴尬局面,愈发促使郑成功心理失去平衡、举动乖张。
终于,一件小事引发了他心中蠢蠢欲动的火山。
当时郑成功以发妻董氏所生长子郑经为世子,命其留镇厦门。郑经与四弟乳母陈氏私通,生下一子。写信报告时,郑经不敢提乳母陈氏,只说儿子是侍妾所生。郑成功听说添了孙子,很是高兴,还特意赏了一些财物。
郑经原配发妻是原兵部尚书唐显悦孙女,虽“端庄静正,而不相得”,并不讨郑经欢心。唐显悦为给孙女出气,致信郑成功,称郑经与乳母私通生子,郑成功不加责备,反而赏赐,连家都治不好,如何还能治军?
郑成功阅信后气塞胸膛,立即下令处死世子郑经、乳母陈氏及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甚至包括郑成功自己的结发妻子董氏,因为她治家不严。
守卫厦门的将领接到命令后,大为震惊,联合起来为董氏和郑经求情,提出只杀乳母陈氏和孩子,力图大事化小。但郑成功执拗不听,解下自身佩剑,派人送往厦门,作为行刑之用。金门与厦门诸将均认为这道命令太过离奇,不肯执行。
郑成功见部下抗命,心中愤懑已极,竟急愤而亡。死前犹顿足抚膺,大喊道:“我无面目见先帝于地下。”抓破脸面而死,年仅三十九岁。
由于郑成功临死前多有反常言行,下令诛杀世子及结发妻子亦大违常理,时人均认为郑氏生前已遭人下毒暗害,其癫狂行为正是中毒症状。后有人在厦门江口建郑成功庙,题诗道:
海山苍莽水泱泱,二百年来旧战场。
赐姓延平有遗庙,草堂诸葛尚南阳。
望断燕云十六州,书生涕泪海天愁。
重瀛缔造披榛昧,同抱东南半壁忧。
扶襟海砦大王雄,富贵还乡不负公。
凭吊沛中诸父老,登台如见旧歌风。
气象沉郁,词意悲壮,抚今怀古,不尽低徊矣。
郑成功死后,台湾黄昭、萧拱辰等大臣以“郑经得罪国姓,不可继位”为由,立郑成功幼弟郑世袭为主,名延平监国,代理招讨大将军。郑经不甘居于人下,决定奋起反击。他在恩师陈永华的帮助下,自金门发动军事政变,杀黄昭、萧拱辰等人,入主台湾。又依陈永华之议,移植明朝中央官制,仍奉已死的永历皇帝为正朔,台湾由此成为南明抗清的最后根据地。
康熙十九年(1680年),郑经及陈永华先后死去,权臣冯锡范拥郑经幼子郑克塽继位。然郑氏内部乖离,已是分崩离析。不久,郑成功旧部施琅引清军攻克澎湖,郑克塽遂投降清廷,郑氏亡。台湾自此正式纳入大清帝国版图,隶属福建省,设台湾府,辖台湾县、凤山县与诸罗县。
曹湛虽猜及使日郑公子与郑成功有关,仍是大惑不解,问道:“朝廷定台已有十年,自郑克塽归顺朝廷,郑氏子弟尽受封爵,在京师享受高官厚禄。如何又平白多了一个郑公子,还派使者东渡日本,与德川幕府联络?”
言外之意,无非是指居住在京城中的郑克塽等人虽是富贵等身,却已隶属汉军正红旗,处于清廷严密监视之下,没有机会与外界联络,更不要说派使者前往日本。
曹寅道:“郑克塽等人当然没有机会这么做,但也不是所有的郑氏子弟都被软禁在北京,譬如郑成功第六子郑宽,便在我军登陆台湾当日不知所终。”思忖片刻,又道:“你有所不知的是,当年郑成功大举北伐之前,便已经派人与德川幕府联络,希望能向日本借兵,我担心这次是旧事重演。”
顺治十五年(1658年),郑成功派心腹化装为僧人,东渡日本长崎,到德川幕府递交了郑成功亲笔书信。郑成功先在书信中称颂了幕府将军,又谈及自身经历,道:“成功生于日出,长而云从,一身系天下安危,百战占师中贞吉。”以唐代名将徐世勣赐姓李自喻,以颜真卿气节自励,以示抗清决心,并希望能得到日本的帮助。
当时德川幕府由第四代将军德川家纲执政,其人天生身体虚弱,智力也有些问题,时常卧病在床,造成大老酒井忠清专制,幕府威势逐渐减弱。德川家纲既不愿意也没有能力卷入中国战事,遂拒绝了郑成功借兵请求。
曹湛道:“当年郑成功于气势最盛之时向日本借兵,都遭德川将军拒绝,而今大清一统天下,郑氏早已灰飞烟灭,不剩一兵一卒,日本人更不会犯傻,跟这名不知来历的郑公子使者结盟,织造大人根本不必忧虑。”
曹寅摇了摇头,悠然出神片刻,才问道:“你可知道戴梓?”见曹湛摇头,便道:“你人一直在贵阳,来金陵也不过两年,不知朝中之事也很正常。戴梓是个奇才,曾任翰林院侍讲,曾跟徐乾学一样,入值南书房。”
曹湛咋舌道:“入值南书房,这可是文臣的最高荣耀了,连韩菼韩学士都没有享受过呢。”
曹寅道:“可这个戴梓十分了得。他不光懂得天文地理,擅长诗书绘画,还是个火器机械制造专家。”顿了顿,又道:“前朝大明万历年间,也有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名叫赵士桢,不仅书法、诗文皆妙,还精于制造火器,可惜郁郁不得志,一生未受明廷重用,也幸亏如此,不然我多少女真将士要死在其炮铳下。”
一语出口,忽想到赵士桢是明神宗万历年间人氏,而那时候,曹氏祖上尚是堂堂正正的大明军人,还在替明廷守卫边疆,为捍卫国土而奋战沙场!他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得心口如蚁啮一般,感觉格外诡奇难受。恍然之间,只觉得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天地辽阔无限,自己竟无从立足,宛若无根无干的浮萍。
曹湛也不接赵士桢之话头,只问道:“戴梓又是如何?”
