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无星无月。
足有一人高的荒草无边无际蔓延开来,呼啸的风里飘来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草丛深处,小女孩发足狂奔,不断被嶙峋的石块绊倒,锋利的草叶在她脸颊手臂乃至粗布短裳上割出口子,裸露在外的肌肤已经变得血迹斑斑,甚至在沿途野草上都留下了清晰可辨的血痕。
这应该是非常疼的,但小女孩极度惊恐下根本没有痛觉,她时不时回头匆忙张望,挂着泪珠的小脸惨白若死,跌跌撞撞拨开草丛,漆黑中再度被一块尖利的石头绊倒。
这一下摔得实在太狠,小女孩骨碌碌滚出去数步,脑袋撞在另一块石头上,温热的鲜血哗啦淌下来。
咔嚓一声,那是腿骨发出的声音。
小女孩疼得面无人色,一手捂着头,绝望地往后看了一眼。
两点绿色光团鬼魅般悬在身后三丈以外,那诡谲的光团轻轻跳动两下,在黑夜里带出了一丝幽绿的残影,仿佛在讥笑小女孩的不自量力。
“啊——”
极致的恐惧之下,小女孩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尖锐凄厉,几乎不似人声的惨呼。
数里外高峻山崖之上,有人似有所觉,隔着浓重的夜色遥遥投来一眼。
那幽绿的光团纵身扑向小女孩,所过之处野草簌簌作响,腥风当头而下,就要将撕心裂肺嚎哭的小女孩吞入口中。
下一刻,一道雪亮光芒自天而降,将整片夜色照亮。
那不是雷霆闪电,而是一道剑光。
腥臭鲜血飞溅而起,打湿了小女孩半身。伴随着沉闷重响,两团幽绿的光团暗淡下去,巨大的狼头滚落在地,直滚到了小女孩脚边。
“……”
小女孩木然僵在原地,巨大的恐惧使得她眼前一片昏黑,一头栽进了草丛深处。
一道轻红身影从人高的草尖上空掠过,足不沾地飘落下来,像一只翩然的蝴蝶,落在了小女孩身旁。
小女孩再度醒来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是鼻端浓郁的血腥气。她茫茫然睁开眼,恐惧地朝四周张望。
——我死了吗?
她看见了一个仿若神妃仙子般的美人。
天色依旧黑沉,但在漆黑的夜色里,那抹轻红是那样灼目。
轻红衣裳的美人立在小女孩不远处的山坡上,乌发堆云环佩叮当,她的裙摆水波般铺开,从荒草上拂过,却没有沾染半点尘埃。
美人转过头来,轻轻啊了一声:“小姑娘,你醒了?”
她的身影从原地一闪而逝,眨眼间来到小女孩近前,带来阵阵馥郁的芬芳,冲散了这片山野间浓郁的血腥。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女孩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依偎在一件斗篷里,那斗篷的质地极其柔软,云絮般轻若无物。她轻轻瑟缩着低下头,发觉手臂和小腿上鲜血淋漓的割伤已经全都消失了。
她摸着变得平整的肌肤,眼角余光看到不远处随风摇曳的轻红裙摆,又仰起头来,那近在咫尺的、夺目至极的美人朝她嫣然一笑,柔声道:“我叫慕容灼,别怕,怎么不说话?”
那是足以令任何人目眩神迷的美丽,刹那间小女孩愣在原地,以为自己看到的或许是仙女。
小女孩张了张口,想说她叫杏儿,然而从她干裂的唇瓣中发出的只有嗬嗬的气声。
慕容灼面上浮现出一丝诧异,蹲下身来,发间裙裳的佩饰相击,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你不会说话?那你会写字吗?”
杏儿摇头。
慕容灼又问:“你是怎么……你知道你家在哪里吗?”
杏儿再度摇头,神色已经带出了难以抑制的惶然,她喉咙深处涌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眼看即将哭出声来。
“别怕。”慕容灼温声说,她不动声色地朝高处看了一眼,然后抬起袖摆,在杏儿眼前一拂。
馥郁的甜香扑面而来,杏儿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再度倒入了柔软的斗篷中。
“这小姑娘是个哑巴,只能等此间事了结,再想办法询问。”慕容灼抬起头。
她的目光落在了黑夜里无穷无尽的山野远方,界碑山夜里会有妖雾蔓延,修行者的目力也要大受限制,然而慕容灼却仿佛一眼穿透无尽的夜色与汹涌的妖雾,直直望见了这片寂静黑夜中藏着的凶险。
慕容灼调动神识,在识海中扬声唤道:“阿昀!”
