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山谷里,由远及近堆满了累累如山的骸骨,构成了一座又一座骨山。它们大小新旧不一,有的尚且完整,有的已经零散成满地碎骨。
慕容灼一手捂着眼,从指缝中胆战心惊辨别片刻,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下半口气:“这些全都不是人骨头啊。”
景昀嗯了声:“妖骨。”
满地或零散或完整的骨头大小不一,有的大如屋宇,有的小如鸡卵,还有的乍一看和人头骨差不多,仔细一看会发现这似人的头骨两侧横出尖利獠牙。
慕容灼露出又恶心又嫌弃又好奇的表情,指着一个形状奇怪,头顶生有一根尖利骨骼的头骨:“这是什么?”
景昀:“哪里?”
她以神识探查片刻,答道:“山龙,头生锐骨、身形畸狭,通体灰黄,喜食人肉。”
慕容灼皱着眉嫌弃地往后挪了挪,挪了两步发现四面八方居然只有景昀身旁这一小块干净的落脚地:“这些妖物都是死在幻境里的?”
景昀把那一簇包裹着神魂碎片的玄阴离火小心地收进仙界至宝月华瓶中,想了想放在哪里都不太放心,索性挂在颈间,淡银色链子几乎与霜白衣衫一色,下端的月华瓶小小一只隐没在外衫襟领中,倒也不显眼。闻言道:“是啊,否则的话这处山谷地处偏僻无遮无拦,你猜为什么山下的城镇现在还好好的?”
人族九州领域何其广阔,界碑山自西向东绵延千里,天然构成了九州与妖族的边界。哪怕道殿所有长老弟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累死,也不可能将这数千里的广阔疆界全都看守住。
这里地形狭长平坦,隐没在崇山峻岭中,构成一条天然的通道。界碑山中这样的山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绝大多数道殿记录在案,在山谷北侧设下结界定期巡查。无疑这处山谷是没有记录在案的,它不在界碑山北侧最边缘,出于种种考量——比如弟子安危、人手不足、或者妖族可能以此为借口挑起争端,通常不会走到这个位置,当然不会发现这个山谷。
但这个不为人所知的山谷位置却非常微妙——它距离界碑山北侧山脚下的城镇乃至重镇河阳的直线距离非常近。近到如果景昀是妖族,她自己都觉得沿着这个山谷过来吃人很方便。
那么,为什么山下多年来风平浪静,至今没有发生骇人听闻的祸事呢?
景昀捡起落在地上的春风渡,随意在剑身一弹,春风渡发出一声清亮的剑鸣。慕容灼跟着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我可以摸一摸吗?”
景昀把春风渡递了过去。慕容灼上下打量着它碧水般的剑刃,很有点爱不释手:“所以河阳城中那些死掉的妖物,都是春风渡杀的,没有人在背后作祟?”
“是啊。”
“可是它只是一把剑……”慕容灼仍然想不通,“一两日定期飞到河阳城杀几只妖,再飞回山谷中,这是什么道理?”
景昀静默片刻,语气平淡道:“名剑有灵,自然追寻主人,春风渡剑下斩杀妖魔不知凡几,本来就对妖气异常敏锐警惕,又受到幻境的影响。”
她话没说完,慕容灼恍然大悟一拍双手:“物似主人形啊!”
她爱不释手地抱住春风渡:“这是你师兄的剑,我们不用还给道殿了吧!”