曹寅勉强定了定神,道:“这戴梓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康熙十三年(1674年),靖南王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叛乱,自福建起兵。康熙皇帝派康亲王杰书为奉命大将军,率清军征讨耿精忠。生于书香门第的戴梓便在此时投笔从戎,投到杰书麾下。其人不但精通兵法,分析形势头头是道,而且还能制造火器,所制手铳可击中百步以外的目标,由此被杰书视为奇才,极为器重。
回朝之后,康亲王杰书将戴梓举荐给康熙皇帝。康熙召谈后,立授戴梓翰林院侍讲官职,入南书房,又因戴氏精通音律,命其参预纂修《律吕正义》。
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荷兰使者来华,以其国所产“蟠肠鸟枪”为贡礼。康熙皇帝见西洋火器厉害,便命戴梓仿造。戴梓奉命后,仿造出了十支枪,康熙将仿造枪作为回礼回赠给荷兰使者,令使者大为吃惊。
彼时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在朝廷供职,也从事火器研究,看到荷兰使者所献“蟠肠鸟枪”后,炫耀其母国有一种“子母冲天炮”,只有比利时人能造。康熙便命南怀仁依样仿造,南怀仁花费了一年时间,仍没有造出成炮。康熙遂召来戴梓,戴梓听完南怀仁详细描述后,仅用八天时间,便造出一门火炮——
炮长二尺一寸,重约三百斤。炮弹外形如瓜状,每枚重三十斤,内装“子弹”。火炮发射时,“子在母腹,母送子出,从天而降,片片碎裂,锐不可当”。
南怀仁看到戴梓所造火炮后,十分吃惊,最后不得不承认其威力尚在比利时火炮之上。康熙皇帝欣喜异常,为火炮赐名为“威远大将军”,并下令把制造者戴梓的姓名镌刻在炮身上,以示纪念。
戴梓也因为造出火炮而受到嘉奖,他感激涕零之下,称愿意为大清研制出更便于单兵使用的“连珠火铳”。康熙皇帝听了,自然大为期待,也给予了全力支持,令戴梓不必上朝,可专心研制火器。
然过了许久,戴梓始终没有交出许诺的“连珠火铳”。康熙皇帝多次派人催问,戴梓也只说未能制作成功。
不久,有人告发戴梓跟东洋人私通,将火器高价卖给日本使者。康熙皇帝原本不信,然派人抄家时,竟搜出了早已研制成功的“连珠火铳”——
形若琵琶,铳背是弹匣,可以贮存二十八发火药铅丸,以机轮开闭。有两处铳机,相互衔接,扣动一机,弹药自落筒中,第二机随之并动,石激火出而铳发。能够连续射击二十八发,火药铅丸用尽,始需重贮。
康熙命人逮捕戴梓审讯。戴梓不肯承认私通日本,只说之所以没有献出“连珠火铳”,是因为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仙人斥责道:“上帝好生,你如献此器,使流布人间,你子孙无噍类矣。”戴梓担心绝子绝孙,遂将火器藏于家中,未如期进献。
康熙难以置信,震怒之下,下令将戴梓及家眷流放盛京。时有流言说,是有宠于康熙皇帝的比利时人南怀仁从中作梗,勾结奸人诬告,这才导致戴梓地位一落千丈。
曹寅大致讲述了戴梓勾结东洋一案,曹湛听完很是惊奇,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曹寅道:“三年前。”
曹湛道:“那么戴梓可有私通日本之事?”
曹寅道:“当今圣上英明无比,戴梓又是这等人才,没有凭据,怎会将其流放闲置?确实有好几名证人亲眼看到日本使者多番出入戴家,即便戴梓没有将火器卖给日本人,但他私下与外国使者接触,且未上报朝廷,已是不忠。”
顿了顿,又道:“我曾听内务府一位老人提过,早在前朝明英宗年间,东洋人便曾派人到京师盗取郑和下西洋宝图,足见东洋人早有扩张进取之野心。戴梓这桩事,更是表明日本亦希图拥有世上最犀利的火器。”
而今日本德川幕府由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执政,其人热衷政治,积极关注中国局势。入清以来,民间抗清此起彼伏,到康熙登位,方才逐渐稳定局面,然不久又有“三藩之乱”,历时达八年之久,国力已疲。虽然清廷随后出兵平定了台湾,然西北又是风云再起,以局势发展来看,大清与噶尔丹之战势在必行。偏巧这时候,出了一个意图结盟日本的郑公子,如何不令曹寅紧张?
曹湛这才会意过来,忙问道:“织造大人认为日本极可能接受郑公子邀请,利用大清与噶尔丹交战之时,出兵中国?”
曹寅道:“听起来不大可能,但重利之下,必有勇夫。哪怕德川幕府只借给郑公子数百人,郑公子再以‘复明’为号召,不怕掀不起风浪。近年来,以各种名义号召民众反清复明的事情还少吗?仅那个朱三太子,便作了好几回乱,连京师都差点儿成了乱党的地盘,首犯杨起隆迄今尚未就擒。”顿了顿,又道:“郑公子反清旗帜一举,不知道江南又要乱成什么样子。”
曹湛道:“莫非织造大人认为京口总兵黄芳泰被杀,与郑公子一事有关?黄芳泰既是秘密信使,旁人又如何能知道他是专程来相告郑公子一事?而且他已将消息带到,再杀他又有何用?”