界碑山脉深处的妖雾里,藏着数不清的妖兽。
界碑山自西向东绵延数百里,山峰高峻而山脉狭长,是人族九州与妖族之间的天然屏障。界碑山南为妖族领地,而山脉以北,便是人族九州中最南方的宣州。
那自天而降的剑光在救下杏儿性命的同时,也惊醒了数不清的妖兽。
幽绿、猩红、灰黄……各色光芒渐渐从浓雾深处浮现,每一对光团都是一只妖兽睁开的眼睛,像一对对悬浮在黑夜里的灯笼。
哪怕慕容灼知道妖族中真正的强者不会居住在界碑山脉中,披鳞挂角和这些不能化形的妖兽混在一起,但俗话说蚁多咬死象,这么多妖兽蜂拥而来,也决计不是能轻易应付的。
慕容灼又喊了一声:“阿昀!”
数步之外的峭壁上,景昀轻轻应了一声。
界碑山脉中山势奇诡,这座山峰说一句‘连峰去天不盈尺’毫不作假,即使白日里寻常人仰头看去,穷尽了目力也看不出它究竟有多高。山壁峭拔,近乎直上直下,唯有高处峭壁之上,偶尔有几块岩石突兀地横亘而出。
景昀栖身在峭壁高处的一块山岩之上,风吹起她的乌发,也吹起她束在脑后的白绫。
慕容灼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往这边来的妖兽太多了,你还不动手吗?”
景昀说:“再等等。”
她淡红色的唇仍然习惯性地抿着,声音却已经传到了慕容灼耳畔。
慕容灼有点着急:“我知道你想多引些妖兽过来杀了,但是现在惊动的妖兽太多了。”
她提醒景昀:“我们现在仙力受限,如果刚下界就在一群低等妖兽手里吃了亏,那可太丢脸了。”
为防止打破凡间平衡,仙界律令对仙神下界有诸多限制。只有因为公务下界,才能保留本身仙力不被封印,否则的话,越是强大的仙神,反而受到越大的束缚和削弱。
慕容灼在仙界并不以修为著称,饶是如此,被封印大半仙力后也觉得束手束脚很不舒服。以景昀的修为境界,为了此界平衡,怕是修为已经被削得千不存一。她真怕景昀阴沟里翻船,才下界适应不了修为骤降,在这里吃个大亏。
“放心。”景昀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你怎么看不起妖兽呢?妖与妖兽的根本区别在于是否开启灵智,而非先天强弱——也就是说,妖兽虽然不能化形,却并不代表它们弱小。”
景昀不说还好,这一说慕容灼立刻更紧张了。
许是察觉到了慕容灼的紧张,景昀忽而开口:“殿下。”
慕容灼立刻抬头:“怎么?”
景昀说:“你数十息。”
慕容灼对景昀十分信服,闻言甚至连停顿都没有,就开始在心底默数:“十、九……”
天边沉沉的乌云仿佛被狂风吹开了一角,云层后透出些许光。
景昀身上宽大的玄色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的面容白如冰雪,比覆眼的白绫更加雪白,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秀美流畅,淡红的唇轻轻抿着,没有半点表情。
“六、五……”
慕容灼有些忧虑地蹙起秀眉,妖雾遮蔽了远处妖兽的行动和气息,但慕容灼自带血脉天赋压制优势,妖雾对她来说还不如一片轻纱。正因如此,她能清楚地察觉到,现在朝此处汇集过来的妖兽,至少有数百只。
——数百只低等妖兽,足以活活吞吃数座大城的人了!
慕容灼高居云端已久,却不代表失却了判断力。诚然,对于仙力未失的慕容灼来说,这些妖兽连让她看第二眼的能力都没有,更不用说景昀了。但现在仙力封住大半,慕容灼已经没有把握能轻易将它们抹除干净了。
实力越强被封印的仙力就越多,为了不打破凡界的平衡,景昀现在还剩多少修为?百分之一还是千分之一?
“……二、一。”
天边的乌云忽然散了,天光倾泻而下,照亮整片山野。
“不对!”慕容灼猝然惊觉。
——那不是倾泻而下的天光,而是自天而降的剑光!