景昀说不行:“还是要交到道殿手上,道殿为换回春风渡下了大本钱,我们带着春风渡失踪的话,就要被道殿通缉了。”
“……”
春风渡发出嗡嗡的剑鸣声,颤抖起来,青碧剑身倒映天光,仿佛一汪春水流淌。好像听懂了景昀说要放弃它,试图努力做出最后的恳求。
“不是什么大事。”景昀说,“等师兄神魂恢复,随时都可以把春风渡从道殿拿回来。”
她指节有节奏地敲打春风渡剑身,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抚惴惴不安的幼崽。敲了几下,春风渡的剑鸣声渐渐止住,震颤也平息下来。
慕容灼怀抱春风渡,左顾右盼看了看四周,终于无法忍受站在一堆堆骸骨旁边:“我们走吧。”
景昀点头,却没立刻举步,左手捏了个法诀,低声念诵几句,而后抬起自己的右手送到唇边,在食指指尖一咬,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慕容灼:“嘶——”
景昀抬手,就着指尖鲜血在空中勾画出数个复杂的符文,落下最后一笔时,血红符文逐渐在空气中隐没,刹那间慕容灼惊疑不定地睁大眼,隐隐感觉到无形中似乎多出了一道屏障。
慕容灼伸手要推,景昀立刻:“别动!”
慕容灼嗖的一声收回手。
景昀指尖的伤口已经开始迅速愈合,她从袖中抽了块雪白帕子,一点点擦干指尖沾染的血迹,解释道:“我在这里先设个结界,免得没了幻境阻挡,妖物从这里北上。”
“走吧。”景昀退后一步,对慕容灼道。
她隔着衣襟按了按颈间的月华瓶,率先朝山谷外走去,慕容灼抱着春风渡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前一后穿行过半人高的野草,沿着锋利崎岖的山石朝北方走去。
在狭窄的山谷里尚且不觉得,从山谷中出来,行走到开阔的草野间时,慕容灼抬头看看天色,才惊觉她们居然在幻境里待了整整一日。
不去细思还好,一想到在幻境里待了一日,慕容灼就想起自己堂堂凤族王后,在幻境里被蛇妖追得差点断气。她身体一斜,靠在了景昀肩上,呜咽起来:“我好累啊阿昀,我走不动了,好想睡觉!”
对于金尊玉贵的小殿下来说,在幻境里确实太辛苦了。景昀拍拍她的发顶以示安抚:“那我们御剑。”
御剑的速度果然比两条腿走路省力多了,慕容灼坐在景昀身后,头一点一点往下垂,显然快睡着了。
景昀左手背过去牵着慕容灼,生怕她一头栽下去,右手虚虚按住衣襟下的月华瓶,长睫低垂若有所思。忽然清脆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饶是景昀早已经养成了八风不动的心性,也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惊得一掌拍落。
“阿昀!”
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当然来自慕容灼,她从困倦中挣脱出来,双目炯炯中气十足:“我突然想起来,你的神魂呢?”
“……”
景昀说:“睡觉吧你。”
她当初活生生撕裂下来的神魂只有一角,这一角又随着江雪溪的魂魄分作数份随之而去。如今师兄这一块找回来的神魂碎片上,也只有她的一缕神魂。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神魂,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总不能嫌弃自己这一缕神魂少,就挥手给它丢掉。
春风渡飞过山脚下的城镇,飞过沅水,直到望见河阳城那高大巍峨的城墙,才逐渐缓缓降落下来。
身后慕容灼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这是哪里?”
景昀收起春风渡:“河阳。”
河阳城外的结界仍然没有撤下,护城大阵无声运转。城门处除了守卫,还有两个青色道袍的玄真观弟子。显然,景昀和慕容灼离去的这短短一日里,河阳城的守卫不减反增。
景昀当时感应到春风渡上携带的自己神魂气息,当机立断追了出去,因为追得太急,甚至没来得及留下后手。她毫不怀疑,玄真观和道殿发现妖物再度被杀,而她和慕容灼无声无息消失,会立刻把她们列入高度警惕名单。
慕容灼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现在进城会不会有麻烦?”
“会。”景昀说。
她仰头望着天空,慕容灼不明所以跟着仰头,片刻之后一只灰鹰从天边飞过,景昀眼前一亮,抬手就把这只倒霉的灰鹰抓了下来。
慕容灼在一边看着景昀动作,不由得瞠目结舌:“你这是……这是要让灰鹰把剑送过去?”