曹寅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隐隐觉得这其中必有联系。黄芳泰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沉不住气,或许他露了郑公子一事的口风,又或许他发现了什么,由此引来杀身之祸。”又自嘲地笑道:“哎,我职责使命所在,疑神疑鬼都成为家常便饭了。”
曹湛忙安慰道:“织造大人多虑了。而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就算那个所谓郑公子真是郑成功的儿子,预备号召江南民众作乱反清,也未必有人会响应他。就好比吴三桂之前起兵,也是以‘反清复明’为口号,不是也失败了吗?”
曹寅摇头道:“吴三桂怎能跟郑成功比?一个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一个是威名赫赫的国姓爷。当年郑成功耀兵长江时,无数江南士民争相奔走,出钱出力,甘心供其驱策。那可是顺治十六年!我大清入主中原整整十六年,居然还是如此不得民心。”
又道:“当时江宁将军喀喀木担心江宁城中汉人将为郑功成内应,预备先行屠城,两江总督郎廷佐竭力劝阻,方才避免了一场悲剧,由此亦可见当时民间拥郑之风之烈。”
曹湛奇道:“当真如此吗?”
曹寅道:“你有所不知,江南不是一块好治的地方。当年朝廷的一些举措,也确实过猛了些,导致许多民众怨气未散,各有离心,这也是圣上对江南特别紧张的缘由。就拿今日西园之宴会来说,不少座上宾客内心深处仍然眷念故明,你可看到台上丁南强唱出‘桃花扇底送南朝’一句时,台下那些人为之动容的神情?不过也不怪他们,毕竟经历了改朝换代嘛,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顿了顿,又道:“现下我要说最要紧的了,我何以会认为黄芳泰被杀跟郑公子一事有关呢——郑成功是钱谦益的得意门生,钱谦益虽已过世多年,但他生前是个地地道道的‘反清复明’分子。据我所知,西园宾客中有不下数人,均跟钱氏有各种各样的关系。比如最为年长的胡其毅,其父胡正言与钱谦益同为东林党人,当年胡其毅也曾帮钱谦益刻书。再如黄海博之父黄虞稷、丁南强祖父丁继之,都是钱谦益的至交好友。还有韩菼韩学士,他是徐乾学的得意门生,徐氏则是大儒顾炎武的外甥,而钱谦益曾救过顾炎武性命。”
曹湛奇道:“既然朝廷知道钱谦益暗中行‘反清复明’之事,他如何还能得以善终?”
曹寅叹道:“还不是因为钱氏名气太大,诗文太好。最关键的是,他还娶了一个十分有本领的老婆——柳如是。那可是百年难遇的风流人物,才色双绝,无数人为其竞折腰。你听到外面台上在唱《桃花扇》吧?那里面的大奸角名叫阮大铖,在南明弘光朝时极为得志,一手遮天,侯方域、冒襄这些大名士都被他一一迫害。可是当钱谦益宴请阮大铖,柳如是出来敬酒时,阮大铖受宠若惊,立即起身相接,还当场回赠柳如是一顶珠冠,价值千金,表示尊敬之意。”顿了顿,又特意补充道:“这是朱老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朱老便是曹家班现任班主朱音仙,曾是阮大铖家班曲师。
曹湛道:“依织造大人的意思,是要重点调查跟钱谦益相关的宾客了?黄海博的父亲不也是钱谦益的好友吗,织造大人何以坚持要请他做援手?”
曹寅道:“你须得有个内应。你是我曹寅的心腹,这是人人皆知之事。有些事,黄海博比你方便出面。不过郑公子这些事不必告知他,只说我不想张扬,想大事化小,悄悄找出凶手,给京口董将军一个交代即可。”
又正色告道:“郑公子这件事,你可别掉以轻心,以为是我异想天开。俄国与我中华本已立有盟约,而今为了利益尚且与噶尔丹结盟,东洋人贪图重利,与有日本血缘的郑公子结盟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曹湛应道:“是,我明白。”又问道:“黄芳泰是二品大员,此次金陵之行,尚带有随从,万一他的武弁问起他的下落,我该如何回答?”
曹寅思忖片刻,道:“我一会儿先派人打发黄氏随从回驿馆,就说江宁将军缪齐纳要请黄芳泰入满城做客几日。”又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能拖一刻是一刻。”
正好仆人引黄海博进来,不待对方开口,曹寅便上前深深一揖,道:“我这里有一桩大事,要请黄老弟你援手。”
黄海博奇道:“西园显宦名流如云,有什么大事,能轮得到我这新学后进援手?”又问道:“莫非是什么人受了外伤,要请我医治?”
曹寅道:“差不多,差不多,我可就当黄老弟答应了。今日我曹寅欠下黄家一个大恩情,他日必当厚报。”
黄海博笑道:“到底什么事,曹寅兄竟说得这般郑重?”
曹寅道:“曹湛会将原委细细告知,我得先赶回西园,招待宾客。”
曹湛便引黄海博赶来客馆,途中告知京口总兵黄芳泰被杀一事。
黄海博大为吃惊,道:“黄芳泰是二品武官,遇刺被杀是大案,曹寅兄何以不交给官府处置,还要找我做帮手?”
曹湛道:“织造大人不想张扬,只想悄悄了结此事。若将案子交给官府,肯不肯接都难说;就算接了,也是弄得鸡飞狗跳,满城风雨,如此,金陵岂不是又多了一桩丑闻?”