峭壁山岩之上,景昀朝南挥出一剑。剑光照亮整片山野,而后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掠向远方。
这一剑毫无阻碍地从妖雾深处汇集而来的妖兽群中穿过,像是一阵吹过山野的清风,一沾即走毫无滞涩。
但一阵清风无法收割数百只妖兽的性命。
剑光过处,妖雾散开了。
潜藏在黑暗深处的景象,毫无保留地显现在慕容灼眼前。只是上一秒她看见的还是数百头狰狞的、可怖的妖兽,以及妖兽身后散落堆积的人类骸骨。而现在,则是满地妖兽的血与尸骸。
她甚至听不到一声惨叫,因为剑光所过之处,妖兽甚至连惨叫逃窜的机会都没有。
景昀只出一剑,就将这些蜂拥而来的妖兽杀得干干净净。
这是彻头彻尾的压制与杀戮。
慕容灼一阵反胃。
妖兽的血并不全都是红色的,色泽各异,混在一起变成了诡异又恶心的颜色。这里的血腥味已经浓的吓人,慕容灼忍不住偏过头去,以袖遮面。
景昀从山岩上像只鸟儿般翩然落地。
眼前的白绫似乎丝毫不影响她视物,景昀举步走到慕容灼面前,白绫覆盖下的眼睛准确朝向她:“还好吗?”
慕容灼一边干呕一边问:“还…还好,你怎么……呕……能做到出手这么迅速精确……呕!”
景昀不以为意:“如果你曾经和成千上万只妖兽搏杀过,你也可以。”
慕容灼:“那我们……呕……能走了吗?”
景昀说:“等一等,只需要半盏茶,我问两句话。”
慕容灼连忙道:“那小姑娘是个哑巴。”
“不是问她。”
景昀抬起手,对着远处虚抓一把,下一刻一只皮毛浸透鲜血的狐狸凌空飞来,悬在半空中,脖颈僵硬,仿佛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它的咽喉。
慕容灼瞪大了美丽的眼睛。
“一只可以化形的高等妖物,换算成修行者的境界大概是金丹中境,又有妖雾遮蔽气息。”景昀白绫后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这只妖物所在的方向,“你我受到此方世界限制,感知下降大半,如果不仔细查看,确实不太容易发现这条漏网之鱼。”
“金丹中境?”慕容灼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那怎么会藏在界碑山里,和一群不能化形的低等妖兽混在一起?”
景昀淡淡道:“是啊,我也很好奇。”
她话音未落,空气中那无形的绞索猝然收紧,深深切入了狐狸脖颈之中,顿时发出一声凄厉惨呼,下一秒那狐狸口吐人言,嘶声求饶:“仙长,仙长饶命,小妖不敢了!”
慕容灼神情一紧,几乎以为她们二人身份暴露,但看景昀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后知后觉会意过来,这句仙长大概是对修行者的尊称。
景昀扬眉,稍微放松了一点锁住妖狐喉咙的力道,袖手问:“你是妖狐族?这等修为为什么会在这里?”
妖狐眼看着数百只妖兽毙命当场,脖颈又被牢牢锁着,颤抖似风中落叶:“是,是,小妖是妖狐族,因为在族中闯下了大祸,被家族流放至此……”
这话最多糊弄糊弄初来乍到的慕容灼,景昀都不用多听半个字眼,就知道它的话里很有水分。不过景昀并没有兴趣探究妖狐族族内争端,继续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这里是界碑山边缘,离宣州很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妖兽?”
妖狐颤抖道:“因为几个月以前妖王突然开始大肆清洗,妖族人人自危,很多妖族往北边迁移,占据了界碑山南妖兽的领地,爆发了很多冲突,所以一部分妖兽就被迫继续往北,到了界碑山北来。”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景昀微一思忖,问道:“现在的妖王,还是妖虎一族?”
狐狸愣住——这个问题可就太简单了,简单到当下在外行走的修行者,几乎没有人会不知道。
它怯生生点了点头:“是。”
景昀沉思片刻,又问:“这些妖兽,下过山吗?”
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着的,是极其森然的杀意。
妖狐虽然无法体察出景昀的心思,但此刻性命受制在她手中,当然知道察言观色小心回答,连声:“没有,没有!今夜当真是个意外,山下河阳城就有玄真观的仙长驻守,哪里的妖敢下山伤人呢。”
景昀的声音忽然一顿:“玄真观?”
“供奉的是哪位?”她问。
妖狐简直惊呆了,实在猜不出面前这两位前辈高人到底多少年没出过门,居然不知道玄真观的鼎鼎大名。但身不由己,也只得小心翼翼道:“供奉的是道门先祖,玄真道尊。”
——玄真道尊!
慕容灼惊讶地睁大眼睛,下意识侧首看向身边的景昀。
令她失望的是,玄真道尊本人素面如雪,毫无表情,甚至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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