景昀说:“是啊。”
这是只普通灰鹰,不过这里距离玄真观并不远,一只灰鹰完全能把剑送到。
她在帕子上写了个符文,将春风渡固定在灰鹰身上。这只鹰好端端在天上飞着被抓下来当苦力,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发出愤怒的叫声,同时试图向景昀展示自己雄壮的利爪和尖锐的鸟喙。
景昀固定好春风渡,朝慕容灼示意:“你来。”
慕容灼兴高采烈地挤上前来,在灰鹰头顶一点,凤凰血脉天赋发动。
灰鹰顿时温顺下来,叫声戛然而止。慕容灼辨别了一下玄真观的方向,示意它:“去。”
灰鹰拍打着翅膀,因背负着一把剑而略显吃力,但很快它就适应了,转瞬间直冲天际越过城墙——护城大阵没有发动。
慕容灼一直望着灰鹰消失在视线里,偏头看见景昀紧了紧束眼的云罗:“对了,你还是没回答我,你的神魂呢?”
“飞走了。”景昀扬一扬下颌。
慕容灼难得一点即通,匪夷所思道:“在那只鹰……在春风渡上?”
景昀心情很好地点点头。
慕容灼朱唇微启,片刻之后大摇其头:“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在做什么了。”
“有用。”景昀言简意赅道,“等派上用场的时候告诉你。”
“好吧。”慕容灼实在很好说话,闻言立刻又高兴起来,“我现在不困了,我们往哪里去?”
景昀上下看看这位殿下此刻的装扮,含蓄地重新组织语言:“还是先找个地方梳妆整理,再往人多的地方去。”
慕容灼低头一看自己,顿时:“啊啊啊啊啊!”
景昀失笑:“无妨,我们一路御剑飞过来,没有其他人看见。”
话虽如此,慕容灼还是变成了一只蔫头耷脑的凤凰。她死活不肯再走一步,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太累了,索性挑了块宽大干净、远离道旁的石头坐下来,脑袋埋在双臂之间:“让我缓一缓,缓一缓再走。”
景昀当然不会反对,她在慕容灼身旁坐下,挑起颈间银链,勾出月华瓶托在掌心端详。
一个脑袋忽然从旁边探过来,是慕容灼:“天哪,你居然连月华瓶都从天君那里借过来了!”
景昀纠正她:“不是借,现在月华瓶是我的了。”
慕容灼大惊失色:“你把自己卖给天君了?”
景昀说:“我在仙界劳心劳力一千年,天君赠我几件法宝很正常吧。”
慕容灼一想也对,月华瓶是很珍贵,但无所不能功绩等身的景司主当然更珍贵,天君一心想留住景昀避免她辞去司主之位,当然要给出大大的好处。
想到景昀这一千年来的作为,慕容灼肃然起敬。她凑过来盯着月华瓶看了半天,感慨道:“阿昀啊阿昀,你为你师兄掏心掏肺劳心劳力,你师兄对你也能舍掉性命,为什么就不结为道侣呢?那样你连神魂都不用撕,也一样能找到他。”
见景昀不答,慕容灼一时间想起了自己在凡间时看过的许多话本,忍不住玩笑道:“该不会是你师兄修的是无情道,所以不能成婚结契——哎也不对,无情道是怎么修?不能动情?”
慕容灼兀自苦苦回忆自己看过的话本,一旁曾经的道门领袖玄真道尊听她扭曲道法真意,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说错了。”景昀举起手指,在慕容灼面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第一,你对无情道的理解,产生了一点偏差。”
“第二呢?”慕容灼一愣,本能地接着问。
“第二。”景昀忽然唇角向上一扬,笑了起来,那个笑容与她素日的性情大相径庭,其中似乎还带了一点促狭的意味,“修无情道的那个不是我师兄,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周四请假一天,周五入v三更,鞠躬
类比一下两个人的状态,景昀是打工多年的高级社畜,累死累活很想辞职。慕容灼是清澈愚蠢的大学生,初入职场(指被景昀指派干活)干什么都很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