黄海博想了想,道:“还是曹寅兄思虑周全,此案一旦交给官府处置,消息走漏,必定是举城轰动、士民奔走相告的局面。毕竟,想要黄芳泰死的人太多了。”
曹湛大感意外,问道:“此话怎讲?黄芳泰到底做了什么穷凶极恶之事,竟得与众人结怨?”
黄海博奇道:“曹总管不知道黄芳泰的来历吗?他除了有京口总兵官职外,还是世袭的一等海澄公。”
曹湛道:“呀,莫非黄芳泰是前郑成功部将黄梧后人?”
黄海博点头道:“黄芳泰是黄梧的侄子,第四任海澄公。”
曹湛道:“我竟不知道黄芳泰的来历!而且织造大人也不知道,我记得黄芳泰入座时,织造大人介绍只称京口总兵,未提‘海澄公’三字。”
黄海博笑道:“曹寅兄的心思,只在江南士林,哪里会留意一介武官?其实我原本也不知道黄芳泰来历,也是今日新从江南提督金世荣那里听到的。”
当年黄梧献平海之策,害得沿海四省数万人流离失所,所得海澄公爵位,其实是无数百姓的生命鲜血所换,沿海一带,无人不对其切齿痛恨。黄梧及独子黄芳度早死,一等海澄公爵位由此传到其侄子手中。
到清廷平定台湾,取消了长达二十余年的“迁界令”,第四任海澄公黄芳泰也失去了利用价值。他自知难以在福建立足,便上书请求改调江南。康熙皇帝料想黄氏在沿海名声太坏,遂调黄芳泰到京口任总兵,命他低调行事。黄芳泰既有过千夫所指的经历,平日亦不敢以一等海澄公自居,旁人自是不知他是黄梧亲侄。
曹湛闻言心念一动,问道:“黄芳泰身份,是金世荣金提督告知黄公子的吗?”
黄海博点了点头,道:“中途休息时闲聊,金提督随口提到的。他不独提了黄芳泰,还提了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原来那朱安时也是大有来历,竟是朱国治之侄。”“嘿嘿”了两声,又道:“两个声名狼藉者的后人,今日全都凑在一起了。”
此时已抵达客馆茅房,曹湛一时不及多想,招手叫过守在茅房前的下人阿兹,问道:“我走后,可有人再进去茅房?”
阿兹道:“曹总管吩咐后,小的便封了门,死死守在这里,再没有人进去过。不过客馆的客人,就是那位脸上有疤的陆老,不久前曾来过一趟,说要进去方便。小的告知茅房坏了,指点他去西园那边的茅房了。”
曹湛闻言大为惊讶。尽管听了曹寅一番天马行空的讲述,他仍然认为陆惠是黄芳泰命案的最大嫌犯。之前黄芳泰一见到陆惠,便起了古怪,以为对方是某位故人,得知陆惠身份后,才直说认错了。说不定黄氏并没有认错,陆惠正是他认识的故人,有过一段恩怨纠缠。黄芳泰再度寻来客馆,只是为了确认陆氏身份。陆惠担心旧事败露,于是杀死黄芳泰灭口。
然陆惠竟然再上茅房,这表明他不知里面有具死尸,那么他之前所称于海棠树下便溺,也当是真事,更不会是凶手了。
黄海博尚不了解原委,只问道:“人在里面吗?”曹湛点了点头。
阿兹讶然问道:“茅房里面还有人吗?何以这么久都不见动静?”
曹湛不答,只吩咐道:“你去叫几个口风严实些的人来,准备好担架、被单之类。”
阿兹有所醒悟,“啊”了一声,脸色煞白,却不敢再问,飞一般地跑着去了。
黄海博正待进去,曹湛叫道:“黄公子,你是局外人,又是读书人,不一定非要做此事。”
黄海博笑道:“怎么,曹总管是怕黄芳泰死相难看,吓到我了?放心,我精通外科医术,闲暇时会去聚宝门敦善堂施药行医,见过不少鲜血淋漓的场面。曹寅兄请我来做帮手,不就是因为我通晓医术吗?”掀开帘子,径直入来茅房。
因来西园做客者多为名流,时有留宿客馆者,这处茅房也修得极为讲究,有专人负责冲洗打扫。墙角还撒了干梅花瓣,一进来便闻见淡淡幽香,混杂着一股血腥气。
黄海博径直走到最里格,推开板门,前前后后观察了一番。
曹湛跟进来问道:“可有什么线索?”
黄海博道:“凶手手持短刃,直捅了黄芳泰不下五刀,应该跟他有深仇大恨。”又道:“从中刀部位来看,凶手身形跟黄氏差不多,而且两人应该认识。”
茅房内外并无拖曳痕迹及血迹,这表明凶手是将黄芳泰诱进茅房后再动的手。而茅房中也没有打斗零乱痕迹,表明黄芳泰不及反应,便已被凶手刺中要害。黄芳泰既是武官,想来也不是空挂头衔,必然会些武艺,既是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毫无反抗之力,对方必是相熟且令他完全没有防范之人。
曹湛心道:“如此,愈发不可能是陆惠了。黄芳泰见到陆惠大为紧张,表明二人有过恩怨,他寻来客馆,就是要确认陆惠身份后再作了断。”
在此情况下,黄芳泰怎么可能乖乖跟随陆惠进来茅房,且面对面地被对方连捅数刀?
黄海博道:“目下也没有具体线索,但凶手面朝黄芳泰连刺数刀,身上必会染上大量血迹。西园今日有宴会,人来人往,穿着一身血衣,必会被人注意到。换作是我,必会脱掉外袍,设法处理掉,以免引人注意。曹总管不妨派人四下搜寻隐蔽之处,看是否能找到凶手扔掉的血衣。但找到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血衣太容易留下线索,如果是我,一定会彻底毁掉证据。在目前状况下,只能是烧毁,或是包了石头扔入池中,后者可能性更大。”
曹湛道:“那好,等宴席散后,我派人将西园中所有水苑、池塘都打捞一遍。”忽然想到在客馆遇到陆惠时,其人只穿着单衣单裤,未着长袍,不由得疑虑又起,道:“难道真是他?”
黄海博忙问道:“他是谁?”
曹湛见黄海博观察入微,心思缜密,确实是个有力的帮手,便说了之前陆惠的种种可疑之处。
黄海博道:“二人既是有过旧怨,陆惠不大可能将黄芳泰诱进茅房,顺利杀死,况且一个年事已高,一个正当壮年,体力大不匹配。”
曹湛道:“这确实是个疑点,但我见到陆惠时,他确实没有穿外袍。”
黄海博道:“就算确实是陆惠杀了黄芳泰,他为何刚刚又要再入茅房方便?”
曹湛道:“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又或许这正是陆惠的高明之处,有意如此,表明不知茅房中有一具死尸,好令旁人不再怀疑他。”
黄海博笑道:“验证外袍这件事不难,曹总管应该还记得陆惠刚到西园时所穿外袍的颜色样式,我们寻去客房,一看便知。”
刚好下人阿兹引人抬着担架到了,曹湛先出去嘱咐一番,再三交代不可声张,这才说了死人一事,命阿兹等人将尸体先抬去地窖冰室安置,再彻底清扫茅房,搜查四周。阿兹等人听说朝廷二品总兵死在了客馆茅房,面面相觑,只诺诺相应,不敢多问半个字。
曹湛自与黄海博来到陆惠房前,敲了敲门,听到“请进”二字,便推门而进——
却见陆惠正从床上坐起披衣,所披外袍,正是他入园拜见韩菼时的那件,上面并无半丝血迹。
陆惠先开口问道:“二位找我有事吗?”
黄海博见曹湛有些目瞪口呆,忙自报了姓名。
陆惠刻板冷峻的面色登时和缓了下来,上前行礼道:“原来是黄公子。我曾多次听主人徐公提及令尊黄公大名,对令尊的学问风度赞叹不已。”黄海博道:“先父曾跟随徐尚书修书几年,对徐尚书的学问也是佩服得紧。”
陆惠道:“这次将要进献朝廷的《大清一统志》,尊父也有许多功劳。”
黄海博道:“是,先父曾协修《大清一统志》,是福建全省分志的纂修官。”
陆惠叹息一声,道:“徐公已逝,陆某只是个下人,黄公子应该不是来找我叙旧缅怀的吧?”
黄海博忙道:“我陪曹总管来。”又问道:“外面出了一点事,陆管家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陆惠道:“除了东面戏台的唱戏声,再没有其他动静了。”
曹湛直截了当地问道:“陆管家当真不认识京口总兵黄芳泰吗?”
陆惠闻言很是不悦,道:“曹总管之前问过,我也回答过,不认得什么京口总兵。我十余年未出昆山,从未到过镇江,将军、总兵的一概不识。曹总管不信的话,大可以派人去昆山询问。”
曹湛见陆惠外袍尚在,且嫌疑已解,料想也问不出其他,便道:“我也是想再确认一遍,并非有意冒犯。打扰了,请陆管家好好歇息。”
出来客馆,曹湛忖道:“会不会真的是黄芳泰认错了人?”
黄海博道:“这倒是极有可能。陆惠年纪比黄芳泰大上几十岁,二人根本不是同辈人。陆惠人在昆山,黄芳泰也是朝廷平定台湾后才调来京口的,二人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黄芳泰自己不是也说,应该是他认错人了吗?”
曹湛道:“可当时黄芳泰见到陆惠之后的那副神情……”一时难以形容描述出来,便道:“黄芳泰还说了一句:‘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会不会陆惠是他幼年时见过的某个人?”
黄海博道:“如此,便更不可信了。世上岂是人人都有徐乾学那般过目不忘的本领?”
刚好下人阿兹奔来,低声告道:“适才小的听门子说,除了黄总兵外,还有人打听过陆惠。”
曹湛忙问道:“是谁?”
阿兹道:“就是庆余班请来的外援丁南强。”
当时丁南强还化着花脸妆,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还是他自己报了姓名,门子这才认出他来。
曹湛闻言大为意外,问道:“那么丁南强可曾来过客馆?”
阿兹道:“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门子也没多留意。”
曹湛命阿兹退下,奇道:“丁南强这等人物,打听陆惠做什么?二人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黄海博道:“老丁可是个性情中人,不像陆惠这般严峻,不如当面去问他。”
曹湛道:“此刻宴席大开,丁南强虽是串客,可也是贵宾,人应该在宴席上,不妨等宴会结束后再说。”
二人于是先来寻门子,问丁南强到底如何打听陆惠法。
门子道:“丁公子问那脸上带疤的老者是谁,得知对方身份后,又问他人可还在府中,得知陆老人在客馆后,丁公子‘唔’了一声,便又掉头入园了。”
曹湛道:“奇怪,一个是二品总兵,一个是风流公子,黄芳泰和丁南强为什么都对陆惠这般感兴趣?”
黄海博道:“如果说只有黄芳泰关注陆惠,可能还是巧合,但若是丁南强也在打听陆惠,便表明陆氏身份大有可琢磨之处。”
曹湛道:“只是陆惠已年过六旬,黄芳泰应该还不到四十,丁南强年纪更轻,年龄有巨大差距,丁、黄二人如何会认得陆惠呢?”
黄海博道:“曹总管可留意到陆惠脸上的疤?”
曹湛道:“那道疤太过明显,很难不留意到。”
黄海博道:“不错,第一眼见到陆惠的人,都会最先注意到那道疤。那是旧伤,应该有好几十年了,也成了陆惠的独特标记。”
在黄海博看来,陆惠年轻时可能还有另外一重身份,而幼年的丁南强和黄芳泰各自在某种场合下见过他,他脸上的那道疤给二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即便多年过去,陆惠容貌衰老改变了许多,但那道疤却没有变,是以丁南强、黄芳泰一见到其人,便立时想了起来——
黄芳泰倒也罢了,他人在座席间,对戏曲没什么兴趣,留意到陆惠,倒也正常。然陆惠入园时,丁南强人尚在戏台上,台下人头如蚁,他却一眼看到了陆惠,足见陆氏令其印象之深了。
而以目下情形来看,陆惠似乎是今日所有诡异事件的源头,包括黄芳泰命案。黄芳泰被杀于客馆之外,起因则是他去客馆寻找陆惠。也就是说,如果黄芳泰不多事走这一趟,现下应该还活得好好的。
那么到底是陆惠神秘身份引来了杀机,还是黄芳泰在赴客馆途中发现了什么人和事,遭人灭口?
显然,前者可能性最大。江宁织造署确实藏着许多机密,但绝不在西园中。
曹湛道:“既是如此,不妨先弄清楚陆惠的身份。”
黄海博道:“但不能直接问韩菼韩学士,还是得找丁南强。”
二人回来西园。曹湛本欲命人先请丁南强出来,下人告道:“丁公子人不在席间,唱完《桃花扇》后,他便匆匆离开了。”
曹湛闻言,疑云大起,便欲直接追去丁家。到大门时,门子告道:“丁公子只是送朱云姑娘走,朱姑娘上轿后,他又转身回去了,人应该还在西园中。”
曹湛与黄海博相视一眼,均是一般的心思:“丁南强既未离开西园,何以席间不见人?”
曹湛心念一动,问道:“会不会是丁南强杀了黄芳泰?他为避人耳目,丢了血袍。而今又怕招来后患,所以悄悄去处理那件袍子了?”
如此,倒是说得通。然丁南强也是金陵城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为何要杀黄芳泰呢?或许果真如黄海博所猜,黄芳泰、丁南强均认识陆惠,只不过前者要寻陆氏晦气,后者则是要倾力保护对方?
想来黄芳泰去客馆寻找陆惠时,丁南强亦尾随于后,得知黄芳泰将揭穿陆惠身份、对其不利时,决意抢先将其灭口。以丁南强的公子哥儿身份,自是能令黄芳泰毫无防备。
这一番推测,亦能完美解释黄、丁二人先后打探陆惠,以及黄芳泰未及反抗便遭毒手的情形。
黄海博叹道:“想不到舞台上光彩照人的丁南强,瞬间便成了杀人嫌凶。”
曹湛道:“我们这就去寻丁南强,当面询问究竟。”
黄海博摇头道:“不必着急去寻,我们先去庆余班看看。”
曹湛道:“织造大人倒是专门为庆余班安排了酒宴,这会子他们应该在前厅用餐。黄公子认为丁南强人在庆余班吗?”
黄海博道:“我们不是去庆余班寻人,而是去寻凶器。”
如果是丁南强杀人,一定是趁两出戏的间隙。杀人须得有凶器,他得手后,多半将血袍脱了,包了凶器,有可能如黄海博之前推测,他随即将血袍、凶器丢入了池中,以毁灭证据。但也有可能携回了戏班,等带离西园后再作处置。两者比较,前者尚有隐患,因而后者可能性更大。
曹湛眼睛登时一亮,道:“黄公子是说,凶器一定还在庆余班?”
黄海博道:“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
二人遂来到戏台。戏班诸人尽在前厅会餐,原处只剩下一箱一箱的演出道具及戏服。曹湛翻找了一番,却未发现血衣。兵器倒是找到了好几件,长短都有,却只是排戏用的道具,并无半点血腥气,与黄芳泰伤口口径也对不上。
正失望之时,忽听到背后有人狐疑问道:“二位在这里翻箱倒柜找什么?”
回头一看,却是丁南强回来了。
黄海博甚是尴尬,不知该如何作答。曹湛便直言问道:“丁公子去了哪里?怎么不在花厅用餐?”
丁南强道:“我跟曹寅兄请过假,去瞧朱老了呀。他身子不好,未能到场观看今日的新戏。《桃花扇》里面可有不少角色都是他的熟人,我特意去为他唱了一段。”
曹湛道:“之前丁公子曾向门子打听徐乾学徐尚书管家陆惠,可是认得他?”
丁南强摇头道:“不认得,我跟昆山徐氏素无来往,如何能认得他的管家?当时在台上,我一眼看到陆惠,见他面貌丑陋,似是跟韩菼韩学士相熟,一时好奇,便向门子打听了一番。”又强笑着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曹总管神情如此严肃,黄兄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黄海博道:“丁兄,你我相识已久,你的性情我十分熟悉,你实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而今西园确实出了大事,你说实话,你到底认不认识陆惠?”
丁南强当即摇头道:“不认识。二位实在不信的话,可带我去找陆惠,当面与其对质。”
曹湛道:“甚好,请丁公子随我来。”
走出一段,丁南强奇道:“客馆不是在西面吗?如何往北来了?”
曹湛道:“丁公子稍后即知分晓。”
来到正北门,曹湛叫过门子,问道:“适才丁公子送朱云姑娘出门,穿的可是这身衣裳?”
门子莫名其妙,答道:“没错呀。”
曹湛又问道:“那么之前丁公子来向你打听陆惠陆老时,穿的可是同样的长袍?”
门子打量一番,摇头道:“不是。之前丁公子穿一件青色长袍,就是江宁城中最常见的那种。而且他还化着戏妆,报了姓名,我才知道是他。丁公子现下穿的这件锦袍,可比原先那件华贵多了。”
曹湛道:“丁公子,你现下还有什么话说?”
丁南强道:“我不明白曹总管的意思。之前我是出来方便,走得急了,随手在戏班取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长袍穿上,这会子当然要穿回我自己的衣衫了。”
黄海博笑道:“这可是一句很容易被戳穿的谎话。如果曹总管这会儿赶去前厅,要求庆余班诸人各自清点衣物,一定会有人发现少了一件长袍。而且我敢保证,这件失踪的长袍,就是之前丁兄穿过的那件。”
丁南强还待再辩,黄海博道:“有门子及庆余班做证,丁兄实难以抵赖。何必要闹到找齐证人,当面对质的那一步?西园出了这么大的事,曹寅兄都没有张扬,只命曹总管暗中调查,其实有大事化小之意,丁兄何不将实情和盘托出,也好有回旋的余地?”
丁南强赌气道:“我知道你们所说的大事是什么,京口总兵黄芳泰被人杀了,是不是?不错,我知道这件事,但我没有杀人。”
曹湛道:“那么请丁公子交出那件青色长袍,只要没有血迹,我自会相信你的说辞。”
丁南强双手一摊,道:“这我可难以办到,那件长袍,这会子多半已经被烧掉了。”
黄海博“啊”了一声,道:“是朱云。丁兄送她走的时候,便将长袍和凶器交给了她,让她尽快毁掉。”
丁南强没好气地道:“朱云带出西园的只有长袍,没有凶器,我都说了不是我杀人。”
丁南强既知自己已成为杀人疑凶,少不得要说出真相,便大致说了经过——
《长生殿》结束后,主人曹寅宣布中场休息,丁南强欲去茅房,因戏服宽大不便,便随手脱了,从衣架上取了一件长袍披上。忽又想到那面目可憎的老者,便顺便向门子打听了一下。本来只是随意打听,但他听到门子说京口总兵黄芳泰也在打听陆惠,且已寻去客馆时,立时起了好奇之心,于是也往客馆而来。
路过茅房时,丁南强才想到自己出来本来是要撒尿的,于是先进去方便。不想一泡尿撒完,便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到里格一看,才发现黄芳泰已被人杀死在里面。
丁南强吓得半死,他穿着旁人的长袍,本不合身,转身欲逃时,反而一跤绊倒,半伏在黄芳泰身上。他赶快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出茅房后,才发现长袍上染了不少血迹,担心自己会被当成杀人凶手,当即脱了下来,藏在戏班道具箱中。等送朱云离开时,再交给对方带走。
曹湛问道:“黄芳泰是二品大员,丁公子发现他在茅房中遇害,何以不立即知会织造大人?织造大人可是拿丁公子当朋友的。”
丁南强冷笑道:“曹总管想听实话吗?黄氏作恶多端,丧尽天良,害得沿海无数人倾家荡产,人人得而诛之。”又特意转头对黄海博道:“黄兄本是福建人,‘迁界令’之祸害,没有人比黄兄更清楚。”
黄氏原是福建晋江人氏,自祖父黄居中起,便已在金陵定居,然仍与福建乡亲父老保持密切联系。康熙初年,清廷用黄梧平海之策,下“迁界令”,无数沿海居民居所被焚,因之而流离失所。渔民本以下海打鱼为生,“迁界令”下后,寸板不准下海,否则立斩无赦,渔民无以存活,饿死者不计其数。更有歹人趁机落井下石,掳走大量无家可归的妇女,转卖到各地,由此大发横财。当时有不少妇女被运到江宁售卖,黄虞稷闻讯后,立即拿出大量家财,并会同好义者集资,将这些妇女全部赎买下来,再设法送回家乡,与家人团聚,一时传为金陵佳话。
丁南强又道:“虽然令尊竭尽全力做了诸多好事,但仍然有无数流亡到江宁的福建人因穷病而死,以致城外福建义冢葬无隙地。又是令尊黄虞稷黄公带头捐资购地,扩充地域,这才让死人得以入土为安。而这些人,全部都是‘迁界令’的受害者。”
他见黄海博沉默不语,但面上亦现出不平之色,料想对方当着曹湛之面,不便公然表白立场,遂直言相告道:“黄芳泰被杀,我起初是很震惊,但后来又觉得很开心。父仇子报。黄梧只有一个儿子,而且父子均早死,这仇当然要着落到黄芳泰身上,谁叫他世袭了海澄公呢。我觉得凶手是个很有勇气的人,竟敢在黄芳泰做客西园时动手,我真心不希望他被官府捉到。但曹寅兄是官场上的人,在这件事上,他有他的立场。”
黄海博道:“所以丁兄秘不吭声,是想能拖一刻是一刻,给凶手逃脱的机会。”又道:“丁兄原来早已知道黄芳泰的来历了。主人曹寅兄都不知道黄氏海澄公的身份,丁兄又是如何知道呢?”
丁南强道:“黄兄该知道我丁南强也是半个江湖人。不久前,秦淮河上有人放风,说京口总兵黄芳泰就是一等海澄公黄梧之侄,而今也是世袭的海澄公。消息传开后不久,即有人悬下暗花重赏,要取黄芳泰性命。不瞒二位,曹寅兄一早介绍众宾客,到黄芳泰时,我当即就冷笑了一声,心中暗道:‘你这次怕是没命走出金陵了。’只是想不到他竟然连西园都没能走出去。”
黄海博奇道:“江湖上有人悬赏取黄芳泰性命吗?”
丁南强点点头,道:“上个月,赏格还只是十万两白银,这个月,就骤然提升到了一百万两。”
曹湛闻言,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织锦业为江宁支柱产业,相关从业人员十余万人,每年织三千尺的产值,亦只有二百余万两。这取黄芳泰性命的赏格,等于是江宁省城一年产值的一半,贵得惊人!想来第一任海澄公黄梧“平贼五策”流毒极深,咬牙切齿者不计其数,而今更有人要报复到他的继任者身上。
丁南强“嘿嘿”两声,道:“别说一百万两白银,就算只有十万两、一万两,也会令各路人马闻风而动。”
如此,等于今日进出过西园的人都有嫌疑。今日西园宴会,一早进出的便有酒庄、果子铺、点心铺、杂铺等派伙计送来物品,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再加上外请的戏班,跟随宾客的随从、车夫等,多达几百人,完全无从查起。
黄海博道:“虽然黄氏曾为害一方,但黄芳泰究竟是朝廷二品大员,不捉到凶手,曹寅兄难以向上头交代。丁兄消息灵通,依你来看,最有可能是谁所为?”
丁南强摇头道:“这我可猜不到。不是我不肯相告,而是黄氏仇家太多,成千上万都不止,黄兄让我如何推测?”
黄海博叹道:“这件案子可算是棘手,曹寅兄有得烦恼了。”
丁南强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棘手的,不了了之就好了。难道朝廷还打算专意去讨好谄媚黄氏,再在江南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吗?”
曹湛忙问道:“丁公子此话怎讲?”丁南强冷然不答。
还是黄海博道:“丁兄的意思是,本来就有许多人想取黄芳泰性命,而今又有一百万两白银的赏格,事情就更加复杂,嫌疑人太多,追查起来的话,怕是要搅动整个江宁。”
曹湛沉吟片刻,道:“那么先这样吧,丁公子大可自便。至于后事如何处置,我须得请示织造大人。”顿了顿,又道:“黄芳泰被杀一事,既然丁公子之前没有声张,还请继续保密下去。”
丁南强道:“我当然不会多嘴。但凶手要取赏格,可不会保持沉默,不超过三日,黄芳泰殒命西园的消息便会传开。在那之前,曹寅兄最好先有个对策。”
曹湛道:“是,多谢指教。”
天色昏黑时,西园宴会终于散去。曹寅将宾客送走的送走、安置的安置,又陪嫡母孙氏说了会儿话,这才赶来楝亭书斋见曹湛及黄海博。
曹寅先致歉道:“黄兄,害你误了酒宴不说,还劳烦你久等,实在抱歉。”
黄海博笑道:“不碍事。适才曹总管也特意安排了酒菜,可比坐席轻松多了。”
等曹寅宽衣坐下,曹湛便细细讲述了黄芳泰一案调查情形。曹寅听到丁南强一段,失声惊问道:“凶手怎么会是他?”
黄海博笑道:“不是丁南强杀人,曹总管该先说结果,再说过程,这样不会让人一惊一乍。”
等曹湛说完经过,曹寅以手抚额,良久不语,显是十分苦恼。
曹湛道:“这样拖着也不是个事。丁南强说消息很快就会传开,不如明日将案子转给江宁府,如何行事,任由地方官府处置。”
曹寅干脆地道:“不好。”又转头问黄海博道:“黄兄以为该如何处置?”
黄海博迟疑了片刻,坦然道:“这件案子,我实不便建言。曹寅兄问我意见,是出于朋友之间的信任,但海博只是一介平民,曹寅兄却是朝廷命官,更是皇帝心腹。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眼光自然也不同,我不想让我的想法左右曹寅兄。”
曹寅诚恳地道:“正是因为黄兄的布衣身份,我才格外看重你的意见。我要的建言,不是对我曹某人最有利,而是对江南百姓最有利。”
黄海博闻言大为惊讶,道:“我还以为曹寅兄会说对朝廷最有利。”
曹寅笑道:“对江南百姓有利,不就是对朝廷有利吗?”
黄海博连连拱手,道:“曹寅兄竟有这样高瞻远瞩的见解,海博实在佩服,佩服。”
曹寅摇头道:“这不是我的见解,是我离京时,皇上亲自交代我的话。”
他既出于至诚真心,黄海博便实话说了自己的想法,道:“以目下情形来看,短日内实难破获黄芳泰命案,更不要说捉住凶手向朝廷交代。黄氏声名败坏,一旦官府大张旗鼓地追查凶手,只会引发民众的反感。正如丁南强所言,再在江南掀起腥风血雨,专意去讨好谄媚黄氏实在不值得。”
曹寅道:“黄兄是说要按下黄芳泰被杀一案吗?”
黄海博点点头,道:“不如公开宣布黄芳泰是得急病而亡,再由朝廷出面抚恤,如此,等于既安抚了黄氏家眷,也没有在江南掀起大的风波。朝廷如果一定要追查出凶手,还是可以由曹寅兄私下派人进行调查。”
曹寅思索片刻,道:“此案涉及二品武官,我也不能擅专,今晚我便写一封奏折,以五百里飞驿紧急驰奏朝廷,请皇上示下。”
黄海博道:“是,江南百万士民,全仰仗曹寅兄。”拱手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